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長恨歌》是王安憶對上海的書寫,通過弄堂、片廠、愛麗絲公寓、鄔橋、平安里幾個空間的轉換敘述了她的一生經歷。空間意象的書寫讓內容更具有層次性和豐富性,王琦瑤的人物形象塑造在這些空間的轉換中越發鮮明,她的身份跟隨著空間的轉換也有所變化,從弄堂尋常人家的女兒到“三小姐”,再到公寓女主人,最后又歸于弄堂。空間意象多帶有作者個人的意志,因此王琦瑤的悲劇命運也就有跡可循。
【關鍵詞】《長恨歌》;王琦瑤;空間意象;悲劇命運
【中圖分類號】I207"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5)03-0007-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5.03.002
《長恨歌》的寫作角度是上海,但王安憶對上海的敘述并不是直截了當的,她通過敘述王琦瑤的一生來暗寫上海幾十年的變化。王琦瑤一生的經歷可以由空間的轉變概括,從而空間對王琦瑤就有了特殊的意義,也就有了空間意象的研究。“空間意象”是指客觀空間和主觀情感意志上所表達的深層意義兩者相結合的產物[1],由“象”到“義”,這其中經過空間參與者的辨別與演繹,賦予空間深層的含義[2],因此空間意象蘊含著作者的情感意志。空間對于王琦瑤來說是她一生經歷的見證者,王琦瑤生活居所的變化是她一生起伏的象征,從弄堂、片廠、愛麗絲公寓到鄔橋再到平安里,中間短暫的富貴生活與坎坷命運形成鮮明的對比。《長恨歌》通過王琦瑤的一生表現了尋常小人物的命運,同時也憑借對上海生活場景的描述和作者的想象,暗示了王琦瑤的悲劇命運。
一、弄堂——最初的開始
王琦瑤的人生通過弄堂、片廠、愛麗絲公寓等幾個空間的轉換呈現出來,故這些空間在王安憶的筆下有了更深層的意義。弄堂是王琦瑤生長和人生開始的地方,這里是她的歸屬和慰藉之地,在這最煙火氣息的后弄開始了她平凡卻不普通的人生。同時,弄堂是舊上海的象征,代表著上海最核心的文化。楊東平的《城市季風》也提及了弄堂:“近百年來,上海逐漸形成了四種類型的住宅建筑:園林式住宅(獨立住宅)、公寓式住宅、弄堂式住宅和簡易棚屋……弄堂是廣大普通市民的住宅,是城市建筑的主體,也是上海市民文化的主要載體。”[3]弄堂的壯觀、弄堂的性感、弄堂的感動是上海城市的背景。弄堂是上海最普通卻又最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弄堂是遍地可見的,但人們很難看到它的核心,上海在人們的眼中總是璀璨的,但上海的璀璨卻是以暗作底鋪陳開來。暗是波濤洶涌的,這“暗”就是上海的芯子——弄堂。作者從弄堂這個空間抽象出上海內在的精神特質,展示上海最核心的部分。上海的弄堂有一種肌膚之親似的,它的每處都有獨特的私情和曖昧。上海的感動存在于煙火氣息之中,并在平常人家過日子中體現得淋漓盡致。
弄堂作為上海的芯子,是城市中最普通卻又最核心的一部分,展示著上海的喜怒哀樂。因此弄堂就成了展現上海城市核心的最佳視角,這個核心正是從最底層和日常生活中來反映上海的歷史變遷。[4]王安憶借王琦瑤的人生來展示歷史的變遷,可見上海的精髓之處并不是高樓大廈的富貴之地,而是最具煙火氣息的弄堂。王琦瑤也不僅僅是單純的個人,更代表著一群上海的女人。王琦瑤一生的沉浮不僅是個人命運的悲劇,更是歷史文化的變遷。弄堂作為小說的開篇,并沒有敘述小說故事內容和塑造主人公形象,反而先刻畫了上海最核心的背景,這也是作者有意為之。王安憶小說的“地方性”體現在她最為熟知的上海弄堂里[5],為整篇小說構建了一個大框架,同時也為王琦瑤人生的開始做了鋪墊,弄堂的光與暗、行行種種都是在為小說的后續做鋪墊。弄堂到片廠的轉換是王琦瑤走出尋常上海弄堂女兒的重要一步,她的這一步,向前進可以說是女性思想的解放、獨立意識的崛起,往后退則是那個時代的女性在面對物質誘惑時,可能會放棄自己的精神追求。
二、片廠與愛麗絲公寓——人生的起伏
片廠是制作電影的地方,在這里理想和現實相互交錯,真假參半。王琦瑤的故事是從去片廠這一天開始的。在片廠里,拍攝的現場是亂糟糟的,人物的命運也可以隨意改變,但是從開麥那里攝取的畫面總是整潔美妙的。電影可以隨意改變和調整,即使本身破爛不堪,最終呈現的畫面依舊美好。而生活不是電影,需要走好當下的每一步。“片廠”這個空間意象便隱喻了生活的悲劇性,一旦走錯將很難像電影一樣修改,這也為王琦瑤搬進愛麗絲公寓居住做了鋪墊。想象與現實的碰撞終究會屈服于現實,片廠正如美夢一般不會照進現實。
“愛麗絲”這個名字聽起來有一種神秘的感覺,雖然在我們身邊確實有這樣的地方,卻不知道在那些窗幔后面,會有什么樣的故事。王琦瑤在“上海小姐”的競選中成功獲得“三小姐”的稱號,此時她還在尋求自己的內心,認為自己是獨立女性。但遇上李主任后,她甘愿成為高官的一個情人,封閉自我意識的尋求,將自己困于愛麗絲公寓。愛麗絲公寓就像是囚禁王琦瑤的金絲雀鳥籠,不過她與金絲雀又有所不同,金絲雀是被迫關在鳥籠里,她卻是主動待在牢籠里,并且要求在公寓里的人都盡量不出去。伴隨著李主任不幸遇難,她的金絲雀之夢也隨之消散了。雖在愛麗絲公寓居住不到一年,王琦瑤卻仿佛在此度過了一生。雖然她內心還是希望等待李主任的歸來,可追根到底還是物質上的追求。她本可以在等待的時間里做自己的事情,繼續自己精神的追求和探索女性獨立的道路,可她將自己的心鎖閉了起來,再也沒有學生時期的意氣風發。
王琦瑤是幸運的,成功被選為上海三小姐;可她又是不幸的,在那個時代,女性的自我意識還沒有完全獨立,她所認為的最好的歸宿是物質上的滿足與享受,依賴男人來獲取更好的生活。住進類似于愛麗絲公寓的女人們因自由而來,但這里卻是自由的盡頭。她們心甘情愿地被囚禁,但卻是自己囚禁自己。王琦瑤也正是如此,從尋找自我和自由到居住在愛麗絲公寓將自己的心囚禁起來。
王琦瑤無法逃脫的“鏡像化生存”是造成她的悲劇命運的一部分原因。[6]“愛麗絲”的一個特點就是鏡子多,因為鏡子多,公寓里的人和物都是成雙成對的,但王琦瑤是孤單的,她的大部分時間都在等待。歲月仿佛在鏡子中凍結,又在鏡子的影像中悄悄溜走。現實中的實體和鏡子里的影像一真一假,一實一虛,也正暗示了王琦瑤在愛麗絲公寓的生活真實又虛幻。愛麗絲公寓里的人和東西都是了無生機的,公寓里的人從不出來,甚至連老媽子都不和人啰唆,房間里梅蘭芳唱片的聲音因為大,只有唱聲和呼聲,愈發顯得屋子里的靜和空。愛麗絲公寓的虛幻注定王琦瑤要離開此地。王琦瑤的人生軌跡從偶然開始,也在偶然中結束,正如她是幸運的又是不幸的。
弄堂、片廠、愛麗絲公寓這三個空間對王琦瑤來說各有深層含義,因此空間意象的探討也是相對于王琦瑤的悲劇命運來說的。愛麗絲公寓的空間意象最為明顯,其深層含義是王琦瑤心靈的囚禁,那也正是她人生的跌落時期,為她的命運埋下了悲劇的種子。
三、從鄔橋到平安里——心靈的歸屬
王琦瑤的金絲雀之夢散去,留給她的只有回憶和迷茫。在這種情況下,她跟隨外婆來到了鄔橋。鄔橋是專門供作避亂用的,王琦瑤從愛麗絲公寓搬到鄔橋不僅是避亂,更是心靈的救贖。從《長恨歌》中的描述中我們可以得知,鄔橋應該是江浙一帶,或者是虛寫的江南小鎮。鄔橋的水、鄔橋的天、鄔橋的地,鄔橋的一切事物都有包容的意味,它是善解人意的,是治愈身心的,它解開了人們心中各種各樣的疑惑。看到這天、這地、這水,仿佛包容了自己的一切遭遇。“橋”在文學作品中本應該呈現出的是“景”,但是在文學家的筆下賦予它獨特的“意境”,也就是說作者將自己的情感傾注在此景中了,于是就有了融情于景、觸景生情的說法。這樣一來,情與景的融合就形成了“情境”,有了情境自然會產生意象。橋的意象已經不再簡單指空間上特定的地標含義,而是承載了作者的主體意識和精神。薩特認為“意象的功能是象征性的”[7],象征和隱喻是其主要的表現形式。鄔橋的美體現在它的柔和凈,鄔橋的歲月體現在生活的點點滴滴和踏踏實實中。它就像是萬物最初的本源,從這里出去,受傷和失落后還要在此汲取營養。鄔橋這種水鄉,是安安靜靜的,沒有城市過多的嘈雜,人心也都是純凈質樸的,他們在此日復一日的生活,水日復一日地流淌著,水與云相互映照,每天不同的景色映入眼簾。橋也每天都矗立著,上面不知印了多少人的腳印,也不知見證了多少人的心情。人在鄔橋是種瓜得瓜、種豆得豆的日復一日,在這日復一日中又帶著永恒意味的證明。
凡是失意來到鄔橋的外鄉人,要么驕傲,要么氣餒,仿佛與鄔橋格格不入。這些人因在繁華的城市中留返,忽地來到鄔橋,心中的怒氣全歸于鄔橋的空和凈。正是這空與凈,才將他們的內心撫平,從而有機會開始新的生活。人從最高處忽然跌落總歸需要一段時間平復,鄔橋是一個絕佳的地方。王琦瑤在船上看到外婆的臉,想到的不是慈愛而是衰老,在看向船外的景色,也都是用一個“老”字來形容。鄔橋的老是歲月的見證,這與王琦瑤在愛麗絲公寓的歲月截然不同,鄔橋的歲月是實的,有跡可循的,愛麗絲公寓里的歲月半真半假,仿佛是一場夢,無處可尋。鄔橋更像是一位德高望重的長者,它見證了時間的流逝,并在年輕一輩的人失意時伸出援助之手給予引導。王琦瑤在失魂落魄的情況下來到鄔橋,她眼中的鄔橋就好似與世隔絕之地,上海的繁華與富貴是鄔橋所沒有的,有的只是凈。這“凈”,不僅是鄔橋環境的凈,更包含著人們心靈干凈之意。在鄔橋的指引下,王琦瑤開啟了新的生活,是踏踏實實、一點一滴度過的生活。
展示百年歲月的往往是那些生生不息、連綿不斷的日常生活,而不是英雄般的史詩巨著,尋常人家的日常生活才是歷史積淀中最真實、最本質的東西。[8]王琦瑤離開鄔橋后定居在上海的弄堂平安里,在平安里她過上了最普通卻又最真實的日常化生活。平安里雖都在弄堂里又各有不同,有曲折深長的,有與馬路相連的,也有與鄰居相通的。平安里有多種存在形式,外地人進來不免會迷失方向,只有在平安里居住的人才知道他們內心堅守的那份執著,也借此展示了上海最真實和本質的內核。王安憶曾經評價上海人是“現實的,有實用精神的,不以成敗論英雄的”群體[9],王琦瑤在平安里的生活雖然雞零狗碎,但在這里,她實現了真正的自我尋求,并依靠自己的努力生活,追求自己的愛情。
“平安里”這個名字給人一種安心的感覺,可誰又能想到,王琦瑤會死在自己家中,最終落得個悲劇的結局。
四、空間意象的悲劇暗示
《長恨歌》這本小說,以空間轉換推動故事情節發展,主人公王琦瑤的一生也是隨著空間變化展開的。空間理論向文學化的轉向,說明空間已經被賦予了文學意義,在文學中具有它獨特的意義和作用。
弄堂作為《長恨歌》的背景有著獨特的含義,它是上海最常見又最核心的,弄堂生活也是上海大多數人生活的寫照,王琦瑤生活在上海的弄堂里也正說明了她是上海蕓蕓眾生中的一人,逃脫不了上海背景下小人物的悲劇命運。片廠為王琦瑤走向成功鋪平了道路。成功不僅要靠自己的努力,更要善于選擇。道路終歸是要自己走,人生的選擇權是在自己手上的。愛麗絲公寓是王琦瑤為自己選擇的道路,富貴卻失去了自由,并且這條道路上真假參半,恰好證實了王琦瑤的選擇所出現的問題。如果說片廠是對王琦瑤人生的預言,那么愛麗絲公寓則是見證者,而鄔橋是人生道路選擇錯誤后的引導與彌補,平安里則是回歸于最初的平常生活。經過這么長時間的兜兜轉轉,王琦瑤還是回到了最初的生活,卻又不可能與之前的生活完全一樣。雖然她又回到了上海弄堂平安里,可她對之前的東西并不能完全割舍,這便給她的生活帶來了災難。
王琦瑤悲劇的命運,一部分是由于她自己的選擇,另一部分是則是受當時社會環境的影響。她的一生,從學生到“三小姐”再到“情婦”最后又成為弄堂里的平民百姓,這些身份的轉換可以見證她的成長,但她的成長是被迫的,是對自己的錯誤選擇而不得已做出的改正和彌補。空間的轉換隱喻著命運的改變,空間意象中也蘊含了她的悲劇命運。弄堂、片廠、愛麗絲公寓、鄔橋、平安里這幾個空間單獨來看并沒有什么交叉和聯系,僅僅是普通的建筑物和地點,但按照一定的線索串聯起來就呈現出了王琦瑤一生的經歷。以這幾個空間來概括總結王琦瑤的一生,就不僅僅是客觀的建筑和地點,而是在客觀空間的基礎上加上作者的主觀意志和情感形成的空間意象,象征和隱喻著王琦瑤的悲劇命運。
空間意象對于表達人物命運和塑造人物形象有重要作用,《長恨歌》正是用空間的變化暗示著主人公王琦瑤的成長性和悲劇性,用空間意象展示了王琦瑤的悲劇命運以及追求自我的矛盾與掙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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