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莫言以一場刑罰為中心,向讀者展現了東北高密鄉人民的野性,再現了民族危機時刻人民的選擇。從身體角度研究人物,無論是自由生長的身體、病態殘缺的身體還是受權力制約的身體都有其存在的合理性,在合理性中探討身體與意志之間的共同表達,發掘莫言對原始生命力與民族精神的追求。
【關鍵詞】《檀香刑》;身體敘述;意志表達
【中圖分類號】I207" " " "【文獻標識碼】A"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5)03-0004-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5.03.001
基金項目:本文系寶雞文理學院2024年研究生創新科研項目成果 (項目編號:YJSCX24YB18)。
長久以來,西方把身體看作靈魂的服從者,哲學家們高呼意識,鼓贊思考的作用,笛卡爾的“我思,故我在”時至今日仍然振聾發聵。人文主義運動者們振臂高呼發揮主觀能動性,通過意識認識客觀世界。德國哲學家尼采是最先將身體納入哲學研究的人,他重視人的權力意志表現,回歸身體與意志的共同表達[1]。以此為始,越來越多的西方哲學家重視人的身體研究。但身體卻一直是中國哲學家們思考的出發點與落腳點。張再林教授認為:“原本意義上的中國古代哲學一開始就是旗幟鮮明的身體哲學。”[2]從“身體發膚,受之父母”到“天人合一”,身體不僅僅是肉體的支撐物,更是意志的承載者。在中國哲學這里,身體與意志走向合一。一場身體上的酷刑在東北高密鄉上演,身體與意志的糾葛在人物之中暗流涌動。在莫言筆下,東北高密鄉的人們回歸原始,釋放人類最本初的沖動,原始激情沖出束縛,超出自我,實現生命的冒險。
一、身體浮出歷史地表
莫言在創作中尤其強調身體感覺的書寫,通過視覺、聽覺、嗅覺、觸覺等感覺的書寫,以身體感覺與生命意志為核心,筆下的人物擁有了微妙的感官與獨特的情感體驗。感官化與肉身性,成為莫言小說突出的創作特色。這種創作特點一直延續到《檀香刑》中。以下將從“身體的生長”“足的能量”與“情欲的生發”三個方面論述《檀香刑》中獨特的身體表征。
(一)身體的生長
《檀香刑》中孫眉娘表現出來的豐碩、健康正是高昂的身體意志的體現。她甫一出場就展現出鮮明的性格特征:“尖刻潑辣、艷麗風騷、多情浪蕩。”遙遠的高密鄉里,貓腔戲班子的“禿小子”孫眉娘走南闖北,從小無母,父親照顧多有疏漏,直到“十五歲那年,她如久旱的禾苗逢了春雨,個頭噌噌地往上鉆。十六歲時,她頭上的黑發蓬勃生長,如砍掉了樹冠的柳樹,爆炸般地抽出了茁壯茂密的芽條。黑發很快地就把腦后的明疤遮住。十七歲時,她皮下的脂肪大量積淀,這時人們才知道她是一個姑娘。”[3]噌噌上漲的個頭、如瀑的蓬勃生長的黑發、脂肪堆積帶來的個人性征是其身體肆意生長的表現。她一反常態,不是干瘦、孱弱的女主角,反而豐腴,黑發像柳樹延伸,身體肆意舒展,伴隨著自我意識不斷張揚,個體意識與欲望延展,眉娘成為一個充滿主體性的女性角色,勇于追求自己的愛情,在列強王權前顯示出仁義與勇氣。眉娘的身體是活生生的身體,是真實存在并且能夠發揮主觀能動性的身體,她充實而又豐盈的身體是與世界交互的主體。孫眉娘運用權力意志,在苦樂情感之中展現自身。
(二)足的能量
眉娘的成長史是對身體感知的歷史,從“禿小子”到敢于追愛的女人,呈現了人的原始武器——身體不斷突破現實束縛的過程。不同于傳統的三寸金蓮,自小沒有裹腳的眉娘長出了一雙大腳,這雙大腳給眉娘了另一種身體呈現,即反世俗反壓迫:作為封建大家長制代表的婆婆用剔骨的大刀給眉娘裹腳時,她反而狠狠修理了婆婆一頓,活活把婆婆氣死;因為腳太大,自小失去了進宮當娘娘的機會,從處處受限的娘娘轉變成風風火火的狗肉店老板娘;甚至為了父親敢于劫獄,反抗圣旨,阻礙刑罰實施,內心道義釋放,高昂意志傾泄。封建與世俗傳統教義主要從兩方面壓迫人,一是外顯的身體服從,二是內化的精神壓制。眉娘的大腳成為她自我展現的場所。莫言對此不吝筆墨,大肆描寫清明時節眉娘足打秋千。大腳是她堅實的基礎,她就像秋千上柔韌的葉,輕飄飄是她的外表,但咬定青山不放松才是她的本質。她踩著這雙大腳走進市井街坊,成為生意紅火的老板娘,也走進了縣太爺錢丁的心里。
福柯創造性地提出身體在歷史上一直是被規訓的對象[4]。在現實生活中更常見的是身體受到時代束縛,如何將身體外貌修飾得更加符合時代標準成為一種社會趨向。尤其女性,古有“三寸金蓮”束縛,現有“a4腰”成為潮流,身體受到外在的限制,古代的裹腳布成為另一種“刑具”裹著女性身體。在此等凝視下,身體成為他者規訓的對象,成為社會認知中千篇一律的“肉體”,脫離自我生長的自由。理查德·舒斯特曼在《身體意識與身體美學》中寫道:“身體是人類感性欣賞和創造性自我提升的場所,身體美學則是批判性地研究人類體驗身體的方式。”[5]眉娘從身體角度出發,以身體為場域,關注自我發展,關注身體需求,逃脫社會對身體的非正常限制,放肆身體生長,以意志為出發點,不聽從社會世俗規訓。
(三)情欲的生發
眉娘對縣太爺錢丁的愛也像她這個人一般風風火火勢如破竹。她對錢丁的愛來得轟烈,幾次見面后整個心里就全都是錢丁,陷入癡狂的境地:切破手指不覺得痛,肉煮焦了卻聞不到糊味。她的身心都被原始的情欲占滿。但兩人的婚姻現實與社會地位緊緊束縛著眉娘,她只能苦苦祈求忘記這種感情。她用盡了惡心的法子,渴于忘掉如火的感情戰勝了肉體上的抗拒。但對心上人的追求還是沖破了種種限制。孫眉娘敢愛敢恨,即使俗世的規則死死壓住了她的身體意識與心靈感受,可當她壓抑到極致時,她的意識又會沖破層層阻礙,賦予她巨大的堅韌的力量。孫眉娘強健的身體賦予她強大的意志力,這種力量一直積蓄在她的身體里,受到壓迫自然會彈出。當她遇到錢丁時,濃重的愛欲沖垮束縛,勇敢追愛成為她的代名詞。
《檀香刑》中大量筆墨書寫孫眉娘對縣太爺的肉體欲望。女性追求情欲在當時本就不足為外人道也,更何況是已成家的婦人。但小說中直接描寫愛欲,甚至贊揚眉娘大膽求愛,在某種程度上可以看作莫言本身對欲望追求的支持。中國古話講:“食色,性也。”德國叔本華講:“性欲是生存意志的核心,是一切欲望的焦點。”[6]欲望是人類身體的本能性追求,是原始性與生命力的直接體現。孫眉娘被迫嫁給村子里的傻子。患有智力障礙,無法進行男女之事的趙小甲使眉娘陷入生活的苦悶與無聊之中,但當她遇到縣太爺時,內心的欲望便像雜草一般叢生。總而言之,欲望是主人公身體本能的發泄,蓬勃的生命力與原始欲望是行動的催化劑。孫眉娘的感情像滔滔不絕的洪水,肆意噴出。
孫眉娘的情欲不僅僅生發在愛情里,更多的落根在大膽的義氣中,不懼生死只遵循內心的道義要求。當孫眉娘知道錢丁斗須拔了親爹的胡子后,沖進衙門質問心上人,甚至組織劫獄救父。全書總體雖以“檀香刑”為中心,但孫眉娘本身連接起了整本書的人物動態,她脫離出 “天使與惡魔”傳統形象的束縛,呈現出身體自由、意志活躍的女性形象。
孫眉娘身上表現出來的對情欲的追求與自由意志的彰顯,便是梅洛龐蒂提出的原始的、未經反思的身體意識,這是一種人類的本初狀態[7]。孫眉娘跨越身份限制勇于追愛的行為恰好反映出身體的“原始狀態”——一種肆意、自由、富含生命力的存在。豐腴、壯碩、健康的身體承接自我意識的活躍與昂揚。個人對欲望的渴求與對自我的追求體現出孫眉娘身體的舒展與意志的萌動。眉娘打破現實中的世俗限制與精神枷鎖,通過實際行動實現自我意識,肉身的豐腴強壯便轉化為強悍的意識力量,濃烈的生命意志與身體的主動性融合在一起,自我在這一刻實現完整表達。
二、病態身體的隱喻
布魯克斯說:“身體的標記不僅有助于辨認和識別身份,它也指示著身體進入文字領域、進入文學的途徑:身體的標記在某種意義上可以說就是一個‘字符’,一個象形文字,一個最終會在敘述中的恰當時機被閱讀的符號。”[8]身體敘事本身就是對身體符號化的過程,身體在符號化的過程中,得到超出“肉身”本身的意義。莫言在描述身體時,不僅僅寫身體的生長,更多重心放置在殘缺病態的身體中。病態身體進入文本,成為一種符號,一種試圖窺探和揭露民眾尊嚴和民族歷史的符號。
比較常見的身體病態表征是不同于常人的身體尺寸。《檀香刑》中這么寫到趙甲的手:“這兩只小手又白又嫩,與他的性別和年齡都極不相稱。”[3]“他祈求道,洗手,洗手,俺從水缸里舀了兩瓢涼水,倒在銅盆里。俺看到他迫不及待地將雙手浸到水里,俺聽到他的嘴里發出嘶嘶的響聲……俺看到他的手紅成了火炭,那些細嫩的手指彎彎勾勾著,紅腿小公雞的爪子像他的手指。俺恍惚覺得他的手指是燒紅了的鋼鐵,銅盆里的水吱吱啦啦地響著,翻著泡沫,冒著蒸汽……瞧他那副酥樣吧:瞇縫著眼睛,從牙縫里咝咝地往里冒著氣兒,吸一口氣兒憋半天,分明是大煙鬼過癮嘛。”[3]作為國家機器的一部分,掌管他人生死性命的趙甲有著和性別年齡不相稱小手。這雙小手有兩層代表,其一,這是趙甲內心精神的象征。他遠沒有看上去那么權威有力量。他表面地位極高,但本質是劊子手,得不到他人尊重。所以他需要不停解釋自己工作的神圣之處,甚至宣揚一條命終結在他們手里是一種榮耀,認為這一行當代表著“朝廷的精氣神兒”。這種“自我提升”僅僅在表面滿足了趙甲的虛榮心,實際上他的內心在不斷矮化,否定自己存在的合理性。趙甲行刑時需身著紅衣,面上敷熱熱的雞血,只要這樣“他就感到,自己的心,冷得如深潭里的一塊黑色石頭。他恍惚覺得,在執刑過程中,自己的靈魂在最冷最深的石頭縫里安眠著;活動著的,只是一架沒有熱度和情感的殺人機器。所以,每當執行完畢,洗凈了手臉之后,他并不感覺到自己剛剛殺了人”[3]。他完全背離身體的需要,忽視了心靈和意志的需求,喪失了根本的人性,內心的“權力意志”受到阻礙,靈魂與肉體分離,機械一般表演行刑,靈魂深處受到折磨。
其二,小手在此處象征民族精神的萎縮,當時的國家經受著外國列強的侵略、政府不作為,百姓處在水深火熱之中。趙甲本人作為國家機器的代表,其手的萎縮象征著國家機器的軟弱與萎縮。身體作為歷史書寫的媒介,承載著社會歷史的斗爭、分離與融合。趙甲的小手像烤了火炭,須經過涼水沖泡才能舒暢。無疑象征著當時的國家在外部侵略者的強壓下生死未卜,國家機器的能量一再縮小,民族處于生死存亡的危急關頭。小說最后,趙甲死亡,被趙甲看作事業接班人的趙小甲同樣死亡,象征著封建社會下的刑罰制度走向滅亡,一出震驚東北高密鄉的檀香刑就此落下帷幕。
三、權力規訓下的身體
身體在歷史上一直是被規訓的對象。它不僅刻有先天的烙印,更蘊含著社會的發展狀態與歷史進程,參與社會意義的建構。在權力的規訓下,身體走向非自由,脫離意志可控范圍。而肉體走進某種政治領域,受到權利關系的直接控制。在此種馴服過程中,肉體成為統治階級的宣傳工具。懲罰成為一種由權力掌控者創造出的景觀。
全文的高潮即是全文的中心——檀香刑的實施。犯人犯法受到處決這本符合道義與法律,但得權力者隨意處罰他人生命,甚至變態到將其作為觀賞性的活動,以博他人一樂。惹怒西方列強即真正掌權者的孫丙被迫接受酷刑。無論是檀香刑還是凌遲閻王閂,莫言用細致的文筆揭露了那個時代百姓受到的酷刑。極端的身體體驗背后是身體的權力剝離。身體在強權下完全脫離自己的掌控,成為他者的玩物。這是一場權力的狂歡,掌權者運用權力,實施者得到權力,受害者接受權力的制裁,而觀看者受到權力的壓迫。民族危急時刻,人性的泯滅呈現在眼前。或許這是莫言試圖傳達的內容:重視身體本身,重視人性本身,無論高低貴賤。
百姓不是隨意的看客,百姓成為景觀的一部分。書中多次描述在鬧市中實施的刑罰。“觀看”此時成為權力的壓迫:百姓們面對血淋淋的同胞受迫害場面卻無法做出改變。在觀看與被觀看活動中,群眾成為隱含權力下的承受者,他們潛移默化了挑戰封建王權與外國列強的后果。就這樣,強權者通過身體懲罰實現權力的再生,身體不再是自主意志的象征,反而成為權力實施的工具。
四、結語
西方身體理論傳入中國,加之中國本土一貫對“人”的重視,使得文學作品中開始強調人的自由與選擇。選擇感官化和身體化書寫的莫言以此呼喚原始生命力與民族精神。身體浮出歷史地表走到大眾視野、病態殘缺的身體展示民族尊嚴、強權之下身體脫離自身掌控,動態身體在歷史與權力的制約中生長。身體是歷史的烙印,肆意生長的身體在權力之中受阻,但堅韌的民族精神并不會就此倒塌。在民族死生的困境之中,萬貓走向街頭,向世界宣告蘇醒,身體的苦難走向世人面前。單純描寫苦難并非莫言本意,“在這場有意識地大踏步撤退之中”,呼告民族的意志,才是其本心。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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