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人們對于死亡這一話題常避而遠之,從而造成對死亡認知的缺失。醫療題材紀錄片作為真實記錄醫院現場的藝術呈現形式,其中不乏對“真實死亡”的敘述。本文通過對《人間世》第二季這部紀錄片進行文本分析,發現該片通過直接再現與隱喻的敘事策略呈現死亡,并以零焦點、內焦點和外焦點等不同視角完成對死亡的敘事,從而傳達出接納死亡、審視死亡與超越死亡的科學生死觀念。
【關鍵詞】醫療題材;紀錄片;死亡敘事
2019年,系列醫療紀錄片《人間世》第二季(以下簡稱《人間世2》)開播。開播以來該片獲得大量關注,全媒體瀏覽量與話題總量超過千萬,豆瓣評分高達9.5分,是我國醫療紀錄片的典型代表之一。作為一部在醫院空間里真實記錄生命故事的醫療題材紀錄片,疾病敘事始終貫穿其中,而“死亡”作為疾病的極致體現,不可避免地呈現在其敘事結構當中。透過此種直面生死的影像,觀者進一步了解死亡、接近死亡,產生對于生存與死亡這一終極生命命題的思考。基于此,本文從《人間世2》出發,分析醫療紀錄片如何描繪死亡,如何通過敘事完成對死亡的呈現,并傳播了怎樣的生死觀念。
一、書寫:文本中的死亡敘事
“死亡敘事”是指以故事化的形式表述某個個體的死亡經歷或臨終過程,關于臨終與死亡的經驗便是其敘事核心。[1]在文本中我們從未停止對死亡的探索、追問與書寫。
(一)死亡的敘述轉向:從文學到數字媒介
在敘事文本中,關于死亡呈現的研究更多出現在小說、詩歌等文學作品當中。學者們從不同作品、不同作者出發,探究文學作品中死亡敘事的文本特征。文學是呈現與敘述死亡的主要載體,死亡敘事也是被文學作品廣泛使用的敘事策略。死亡內嵌于文本結構當中,是一部作品必不可少的敘事推動力。[2]當代文學的死亡敘事又在不同時期內傳達著不同的意識形態和哲學觀念,建構著民族精神中的死亡意識及其文化。[3]
隨著“敘述轉向”的出現與可視化文本的快速發展,大眾文化使得死亡的表達更加多元,人們開始關注數字媒介中的死亡敘事。有學者分析電影中的死亡,包括古裝電影、災難電影、動畫電影等諸多電影題材中的死亡呈現,也包括不同國別電影中的死亡表達。影視劇中也常常主動表現死亡,馬力通過分析梳理日劇中涉及死亡的題材,認為“死亡”是日本電視劇敘事系統中反映現實社會與人生價值的重要敘事元素;[4]韓斌認為,中國家庭倫理題材電視劇中呈現的普通中國人面臨“死亡情境”時的表現,關注了中國大眾在俗世生活中面臨的令人困惑的急迫的生命問題。[5]還有學者將視角轉向游戲,分析游戲能否表現死亡、如何表現死亡[6]以及游戲中死亡的意義。[7]總之,虛構的死亡在我們的中介生活中非常常見,在電影、電視劇、游戲以及社交媒體中,死亡以及死亡敘事是一個無處不在的主題。
(二)《人間世2》:有關死亡的敘述缺失
虛構作品中的死亡主要通過標志性和象征性符號來進行呈現,但這些符號不會驅使我們去審視死亡,去追尋真正“看見”死亡的真實感。而紀錄片中情況卻迥然不同——死亡是一種復雜呈現的經歷,是一種超越了可見范圍的體驗,其“通過真實影像使死亡的呈現成為可能”。[8]因此,作為一個人們常避而遠之的話題,死亡在紀錄片中的視覺呈現以及對它的敘事分析都十分缺失,也正是這種缺失導致我們對死亡的認知仍然非常有限。
以醫療紀錄片《人間世》為例,自其問世以來,不斷有學者以該紀錄片為文本進行傳播學探討。從宏觀來看,討論多集中于該紀錄片的藝術風格、視聽語言、傳播策略等方面;就微觀而言,學者進一步深入文本內部,探討紀錄片中對于醫者形象、城市形象以及關于媒介倫理的呈現。敘事作為一種文本呈現及分析策略,成為眾多學者對該紀錄片的探討角度。然而,死亡呈現作為醫療紀錄片中的重要元素,學界卻少有探討,對于其中死亡敘事的分析更是近乎空白。
醫療題材紀錄片的死亡敘事置于社會情境與文化背景下,以遵守倫理秩序為前提向我們描摹“真實的死亡”,潛在地填補了人們對死亡的“知識空白”,有利于重塑傳統文化觀念影響下的死亡意識,同時引導受眾去思考死亡背后隱藏的生命權力和生存觀念。因此,本文選擇《人間世2》作為視頻文本分析材料,通過探討紀錄片中的死亡敘事路徑,解析紀錄片中“死亡”背后的內在意義與人文價值。
二、呈現:《人間世2》中的死亡敘事
(一)敘事策略:雙重手法描繪死亡
1.直面死亡:死亡的身體符號呈現
死亡是一種由存在向消亡轉變的復雜而系統的過程,人們難以精準而持續地用鏡頭捕捉死亡的全部過程。作為“死亡”發生載體的死者,其身體符號的呈現是死亡最直接的方式。[9]因此,紀錄片中常常借助“身體”這一符號來暗示死亡的發生。
呆滯的神情、虛弱的肢體動作、異常的呼吸以及模糊的意識等特征暗示著生命主體意識信號的逐漸丟失,瀕死的軀體是我們觀察死亡、目睹死亡驅逐生命的場所。《人間世2》第一集《煙花》以安置在病床旁的攝像機位近距離觀察死亡在骨腫瘤患者蔡炫安(安仔)小生命上的降臨。躺在病床上的安仔面容憔悴,嘴唇暗淡無色,在彌留之際大口喘著粗氣。第七集《往事只能回味》記錄下了患者阮懷恩臨終前的畫面,他受癱瘓之困的身體早已無法動彈,僵化的臉上沒有生氣,只有一行淚從眼角滑落,等待著死亡將他全部吞噬。
遺體是“死亡”最直接的體現。喪失生氣、完全靜止的極端狀態下的身體符號是生命信號完全丟失的證據,通過對遺體的呈現將死亡真切地推至觀眾眼前。第一集《煙花》中直接呈現醫生向捐獻眼角膜的安仔的遺體致敬的畫面;第二集《生日》中醫生推著蓋著白布的吳瑩的遺體走出病房,表達生命的散場。在尊重逝者的前提下,紀錄片通過模糊處理等手法呈現逝者的身體符號,以樸實的方式陳述“死亡”,引發觀者對生命真相的思索。
2.隱喻死亡:符號與象征的死亡暗示
隱喻是一種言談方式和藝術修辭,皮爾斯將符號分為圖像符號、指索符號與象征符號三種類型來隱喻符號與所指對象之間的關系。[10]通過指索符號的替代與象征符號的創造隱喻死亡的發生也是紀錄片中一種常見表達形式。通過此種方式,影片升華出一種超越死亡的詩性美感,也給予觀眾以更加深刻與震撼的心靈啟迪與凈化。
所指符號與所指對象之間呈現出因果、時空鄰接等關系,通過所指符號的代替引導觀眾將故事人物與“死亡”相聯系,減少身體符號的直接呈現帶來的視覺沖擊,又起到為觀眾解釋或強調的作用。《人間世2》中多次使用心電監護儀上的數字符號來指示死亡:第一集《煙花》中通過哀樂傳遞骨腫瘤患者生命的終結;第二集《生日》中消防戰士劉杰的祭奠儀式也是對死亡的隱喻;第三集《呼吸》中塵肺病患者廖連和的死亡,則是透過一場日暮降臨的空鏡,通過由呼吸機的滴滴聲向其子的哭泣聲與呼喚聲的轉換,暗示生命的隕落。
與所指符號不同,象征符號需要以普遍的觀念和文化傳統去聯想其與所指對象之間的抽象關系。第五集《抗癌之路》中反復出現魚缸中金魚快活暢游的鏡頭,象征身患乳腺癌的閆宏薇與“死神”的抗爭,遺憾的是,金魚最終死去,閆宏薇的抗癌之路也未能發生奇跡,紀錄片中運用閆宏薇丈夫與女兒埋葬金魚的系列鏡頭完成對死亡的隱喻。
(二)敘事視點:三重焦點展現死亡
1.零焦點敘事:呈現死亡場景全貌
零焦點又稱“全知視角”或“權威視角”,在此種敘事視角中,敘述者即作者,他了解一切人物與故事,無所不知。《人間世2》多用全知視角對死亡親歷者從生到死這一歷程進行追蹤式記錄,呈現出逝者生命的緩慢流逝,將受眾拉入對死亡過程的近距離體驗當中,獲得對真實死亡的感受。在第十集《暴風雪》中,從醫生宣布胃癌晚期患者黃健已無法治療開始,影像采用零焦點的敘事模式全程跟拍黃健妻子陪伴黃健度過的人生最后時光,從瑞金醫院到上海市第七人民醫院,從初冬到新春。這一系列鏡頭都是以零聚焦的方式展現在熒屏之上,觀眾已知曉角色的過去和未來,也感受著黃健生命逐漸消逝的現在,在生命的一呼一吸之間獲得對生命真諦的思考。
2.內焦點敘事:帶動人物情感流露
在敘事視角的選擇中,內焦點敘事是頻繁使用的一種,也稱為“移動視角”。在這類敘事中,敘述者是故事中的人物,受眾跟隨該人物視角來觀察故事的后續發展。雖然敘述者只能以自己的口吻講述其所知道的事件,呈現的敘事內容并不全面,但通過故事中人物的講述,觀眾能直達人物的內心世界,獲得對故事中人物的情感認同。第一集《煙花》全程由畫面主人公之一杜可萌擔任旁白,13歲的杜可萌作為一名骨腫瘤患者,以故事講述人的身份用家鄉方言介紹著她以及她的病友們的故事。視頻開篇,她用稚嫩的童聲說道:“我叫杜可萌,今年13歲,他(病友王松茗)經歷著的一切,我都經歷過,我們得了一種病,叫作惡性骨腫瘤。”通過第一人稱的童聲解說,觀眾逐漸理解并跟隨主人公杜可萌視角轉動。在講述病友安仔的故事時,杜可萌用“過年了,我給安仔發了好幾次的消息,他都沒有回我”,暗示安仔生命的逝去。伴隨著杜可萌對安仔生前最后的故事的講述,影像以一種親切平和的方式將安仔死亡的場景和意象悉數呈現,此刻觀眾與故事人物成為情緒共同體,以平等視角與被攝人物產生情感共鳴,也無形中產生一種輕柔的認知喚醒。
3.外焦點敘事:回歸死亡理性本質
外焦點敘事又稱為“外視角”,在此類敘事中,敘述者是次要人物。雖然外焦點敘事受敘述者視野的限制而無法讓我們感受人物內心真實的想法,但其通過外部人物的觀察讓我們回歸理性,挖掘故事的深層意義。第七集《往事只能回味》以上海市精神衛生中心老年科主任醫師李霞的視角展開,講述了她病房中患有阿爾茲海默病的老年人與他們的陪護者的故事。在該集中,患阿爾茲海默病16年而癱瘓的患者阮懷恩因肺部感染而生命垂危,在面臨插管治療還是放棄治療的選擇時,照顧他16年的妻子選擇不讓老伴在干預治療的痛苦中苦苦掙扎,而是以平和的狀態安詳離去。阮懷恩去世后,李霞這樣講述道:“那一天我和吳老師(阮懷恩妻子)聊了很久,她說她最大的遺憾就是不知道阮懷恩認不認可自己替他做出的這個決定,我也很難說清楚,枯坐和久睡,到底應該選哪個”。通過這種醫生視角展開的死亡敘事,對死亡這一非日常事件以平靜敘述,在帶領受眾直面死亡的同時引導受眾從死亡的近距離體驗中抽離出來,獲得對生命以及臨終關懷的理性思考。
三、傳達:死亡敘事中的價值建構
(一)接納死亡:死之尊嚴之思
“尊嚴死”作為人的生命尊嚴在臨終醫療語境下的體現,[11]對它的討論讓“死亡質量”的概念與“臨終關懷”的理念開始走進人們的視野。醫療紀錄片作為敘述醫院空間中疾病與死亡的真實影像,在展開正確的死亡教育、表現臨終關懷理念方面具有重要作用。第七集《往事只能回味》中妻子對患者阮懷恩的生死抉擇讓人們正視死亡并思考死亡的方式與質量;第十集《暴風雪》中有一案例:在重癥監護室中苦苦堅持四年的老范,已無自主言語與行動能力,靠醫學機器延長其生存時間,和諧的一家人可以在探病的1小時中為身處ICU的老范帶去關懷與歡樂,但沒有人清楚剩下的23小時老范的心中在想什么。老范的故事也進一步提升人們對尊嚴死亡的認識和接受程度。
醫學的進步造福了人類,但也帶來了新的困境:生命終止的節點不再是自然過程的中止,而是技術支持的中斷。在技術干預下維持生命還是放下生存走向死亡,紀錄片通過對死亡影像的關照,以案例詮釋普通人的抉擇,幫助觀眾確立生死觀念,從而理性地看待死亡。
(二)審視死亡:死亡困境之切
每個人的故事都是社會與時代的縮影,當我們能近觀普通個體真實的生活全貌時,也會發現其背后隱匿的社會問題。醫療是社會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疾病敘事的背后是特定時代背景下人們生活質量與生存狀態的表征。
死亡是疾病與生命的終點,通過還原在醫院發生的真實死亡場景,醫療紀錄片透過“審視”的鏡頭,發掘死亡事例的“公共價值”。《人間世2》每一集都通過不同的疾病敘事詮釋出背后的生存困境,而死亡的呈現更加引人深思:危重孕婦吳瑩之死給人關于妊娠禁忌的沉痛教訓;塵肺病人廖連和的去世引起人們對于職業病的關注,并反映出目前的職業病認證問題;人類深受癌癥之困,器官捐獻工作久難開展,精神病患者的生存狀況也欠缺關注……死亡這一殘酷的宿命不只是每個個體的獨特生命故事,也有對于現實生存的考量與反映,醫療題材紀錄片通過死亡敘事以審視死亡、反思死亡,試圖為受眾挖掘出普通人的死亡故事中隱匿著的一些能夠超越個體、家庭而存在的社會價值。
(三)超越死亡:向死而生之美
即儒家所說,超越死亡不是“永生”而是“不朽”。死亡是一切生命的必然歸宿,逃避終究是行不通的,對生死的理性關照與超越才是生命綿延的智慧。要探討生命的價值與死亡的超越,就要開啟溝通生死的大門,接近死亡真相的本質,而醫療紀錄片正為我們帶來一種死生一體、死而未死、向死而生的生命觀。
在《人間世2》死亡敘事的文本中,可以找到很多以死亡寓意著新生的印跡,它們為受眾在死亡的黑暗之中燃起了一束希望之光:危重孕婦吳瑩用自己的死亡換取了孩子的新生;消防烈士吳杰的母親在其犧牲后的三年產下一女,生產時醫生開心地說“他來找你了”;安仔死亡后捐獻的眼角膜讓一個三歲被開水燙傷的小男孩重見了光明;器官捐獻者讓塵肺病患者戴向群成功完成肺移植手術,得以重新自由呼吸,擺脫死亡的威脅……在此種種敘事之下,紀錄片通過將死亡與重生進行連結,完成對死亡本質的超越。于受眾而言,死亡不再意味著終止而是新生,并以此發揮出紀錄片的社會與人文價值。
四、結語
我們無法逃避死亡、阻止死亡,但如何看待死亡、面對死亡是我們每一個人都需要學習的生命課題。以《人間世2》為代表的醫療題材紀錄片包含大量對死亡影像的敘事呈現,我們通過醫療紀錄片中的死亡敘事去了解各種不同的死亡經歷與生命故事,糅合出一個自己對待生命與死亡的態度,進而獲得超越自我的療愈意義。總之,敘述死亡并不是以“死”為限,向“死”而“生”才是其終極意義。
注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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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中央民族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碩士研究生)
責編:姚少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