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對現實世界的良好適應,意味著人的分裂,意味著這個人把他的后背對著他的自我,因為它對于成功是危險的。
——馬斯洛
孩子上中學后,不再像小學時那樣黏著爸媽了,他們會花很多的時間和朋友待在一起,而和父母的交流逐漸減少。小軒也是這樣,他抽空就約同學玩,或在手機上和同學聊個沒完。
周末吃飯時,爸爸總算能和他閑聊幾句,小軒說起某某是他的人生導師。
“哈,都有導師了,很好啊,”爸爸驚喜道,“他在哪方面指引你了?”
兒子還沒說就先嘻嘻地笑,然后故作神秘狀說:“就是呢,我們平時要努力多在老師跟前‘現眼’。”
“啥?”爸爸沒懂,擰著眉毛問。
“就是現眼包的現眼,但不是那個意思。”他耐心解釋。
“丟人現眼嗎?”爸爸又問。
“是那個詞,但不是那個意思。哎呀!你都不懂,其實我同學也不懂,是他媽媽教的。這些你都教不了我。”兒子一副后知后覺的樣子。
“是嗎,那你也教教我。”
“就是要經常去找老師問題,不會的去問,有時會的也要去問,經常出現在老師眼里。讓老師覺得你很愛學習。”
“簡稱‘現眼’?”爸爸被“啟蒙”了,表情有些怪異。
兒子蔑笑著點頭,對爸爸的悟性表示贊許。
爸爸定定神說:“這不就是想獲得關注嘛。”
“對啊,老師多關注,有利于學習。”兒子淡定地說。
“哦,你們在學習書本以外的東西。”爸爸的內心有點凌亂。
“你以為呢,我感覺我就是個傻瓜!”
“那你會這么做嗎?”
“不會的題去問,會的還問啥?我沒覺得老師的關注對我那么重要。”
“如果明知故問,會怎么樣?”
“有點兒無聊,浪費時間唄。”
“只是浪費自己的時間嗎?”
“也浪費老師的時間啊!另外,真有問題要問老師的,同學還問不成。”
“學生都渴望老師的關注,這是普遍需求,很多時候老師的關注也確實能促進學習。”
“不一定,我班那誰,我不說名字了,以免你對他有不好印象。”他說起同班另一同學的事。
男生A,長得挺帥氣,也活潑開朗,不太愛學習,愛吹牛,總做明星夢。別的學校來個輪崗的新老師,他總是追著老師說話,老師初來乍到很喜歡他。上課漸多,對A的了解漸多,后來也就等閑視之了。新開化學課時,A又以同樣的方式引起新老師關注,并自薦當課代表。老師覺得這學生積極主動,便同意了。但當了課代表后,A自己常不交作業,對課代表的工作也不上心。過了不久,老師把課代表換成了別人。
小軒描述這個同學時還表達出厭惡,爸爸聽了只覺有點好笑,便說:“這小孩也是挺可愛的。”
“你還覺得他可愛?你有毛病吧!”兒子覺得爸爸不可理喻,遷怒了。
爸爸耐心解釋:“如果我要像你這么大,和他同班,肯定也是看不慣。但我是大人,在大人眼里,你們長多高都是小孩子,他的做法是有點荒唐,但尋求關注的心理很正常。”
兒子余怒未消,問道:“你們上班不好好干活,總想法吸引領導關注啊?”
爸爸被懟笑了。心想:成人的世界中,此類智慧更是豐富多彩。還真有些人只會在領導的眼睛里干活。但覺得和孩子說這些可能不太好,便囫圇說:“想法吸引領導關注,其實比努力工作還辛苦。算了,這話題對你有點超綱,屬少兒不宜。”
“切,我才不是少兒!”兒子翻個白眼。
“哈,小伙子,那你想想,男生A和你說的現眼求關注,有什么不同嗎?”兒子一時說不清了。
爸爸一時感慨很多,想和兒子說,又覺不容易說清楚。
孩子普遍渴望成人的關注,關注對他們的心理成長就像陽光、空氣、水一樣重要。他們常在關注中尋求溫暖、接納、價值感、自信等生命滋養。成人本應該無差別對待每一個孩子,但無論在家庭還是學校,理想狀態總是難以實現,就像陽光無法普照每片葉子。所以孩子會以不同的方式去爭取有限的資源。孩子都很單純,他們尋求關注多是出于無意識,有的以建設性的方式,如積極努力求關注,也有的以破壞性的方式,如調皮搗蛋求關注。無論哪種方式,孩子自發的行為,都透著一片自然天成的純真爛漫。讀懂孩子的行為語言,因勢利導是教育者的職責。
家長找老師去溝通或指導孩子,也是在參與孩子的成長,但要注意介入方式,方式不當會有礙孩子的發展,還會使簡單的人際關系復雜化。比如,家長給教師送禮。當然,家長有不得已的苦衷,畢竟孩子是每個人的軟肋。但教育生態受到破壞,最終危害的還是孩子。老師關注能促進學習,但學習這件事只被關注還不夠,還得孩子自己多用心。打鐵還需自身硬,所謂“你若盛開,蝴蝶自來”。孩子成木秀于林,會引起關注,就算成績一般,努力上進的學習態度也容易吸引老師的注意。
任何時候,真誠都是最可貴的。“千教萬教,教人求真;千學萬學,學做真人。”小心機可能會有用一時,無法有用一世,日久見人心。《小窗幽記·集醒篇》有句話,“使人有乍交之歡,不若使人無久處之厭。”油膩的大人,令人生厭。心機的小孩,則讓人難過。楊絳在一次訪談中提到她在報上看的內容:“韓美林作了一幅畫,送給兩三歲的小朋友,小孩子高高興興地回去了,又很快把畫拿來要韓美林簽名,問他簽名干什么,小孩說:‘您簽了名,這畫才值錢!’”教孩子世俗中的精明,可能只看到了近前的淺利,而忽視了長遠的深害。現在,還有些短視頻,把很多成人的想法借孩子之口奶聲奶氣地說出,利用視聽上的反差感賺流量,全然不顧對孩子天性的斫傷。
成人的精神世界彌漫著細顆粒物,這些如擴散給孩子,容易使他們清澈的目光暗淡,潔凈的內心蒙塵。《道德經》中常把得道的狀態比作嬰兒,如“專氣致柔,能如嬰兒乎”“含德之厚者,比于赤子”。人的成長本就以喪失孩子的純真為代價,多年穿行在世俗中還能葆有純真心靈者,都是進入至高境界的人,他們能看破世故卻不世故,以純凈之心領略世間廣闊深遠的真善美。孩子的童稚與純凈,應被更多守護而不是入侵,即便看似為他好,也是得不償失。

我們都厭惡社會的不良風氣,但為了生存,也都被逼出很多“生存智慧”。不知不覺中走到一定年齡時,生活會硬塞過來一些難以抗拒的“智慧”。從小開始,那些學到大、考到大,在場面上開口便自動化輸出的堂皇道理,常難以抵擋處世的潛規則與“做人”之道。當習慣了說自己不相信的話、做自己很鄙夷的事被視為成熟時,很多人感嘆,活著活著,就活成自己最討厭的樣子。每個人曾經都是澄明之境的孩子,都是意氣風發的少年,很多人也在被世俗的裹挾中奮力抗爭,大多還是輸給了生存。“失敗者”感到痛苦,因為知道什么是討厭的,什么是值得守護的,“我本可以容忍黑暗,如果我不曾見過太陽”。教育的本質是點燃,如果其功利化的一面無法避免,其超越性的一面就更應重視。烏申斯基說:“在教育中一切都應以教育者的人格為基礎,因為只有人格才能影響人格,只有人格才能形成人格。”
小孩小事人們常不以為意,但忽然積成禍患,成為房間里的大象時,再想趕走它意味著只能拆掉房子。這不是危言聳聽,精致的利己主義者不是一天長成的。錢理群講過一個很寒心的故事:他上課時曾關注到一個坐在第一排的學生,該生專注聽講,還常用點頭、微笑等方式與老師互動,示意他在認真聽且深有領會。課后他還極力稱贊課講得好,且能確切說出好在哪里,給老師留下很深印象。之后他繼續聽課與老師積極交流,贏得老師的愛重。見時機成熟,他請求老師為他寫赴美留學的推薦信,老師欣然同意。不過拿到推薦信后,這個學生便從此消失。
蔡元培認為,“良好的社會,必先有良好的個人。要有良好的個人,必先有良好的教育。”教育追求生命的意義,讓生命實現其最大可能,讓不偉大不杰出不優秀的平凡者也能樂于服務社會,感受幸福,而不是以恐懼“被碾壓”成為向上攀爬的動力。以不擇手段的“精明”追求世俗意義上的“成功”,正在使教育越來越反教育。錢穆說:“最高的教育理想,不專在教其人之所不知不能,更要乃在教其人之本所知本所能。”教育不單是積累知識,增長才干,名校光環,還是培育心性。反思現在各種販賣焦慮之所以能大行其道,正是以人的心性迷失為前提。能像喬布斯、馬斯克那樣改變世界當然好,能在波云詭譎的世界中,堅守自我,不被利益收買也同樣可貴。
小孩子在單純的階段吸收外界信息的能力很強,而分析和辨別能力卻不足,社會上的人與事,一些說法和做法,都會對他們產生影響。孩子們在一起學習、生活、嬉鬧的過程,也正是他們社會化的過程,會相互影響。“社會化是導致孩子行為處事更像同性同齡人的過程。”樊登認為,“我們通常被最近六個人的認知影響,你的認知水平往往就是身邊人的認知水平的平均數。”因為可塑性強,孩子的三觀在不知不覺中形成,此時防微杜漸是可能的也是必要的。《教養的迷思》一書提出:一個人長期的人格發展=基因(50%)+同輩環境(40%)+家庭教養(10%)。同伴之間的相互影響、家庭對孩子的影響是潛移默化的。重視這種影響,也許不是小題大做,畢竟因為內卷的殘酷,孩子的童年承載了太多家長的過度焦灼。
看著稚嫩的身影背負沉重遠離自我,想起一句詩:“子規夜半猶啼血,不信東風喚不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