掌聲響起來

花想容二十五歲的時候改了名字，改成花向榮，抱著剛出生的女兒，給女兒上戶籍，然后同時遞交自己的改名申請。那時候改名字挺容易，就在派出所當天辦下來，登記的是位女民警，花想容認識，是縣委武裝部部長的兒媳婦，她也知道花想容，畢竟是縣劇團曾經的刀馬旦，雖不及劇團劉青衣和張花旦的名氣大，但到底算是縣里的紅人和名角，臺上功夫了得，也是頭面人物。

“原來的這名兒是藝名嗎？生了妮兒，是不是以后不上臺了？”女民警聊會兒閑天，眼睛瞟著花想容，五官圓一圈，身材胖一截，這怎么往臺上站呢？

花想容笑：“是呢。調到縣文化館了，以后就不唱了。”她一直主攻刀馬旦，后來劇團全部上新編現代戲，她改老旦，李奶奶，沙奶奶，年紀輕輕童顏鶴首的扮相，一舉手一投足帶點穆桂英花木蘭的英姿颯爽，她自己出戲，臺下看的人也出戲。所以正好趁著生妮子，跑前跑后忙碌活動一番，調到現在清閑些的單位。他們梨園子弟，最怕人老珠黃不值錢，門前冷落鞍馬稀，臺下被新角排擠臺上被觀眾哄退，還是自己趁早尋歸處。

“這名兒不錯，欣欣向榮，改得好！”女民警不想多言，幾句閑天打聽得八卦，低頭手寫了花向榮的新名，啪啪蓋章，丟給她，再不理睬，就此辦下一個人的事項。

四十多年后，花向榮站在這坡頂上，咿咿呀呀亮嗓，“轅門外三聲炮響，如同雷震，天波府里走出了保國之臣。……誰料想，我五十三歲，又管三軍啊……”

一折唱畢，收嗓，靜三秒，身后傳來聲音：“每天挺準時哈！”花向榮轉身，朝身后的老頭打招呼：“早啊。您現在出去？”

老頭回復：“是嘞，出去遛一圈。”老頭如常裝束，戴一頂漁夫帽，藍色T恤外罩一件深灰色夾克衫，腳蹬一雙旅游鞋，斜挎一個翻蓋帆布包。經過花向榮身邊，雙手抱住作揖：“您請自便。”花向榮讓出道來，老頭往坡邊走。走到盡頭，有兩條手臂粗的麻繩結成的攀索，老頭倒轉身子，借著兩邊繩索的力道維持平衡，慢慢往坡底小心地移下去。

這坡大約有四層樓那么高，倚著一座山脊，當初可能是施工方沒有運走的廢料，混合著垃圾和開山時的碎石泥土，堆砌成現在這樣被遺棄的一座平頂小坡。小坡挺隱蔽，在這個關外別墅群的側后方，傍山，依林，旁邊斜沖出一條高速路段，四車道的，時見車輛奔突，呼嘯而過。這片開發(fā)的別墅群銷售不佳，當時投資客居多，入住率寥寥無幾，前不搭村后不著店，離公交地鐵都挺遠，更別談為大型社區(qū)而配套建成的商場和超市了。所以這廢坡便一直蹲守在這里，沒有算進城市規(guī)劃中，存留至今。

花向榮生活挺有規(guī)律，逢初一十五去廟里上香，早起，空腹，深情，用心，跪蒲團，雙手合掌，閉眼，嘴里念念有詞。保佑兒子順順利利，保佑兒媳早生貴子，保佑女兒平安康泰，保佑女婿升官晉爵，保佑老孫身體健康，最后到自己，嗯，一切順遂。然后屈身，三拜九叩。很滿足地回來，路上在面包店里買兩只新鮮出爐的可頌，那是兒媳每天早晨必吃的西餐，配冰箱里拿出再煎好的培根，一枚煮雞蛋，幾顆連枝小番茄，再加一杯她自己沖好的咖啡。兒子和老孫喜歡吃剛出籠的包子，花向榮也一并捎回來，再加上熱氣騰騰的豆?jié){。四個人圍桌吃畢，兒子兒媳上班，老孫回房補回籠覺，花向榮收拾完屋子，便可自由活動。

她喜歡到處閑逛，喜歡探究這座城市的任何犄角旮旯，喜歡交往這城里的各種各樣的人。有一天就摸到這里，離兒子住的社區(qū)有一兩公里的距離，挺幽僻的一處小社區(qū)，管理很嚴格，但卻不知是疏忽還是根本懶得維護，西邊荒僻處的柵欄斷掉一根，人便可以側身而入。花向榮好奇，想看看里邊別墅人的生活，偏身進去，慢慢朝前走。綠化非常棒，有些是兩人才能合抱的合歡，還有枝繁葉茂獨木能成林的榕樹，順山而建的別墅群，一戶一院，全掩在密密麻麻的樹叢中。花向榮曲里拐彎，沿坡往上走，慢慢尋到一處斷頭路，沒了建筑，卻往前伸，還有空間，再拐個彎，看到一座碩大結實的人為土坡。順著坡脊，野草叢生的坡斜面上，有光禿禿坑坑洼洼的狹長路面，像人踩過的痕跡，路旁兩道編結而成的繩索放置一邊，索道一般，能攀緣而上。

花向榮膽大又好奇，在繩索下思考一番，終于緣繩而上。

好一處開闊地！

女兒每天要和花向榮視頻至少三次。中午午飯后，晚間晚飯前，這兩個時間段基本問花向榮，做啥飯了？準備吃啥了？一般就是兩句話結尾，“給弟弟弟媳做點好吃的。”“讓我爸少喝酒。”入睡前的視頻聊得最長，一天的新聞，單位的趣事或者煩心事，兩個女兒讓她頭疼，最后就是小孫女搶過手機，和姥姥聊會兒天，還得讓正專注看抗日神劇的姥爺也得現個臉，拉扯些沒東沒西的。女兒這時好像眼睛紅了，淚汪在眼眶里，泣著嗓音說聲：“媽，我可想你了。”那邊旋即掛斷電話，留這邊的花向榮如鯁在喉，難受半宿。

女兒有兩個女兒，相差十二歲。生下第一個孩子后，女兒身體虛弱得很，卻非要生個男胎為止。終于有次懷上，喜不自禁，完成一樁大事般，私底下小慶幾回，婆家那邊也發(fā)下宏大夙愿，公婆帶孫，換套新居，再給幾萬塊獎勵。結果，三個月后，胎死腹中。女兒痛哭一場，花向榮如往常一般，伺候女兒小月子，灰頭土臉，好言勸慰。及至再懷，生下來又是女兒。生下小外孫女后，親家公爺爺過來看一眼，拂袖離去，留下花向榮陪侍女兒，好生養(yǎng)息，操勞了幾個月。

大外孫女是她一手帶大，花向榮想到兒子那邊去，就此甩開女兒的依戀。但女兒可憐楚楚，眼淚汪汪。婆家沒人探望，女婿每天在官場里舉步小心，自己身上掉下的肉，哪能看著女兒這般吃苦？花向榮只好又開始當起保姆，一門心思帶小外孫女。這一晃，三年過去，總算等到外孫女上幼兒園。兒子呢，終于喜結連理，她責無旁貸，得回到兒子身邊來。

“一兒一女？”老頭知道她的家境后，贊美花向榮的生活，“有福氣的大姐啊！”老頭豎大拇指。

“我？和您一樣，也一兒一女。不過，兒是老大，女兒老小。”老頭被花向榮反問，沒有猶豫，也攤出家底。

山坡頂是平展的，像一塊平地而起的平原。靠山那邊有座簡易的石磚房，水泥糊就，又矮又小，就夠棲身睡覺之用，一側的出口就用一頂厚簾遮蔽，花向榮看不到內里乾坤，老頭也沒邀請。“大哥，您自己造的？”花向榮好奇。

“我？”老頭笑道，“我哪有那個力氣？！我這身板，您看我能搬磚頭扛水泥上來嗎？”老頭朗聲大笑，笑花向榮的智力。許是以前的人給留下的？那人尋到這么一個寶處，揀了工地的廢舊磚頭，偷些工地的水泥，一磚一瓦地蓋起自己的一方小天地。那人后來怎么就走了？流浪漢終是流浪漢，四海為家地漂流。想想，覺得低估老頭，怎么就把一個爽朗的大哥，看成是一個無處安身的流浪漢呢！

石磚房邊支著晾衣架，掛著老頭的換洗衣服，兩件短汗衫，兩條短褲衩。花向榮沒好意思仔細瞅。倒是奇怪，問：“哪兒有水？”

老頭往身后指：“山里。”

女兒性格弱，脾氣好。這么多年和婆家相處，霸道的公公，蠻橫的婆婆，鬧心的小姑子，還有從不顧家的丈夫，她都沒正面交鋒過，受的氣，全忍耐下來，只在花向榮這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訴訴苦。

大外孫女不聽話，整天閉門在家。一個女孩兒，天天迷游戲，高考在即，也不緊張學業(yè)。小外孫女嘴巴甜，一口一個姥姥，姥姥前姥姥后的，把花向榮叫得心癢癢又酸酸。女兒問：“你啥時候回來？你幫我管一下老二，我?guī)Ю洗笕ナ欣锬切└呖紱_刺班突擊突擊，不能這樣把前途廢掉了。”女兒那邊似乎有抽咽聲，她隱在視頻外，不想讓花向榮看到她無助的模樣，但花向榮心如刀割，孩子都是娘的心頭肉，她如何能不去幫女兒呢？

她訂火車票，拽著老孫，風塵仆仆地又趕回家去。

“兒孫自有兒孫福！”老頭聽著她的絮叨，笑一句，“現在又回來顧這邊的兒子了？”

花向榮點頭：“男孩子也心疼媽媽。我兒說，別給我姐做牛做馬了，外甥女都多大了，她還得靠你嗎？成家多少年了，得獨立了。”

“嗯嗯，所以你到兒子這邊享福來了。”老頭笑瞇瞇地說。老頭挺干凈，挨近了，身上也沒味道。四季的換洗衣服好像應有盡有，簇新而時興。頭發(fā)花白卻打理得極為干凈，胡子眉毛修剪得整整齊齊。花向榮問：“您自個兒做飯吃啊？在哪兒做呢？”她環(huán)顧坡頂，沒看到灶頭。顯然不可能在小磚房里，那個空間眼瞅著只能容個身。

老頭說：“我下山吃路邊賣的盒飯，有時也吃豬腳飯，有時也吃炒牛河。”老頭又說，“年紀大了，對吃沒啥要求。”

花向榮想，哦，他是有點收入的，拿社保領退休金的那種嗎？怎么落魄到要在這野地里搭鋪，天當被來地當床的？

老頭悟出花向榮的疑惑，指指另一邊：“我種點菜蔬，有時趕集市，能換些錢的。”花向榮跟過去，看老頭指的那片地。

哇，果真有個不小的菜園子，種了生菜、油菜、西紅柿，甚至還搭個架子，爬了黃瓜和絲瓜。老頭給她指，另兩棵樹是荔枝，還有兩棵是杧果。花向榮笑：“我認得，我是村里出來的，從小會侍弄莊稼，也會理果蔬。”花向榮贊賞菜園子，“我要有塊地，也能種這些。自個兒弄的，比大棚里吃得鮮嫩，有味道。”

“對喏。”老頭叫一聲，興起，一定讓花向榮帶點時蔬家去，花向榮不大好意思，老頭身手快，扯幾把生菜，拽幾根黃瓜，硬塞到花向榮手里。

親家從增城過來，花向榮讓兒子選家不錯的餐廳，她和老孫宴請一下。兒子兒媳選了附近的餐館，訂包房，廣東菜式，清淡寡味，最不合花向榮的胃口，但她努力張羅著布菜盛湯，把親家照顧得周到細致。終至飯畢，服務員清場，沏壺本廳的熟普，親家開始提這小夫妻的購房問題，現在房價跌得厲害，正是入場的時機。花向榮被這突如其來的話題撞得頭暈眼花，拿眼瞥兒子，兒子低頭，不語。老孫總是午間發(fā)困，剛又喝二兩藥酒，昏昏然，眼皮打架，似已進入他自己的夢鄉(xiāng)中。

花向榮、老孫退休金加起來沒過六千，往年攢下的一些錢，給老孫補繳社保花掉五六萬，兒子結婚掏空所有積蓄。親家母慢條斯理地問：“縣城不還有一套房？”

縣城的那套房是文化館分的老宿舍樓，后來房改時加些錢，算買下產權。“這套房在縣城就不值錢，再說我們就這一套房。賣掉的話，我們住哪呢？”花向榮小心地問。大家都沒言語。飯后閑逛，兒子兒媳跑去拍照，紅的花，綠的草，藍天白云，天氣甚好。親家母和花向榮拉拉家常，老孫的困勁已然過去，精氣神上來，跑去看湖水邊一群中年男女在那邊獻唱。

唱得都挺好，一首接一首，都是當年時興的老歌，飆高音，詠花腔，各盡其能，贏得圍觀者陣陣叫好聲。旁邊有人助興，拿些塑料花獻上，主唱的人微鞠躬，裙子大擺一揚，舞臺謝幕一般。

親家母問：“聽女兒說，原來您當過演員的？具體是什么？”花向榮笑笑，說自己劇團的，待過十來年，童子功身手。親家公興致來了：“您也來一首？”花向榮說：“這個和我的不對路。我要是上去唱，把他們都給比下了。”親家兩口子互遞眼色看看，沒再堅持。眼看著老孫在前邊出洋相，也拿一束塑料花卉遞送到一位中年女子唱者手上，所有的觀眾起哄起來，老孫笑得滿面春風。花向榮變了臉色，看親家兩口子滿臉的嘲諷與不屑。

“云想衣裳花想容啊。這名兒起得好！你師傅是個文化人！”老頭知曉花向榮曾經的經歷，得知花向榮的藝名，不由點頭感慨。

花向榮從不知自己名字有這個出處，是首絕美的唐詩而來。八歲的時候從村里被挑到縣劇團，開始轉戶籍，重新起名，拿學員補貼，還能分油分面給家里。姑姑和娘感嘆道：“蓉兒天生是個城里人的命。”此前她被父母送去天津，在大姨那里待過兩年，父親探望的那趟，她抱著爹的腿死活不放手，大姨慍怒，斥她是養(yǎng)不熟的狗，讓爹給帶回來。家里孩子多，送出一個就是去享福的，現在回來，多一個娃的口糧。唉聲嘆氣之余，正遇上劇團全縣收羅底子好的學員，從娃娃培養(yǎng)起，花蓉兒改名花想容，成為城里人，吃上商品糧。

“打小在戲班子，也是苦人兒啊。”老頭又感慨道。

花向榮搖頭：“師傅挺好的，對我們像自家孩子一樣，不打不罵。不過練功是苦的，冬練三九，夏練三伏，清晨起來要吊嗓，想想挺枯燥，但一群小孩子在一道，也沒覺得日子難過。”

“現在嗓子還行呢。”老頭夸道。花向榮每天清早過來，和劇團時期一樣，天天吊嗓，再唱一段當年的戲詞。奇怪得很，現在記性不好，昨天的事兒記不清楚，但打小背過的戲詞，一端上勁，立馬像自來水一樣，從喉腔里直往外涌。真假嗓來回切，把每段戲詞都唱得行云流水，聲情并茂。

“身段如何？”老頭又問。

花向榮搖頭，“早不行了。也是小時候不懂事，那么冷的天，怕礙事影響身手，就穿一條薄褲。老了便知厲害，每到冬天就腿疼，治不好，老寒腿的毛病算是落下了。”

老頭樂：“我看你攀上爬下，比我利索呢。”

花向榮也笑：“哪里？可能還存著點年少時的童子功吧。”兩個人便互問年紀，巧得很，都是屬雞的。

花向榮拍手：“屬雞的命最好。”

老頭說：“那是說的母雞，我這公雞不算。”

花向榮忙噤聲，想到老頭如今落到在隱蔽的坡頂流浪生存，怕有什么難言之隱，不敢再造次說些福分之類的話來。

國慶之前回兒子這邊來，待到來年元宵后，再回老家去。這中間離開小半年，花向榮這天又來坡頂，老頭竟然養(yǎng)了一群小雞，東啄啄，西啃啃，一個個探著腦袋瓜，伸著小腳，挺胸昂首，圍在花向榮身旁，一點也不懼這陌生的來訪者。花向榮驚訝之余，滿心歡喜，摸摸這個，嗅嗅那個，少年雞已經褪去稚嫩的絨毛，開始長出硬戳戳的羽翼來。

眼神掠處，猛見還有只貓，也不知是老頭兒養(yǎng)下的，還是只不肯受拘束的野貓。黃褐黑相間的毛發(fā)，眼睛瞪得意味深長，良久，沖花向榮“喵”一聲，倏忽間就沒了影蹤。花向榮好奇，在坡頂上轉悠兩圈，看還有沒有別的新客。菜園子那里圍了簡易的防護鐵絲，可能是怕小雞跑過去啄食。菜園子里的生菜長得極為茂盛，西紅柿像一顆顆飽滿的小燈籠，黃瓜、絲瓜正是成熟時候，比上次她過來摘下的要大而長些，稍掂量一下，從分量便能感受到它們實在的收成。

花向榮找到進口，在里面侍弄一番，拔掉野草，摘除雜枝，中間依稀可見自然肥，微蹙眉頭，又自己笑起來，收拾收拾，再出來。

老頭兒一直沒回。晾衣繩上掛著一件隨風飄擺的汗衫，早被太陽烤干，已經成僵硬的板塊了。花向榮想幫老頭兒收起來，到底覺得有些越界，不妥，便只把汗衫捋捋齊整，等老頭兒回來收起時，也估摸能整齊熨帖的了。

石磚房后，連著那座野山，花向榮去過幾趟，知道水源。她走到那里，捧點山泉水吸溜，冰涼透心，舒爽一會兒，但蚊蟲太多，不如坡頂這邊，她又折回來。

西邊靠山那兒有塊四四方方的不毛之地，上鋪一塊黑色的大墊氈，有野樹的巨大枝葉垂在墊氈上方，像個天然屏障，盛夏的午后也覺絲絲陰涼。花向榮走上去，擺個身段，開始運氣，然后，一陣陣喊嗓出來。

慢慢下腰，再來耗腿，雙手叉腰，左右踢腿，再跑圓場，走個臺步，轉身，亮眼，眼珠上下左右來回轉幾輪。花向榮開始唱：“頭戴金冠壓雙鬢，當年的鐵甲我又披上了身，帥字旗飄如云……”

“好！”老頭兒這當口大喊一聲，也不知回來多久，已經在旁賞了好戲。

花向榮停住，笑起來，“不如以前了。嗓子還行，身段到底老了，施展不開。”

老頭兒說：“相當不錯了。身手也不見生，可是一直在練著？”

花向榮說：“練總在練，斷斷續(xù)續(xù)的，打小謀生計的吃飯家伙，不想把它拋卻腦后。”

老頭兒拍拍腿：“對咯。”

花向榮自打發(fā)現這坡頂，每天早起就到上面來，開始是吊嗓，咿咿呀呀唱一段，后來又練功夫，活動腰身，施展拳腳。有次動靜大，差點被絆一腳。老頭兒后來給她辟出塊地，費些功夫拔去野草揀凈碎磚石，然后哪天又弄來這塊厚氈墊。快七十歲的人了，腿腳雖利索，但上這坡頂就不易，何況還得捎上來這么塊大東西。花向榮挺感動，哼哼呀呀地就在那上面走起臺步來。

“原來可以一口氣做四十來個打旋轉，原地不動地打旋，碎步側行地打旋，還有投刀，翻身斬，起霸，趟馬，撲跌，槍舞。那時候必須天天練，練基本功，練嗓，唱念做打，一招一式，抬眼，松肩，立腰，提氣。”花向榮回憶著過往。

“是個角兒吧？”老頭贊賞地問，“這輩子下來，也值當。”

花向榮搖頭：“沒，二十五歲就退了。那會兒有孩子，家里不想讓我累，而且，身形變化大，上不得臺面了。”花向榮笑嘻嘻的。她不想講得太詳細，其實在她十八歲就沒刀馬旦角色可演了，她后來改唱樣板戲的老旦，沙奶奶、李奶奶不能太胖，所以當時的老孫央求在縣城有點地位的公婆，給這位名噪一時過的戲曲演員，換個舒適點的行當。

老孫那時對她特別上心，畢竟打敗好些條件不錯的追求者，把縣城數得著的美人兒娶回了家。花向榮并不太懂愛情是怎么回事，考慮到老孫當時的工作，考慮老孫的家庭背景，在她來說，已經是一個相當大的跨越。她心滿意足地嫁給他。

老孫后來辭職下海，走南闖北地倒買倒賣，見過世面，也賺不少錢。再后來小陰溝里翻船，終至敗落。他們從縣城的頂級階層慢慢淪為平民和貧民，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背景和家世放在那兒呢，余威也有，畢竟說起老孫家，縣城人都頻頻點頭，不敢小覷和怠慢。這樣，女兒算門當戶對，嫁給后起的政治新秀，兒子呢，不負眾望，考上大學，來南方工作定居。

聊兩句天，兩個人便各干各的。花向榮仍舊喊嗓，慢慢走步，轉身，亮相，把這坡頂的一方天地，當成她修身養(yǎng)性回憶過往的舞臺。老頭兒在做什么？她一直沒關心過，也沒辦法關心。老頭兒挑了門簾，往自己的住處進去，不知是休憩還是做些他的閑活？花向榮也不打聽。練完功夫，她朝那閉著的門簾叫一聲：“您歇著吧，我回去了。”老頭兒在里面悶悶地應一聲。花向榮往坡沿那邊走，循著繩索，小心地下去。

兒子兒媳分到公租房。以前也分到過，但兒媳說離工作的地方太遠，離市區(qū)太遠，或者房子周邊太吵，放棄過好幾次。這次趕緊辦手續(xù)，說是怕以后沒有這樣好的地段。

房子雖是精裝修，但里面的電器還得配備齊全，有些家具也得按照兒媳喜歡的來，再加上窗簾擺件裝飾品以及小家電什么的，廚房用具，衛(wèi)浴用品，事無巨細，都得花向榮跑前跑后地張羅。老孫只是擺設，一直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主，油瓶子倒地也不扶的甩手掌柜，花向榮從沒想過要依靠他。這余生，她只希望他健康些，就是她對他全部的情愛了。

老孫五十八歲的時候大病過一場，進過ICU，幸虧一天后搶救回來，花向榮當即同意給轉到普通病房觀察動靜。她看著可以進食的老孫，拍拍后怕的胸脯，心想前兩年補繳的社保可別竹籃打水一場空，老孫還差兩年才能領得到呢。

女兒兒子就會守在床邊哭，眼泡都紅紅腫腫的，不知母親心里打的算盤。花向榮自那以后，更不敢勞煩老孫，他終日吃了睡睡了吃，追抗日神劇到半夜，客廳亮著燈，電視還在響，他蜷在沙發(fā)上睡著了。

房子一天一天地侍弄好，有的按兒媳的要求，有的就是兒媳網購過來的東西，花向榮攀上爬下，把兩室兩廳的居屋弄得大氣利落。

他們在新房里吃第一頓飯，宴席一般，做了兒媳愛吃的豉油排骨、白灼大蝦、清蒸鯧魚、玉竹老鴨湯，還有兒子愛吃的蒸茼蒿、蘑菇燒仔雞，老孫永遠吃不夠的燴面。老孫說：“來，和和美美，這算終于有個家了，和我們當年一樣，分房，公家房，就是自己的房。站住腳，立穩(wěn)跟了。”老孫開瓶二兩半的勁酒，自顧自喝起來。這個酒真是勸不住，老孫饞，住醫(yī)院哼哼唧唧，出醫(yī)院得意忘形，好了傷疤忘記痛，花向榮管不住他，也懶得管，叮囑他別在這里給兒子兒媳添麻煩，但他像沒聽見一般。老孫真怪，生活習慣一點不健康，又不愛運動，他卻一直不胖，身板瘦瘦的，往那一杵，玉樹臨風，當年惹下多少風流債，弄得花向榮在縣城里像個笑話。老孫音色洪亮起來，借酒勁，再道：“這下安定了，好好生個孫子，趁著你媽身體尚好，還能幫著帶大孩子。”

兒媳的臉色變了，低頭撥筷，再不言語。花向榮拼命半天，也沒把氣氛再扭轉回來。

女兒適時地打電話，問些弟弟房子的情況，花向榮視頻引導，讓女兒仔細觀賞弟弟的新居。女兒極盡贊美，然后，讓花向榮關掉免提，良久，對花向榮說：“弟弟的事情也辦好了，您回來吧，我想再搏一搏，生個男娃娃。”

花向榮急道：“你都四十多了，不要命了嗎？一個男孩，把自己的一生都搭進去？”上次女兒說不想生的，這回又變卦，看來是女婿逼得緊。公婆那次放話，再不生男胎，以后宗祠的名冊下，女婿那邊就絕戶無后了。原來不敢生，現在放開了，還不抓緊生一個？“你一輩子為了啥？啊，為了啥？！”公公擲地有聲地責問女婿。這聲音，錘子一樣敲打著女兒的心。\u2029

“那你一輩子為了啥？就圖給他們家傳宗接代？”花向榮生氣，反問道。女兒原本在縣小學校教書，語文課老師，班主任。這么些年為生孩子，早被女婿安排轉成美術課老師，教教自己也不擅長的圖畫，慢慢地挨日子過。年輕的時候努力評職稱，講作文課的時候滿眼放光，教育局過來聽課，也是安排女兒上的聲情并茂的演示課，生動，活潑，學生積極互動。她給花向榮復盤自己工作的環(huán)境，眼睛里都放著光。而如今呢？不大不小的官太太了，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唯一目的，就是能給他們家生一個男娃娃，四十多歲，還得再去用虛弱的身體搏上一搏。

“你不也這樣過來的……”女兒小聲地嘀咕。

兒子這邊反其道。兒媳不想生娃娃，慢條斯理給出的理由是，連自己的房子都沒有，將來如何讓孩子贏在起跑線上？這么不負責任的父母，不當也罷，堅決不能讓這沒有優(yōu)渥條件的孩子在這個現實的世界里，受盡委屈。

花向榮和老孫無法言語。有次想過把老家的房子賣掉算了，放進他們購房的首付中，但打聽下來，房子現在不值多少錢，最重要的，再回家，就無處可棲了。果真要像坡頂的那老頭兒一般？花向榮打個寒戰(zhàn)，身體發(fā)涼。

從女兒那邊回來后，花向榮還是往坡頂去。兒子現在的公租房離坡頂有些遠，要轉一趟公交，兩趟地鐵，再轉一趟公交，走上一里路，才能到。花向榮不再能清早過去，得午飯過后，收拾好家，老孫已經又去睡他的回籠覺，她才能風塵仆仆地過來。

這天是月中，花向榮進廟燒香的日子，她又找到一處小廟宇，所以和平時的習性有點不一樣。早起，空腹，深情，用心，跪蒲團，雙手合掌，閉眼，嘴里念念有詞，然后屈身，三拜九叩。佛遂了她許多愿：兒子跳槽進家大廠，薪水和職位都上去，兒媳也升任部門負責人，說是在單位地位穩(wěn)固，可以備孕懷胎。花向榮恨不能喜極而泣。回去陪女兒的日子，安排好試管嬰兒，這次總算穩(wěn)定，就等到時候分娩。女婿又升半級，正職空缺，女婿便是單位掌實權的頭面人物，官場如戰(zhàn)場，低調小心行事，不能囂張跋扈，這話應該是說給老丈人聽的，老孫心知肚明，說不在縣城橫著走道了。老孫慢慢戒了酒，朋友少了，酒勁就下去，這算好事，社保每年加一次錢，得好好地保重身體過日子。

花向榮是樂天派，這輩子水來土掩兵來將擋，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滿心歡喜拜過菩薩，她過來坡頂。

柵欄新修過，重焊根鐵條，側邊那條老路，走不進去了。花向榮只好從別墅群大門處走，想不經意地進去，躲過保安的審核，但保安哪有吃素的，直接攔下她。“大娘，”他喚她，“你找誰？沒報備是進不去的。你沒看見那道門嗎？得有門禁才能刷得開。”

花向榮不好意思，只能討好地說：“我去找個親戚，就在里面住。”這話是唬不住保安的，沒有門牌號，也說不出業(yè)主的姓名，保安讓她離去。

“那后邊挨野山的地方，有片高坡，我常去那兒的……”花向榮著急，直接說出來。如果柵欄被封死，老頭兒怎么進出呢？她很想知道現在的情況。

“挺危險的，那坡不牢實，發(fā)山洪或者地震，會影響業(yè)主的安全。隔段時間市政要把它鏟平，現在還在商討階段。”保安顯然很清楚那片坡。

花向榮求了又求，總得讓她看最后一眼，她才死心吧？此后就不到這邊來了。這保安還好，又因口音拉上老鄉(xiāng)情分，讓花向榮進去了。

還是原來模樣。上坡的攀緣繩索還在，種的蔬菜也在，晾衣繩也在，卻是空空的，繩子單薄地自在風中零亂。幾只雞不見了。那只貓躲在暗處，沖花向榮“喵”一聲，似乎在和熟人打個招呼，一躍，倏忽一下子，也不見蹤影了。花向榮看到磚房掩著的門簾挑起來，好奇地過去，里面沒有鋪蓋和枕頭，就一個散亂的畫架，幾支廢舊的禿筆，還有些用剩的油彩。老頭兒會畫畫的？花向榮尋半天，也沒見一張畫紙，更別說一幅圖畫了。

花向榮想，只顧說自己，從沒打聽過老頭兒的半點事情，他應該不是流浪漢，也不是居無定所的人，絕對有些故事，但她卻絲毫不想知道。花向榮想，心底里，她覺得這人的命運比她差，沒有必要打聽吧。可現在想來，人家也許是個傳奇。

她落寞地在坡頂流連，走到那塊氈墊前，想起自己每天過來喊嗓練功，有個觀眾，總在欣賞她的一招一式。那個二十歲年齡的刀馬旦，在舞臺上風光過的短暫年華，曾經也有過耀眼的人生，被聚光燈和舞臺燈明亮地照耀，以為一生會有無限美好年華的人生。

花向榮走到氈墊上，屏息靜氣，耳聽得鑼鼓聲響，她一個山膀，一個云手，一個圈圓場，再走幾步臺步，回身，眼瞪，定住。

似有人在高喝：“好！”再有人接著說：“先看一步走，再聽一張口！咱們聽角兒的！”

二十出頭的花想容唱：“斗大的穆字震乾坤，上啊上寫著，渾啊渾天侯穆氏桂英……”

臺下一片叫好聲。掌聲響起來，地動山搖。

花想容濃墨重彩的妝造，一身英姿颯爽的行頭，眼睛睥睨天下，黑壓壓的觀眾席，黑壓壓的人群，她以為從此以后的人生，永遠在光彩奪目的照耀之下。

沒有煩瑣的家務，沒有孩子的聒噪和永遠濕漉漉的尿布，沒有油瓶倒了都不扶、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丈夫，沒有永遠操不完心的女兒和兒子，沒有費盡心力帶大的外孫女們，也沒有會再讓她耗費掉所有光陰的、為著孫家傳宗接代的還沒出世的孫子孫女，花想容一直在絢麗的舞臺上縱橫馳騁，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叱咤風云。她提氣，運腹，把平生的力道化成最后的絕響，站在一片行將鏟平的土坡，她的觀眾是她六十多年人生的臆想。她孤絕地吼將出來：“此一番到在兩軍陣，我不殺安王賊，我不回家門吶啊。”

責任編輯 楊靜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