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論語》的解讀,歷來受到學者們廣泛關注和深入探討。在眾多注解成果中,朱熹的《論語集注》與王船山的《讀四書大全說》堪稱翹楚。朱熹沿襲并發展了所謂“藥病說”的解讀方式;而王船山則主張,解讀《論語》不應拘泥于其話語的具體語境之中,而應超脫特定的歷史背景,將其精髓應用于不同的情境,由此,他主張解讀《論語》時需要警惕他所謂“藥病說”的讀法。故基于對“藥病說”的深刻理解,并對朱熹與王船山的觀點進行深入剖析,探尋《論語》解釋的創新性方法顯得尤為重要。
【關鍵詞】“藥病說”;《論語》;朱子;王船山
【中圖分類號】I207" " " "【文獻標識碼】A"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5)03-0042-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5.03.012
《論語》作為儒家經典著作,自誕生之日起,即面臨如何解讀的問題:“是還原原思想家(或原典)實際說了什么和想要表達什么?是把握原思想家可能要表達什么?或是站在民族和時代的角度,理解原思想家一定會說出什么?”[1]這些解釋學問題始終困擾著學者。面對《論語》文本,所有讀者和解釋者都無法繞過的一個解釋學難題是:對于不同弟子在同一個問題或者同一個人在不同時間問的同一個問題,孔子做出了不同回答。為了解決這個問題,后世學者提出了“藥病說”,這種觀點以朱熹為代表。
一、“藥病說”釋義
所謂“藥病”,即是對癥下藥,如同對某種特定的病癥使用某種特定的藥物一般。作為解讀經典文本和闡釋思想的工具或者方式,“藥病說”是指解讀者試圖通過一定的方式還原出原本經典或原作者實際表達的意思,它要解決的問題是經典因具體語境缺失而造成的文本思想上的錯位。而這種解釋方式,被歷代學者大范圍地運用于對《論語》的解釋,這與《論語》的書寫方式和成書特點有密切關系。
班固《漢書·藝文志》認為:《論語》一書是“孔子應答弟子時人及弟子相與言而接聞于夫子之語也。當時弟子各有所記。夫子既卒,門人相與輯而論纂,故謂之論語”[2]1717。《論語》作為“孔子應答弟子時入及弟子相與言”,則其“應答”“與言”必有相應的對話情景、主題等;作為“接聞于夫子之語”,則有記錄差錯的可能。而隨著歷史的遠去,這些都給讀者或者解釋者造成了無法避免的“歷史難題”。為了解決這個歷史難題,“藥病說”應時產生。此說一經產生,就被歷代學者接受,默認為《論語》解釋的最重要方法,共成習說而未深思其中存在的問題。
至明末王夫之(1619—1692年),方有不同的論調。他主張讀《論語》時,不要將其思想局限于特定的歷史時期,應懷揣超越時代的視野,突破地域的局限,探尋其中蘊含的普遍真理,從而使《論語》中的智慧之言跨越時空的界限,適用于不同的時代與地域。正是在這種深入理解的層面上,王夫之強調解讀《論語》時應當警惕他所謂的“藥病說”。這一觀點主張,孔子在《論語》中向弟子和他人發表的言論,本質上是為了治愈他們內心的某種疾患或糾正其言行上的某種偏頗。換言之,孔子的話語如同良藥,旨在治愈人們的心靈,糾正其行為的偏頗,這就是所謂“藥病說”。
綜上所述,“藥病說”是經典解釋過程中常用的解釋方法。一方面,作為一種文本解讀方式,它要求解讀者考察經典原本的意涵,以便解決文本解釋的沖突;另一方面,作為一種思想闡釋方式,它使讀者陷入如何解讀文本思想以實現普遍性的困境。
二、成為解釋傳統的朱子詮釋學
朱熹(1130—1200年)的經典詮釋學理論淵源于中國古代經典詮釋傳統,其理論自成體系,是中國哲學經典詮釋理論的重要代表。在《論語》詮釋史上,朱熹的《論語集注》占有舉足輕重的地位,這不僅因為從元朝開始被官方作科舉取士的參考用書,而且詮釋成就也尤為巨大。朱熹的《論語集注》在注解《論語》的歷程中,以其獨特的視角和深度,有效彌補了漢宋時期注經方法的不足。他重新梳理并整合了詮釋的路徑,對經典的詮釋方法進行了全面革新。朱熹的注經實踐不僅涵蓋了傳統的訓詁注經,更融入了義理的深度演繹,形成了一種兼顧二者、相輔相成的注經體例。
以解讀《論語》為例,朱熹主要是通過還原孔子與學生的對話的事實和場景,以便理解孔子的話語。朱子思想中,“理”是至高無上的存在,這也使他在解釋《論語》中,隨處可見的便是“理”,例如,他將“仁”訓為“心之德,愛之理”[4]48。將“藥病說”的方式用于解讀《論語》的內在邏輯,就是當孔子的弟子和其他人問孔子同一個問題時,孔子基于每個人的實際情況給出了不同的答案。樊遲、子貢、子張、顏回等人十三次問仁,孔子都給出不同的回答。針對如此情況,朱熹《集注》引尹會一的論說:孔子最注重教人以“仁孝”,但由于所問之人的具體情況有所差異,他對問仁、問孝的答語也各有所異,故“藥各中病”,并非如后世所教,不問病癥就開藥,效果再好的藥也無益于治療,還會產生相反的后果。[6]117同理,《論語》中孔子對所問之人的回答,是基于每個人所處的場景而做出的。若非如此,再好的回答都是不切實際的,甚至可能讓人誤入歧途。
因此,在解讀《論語》的時候,我們需要“藥病說”來幫助理解《論語》中的話語原本意涵。但是認為孔子在《論語》中對弟子和其他人的問題的答語,僅是為了糾正所問之人的問題并提出具體解決方法,這就有點貶低圣人之言了。
更有甚者,為了解決不同思想家思想內涵不一致的現象,對“藥病說”進行了泛化,不惜改變《論語》文本。如《朱子語類》:
因問:“孔子言‘性相近也,習相遠也’,亦是言氣質之性?”王德修曰:“據某所見,此是孔子為陽貨而說。人讀《論語》,多被‘子曰’字隔,上下便不接續?!痹唬骸叭羧绱苏f,亦是說氣質之性。”[7]1377
上文王德修為了將“性相近”之“性”解讀為“氣質之性”,不惜將此句前“子曰”二字刪掉,認為是孔子應答“陽貨”之“藥病說”。然如果我們與朱熹《論語集注》合看,不難知道,朱子認同程頤“氣質之性”的觀點,主張“性相近”之“性”與告子“生之謂性”同,都是“氣質之性”,不同于孟子所謂“性善”之“性”。由此可知,朱子對王德修《論語》文本的修訂觀點是不反對的。這無疑助長了后學對“藥病說”解釋方式的濫用。
三、王船山對“藥病說”的批判
船山對朱熹的批判是基于“理學”在發展后期出現的流弊,直接將矛頭指向朱熹的經典解讀方式。他認為朱熹解釋《論語》時使用了“藥病說”,即:朱子認為孔子在《論語》中對弟子和其他人所說的話都是為了糾偏補弊[8]。在他看來,運用“藥病說”解讀《論語》,容易讓人認為《論語》中孔子對弟子及其他人說的話只是糾正某個特定的弟子的問題,從而消解了圣人之言的普遍價值。王船山認為,解讀《論語》和解讀《大學》《中庸》《孟子》有所不同,《論語》是圣人智慧之言,須下學而上達[9]193。在此意義上,王船山主張讀《論語》時最應警惕被他稱為“藥病說”的讀法[8]。而朱子及其后學們卻大多據此來解釋《論語》。因此,船山對其進行了強烈批判。
在“子貢問君子”一章,朱子《論語集注》中引用了范祖禹注解,說:子貢的問題,不在表達之艱難,而在行動之艱難[4]57。《朱子語類》中,朱子于此章也如此解釋:子貢非不善言,而是不善行,故孔子讓他“先行其言而后從之”[5]23。朱子和范祖禹一致認為:孔子的話是為糾正子貢的弊病而發。針對此情況,船山批判說:“非言之艱,而行之艱”[4]57,實乃人之普遍困境,而非僅限于子貢一人之弊病。因此,我們不應將孔子的教誨僅僅視為針對子貢個人的糾偏之言。王夫之進一步指出,斷言子貢“以言語著”并無確鑿依據,實際上,子貢更以其卓越的交際能力著稱。王船山認為,孔子門下的諸多弟子,皆有豐富的學術著作流傳后世,而子貢卻鮮有著述。不僅如此,子貢還曾對孔子的學說表達過敬畏之情,稱“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這更是彰顯了他對孔子教義的尊重與謹慎。由此可見,子貢實則是一個極為審慎且不輕言的人。
因此,王船山主張,我們既不能輕易斷定子貢存在某種缺陷,也不能將孔子的教誨簡單地視為針對其個人弊病的良藥。孔子的話,實際上是針對普遍的人性弱點而發出的警示,提醒我們在言行之間要尋求平衡,既要勇于表達,又要謹慎行事。故王夫之曰:
子貢既已無病,夫子端非用藥,而先行后言,自是徹上徹下、入德作圣之極功,徹始徹終、立教修道之大業,豈僅以療一人之病哉?[9]216
據上引文,不難發現,王船山意在強調孔子說“先做后說”不是為糾正子貢的“行之艱”,而是為引導人們成就“圣人”品格,從而通達圣人之境界。然而,對王船山的批判,后世學者認為,因為與孔子對話之人的病痛皆有異,故孔子為他們開的藥方也有所不同,或許連對這些病痛的認知本身也是不確切的[8]。
當然,船山對朱子的批評不限于此,如《論語·顏淵》“樊遲從游于舞雩之下”章,朱子以為:“樊遲粗鄙近利,故告之以此,三者皆所以救其失也?!盵4]140而王船山則將朱熹的解釋明確定性為“藥病說”之一例。他反對后世學者將樊遲定性為有“粗鄙近利”弊病的人,不同于朱子,他反而認為樊遲的沉靜深邃、勤勉篤實,以及在學問上的切問近思,皆無人能出其右。在王船山看來,這種對樊遲的片面理解,必然導致對其思想解讀的歪曲。因此,基于這一錯誤的診斷,所謂孔子對樊遲的教誨,也只不過是誤解的延續罷了。王船山對此批判說:“屈圣言以從己?!盵9]215
王夫之認為,藥本身雖有治療之功能,但是不合宜地用藥也能造成傷害。同樣,針對某個人的具體問題而提出的建議,對其他人來說也可能是一種“毒藥”。更重要的是,如果依此以解讀《論語》中孔子之教誨,恐將孔子那博大精深、意義深遠的圣人之言,局限在狹隘的框架之內,將其置于不利地位。須知,孔子的智慧之言,如同藥草一般,對一些人而言,它是治愈心靈的良藥,而對另一些人來說,卻可能因誤解而變成侵蝕心靈的“毒藥”。因此,我們在解讀《論語》時,應當秉持開放和審慎的態度,深入挖掘其背后的深層含義,避免陷入片面的理解之中。
綜上所述,王船山反對以“藥病說”的方式來解讀《論語》。他說:“《論語》一書先儒每有藥病之說,愚盡謂不然。”[9]214故他認為:圣人的教誨,其本質在于其深邃而全面的智慧。若我們將其狹隘地解讀為“針對某一人病痛的良藥”,這無疑是對其博大精深的內涵的一種簡化與誤解。
四、對王船山批判“藥病說”的反思
王船山對“藥病說”的批評,有其合理性。因為如果按照此種方式解讀《論語》,容易將圣人之言局限在特定語境中,使孔子思想失去了普遍性意義。但是我們不能否認它作為一種文本解釋方式,很好地解決了經典文本內部存在的張力。船山先生說:“圣人之語自如元氣流行,人得之以為人,物得之以為物,性命各正,而栽者自培,傾者自覆。”[9]214他認為《論語》是最能反映孔子整體思想和獨到見解的書。在王船山的語境中,《論語》是圣人之言,能通乎上下,具有“月印萬川”的效果。且從修養工夫上講,儒家學說是一門成人之學,而《論語》則能夠幫助人們成人成己。船山認為《論語》是圣人之語,是具有普遍適用性的。讀者不可僅僅局限于某狹隘的空間領域和時間領域。
然而,值得我們反思的是,船山對“藥病說”的批評是否完全合理?通過對朱熹的《論語集注》的解讀,會發現朱熹在解釋孔子及其與弟子的對話時,他借助前人考據、訓詁的方法,還原孔子及其與弟子對話場景的基礎上,以“理”為主導對其進行創造性的詮釋,使《論語》所蘊含的哲理普遍化。這一轉變使理學思想深深地扎根于經典而又有所發展。由此,“藥病說”的解釋方式在一定程度上,促成了新思想的產生。因此,朱熹的詮釋方式并非完全如船山所批判的那樣,僅僅將圣人之言局限于具體語境。
五、結語
總之,作為文本解讀和思想闡述的“藥病說”只是一種工具。作為一種文本解讀方式,它很好地解決了文本本身存在的沖突;而作為一種思想闡釋方式,它又具有自身的局限性,它容易使人陷入具體的語境中,從而使人對文本產生所謂的“誤讀”。朱熹解釋《論語》所運用的“藥病說”實際上是繼承了傳統經典詮釋的方式,從中國詮釋傳統上看,具有一貫性,并且為后世學者解釋《論語》提供了極其重要的借鑒意義。而船山強調讀《論語》時最應該警惕被他稱為“藥病說”的讀法,認為種讀法是一種“屈圣言以從己”的方式,這是由于宋明理學發展后期所暴露的流弊而導致的。因此,船山的批判具有一定的合理性,但也存在一定的局限性。因此,讀《論語》時,不能偏執一方,而是要博采眾長。
參考文獻:
[1]傅偉勛.創造的詮釋學及其應用[J].時代與思潮,1990,(02):239-257.
[2](漢)班固撰,(唐)顏師古注.漢書[M].北京:中華書局,1962.
[3]耿芳朝.朱熹經典詮釋學研究[D].安徽師范大學,2005.
[4](宋)朱熹.四書章句集注[M].北京:中華書局,2020.
[5]楊伯峻.論語譯注[M].北京:中華書局,2012.
[6]程樹德.論語集釋[M].北京:中華書局,2016.
[7](宋)朱熹,黎靖德編.朱子語類[M].北京:中華書局,1986.
[8]林玉均.王船山《論語》的新解釋——以其與朱子對《論語》解釋的比較為中心[J].船山學刊,2007,(04):17-23.
[9](清)王夫之.讀四書大全說[M].北京:中華書局,2009.
作者簡介:
馬向蘭,女,回族,貴州威寧人,貴州師范大學在讀碩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中國哲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