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關鍵詞農地撂荒;連片種植;縱向分工;外包服務
農地撂荒是伴隨經濟社會發展而出現的一種土地利用變化現象。最早出現在日本、歐美等發達國家,并逐漸演變成全球性的土地利用問題[1]。隨著城市化與工業化的快速推進,中國的農地撂荒現象正變得日益嚴峻。根據中國社會狀況綜合調查(CSS)數據,2013-2021年中國的撂荒發生率從9.8%上升至12.4%。在全國34個農業區中,約60%的地區呈現撂荒上升的趨勢,并涉及華北平原、長江中下游等部分糧食主產區[2]。其中,全國的山區中約有78.3%的村莊出現了撂荒現象[3]。對此,2021年1月農業農村部專門出臺了《關于統籌利用撂荒地促進農業生產發展的指導意見》,要求各級部門要采取切實有效措施遏制農地撂荒,把耕地資源用足用好。2024年中央一號文件再次強調,嚴格落實耕地保護制度,因地制宜推進撂荒地利用。因此,探究農地撂荒的治理問題,對于提高耕地資源利用效率、強化國家糧食安全保障具有重要意義。
已有研究認為,撂荒現象是由自然[4?5]、社會[6?7]、經濟[8]和制度[9?10]等因素綜合驅動的結果。其中,由土地承包制度引發的耕地細碎化,被認為是農地撂荒的重要誘因[11]。地塊的小規模與分散化不僅限制了機械對勞動力的低成本替代,還導致了嚴重的規模不經濟問題[12]。尤其隨著勞動力成本的上漲,需要投入較多勞動等要素而又不利于機械化作業的細小地塊,更容易發生撂荒[13]。特別是在山地、丘陵地區,由于地形條件差,耕地細碎化與分散化更為嚴重,撂荒現象也更為普遍。因此,已有研究的普遍共識是,解決耕地細碎化問題是撂荒治理的關鍵所在。
對此,學界提出了“以經營權流轉實現土地集中連片”的撂荒治理策略[14]。但相關數據顯示,2011年,土地經營規模在10畝以下的農戶占家庭承包戶總數的86.0%,2020年,這一比重為85.1%;2011年,經營規模在10~30畝的農戶占家庭承包戶總數的10.7%,2020年該比重并未發生變化。可見,盡管我國的農地流轉政策已經實施多年,但耕地的分散化格局仍然沒有發生改變。應該認識到,在人地關系緊張的農耕國度,中國的流轉市場并非是單純的要素市場,而是一個具有身份特征的情感市場[15]。正因如此,農地產權所具有的人格化及其壟斷性,決定了流轉過程中內含著高昂的交易成本[16]。所以寄希望于經營權流轉來解決分散化格局下的撂荒問題,或許是一個約束相對較多且較為緩慢的過程。
實際上,耕地的細碎化不僅內含著農地產權與自然條件上的細碎化,還包括作物布局上的細碎化[17]。所謂作物布局細碎化,主要是指不同經營主體或者同一經營主體在同一區域內的多樣化種植現象[17]。理論上,如果鄰近地塊上的農戶全部種植同一品種作物(連片化種植),那么則可以繞過產權的細碎化,形成作物布局上的統一。但現有研究多將分析視角聚焦于如何解決產權的細碎化困境,并將其作為撂荒治理的突破口。而通過調整作物布局來治理農地撂荒,學界則并未給予過多的關注。
一般來說,在農地經營權流轉面臨諸多阻礙的現實背景下,農戶對細碎地塊的處理存在兩種可能的情形:一是由于難以承受耕地細碎化所帶來的過高耕作成本而選擇撂荒;二是將部分生產環節卷入農業分工體系當中,即通過購買社會化服務替代勞動力要素投入,以節省農業經營成本。但問題是,分工受制于市場容量[18]。如果區域內作物種植的品種具有多樣性,那么分散種植所決定的有限的外包服務交易規模,將無法滿足農業縱向分工的生成條件,此時細碎地塊仍然有可能被撂荒。但如果在一定區域內,組織相鄰地塊上的農戶實施連片化種植,那么農戶對同一生產環節的外包需求則能夠形成較大的市場容量,此時具有交易經營能力優勢的主體就有可能成為外包服務的提供者,從而將農戶卷入分工經濟。因此,本文的基本判斷是:在不改變農地產權細碎化的前提下,由連片種植所形成的外包服務的規模化供給,能夠將農戶卷入農業縱向分工,從而減少農地撂荒。
為此,本文構建“連片種植-縱向分工-農地撂荒”的分析框架,使用廣東省陽山縣2017-2019年三期面板數據,采用雙向固定效應模型和中介效應模型,重點關注連片種植對農戶撂荒行為的影響及其作用路徑。本文的邊際貢獻在于:第一,突破產權細碎化的思維局限,利用分工理論闡明如何通過連片種植突破小農戶分散化、小規模的局限性約束,以服務規模經營實現撂荒地的有效治理。第二,使用面板雙向固定效應模型,實證檢驗連片種植與農戶撂荒行為之間的定量關系,一方面為農地撂荒治理的精準施策提供科學依據,另一方面彌補已有研究以定性分析為主的不足。
一、分析線索
耕地撂荒,又稱為“拋荒”“棄耕”或“邊際化”。盡管在過去半個多世紀,耕地撂荒呈全球性擴散趨勢,但因其漸變性、復雜性以及空間分布的零散性等特征而難以統一定義[1]。因此,國內外對于耕地撂荒的界定尚無統一標準。本文結合國內相關研究[19?20],將農地撂荒定義為:由于自然條件和社會經濟等多重因素的影響,農戶自發地停止對可耕作的土地進行耕種,且該現象持續一年以上。對于季節性撂荒與因休耕輪作而出現的撂荒,本文暫不予以討論。
1.連片種植與縱向分工的關聯邏輯
傳統經濟學一直認為,農業與制造業不同,由于生命節律、季節特性、產品市場特性以及生產組織特性等產業特性的存在,農業生產領域的分工深化存在著天然的內生障礙[21]。比如,“木匠和鐵匠的工作可以進行劃分,但卻無法將畜牧人與谷農的工作完全分離開來。紡紗工與織布工通常是兩個不同的人;而犁地、耙地、播種和收獲往往由同一個人負責。農業生產中的各個環節伴隨一年季節的變化而交替出現,所以,使同一個人固定從事其中的某個生產環節(比如犁地)是不可能的”[18]。實際上,現代農業并非局限于封閉情境中,而是伴隨著技術進步、社會化協作和商品化生產的推動不斷發展[22]。尤其是在中國農地“三權分置”的背景下,分離出的經營權可以在不同的生產環節中進一步細分,并形成委托代理市場,從而為不同主體進入農業提供可能性空間。所以,即使農戶沒有直接使用新要素進行農業生產,但卻可以通過購買服務的方式將新要素與新技術引入到農業經營中,形成一種“迂回”分工的生產模式[22]。因此,農業生產領域具有卷入分工的現實可能性。
但是,農業分工的實現并非沒有前提條件。根據“斯密定理”,分工受限于市場容量[18]。具體而言,只有當某種產品或服務的需求隨著市場范圍的擴大達到一定規模時,專業化的生產者才會出現[18]。由于農業領域的生產環節外包具有典型的縱向分工特征,所以在既定區域內,如果農戶對某一生產環節的服務外包需求沒有達到實現分工的規模門檻,那么服務提供商是不可能產生的。因此,要使農戶卷入生產環節的分工外包,就必須滿足不同生產環節對服務規模的要求。
然而,由于小規模的經營格局以及土地種植的不可移動和不可“疊加聚集”的特性,單個小規模農戶的外包需求極為有限,顯然難以滿足分工所需的規模要求[22]。雖然通過將區域內眾多農戶的服務外包需求聚集在一起,可以達到農業縱向分工的規模門檻,但隨著交易半徑的擴大,服務交易成本也會隨之增加。當服務交易成本過高時,分工帶來的經濟性將被耗散。
因此,一個可行的策略是,組織相鄰地塊上的農戶種植同一品種作物,形成連片化種植,從而突破小規模、分散化的約束性限制,實現連片化規模的提升。一方面,連片規模的擴大能夠催生大量針對同類生產環節的服務外包需求,一旦外包需求達到一定的市場規模,具有交易經營能力優勢的主體就有可能成為外包服務的提供者,為農戶提供生產環節的外包服務。另一方面,連片規模的擴大能夠有效縮小交易半徑,降低服務交易成本,使農戶能夠分享到規模經濟性。
由此,連片種植與農業縱向分工之間的關聯邏輯為:連片種植通過橫向累積區域內相同環節的作業量,滿足了農業縱向分工所需要的服務需求規模,從而使農戶卷入農業生產環節的分工外包成為可能。
2.連片種植、縱向分工與農地撂荒
我國現行的家庭承包制度雖然滿足了農戶對土地均分的公平性需求,但卻造成了農地小規模與分散化的經營格局。在城鄉要素流動相對緩慢的時期,由于單位土地上的勞動力供給過剩,耕地細碎化的弊端并不明顯[23]。但隨著非農就業機會的增多,農村勞動力大規模流入城市使農業生產開始了“去過密化”進程,耕地細碎化的弊端逐漸凸顯。地塊的小規模與分散化不僅限制了機械對勞動力的低成本替代,還導致了嚴重的規模不經濟問題[12]。尤其隨著勞動力成本的上漲,那些需要投入較多勞動等要素而又不利于機械化作業的細小地塊,便逐漸出現撂荒[13]。可以說,我國的農地撂荒現象很大程度上是農業勞動力外流與耕地細碎化共同作用的結果。
實際上,耕地細碎化不僅表達為自然條件與農地產權上的細碎化,還表達為作物布局上的細碎化[17]。而通過連片種植實現鄰近地塊上作物品種的一致性,則可以有效繞過農地產權上的細碎化困境,進而形成作物布局上的統一。更為重要的是,連片種植規模的擴大能夠聚合農戶的同質化服務需求,形成足夠大的服務市場容量,誘導不同生產環節的服務主體進入市場,并將農戶卷入縱向分工。一旦農戶卷入縱向分工,則可以通過以下幾個方面對農地撂荒產生抑制作用:
首先,小規模農戶通過參與農業縱向分工,得以分享外包服務的規模經濟性。一方面,盡管以農業機械替代勞動力具有諸多優勢,但小農戶購買農業機械不僅面臨較高的購置門檻與維護成本,還可能會因農業投入的長周期性和低頻率的使用,產生“投資鎖定”和“沉淀成本”[24]。但倘若農戶將資產專用性程度高的生產環節外包時,則可以通過參與農業專業化分工共享農機服務,從而以低成本實現機械化[25]。另一方面,農業外包服務本質上充當了人力資本與知識資本的傳送帶,農戶通過購買生產性服務將新要素與新技術引入到農業生產中,從而以迂回的方式提升農業生產效率[24]。
其次,生產性服務外包所形成的要素替代效應,能夠緩解勞動力的供給約束。在城鎮化與工業化的快速發展過程中,非農就業導致的務農勞動力老齡化與短缺化已成為農地撂荒的直接驅動因素。但如果在家庭勞動力資源有限的條件下,將耕地、播種和收割等生產環節委托給擁有先進設備和技術的農業生產性服務組織,則能有效降低農業生產強度,并進一步發揮外包服務對勞動力的替代作用,從而緩解因勞動力短缺與結構性失衡引發的撂荒問題[26]。
最后,生產性服務外包作為農地經營權細分后的中間產品,能夠滿足農戶對土地的在位控制權偏好。在中國,由于人地關系的嚴酷性使土地具有強烈的人格化財產特性及其壟斷性,從而引發農戶對土地在位控制權的普遍重視,導致部分經營主體寧愿將土地撂荒也不選擇轉租[27]。事實上,在保障農戶對土地在位控制權的前提下,農業生產經營中的生產環節可以作為中間商品委托于服務組織代為管理。在此過程中,農戶依然是獨立的經營個體,擁有包括土地承包權與決策權在內的終極控制權,并不存在土地經營權的讓渡行為,能夠滿足農戶對土地身份財產權與在位控制權的偏好,進而減少農地撂荒行為。
由此,本文的核心推斷是:在不改變產權界定所導致的土地細碎化的前提下,連片種植可以將原本分散的外包需求聚合在一起,通過形成外包服務的規模化供給將農戶卷入農業縱向分工,從而減少農地撂荒。
二、數據來源與研究設計
1.數據來源
本文使用數據來自課題組2017-2019年對廣東省陽山縣農戶家庭進行的追蹤調查。使用該數據的原因在于:一是地域的代表性。中國丘陵山區面積占到全國國土面積的2/3,丘陵山區一直是我國耕地撂荒的重點和難點。陽山縣位于廣東省北部丘陵山區,其經濟發展水平也與全國山區縣域大體一致。因此,陽山具有一定的地域代表性。二是數據的可獲性。本課題組先后對陽山農戶進行了為期3年的跟蹤調查。問卷數據包含了家庭特征、地塊特征、村莊特征等多方面的測度指標。其抽樣過程如下:首先,在陽山縣12個鎮149個行政村中隨機抽取80個行政村;其次,按照經濟發展水平,在每個行政村中隨機抽取2個村民小組;最后,按照收入水平,在每個村民小組中隨機抽取10戶農戶。2017年獲得有效農戶問卷1590份,2018年追蹤調查獲得的農戶樣本數為1463,2019年追蹤調查獲得的農戶樣本數為1365,在剔除存在異常值和缺失值的樣本后,共計獲得3949個有效農戶樣本。
2.變量設置與說明
(1)被解釋變量。本文的被解釋變量為農地撂荒。參考已有文獻的做法[27],采用“是否撂荒”來表征農戶的耕地撂荒情況。其中,關于撂荒的變量設置源于問卷中的問項“您家的承包地是否被撂荒?”,當回答為肯定時記為1,否則為0。
(2)核心解釋變量。本文的核心解釋變量為連片種植。采用問卷中的問項“最近兩年,您家地塊上種的作物與相鄰土地上種植的作物:均不一樣=1;部分一樣=2;全部一樣=3”來表征農戶的連片種植情況。
(3)控制變量。參考已有文獻的做法[10],本文選取了戶主特征、家庭特征、承包地特征以及村莊特征作為控制變量。其中,戶主特征包括戶主年齡、戶主性別、戶主受教育水平;家庭特征包括家庭務農勞動力數量、家庭外出務工占比、家庭撫養比、家庭收入水平;承包地特征包括承包地規模、細碎化水平、土壤肥力、灌溉條件;村莊特征包括經濟發展水平、耕地豐裕度。主要變量及其定義見表1。
3.模型構建與說明
(1)雙向固定效應模型。理論上,農戶的撂荒行為會受到來自個體、家庭、社區等層面的可觀測因素和農戶開展農業生產的初始能力、偏好等不可觀測因素的共同影響。其中,可觀測因素可以通過添加控制變量解決,而不可觀測因素則需要借助面板數據加以處理。基于此,本文使用面板雙向固定效應模型估計連片種植對農戶耕地撂荒行為的影響。具體估計方程如下:
式(1)中:i表示農戶,t表示時間。Yit為被解釋變量,表示第i個農戶在t時期內的撂荒行為;Xit為核心解釋變量,表示農戶i在t時期內的連片種植水平;Zit為控制變量,包括戶主特征、家庭特征、承包地特征及其村莊特征在內的一系列變量;α0為截距項,α1和α2為待估參數;φi表示家庭固定效應,主要包括家庭經營能力、偏好在內的不隨時間變化的不可觀測因素;λt表示時間固定效應,主要控制諸如宏觀經濟形勢和國家土地政策等在內的隨時間變化的不可觀測因素;εit為隨機擾動項。
(2)機制檢驗回歸模型。考慮到傳統的逐步回歸法可能存在的弊端:第一,可能出現存在既影響中介變量又影響被解釋變量的混淆因素,從而導致第三步估計有偏;第二,中介變量和被解釋變量可能存在互為因果關系,進而導致模型存在內生性,從而影響模型估計結果的可靠性。因此,本文借鑒江艇提出的兩步法思路[28],僅考察核心解釋變量對中介變量的影響關系,同時用現有的理論或文獻觀點來闡述中介變量對被解釋變量的影響。具體估計方程如下:
式(2)中:Mit為中介變量,表示第i個農戶在t時期內的農業縱向分工卷入情況;其余變量的設置與公式(1)一致。
三、實證結果及分析
1.基準回歸
表2報告了連片種植影響農戶撂荒行為的估計結果。第(1)~(3)列的估計結果顯示,無論是否加入控制變量,連片種植對農戶的撂荒行為均具有顯著的抑制作用。進一步,考慮到同一社區的不同農戶間的隨機擾動項可能存在相關性,本文將聚類層次從家庭提升至社區。第4列的估計結果顯示,即使聚類到社區,連片種植依然對耕地撂荒具有顯著的抑制效果。從邊際效應來看,農戶的連片種植水平每提升1個單位,農地撂荒的概率將減少4.1%~4.6%。可見,以連片種植推動區域作物布局專業化是治理撂荒的重要策略之一。
2.內生性討論
一般來說,連片種植與農地撂荒之間可能存在反向因果關系。為解決潛在的內生性問題,本文選擇“同一村莊范圍內其他農戶間的連片程度均值”作為工具變量,并采用工具變量法進行處理。理由是:一方面,同一村莊的農業生產條件(如氣候、土壤、地形以及農業基礎設施等)較為相似,這使得農戶在進行作物品種選擇時形成趨同的可能性較大,滿足相關性原則;另一方面,農戶的撂荒行為通常由家庭內部勞動力的配置水平、耕地稟賦條件等因素決定,并不會受到其他農戶的直接影響,滿足排他性原則。由于本文的內生變量和被解釋變量為有序變量和二元離散變量,所以在使用面板IV-2SLS的同時,進一步使用CMP模型進行穩健性檢驗。
表3的估計結果顯示,DWH檢驗的P值、atanhrho_12值分別在5%和1%的統計水平上顯著,說明模型估計存在內生性問題。其中,第一階段回歸結果顯示,工具變量在1%的水平上與內生解釋變量連片種植正相關,滿足相關性條件。第二階段回歸結果顯示,在糾正可能的內生偏誤后,連片種植對農戶的耕地撂荒行為仍具有顯著的抑制作用。
3.穩健性檢驗
(1)替換核心解釋變量。基準回歸以農戶層面的“連片種植水平”作為核心解釋變量。進一步,本文分別采用村莊層面的作物種植專業化程度與作物連片化程度作為替換指標①。一般而言,村莊的作物專業化與連片化程度越高,農戶之間形成連片種植的可能性越大。表4第(1)和(2)列的估計結果顯示,村莊的專業化程度和連片化程度分別在5%和1%的統計水平上顯著為負。這表明,基準回歸結果是穩健的。
(2)更換模型檢驗。由于本文的被解釋變量“農地撂荒”為二值離散型變量,為避免線性固定效應模型可能帶來的異方差問題,進一步選取Logit固定效應模型進行估計。盡管Logit固定效應回歸時會刪掉被解釋變量不隨時間變化的樣本,但表4第(3)列的估計結果顯示,連片種植對農戶撂荒行為仍然具有顯著的負向影響,再次表明基準回歸結果是穩健的。
(3)更換固定效應。本文在基準回歸中引入家庭固定效應,來消除不同家庭特征對研究結果的干擾,但無法排除村級層面經濟和政策環境因素帶來的遺漏變量影響。為進一步控制不隨時間變化的村級層面遺漏變量影響,本文加入村級固定效應進行估計。表4第(4)列的估計結果顯示,在控制村級固定效應后,連片種植依然顯著抑制了農戶的耕地撂荒行為,證明了前文估計結果的穩健性。
4.機制檢驗
前文的估計結果表明,連片種植確實有助于抑制農戶撂荒。進一步的問題是,連片種植所形成的外包服務的規模化供給,能否將農戶卷入農業縱向分工,進而對農地撂荒產生影響?為此,本文做進一步的機制檢驗。
借鑒相關研究[29?30],采用“服務外包采納行為”和“服務外包采納程度”作為農戶參與農業縱向分工的衡量指標。考慮到連片種植與服務外包采納之間可能存在反向因果關系,選擇“村莊范圍內其他農戶間的連片程度均值”作為工具變量,并采用工具變量法進行處理。理由是:一方面,同一村莊內的農業生產條件較為相似,這使得農戶在進行作物品種選擇時形成趨同的可能性較大,滿足相關性原則;另一方面,農戶的服務外包采納主要受到自身地塊與相鄰地塊連片程度的影響,而不會受到村莊內其他農戶間的連片程度的直接影響,滿足排他性原則。
表5第(1)列的估計結果顯示,連片種植顯著促進了農戶的服務外包采納行為,并在10%的水平上通過了統計性檢驗;第(2)和(3)列的估計結果顯示,連片種植分別在10%和1%的統計水平上提升了農戶的服務外包采納程度。由此可見,連片種植所形成的外包服務的規模化,可以突破小農戶分散化和小規模的局限性約束,使農戶卷入農業縱向分工。這也意味著,農業生產中所出現的“規模不經濟”“無人種地”“惜地情結”等問題將由此得到改善,從而減少農戶的撂荒行為。
5.情景分析
(1)基于耕地稟賦差異的情景分析。理論和實證分析均表明,連片種植抑制農戶撂荒的作用機理在于:通過形成規模化的外包服務供給,從而將農戶納入分工經濟。但實際上,服務外包市場的形成不僅依賴于充足的市場容量,還會受到耕地稟賦條件的影響,例如耕作坡度、可達性等決定農機作業效果的相關因素。基于此,本文從耕作坡度和交通可達性兩個維度①,考察連片種植在不同耕地稟賦條件下對農戶耕地撂荒影響的差異性。
表6的估計結果顯示,連片種植對農地撂荒的抑制效果在耕作坡度較小、交通可達性較高的情境下更為明顯。究其原因,盡管連片化種植催生了農戶購買服務外包的市場需求,但如果地塊的可達性較差或者耕作坡度較大時,農機的作業成本與作業難度將會顯著增加,從而導致潛在的服務需求無法轉化為有效需求,農戶便會因無法卷入分工體系而選擇撂荒。這意味著,若想通過連片化種植推進撂荒地的有效治理,則需要以有利的耕地稟賦條件為前提。
(2)基于農田整治的情景分析。前述分析表明,連片化種植對農戶撂荒的抑制效果受到耕地稟賦條件的影響。不僅如此,公共選擇理論強調,達成集體決策的協商成本會伴隨參與人數的增加而增大[31]。在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下,當承包戶經營的眾多地塊分散在不同位置時,要與所有相鄰地塊的農戶達成一致的種植決策通常需要面臨高昂的協商成本,從而可能導致部分地塊仍會發生撂荒。然而,如果政府通過農田整治實現同一權屬主體分散地塊的集中連片與基礎設施的配套供給,再組織農戶實施連片種植,那么不僅可以降低農戶間的協商成本,還能為農業生產提供良好的耕作條件。因此,可猜測連片種植對農地撂荒的抑制效果可能會隨著農田整治實施強度的提升而逐漸增強。
關于農田整治強度的衡量指標,源于問卷中的問項“村莊實施農地并塊調整、土地平整工程、農田水利工程及其機耕道路建設工程的項目總數”①。表7第(1)列的估計結果顯示,連片種植與農田整治強度的交互項在1%的統計水平上顯著為負。這表明,隨著農田整治強度的增加,連片種植對農地撂荒的抑制效果會更加明顯。進一步,本文將農田整治劃分為“工程性整治”和“權屬性調整”兩類,分別引入與連片種植的交互項。第(2)和(3)列的估計結果顯示,連片種植與農田工程性整治、與耕地權屬調整的交互項分別在5%和10%的統計水平上顯著為負。這表明,無論是工程性整治還是權屬性調整,在以連片種植推進撂荒地的治理過程中均能起到強化作用。
(3)基于家庭勞動力配置差異的情景分析。在農地撂荒的眾多驅動因素中,農村勞動力非農轉移往往被視為首要驅動因素。勞動力非農轉移不僅會造成農業勞動力數量上的減少,還會因青壯年勞動力的流失引發務農人口的老齡化問題。按本文分析線索,如果連片種植的實施可以將農戶卷入生產環節的分工外包,從而減少撂荒。那么,邏輯上,對于因勞動力短缺而撂荒的非農轉移家庭,參與連片種植后的撂荒行為應該會得到明顯抑制。為此,將研究樣本按“家庭是否存在非農轉移行為”劃分為兩組,考察連片種植對農地撂荒影響的效果差異。表8的估計結果顯示,對于純務農家庭,連片種植對撂荒耕地的影響在統計上并不顯著。對于務工家庭,連片種植對耕地撂荒的影響在1%的統計水平上顯著為負。這表明,連片化種植對撂荒的抑制效果更多體現在勞動力短缺的務工家庭。
6.進一步討論
雖然理論和實證結果表明,連片種植是治理撂荒的一項重要策略。但一個不能忽視的事實是,若要實現連片種植的規模化,需要區域內農戶在種植品種選擇、播種時間、農田植保等一系列生產事務上達成一致,而這些往往超出了小農經營的能力范疇。這意味著,連片種植的實施在很大程度上依賴于集體的一致性行動。為此進一步考察村莊的組織化程度在農戶參與連片種植過程中的重要作用。
以“村莊內農戶加入合作社的比重”作為村莊組織化程度的衡量指標,考察其對連片種植水平的影響。表9的結果顯示,村莊的組織化程度分別在1%和5%的統計水平上正向顯著影響連片種植水平。從邊際效應來看,村莊的組織化程度每提升1%,連片種植水平會增加0.283個單位。這表明,在推進區域作物布局統一的過程中,應充分發揮村莊組織在農戶合作與協調生產中的主導作用。
四、結論與討論
本文構建“連片種植-縱向分工-農地撂荒”的分析線索,基于廣東省陽山縣2017-2019年三期面板數據,利用面板雙向固定效應模型和中介效應模型實證連片種植對農戶撂荒行為的影響及其作用路徑。結果表明:連片種植對農戶耕地撂荒行為具有顯著的抑制作用,連片種植程度每提升1個單位,耕地撂荒的可能性減少約4.1%~4.6%。機理檢驗表明,連片種植所形成的外包服務的規模化供給,能夠將農戶卷入生產環節的分工外包,從而減少農地撂荒。情景分析表明,在地塊耕作坡度較大或者交通可達性較差的情境下,連片種植對農地撂荒的抑制效果較為有限。但如果政府實施了基本農田整治,無論是工程性建設還是權屬性調整,都將顯著增強連片種植對農地撂荒的抑制作用。此外,與純務農家庭相比,連片種植對務工家庭的撂荒抑制效果更加明顯。進一步的證據表明,連片種植的有效實施在很大程度上依賴于村莊的組織化程度。組織化程度越高,連片種植的實施效果越好。
研究結果的政策含義是:(1)以連片種植推進作物布局的統一化,為生產性服務市場累積充分的市場容量。單個小農戶的土地經營規模小而分散,難以形成充足的市場容量。但研究結果表明,如果區域內農戶實施連片種植,則可以將原本分散的服務需求聚合在一起,通過形成外包服務的規模化供給將農戶卷入農業縱向分工,從而減少農地撂荒。因此,在微觀層面,應誘導各地通過“一村一品、一鄉一特、一縣一業”形成優勢農產品的集群布局與區域專業化;在宏觀層面,應強化農業生產布局的連片化,由此擴大農業縱向分工的交易范圍與交易頻率,誘導農戶家庭卷入分工經濟,從而減少農地撂荒。(2)以政府為主導推進基本農田整治,為連片種植的實施提供條件保障。根據研究結論,相較于沒有實施工程性整治與權屬調整的村莊,實施工程性整治與權屬調整的村莊中,連片種植對撂荒行為的影響效應更為顯著。因此,建議政府加大對農田整治政策的資金投入,并以新一輪《高標準農田建設規劃(2021-2030年)》為契機,逐步加強農田整治政策的實施力度。通過土地平整、田間道路修建、灌溉設施改造等工程性措施,改善農田基礎設施條件,減少耕地細碎化問題。特別是在撂荒現象嚴重的地區,應集中資源進行高強度整治,為連片種植的實施提供必要的條件保障。(3)加強農村基層組織建設,提升村莊的組織化程度。研究結果表明,連片種植的有效實施在很大程度上依賴于村莊的組織化程度。如果沒有村莊組織來構建內部的合作秩序、統籌協調農戶的生產行為,僅依靠農戶間自發的合作將會面臨極高的協商成本,從而難以達成連片種植的集體行動。因此,政府應通過政策引導和資金支持,鼓勵和扶持村集體經濟、農民合作社等合作組織的發展。尤其是在人口外流嚴重的地區,應著力提升村莊的組織化程度,構建村社成員與村莊組織之間的合作信任機制,以確保村莊經濟組織在協調農戶合作與生產中的主導性作用,從而有效減少農地撂荒現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