咫尺天涯

1

出三醫院的大門時，女人走在我旁邊，腳步有些雜亂。略微起伏的眉線，隱藏著難以察覺的憂傷。

她挽著一個女孩，大概十五六歲，跟她一樣，濃密的長發披在肩上，一雙黑如深淵的眼睛，不同的是眸子干澀無神，這雙眼睛配著一張表情空洞的臉，我敢斷定，她看的是和我同一個門診。這一年多來，我在候診室里練就了一雙火眼金睛。

笑一笑，笑一笑多好。我一連三次把目光收回來又投過去。

從女孩的臉上，我看到了小婉的臉，一笑兩個生動的酒窩。她笑起來，應該和小婉一樣。

我們像外人眼里的一家人，繞過一座水聲喧嘩的假山，并排走向門前的廣場。

夕陽像冬天的河水，把對面樓頂那塊藍色的招牌染成橘紅。街道上塞滿了車，一個衣服和臉上到處是泥沙的男子，騎著輛破舊的摩托在車縫里鉆來鉆去，亂蓬蓬的頭左搖右擺，嘴里不停地咒罵著什么。

晴子，要走快點，我們還要回青陽。女人側過頭，疲憊的目光落在女孩身上，晚了會趕不上車的。

叫晴子的女孩沒有反應，好像沒聽到一樣，晦暗的目光不知在哪里游蕩。

唉——女人準備加快的腳步剛剛抬起又收了回來，一聲嘆息從胸腔里飄出，像暴雪中的風穿過我的身體。

我張了幾次嘴，還是忍不住問了句，你們也回青陽嗎？

女人的目光在我臉上審視了一會兒，大概有一分鐘，然后裝作若無其事地收回去，你，青陽的？

是的。我清了下嗓子，動用了足夠的真誠，如果不介意，你們可以坐我的車。

我做好了她很禮貌地回答的準備，不用了，謝謝。結果并非這樣，她只是平靜地回了句，那給你添麻煩了。

車子駛出廣場，走走停停，拋開洶涌的長街后，拐進的那條單行道，車輛稀少，瀝青路面一半被夕陽的余光照亮，另一半陷落在慢慢擴大的陰影中。車輪帶著輕微的沙沙聲，碾過半明半暗的街道。風不緊不慢地吹來，三三兩兩的銀杏葉子在擋風玻璃前飄飛。

我有一年沒碰過車了，這是我今年第一次開車。王蓉和小婉在車禍中出事后，妹妹就把我的車鑰匙收走了。開始她以為我休息幾個月就好了，畢竟人已經去了，日子還得過下去。

其間，妹妹兩天給我打一個電話，我說不用擔心，沒事。有一天晚上，妹妹來看我。她看到我的那刻，臉上的表情由驚愕轉為悲戚，哭著說，哥，你怎么成了這個樣子？

回應她的是沉默。我不知道我變成了什么樣子，我懶得去照鏡子。

她含著淚收拾好她認為亂糟糟的屋子，給我煮了荷包蛋面條，逼著我吃下去，然后拿起我丟在沙發上的車鑰匙，說，車你暫時不要開了，要出去就打電話給我，我給你安排車子。

我看著她把車鑰匙放進她那個紫色的肩包，沒有理會。以前聽人說，我真不該買車，沒用，就是一堆等著生銹的廢鐵。那時，我覺得是混賬話，現在我真信了。

我什么都不想做，把自己丟在沙發上，渾身的力氣像被抽光了，連出門也變成一件艱難的事情。實在餓了，就吃方便面。我買了好多方便面，大部分時候水也不燒，直接往嘴巴里塞。

每次去買方便面，我都會帶一杯紅布丁奶茶，放在小婉房間的窗臺上，那是小婉最愛喝的一款奶茶。放下奶茶時，仿佛聽到暖黃色的窗簾唰的一聲拉開，小婉懶洋洋地靠在窗臺上，雙腿伸直，一條搭在另一條上。她銜著吸管，嘴里傳來哧溜哧溜的響聲。陽光像盛大的雨水，無視玻璃的存在，直接潑在小婉的臉上和天藍色的奶茶杯上，濺起濃稠的煙霧。

奶茶越來越多，占據了整個窗臺。

我隔一會兒就看到小婉，她吊著我的脖子，雙腿耷拉在空中，笑容在酒窩里蕩起漣漪。

她使勁把臉往前湊，差點挨到我的鼻子，亮閃閃的眼睛對著我。

爸，今天晚上做什么好吃的？

爸，明天是周末了，帶我去哪里玩？

王蓉站在旁邊，攤開雙手，笑盈盈地說，怎么得了？都上初三了，還是長不大。

等我伸手去摟她，一閃就沒了影子，我的心一下被掏空了。

我還看到一身是血的小婉，哭著喊，爸爸，救我。

夜晚漫長得讓人絕望。冰雪一樣的路燈把草坪、櫻桃樹、紅葉李照得如同白晝。草坪上孩子們的嬉鬧聲消失后，我聽到樓下一對小夫妻在壓低聲音爭吵，平時，我偶爾碰到，他倆挽著手，一副你儂我儂的模樣，恨不得融入對方的骨肉。樓上的洗衣機開始湊熱鬧，轟隆隆地轉動。這些聲音消失后，外面暗下來，鳥不再叫了，蟲子的叫聲越來越清晰，不安分的風反復揉搓著陽臺外面的玻璃。

不知道幾點了，我從沙發上爬起來站到陽臺上。萬壽菊開了，比往年開得遲，我聞到了熟悉的苦香。對面樓上還有幾戶亮著燈，光暈打在窗子上，像一幅以黃色為主色調的油畫。很快，那些畫被收走了，空蕩蕩的屋子陷入無邊無際的黑暗和沉寂。

那么多夜晚，只是同一個夜晚。

妹妹臨走時丟下一句話，哥，我明天帶你去醫院看看。我未置可否。自從把民宿全部交給妹妹打理后，我覺得我成了一只提線木偶，任由生活的手隨心所欲地擺布。原本我還準備把民宿的規模再做大點，在兩邊的峭壁上修上棧道和人工瀑布，盡管那需要大筆的投入和漫長的時間。

第二天，妹妹帶我去了三醫院，那是省城最好的心理門診。去之前，她逼著我洗了澡，理了發。

你這樣子去見醫生，會嚇壞人家的。妹妹說。

醫生和我談話，給我看她畫的各種圖畫，不同的物品。她總是不讓我閑著，只要我一閑著，她就問我話，問得奇奇怪怪。她說，你喜歡看春天的星星還是秋天的星星？我說都喜歡。她說，春天的星星和秋天的星星有什么不同？我嘟噥了一句，那你得去問星星。

從那時起，妹妹每個月帶我去兩次醫院，每次離開時，醫生都會給我開些藥，叮囑我按時吃。那些藥我拿回家都丟了，我知道，我不需要吃藥。每次從醫院出來，我都覺得好像忘卻了一些東西，但過幾天又回到了原來的樣子。

妹夫每兩天上我家一次，收拾屋子，澆花，給我做飯，陪我說話。他學的是中文專業，在單位管工會，大部分時間閑著。他是個很能說的人，戰爭，歷史，地理，政治，話題一個接一個轉換，從早到晚滔滔不絕。我不知道他累不累，反正我是聽累了。

我的情況似乎好了一些，出門的次數比以前多。每次去外面，我買回來的都是小婉喜歡的東西，裙子，發夾，布娃娃，奶茶，冰激凌，漫畫書。這些東西回家放不到一天，都被妹夫拿走了，不知去了哪里。

為這個，我和他大吵了一架，妹夫任由我歇斯底里，樂呵呵地看著我怒火萬丈的樣子。

一年后，妹妹把車鑰匙還給了我，她已經相信我不會把車開到不該去的地方。

車在高速公路上平穩地行駛，掠過的群山五彩斑斕，像穿上了不同顏色的裙子。偶爾看到有人走出屋門，出現在空曠的田野中。母女倆默默地坐在后座，我默默地開著車，窗外的風聲比任何一次都大，像一塊劣質的羊毛氈被一把鈍刀反復地切割。

下車后，女人道了謝，把一個勉強的笑丟給我。這時我才知道，她就住在我對面的錦苑小區，只隔著一條街。

2

我昏昏沉沉地躺在沙發上的時候，很意外地收到了于霞的微信，她問我過得好不好。

我給她回了一條，還行。

她說我昨晚又夢到了那時候。然后一連發了好幾條消息過來。

我沒細看，也沒心思回她——不僅僅是她。我把手機丟在一邊，里面有很多未讀的信息，天知道那些人找我干什么。

那時候，我大學剛畢業，別人都忙著找家單位把自己養起來。我崇尚自由，討厭循規蹈矩的生活，去做了一名推銷員，騎著輛從舊貨市場買來的摩托，推銷一款名叫香草純的飲料，這是一款年輕人愛喝的飲料。我跟著幾個老推銷員混，拿兜里可憐的錢請他們喝價格不菲的瀘州老窖，把一本叫《推銷就是搞定人》的書翻得稀爛，果真找到了竅門。說白了，推銷的秘訣就是腿勤、嘴勤、臉皮厚。憑著這幾點，我很快上路了，收入節節往高處走。

那天我去八一路的萬家惠超市，車上帶了些樣品，我希望能簽下一個單子。單子順利地簽下了，走出超市的時候，我碰見一個女孩，騎著輛女式摩托，穿著條白裙子，短發，圓臉，笑起來很好看。

她看到我，嫣然一笑，你簽了？

我點頭，轉身準備走。

她叫住了我，從摩托后面的箱子里拿出盒飲料，你嘗嘗我這個？覺得有希望不？

我打開，喝了一口，清涼，帶著絲絲的甜。

只要不是假冒偽劣，應該沒問題。我哈哈一笑。

哼。她一聽臉漲得通紅。我趕緊賠笑臉，逗你的，快去吧，應該可以。

好，你別走，在這等著我。她用命令式的口氣說。

我覺得女孩很好玩，就在樹下等她，順便抽一根煙，想想下一家去哪里。

煙抽完，女孩出來了，滿臉笑容。我知道肯定簽下了。

我請你去吃蓋碼飯，加牛肉的。女孩一腳跨到摩托上，回過頭說了聲，跟我走。

我們在小姐妹蓋碼飯館要了兩個蓋碼飯，吃完加了微信。

后來，我們經常在一起玩，她找來了很多年齡相仿的人。李勇我是最有印象的，長得斯文，在教育局上班。我們建了個叫“無邪青春會”的微信群，經常相約一起吃飯、唱歌，夏天的傍晚去湘江游泳。

唱歌時，壓軸都是我和于霞，她最喜歡唱的是《流星雨》，我最喜歡唱《向天再借五百年》，那歌曲，總是唱出我的一腔豪情。于霞唱歌，似乎不是為了讓人驚喜，而是為了讓人落淚。有兩回我的眼睛真的濕潤了，她放下話筒，一屁股坐到我身邊，對著我莫名其妙地打哈哈，拍著我的肩膀說，沒出息。

有一次我倆相約去看流星雨，半夜一點爬上岳麓山，傻傻地仰著頭等啊等啊，結果一粒流星都沒等到，卻等來了一場瓢潑大雨，我們淋成了落湯雞，相對著哈哈大笑。

回到她租住的樓下，夜很深了，我準備離開，她突然一把抱住我，把頭湊到我耳邊，輕聲說了句我倆都爛熟的歌詞：“我會站在你身后，給你布置一面天空。”

她轉身跑了，我呆在原地，胸腔中像裝了臺暴躁的發動機。

那段時間，我們談得最多的是婚后的浪漫生活，可等到準備結婚的時候，遭到了她家里的堅決反對，理由是我沒正當的工作，以后能不能養家還兩說。她媽媽是法院的一個領導，非常強勢，已經為于霞找好了一家單位，催著她回去上班。

于霞說，管他的，我們先去登記吧。

我說，還是先做你媽的工作吧，婚姻是大事，我還是希望和和氣氣的。

這樣拖了快一年，我覺得看不到希望，不想耽誤于霞，對她說，我們還是分手吧，你回去上班，找個比我更好的。

于霞聽了特別生氣，把我痛罵了一頓。她罵我是懦夫，不像個男人。我不想和她吵。

從那以后，我們再沒有聯系，彼此淪為對方的陌路。

也就是在這時，我推銷的香草純出了問題。有顧客在里面發現了一條蟲子，這事經一家都市報報道后，頓時炸開了鍋。各路媒體蜂擁而上，轟炸式的口誅筆伐。再也沒有了銷路，這也讓我放棄了做推銷大王的夢想，哪一款產品都有可能出點問題，問題一出，前面所有的心血都白費了。

那真是無比糟糕的一年，爸媽相繼離世，這幾件事糾纏在一起，我一下子變得心灰意懶，決定去哪里走走，散散心。我去了衡山，在山腳一家民宿住了半個月。

民宿生意很好，但仍舊很安靜，像世外桃源。老板是個年輕人，比我大不了多少，有一天和他聊天，他隨口問了我一句，你們那邊民宿多嗎？我說我難得回去，真不知道。

后來，他那句話總是在我耳邊回響，是不是我該回去開家民宿？

我買了臺車，回到了青陽，開著車四處轉悠。青陽有五家民宿，都經營得不錯，這更堅定了我的信心。我最后在紅家莊找到了一片竹林，那片竹林在一個峽谷里，夾在兩條清澈的小溪之間。

我走在寬闊的竹林里，斑鳩在云深處叫，小溪漲水了，順勢而下，碰到石頭時撒一把晶瑩的水花。3月的風源源不斷，寬闊而柔軟，竹枝搖過來晃過去，傳來“嘩——啦啦，嘩——啦啦”的聲音，那是竹林和溪水在相互唱和。

我走到東邊，西邊的竹林躲進了云霧里，而我走到西邊時，東邊的竹林又躲進了云霧中。我腦子里跳出幾個字：半畝云。

我仿佛找到了靈魂的歸宿，瞬間做出了決定。

3

沒看到女人，女孩蹲在湖邊的一個沙洲上，側影被拉得老長，看上去像一分為二，另一個她離她遠遠地站著。湖水和天空一樣混沌，幾只長尾巴的鳥慌亂地叫著，飛越湖面時藍色的尾巴一起一伏，像一根即將被扯斷的弦。

女孩突然轉過頭來，一聲不吭，用灰蒙蒙的目光對著我，一會兒，那目光變成了小婉的，也是灰蒙蒙的。我一個激靈，被嚇醒了，猛地從沙發上坐了起來。

外面，黑暗濃得刀都割不開，雨點打在陽臺的遮陽板上，冷冷清清，像調皮的孩子在胡亂地敲一面破舊的鼓。

太陽穴又開始跳痛，總是在黑暗中醒來之后，已經好幾次了，如同誰的手在反復不要命地拽一根弦，等到繃緊了，突然惡作劇似的松開。我用冷水擦了把臉，靠在沙發上等待黎明的到來。

小婉想去看海，秋天的海。如果那段時間我不在忙民宿的事情，親自送她和王蓉去機場，如果她倆坐的黑車沒有撞上一輛大貨車，我的生活走的會是另一條陽光大道。

我總以為那是恨我的人編的惡毒的故事。我媽在世時說，人吶，真脆弱，像一根草，風一吹就斷了。風四面八方地吹，怎么會單單吹到王蓉和小婉的身上？

從墓園出來的路上，我仍然覺得身在夢中，像踩在云朵上一樣。我死命地掐自己的手臂，掐到血肉模糊，淚流滿面。

雨停了，隨之而來的是濕漉漉的死寂。

剛剛出現在夢中的女孩，我總是在恍惚中把她和小婉混淆。

從醫院回來，不知為什么，我老想見到那個女孩。我有過去錦苑小區找母女倆的沖動。

那天在候診室，我竟又一次遇見了母女倆。這次女人主動和我打招呼，在女孩就診的當兒，我從女人的嘴里，知道了女孩的大概情況。她叫顧雨晴，上高一時因為偏科，數學一塌糊涂，隔三岔五遭到老師的責罵和同學的恥笑。她先是不停地哭泣，后來開始逃學，躲在一個地方發呆，最后把自己關在屋里，整天不出門。

女人的這些話，是伴著嘆息聲講完的，我知道安慰已經多余，只是相約以后一起去醫院，彼此也好有個照應。

立春后一天的晚上，女人給我打電話，問我有沒有空，說想見見我。

我說，要不我請你喝咖啡吧。

電話那頭沉吟了一下，還是喝茶吧。

茶樓在一條河邊，順道找的。我要的是紅茶，她要的是菊花茶，她說晚上喝不了咖啡，也喝不了茶，喝了整晚睡不著。我無所謂，我的夜晚跟別人不同，是由渾濁和混沌構成的。

天還很冷，空調咝咝地吐著熱風，我和她隔著一張茶桌坐著，她穿一件長灰色呢絨外套，厚實的黑發挽在腦后，別著一個藍色的發夾。

她端起杯子，用吸管吸了一口茶，小心翼翼地放下。

沒影響到你吧？

我說，不會的。

然后是沉默。

她又端起杯子，吸了一大口茶，吁了口氣。

我就是想找個人說說話，你不介意我這樣說吧？

我搖頭。

她把杯子放下，咬了下嘴唇，似乎在做什么決定。

雨晴變成那樣后，她爸爸經常在深夜輾轉反側，早晨起來，枕頭上落了大把的頭發。他放下了剛有點起色的藥材生意，按時帶雨晴去醫院，半年后，情況沒有好轉。有天他跟我說，想來想去，生意還是不能丟，準備去東北進點貨，然后匆匆開著車走了，再也沒有回來，電話也關機了。她爸爸走后，雨晴一句話也不說了。我也想像她爸爸那樣，把自己藏起來，藏在一個誰也找不到的地方。她擠出一絲笑容說，那樣的話，雨晴就真的完了。

我只能咬緊牙關堅持，因為我是母親。她把杯子端起來，雙手握著，好像在尋求杯壁上的溫暖。她爸爸不是壞人，我從沒怨過他，雨晴是他的心頭寶，他可能覺得，他生活的脊椎被人抽掉了，再也站不起來。

她說得斷斷續續，慢慢眼里有了淚光，我抽了張紙遞給她，她接過去，抓在手里沒動，任由淚珠在眼眶里搖搖晃晃。

她終于擦了下眼睛，不好意思啊，讓你看笑話了。

我搖了搖頭，像是心里有根弦，被人猛地拽了一下。

我把我的經歷講給她聽。

走出茶館，冷風撲面而來，燈光在黑色的河水里散開，像一個殘缺的夢。我想獨自走走，裹了裹外套，向她道別。等她走出一段時，我第一次喊了她的名字，黎慧，你慢點。她嗯了一聲，轉過頭繼續往前走，孤單的背影漸漸融入暗黃的燈火中。

4

妹妹打電話來，說來接我去民宿，快到我樓下了。我沒有拒絕，畢竟，我兩年沒去了，也想去看看。

我剛拿起剃須刀準備刮胡子，她按響了門鈴。我把門打開，她站在門外，說我不進去了，你快點，我帶你去見一個人。

她臉上帶著難以捉摸的笑，投射在鏡片上的目光都透著神秘。

管他是誰，我懶得問也懶得想。

兩個多小時后，車停在民宿外面的停車場。一個穿白外套的女人站在門口，背對著我看那塊半畝云的招牌，染成淡黃色的頭發，一絲不茍地垂到耳際。似曾相識的背影，我已經猜了個十有八九。

我還是平靜了一下呼吸，下車往里走，女人正好回過頭來。

很意外吧？于霞對著我笑。你不理我，我還是找到了你。

一點沒變，這樣的事只有她做得出來。

我們穿過門樓往里走，沿著左邊那條蘭溪，穿過竹林，繞到右邊那條梅溪。這兩條溪都是妹夫取的名字。溪上飄著煙霧，像即將燒開的水。蘭花還沒開，梅已經落光了葉子，正在為開花積蓄力量。

一路上，于霞的嘴巴就沒停過，語氣浪漫，我驚訝于生活并未篡改她一鱗半爪。我真是太喜歡這個地方了，你看那些房子，全是木頭的，外面還有竹子，有日式風情。你怎么想到每座房子都用一種三個字的花來命名？

其實，這些都是妹夫的主意。他說，民宿吧，沒啥奇巧，關鍵詞就是兩個字：情調。

見我沒有解釋的意思，她話鋒一轉，我好不容易來一趟，你得帶我到處看看。

還是那種命令式的口氣，我說，去哪都行。其實，一路上我都在想，是于霞自己找來的，還是妹妹把她叫來的？或者李偉？

我張了下口，還是沒有問，雖然我知道于霞不會介意。

民宿建好后，妹妹從一家房產公司辭職，幫著我打理。我用了很多方式對外宣傳，公眾號，抖音，快手，火山小視頻。李偉就是看到公眾號后帶著那幫人來的。那天酒喝得有點多，酒桌上李偉問我，和于霞還有聯系嗎？聽語氣他們之間一直有聯系，那時我和于霞好過，并不是秘密。

我說今天不說這個，只喝酒。后來，一幫人都有了醉意，晚上在燒烤區燃起篝火，喝茶聊天。李偉說，我真羨慕你這種神仙日子。我說，有什么好羨慕的，天天待在山里，老婆都找不到。

李偉打了個哈哈，這還不容易，回頭我幫你介紹一個。李偉的話，鬼才會信，他就是個馬大哈，外表和做派總是針鋒相對。

妹妹這性格，也不知道怎么和于霞合得來。一連幾天，她熱情洋溢，一口一個霞姐，帶著我和于霞到處轉。于霞一點都不講客氣，看樣子沒有走的意思。一個星期后，正好是去醫院的日子，我惦記著雨晴，必須得回到縣城。

我跟于霞說，我得回縣城去辦點私事。妹妹并不知情，她說，你有什么私事？于霞隨即接話，他的私事就是躲開我唄。

我不想解釋，沒有哪件事情是能真正解釋清楚的。

回縣城的頭天晚上，于霞說要唱歌，我沒心情，說，還是喝茶吧。我和于霞在五色梅茶室喝茶，這是我專門用來做接待的茶室，就在梅溪的最上頭。窗外，溪水低低地吟唱，冷風搖動的竹影忽近忽遠，斷續的鳥叫聲劃破月色清晰地傳來。我們坐到很晚，不多的客人都已睡下。我送她回她住的滿天星，石板路像鋪了層冰牛奶，在竹林中交叉迂回。我倆走得不快，于霞難得地安靜了，高跟鞋敲在青石板上，嗒嗒地響。

快到滿天星時，于霞伸手來抱我，我知道了你的事，我早和他離了，我們重新來過吧。

我沒有推開她，也沒有伸手去抱緊，聞著她頭發上淡淡的香味，我又看到了王蓉。

王蓉來民宿時正是暮春，峽谷峭壁上的杜鵑開得天翻地覆。她高挑的個子，穿一條藍底碎花的裙子，戴著副銀色邊框的眼鏡，一張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臉上配著淡如煙色的眉毛。她背著個畫夾，好像無所事事一樣，住下來后天天對著周圍的樹木畫畫。

我看過她畫的竹子，雨中的霧中的陽光下的，背后透出漫無邊際的溫暖和愛意。

她是一個優渥家庭的獨生女，打小愛畫畫，熱愛植物，在很小的時候就把專畫植物的插畫師歸入她的職業之列。從美術學院畢業后，一個夢想支撐著她四處游走：在一個被植物包圍的地方，有一個男孩在等著她，然后和她結成神仙眷侶，開始無憂無慮的日子。父母笑她異想天開，不過也沒阻攔，任由她折騰，等著她撞得頭破血流后安分守己。

她來到我的半畝云后，在內心確定，她的夢想變成了現實。直到我倆談婚論嫁時，我都不知道她到底是愛上了這里還是愛上了我。婚后我為我當初這個想法感到可恥。除了畫畫，她總是安安靜靜地陪在我身邊，我碰到煩心事時，她不會追問，只是笑盈盈地把一杯茶端到我身邊。有時候，她從小鎮上回來，會像變戲法一樣拿出一件東西在我眼前揮動，比如一雙鞋子，一條領帶，一包我自己都不舍得買的煙，剛上市的水果。那情形像個姐姐對弟弟一樣，實際上她比我小三歲。

小婉出生后，她不得不回到縣城，畢竟民宿過于偏僻，有很多東西不方便。本來應該我待在縣城，她待在民宿，現在剛好翻了個個兒。送她回到縣城的房子里，我滿懷歉疚地抱著她，對不起，是我把你的夢想打碎了一個角。她笑，伸手刮我的鼻子，少了一個角也還是夢想。傻瓜，這是我該做的，以后的日子還長著呢。

她掙脫我的懷抱，跑到陽臺上，連轉了幾圈，她說我可以在這里養好多花，再把養的花畫下來。

后來，她果真養了很多花，待我回去，一一指給我看，紫羅蘭，風鈴草，鐵線蓮，鳳仙花，紫陽花，擺滿了陽臺。

你看，這些夠我畫很久的。這話仿佛又響在我耳邊。

我推開于霞，轉過身沿著石板路大步走向我的住處。一只夜鳥受到了驚嚇，在竹林里用力地撲騰著翅膀。

5

從醫院回來后，我和黎慧大吵了一架。

我反對再給雨晴吃藥，因為藥物的副作用，雨晴開始發胖。如果有一天，我看到雨晴那雙眼睛變成一條幾乎無法張開的縫隙，那簡直是一件五雷轟頂的事情。我希望通過其他的方式讓雨晴走出漫天的迷霧，比如旅行。

黎慧一再重復醫生的話，不吃藥雨晴的病情就會加重，甚至發展成狂躁癥，只有藥物才是定海神針。黎慧住的是公寓，平時各家都習慣把靠走廊的窗戶打開通風，兩個怒火中燒的人顧不上鄰居的笑話，挺著腰站在走廊上，齜牙咧嘴，像兩只斗雞一樣，都恨不得語言是把鋒利的刀子，直捅對方的要害。直到她那句你是我的什么人奪口而出，我才像泄了氣的皮球，徹底地偃旗息鼓。

我是她的什么人？我搜腸刮肚，都沒找到一個準確的答案。揚長而去的那一刻，心中的憤怒仍然像酒精一樣把我的臉燒得通紅。

天像一塊剛剛剝下的獸皮，寒風呼嘯著，一個塑料袋被卷到空中，帶著啪啪的響聲，向著街道上空挺進。

晚上，黎慧發信息來向我道歉，她說知道你是為雨晴好，旅行的事她不是沒想過，只是她走不開，她那個診所不可能關門，再說這種事也不好找人幫忙。

看到雨晴這兩個字，我的怒氣突然平息了。這個女人，到底還是明事理的。

我說，我可以帶她去。沒想到黎慧爽快地答應了。

還得找個人陪著。

找個人？

對，你信得過的，大人小孩都行。

停了一會兒，她大概明白了什么意思。我妹妹的女兒可以嗎？剛上六年級。

當然可以，那得等寒假再去。但是，你還得做一件事情。

她沒有回話，可能在等我下面的內容。你得告訴我，雨晴平時最喜歡什么？

那我先想想，晚點再告訴你。

放下手機，我難得地把燈打開，揉著被燈光刺花的眼睛，去陽臺上給花澆了點水。

關了燈，重新躺回沙發上，黎慧發來了信息。

雪，海，花草，小動物，新奇的小玩意，動畫片，故事書。暫時只想到這些。

我回了個微笑的表情。

寒假的第三天，我們出發去雪鄉，臨行前，我給她倆準備好了羽絨服、厚毛衣、手套、帽子、圍脖和防滑靴，尺寸不一定準確，但這并不重要。黎慧妹妹的女兒叫賴霖，肉嘟嘟的臉，鼻子比一般的小孩大，隨著小腦袋的轉動，齊耳的短發甩來甩去。她想到去那么遙遠的地方旅行，那張胖乎乎的臉因為興奮變得通紅，像喝過不少的酒。

——好可愛的小姑娘。

我摸著她的頭說，賴霖呀，這次你得聽戴叔叔的話，到時多幫著點姐姐。賴霖眨巴著眼睛，羞澀地笑著連連點頭，好咧，好咧。

雪鄉與我的想象幾乎完全重疊，紛飛的雪花像季節的翅膀，在空中無聲地相互拍打，一座座原始的“木刻楞”馱著臃腫的白雪，在空闊遼遠中默默佇立。炊煙從屋頂升起，在清冽的空氣中彌散。遠處的群山，黑白間雜，憂郁而迷茫。

賴霖蹦蹦跳跳地走著，雨晴東張西望，我放慢了腳步，努力抑制自己的呼吸。

安頓好后，我帶她倆去滑雪。她倆都沒滑過雪，在教練的建議下，我們選擇了初級雪道。我朝賴霖使了個眼色，她立刻明白了，晴姐，快來。她幫雨晴穿上滑雪板，遞上雪杖。她倆學得很快，不一會兒就在平緩的雪道上搖搖晃晃地滑出很遠。我跟著她倆往前走，雙腳踩在雪上，發出嘁嚓嘁嚓的響聲，慢慢地我就跟不上了，只能站在旁邊遠遠地看著。

從滑雪場出來去馴鹿園的路上，我看到雨晴的臉凍得通紅，問她冷不冷，她不再像以往那樣沉默以對，而是搖了搖頭。在馴鹿園，我買了兩籃苔蘚，讓兩個女孩去喂馴鹿。灰色的馴鹿頂著開叉的黑色的角，跟在她倆后面，雨晴拿一把苔蘚去喂它，馴鹿用舌頭一卷，開始咀嚼，它一直跟著雨晴，籃子空了也不走。看到雨晴專注的樣子，我又給她倆買了兩籃苔蘚。

隨后幾天，我們去看冬捕，坐馬拉雪橇，騎雪地摩托，玩雪地滑翔傘。一天傍晚，我讓賴霖潑一盆水試試，她端起一盆水往空中一潑，瞬間變成了碎冰，仿佛聽到落下時叮叮當當的聲音。她興奮地拉著雨晴讓她潑，雨晴也潑了一盆，我看到她臉上一閃而過的驚訝。

月牙泉是我帶著她倆走過的第六個地方。這次，我給雨晴拍了不少照片，其中有一張她騎在一頭灰白的駱駝上，風揚起她的長發。背景是一座獨立的沙山，鋒利的山脊線歷歷可數，像一塊巨大的金剛石。雖然她還是不說話，但臉上添了紅暈，目光里也有了內容，只是我一時無法確定那內容是什么。

賴霖跟我說，她幾次聽到雨晴做夢喊爸爸，我不太信，以為她聽錯了。戴叔叔，是真的，我聽得清清楚楚。賴霖一副委屈的表情。有天晚上，我聽到旁邊的帳篷里傳來雨晴的聲音，她確實在喊爸爸，連喊了兩聲。我想到賴霖跟我說的話，心里一暖，眼淚涌出了眼眶，這孩子，把我當爸爸了。

雨晴的變化，黎慧看在眼里，她從未向我表示過感謝，這正是我希望的結果。

每次旅行回來，黎慧都會給我一筆錢，說是兩個孩子的費用。很多的時候，都比實際的開銷多個幾百。第一次我拒絕了，說實話我不缺這點錢，況且這是我的主意。黎慧堅持要給，我說你一個人帶著孩子也不容易，她說不容易是一回事，給錢是另一回事。后來我不再推辭，把錢接過來，大大咧咧地塞進兜里，她看到我這副樣子，臉上露出如釋重負的笑容。

6

于霞又來了，她說只是來看看我，找我說說話，不過她的神情出賣了自己，我從中看到了一種不達目的不罷休的決絕，大概她是想努力修補當初負氣離開時留在心中的傷痕。

我對她并不反感，可是我有更重要的事情。

四天后，我送于霞去車站。臨近秋天，縣城仍然像個蒸籠，車站前空蕩蕩的廣場上落滿了新鮮的灰塵，冒著一團團火焰，幾只蟬在合歡樹上半死不活地叫著。

我說我就不送你進去了。

她說天熱，沒必要。

我猜接下來又是像上次告別時那句話，你等著，我還會再來。

可能是重復同一句話覺得沒意思，她說，我太喜歡半畝云了。

我說，是的，很多人都喜歡。

她對著我翻了個白眼。我朝她揮手說再見，祝她一路平安。然后搖上窗玻璃，踩了腳油門，車越過一排不銹鋼欄桿，駛進燥熱的街道。

妹妹很不高興，一副興師問罪的表情，她說這樣的好女人你不要，是想去電影中找嗎？

我無法回答，想了下，還是把雨晴的事告訴了她。妹妹的表情緩和下來，臉色慢慢變得灰暗，沉默了良久，用很輕的聲音說了句，也是可憐的人。

她問我，你喜歡她媽媽？

我說，我不知道。

秋天很快就來了，我決定帶雨晴去看海，秋天的海。這些年，雖然我竭力回避這個，但有些事，只能面對。害怕風雨，最好的辦法是走進風雨中。我想要黎慧同去，我游說了很久。我說診所關幾天門沒關系，錢是賺不完的，回來可以再賺，我說你去了，也許效果會更好。

黎慧終于答應了。

酒店就在海邊，拉開窗簾，藍色的海平鋪在眼前，浪花一層接一層涌來，撞擊著我的心，我的心瞬間就濕透了。我站在窗前，跟小婉默默地說話，小婉，爸爸帶你來看海了。我相信，小婉一定是開心和快樂的。

我想象著王蓉牽著小婉的手，踏著傍晚上漲的潮水，一腳下去，水花高高濺起，伴著她倆的清脆笑聲。

后面幾天的項目是黎慧在手機上劃拉好一陣選的，潛水，坐摩托艇，坐直升機在海面翱翔，去猴島，在沙灘上搭城堡，捉螃蟹。她放下手機，征求我的意見，我說，挺好的。

一天傍晚，我們仨赤著腳走在海邊。海水從腳丫間滑過，五色的云彩堆在頭頂，平坦的天空變得凹凸不平。陽光斜照在海面，像有無數金色的箔片在不停地翻卷。

突然，雨睛側過頭望著遠處，一群海鷗正從海那邊飛來，翅膀鑲上了金邊。

雨晴說，媽媽，你看多美啊。

黎慧猛地轉過頭，張大嘴巴望著身邊的女兒，突然一把將她摟進懷里，大顆的淚水從她眼角滾滾而下。

我站在一旁，內心不停地變換著風雨和陽光。

黎慧抹了把眼角，牽著雨睛的手繼續往前走。不知什么時候，她把手伸向了我，我一把握住，我們并排往酒店走。我側過頭去，發現黎慧不再像深夜的古井，而是有了一種午后溪水般的澄澈和明亮。

夕陽緩緩地流瀉。對著明亮的海風，我有了一種家的感覺。

夜晚，母女倆睡了。我沒有睡意，打算去外面走走。回來的時候，碰到一個賣海螺的女人，她向我兜售，買一個給孩子吧，吹起來很好聽的。說完她拿起手中的海螺吹起來，“嗚——嗚——”像晚風中的汽笛聲，我仿佛看到船舶靜靜地駛進港灣，夕陽把盼歸的影子斜斜地烙在碼頭上。

都說聽到海螺的聲音能帶來好運，我選擇相信這個難以確認的說法，決定給雨晴買一個。我挑了個白色的海螺，樣子像一條尾巴蜷縮的金魚，外殼上，白色的紋路如同凝固的海浪，我知道，那里面住著一個溫柔的海。

從海邊回來那天是中午，傍晚收拾東西時才發現，我忘了把海螺給雨晴了，我打算送過去。

走出電梯，看到黎慧家的門半開著，一個男人低著頭跪在地上，黎慧正在掩面哭泣，雨晴趴在男人的肩上，哭喊著，爸爸，爸爸。

我愣了片刻，伸手揉了下自己的眼睛，隨后把海螺輕輕放在門口。夕陽鉆出云層，把海螺上那根紅色的絲絳照得鮮艷奪目。

走出小區那扇草綠色鐵門，街上像往常一樣喧鬧，大半邊天空布滿了紅色的云彩，像在奮力地燃燒。明天，我該回半畝云了。我掏出手機，在想要不要給于霞打個電話。

責任編輯 楊靜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