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要】 基于主體性視角,采用質性研究的主題分析法,以我國聽障大學生為研究對象,基于中國大陸本土情境下聽障大學生的高等教育經歷,深度探究其在高等院校的求學體驗。研究發現,大多數聽障大學生基本能適應大學生活與變化,能夠探索形成自己的應對方式,直面挑戰,實現自我成長。相比健聽大學生,他們會面臨更多的學業、人際、求職以及心理等方面的挑戰,其本質是聽障大學生的身體特征與其所在的特定文化情境相互交織激蕩的結果。加強高校信息獲取無障礙環境建設,提高對聽障大學生的認識,關注聽障大學生心理健康,多方構建支持體系有利于促進聽障大學生正向感知高等教育經歷,提高其高校求學的積極體驗。
【關鍵詞】 質性研究;聽障大學生;求學體驗
【中圖分類號】 G762
【作者簡介】 馮詩瑤,教師,成都市龍泉驛區特殊教育學校(成都,610100);劉靜靜、蔡羽婷,碩士研究生,西南大學教育學部特殊教育學院(重慶,400715);趙斌,教授,西南大學教育學部特殊教育學院(通訊作者:zhbeen@swu.edu.cn,重慶,400715)。
一、引言
隨著我國殘疾人高等教育的發展,聽障大學生的規模不斷擴大,相關教育問題引起了學界廣泛關注[1]。在中國知網,以“聽障大學生”和“聾人大學生”為關鍵詞進行檢索,分別得到253篇和183篇相關文獻,主題涵蓋課程教學、人際關系、心理健康及干預措施等方面?,F階段,關于聽障大學生高等教育支持的研究主要從定量分析方面著手,如有研究指出,教師除學業指導外,還應積極幫助學生疏導不良的學業情緒,并樹立適宜的成就目標[2]。整個教育系統應為聽障大學生提供更多的經濟支持和心理健康服務,以增強同伴支持和榜樣的正面影響[3]。除此之外,有研究還提出,構建無障礙的就業創業支持網絡,推行“融合式”職業教育,促進聽障大學生的職業發展和社會融入[4]。這些研究為改善聽障大學生的學習和生活提供了重要的理論依據和實踐參考。
已有的研究對于高等教育場域里聽障大學生的相關問題及其干預等方面開展了較多探索,但有關聽障大學生的高校求學體驗與內心真實需求等深層次問題是定量研究難以解答的,而定性研究更適宜于探究這些問題。鑒于此,本研究采用質性研究方法,通過半結構式訪談深入分析聽障大學生在高等教育階段的經歷,描繪聽障大學生高校生存圖景,以促進融合教育策略的改進及支持體系的構建。
二、研究設計
(一)研究方法
質性研究強調研究者通過親身體驗深入理解研究對象的思維方式,并在此基礎上建立“情境化”的意義解釋。選擇質性研究的原因有二:首先,量化研究雖能解答“是什么”,但對“為何如此”和“如何應對”的分析不夠深入,質性研究更適合探討這些問題[5]。例如,研究聽障大學生的教育困境時,關鍵在于理解他們為何需要支持及如何提供支持。其次,以往研究對這些影響因素的探討不足,缺乏前期基礎,量化研究難以展開。
(二)研究對象
本研究以聽障大學生為研究對象,采取目的性抽樣,使用“滾雪球”抽樣方法。研究對象篩選條件如下:受訪者在高校就讀滿一年,即大二及以上學生;受訪者的既往教育經歷包括特殊教育學校就讀或普通學校隨班就讀;受訪者所在院校包括高等融合教育院校與其他普通院校。同時,盡量控制性別、年級、主要使用語言等人口學信息的均衡,以實現研究樣本的豐富性、全面性。本研究中,“高等融合院校”是指通過殘疾人單考單招形式招收聽障學生,實施高等融合教育的院校,“普通院校”是指聽障學生參加普通高考選擇“隨班就讀”的高校。個案代碼的標注方式為:“文本順序—院校類型—主要使用語言—性別”,具體賦值情況見表1,研究對象基本信息見表2。
(三)研究工具
學者Kaufman認為,訪談提綱中列出的問題應盡量開放,使受訪者有足夠的余地選擇談話的方向和內容[6]。為避免個人經驗對訪談結果造成干擾,研究者在設計訪談問題時懸置個人觀點,不帶任何預設地去收集一手數據。訪談提綱主要涉及:對自己性格的評價、人際關系現狀、大學期間的體驗、經歷了哪些印象深刻的事件、遇到挫折時希望得到什么樣的支持,等等。
(四)資料收集
本研究采用實地訪談與線上訪談相結合的方式,通過與聽障大學生交流,傾聽他們內心的聲音和故事,在對一手資料分析加工的基礎上歸納總結出聽障大學生在高等教育階段的經歷和體驗。
在資料收集過程中,采用“漸進式聚焦法”,即從被訪者容易接受的廣泛話題開始,逐漸聚焦到特定領域。這種開放式、半結構化的訪談方式有助于理解受訪者在特定情境中的問題。訪談前,與所有受訪者簽訂知情同意書,承諾保密身份信息,確保自愿參與。訪談提綱事先編制,訪談時間約為1.5小時。對于使用口語的聽障學生,研究人員進行“面對面”訪談并在征得同意后錄音;對于使用手語的學生,由掌握手語的研究人員進行訪談并錄像,以便后期文本轉換和整理。訪談結束后,進行文本轉錄和整理,手語訪談的視頻由研究人員和手語翻譯助理共同翻譯,確保不改變受訪者原意。根據需要,后期可聯系聽障大學生進行二次訪談,通過線上視頻和微信補充,所有內容嚴格保密。
(五)資料分析
本研究主要采用主題分析法,Braun等人認為主題分析法是一種可系統性地深入識別、組織、洞察的數據分析方法[7]。本研究所采用的主題分析法一共包含六大步驟:(1)反復閱讀轉錄文本,熟悉訪談內容;(2)挖掘聽障大學生在高等教育階段的經歷,形成初級編碼;(3)將初級編碼分類為不同潛在主題,逐步合并形成次級主題;(4)回顧次級主題,進行拆分和合并,形成明確的主題,確保主題內部同質、外部異質;(5)明確每個主題的名稱與內容;(6)撰寫研究報告。根據主題提及頻次,訪談資料分為四個核心主題,并在每個主題下整合出子主題并確認編碼,以確保資料來源和最終分析的一致性,最終編碼涵蓋個案代碼、編碼、子主題和主題。
三、研究發現
(一)聽障大學生高校求學的整體體驗
本研究以敘事形式,邀請聽障大學生分享其在大學適應過程中所經歷的變化、問題、挑戰的體驗,借此提供一個契機,使他們能夠更深入地理解、表達和重構自我,助其反思與改變日常生活實踐。通過NVIVO軟件對訪談文本分析發現,總體來看,大部分聽障大學生基本適應大學環境,能直面挑戰,拓展自我認知,實現身心成長。“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還挺適應的。”(29-H-O-F)“還算可以,還能適應……老師也好,同學也好,大家都很友好。”(53-O-O-F)
高等融合教育院校所特有的包容性教育文化情境,納入了全國各地的聽障大學生,為其提供了不同程度的教育支持,形成一定時期內具有相同屬性的“空間社群”,依存于聽障狀態的“另類感”有所消減,聽障大學生普遍產生積極的心理感受?!安辉侔炎约寒斪饕粋€殘疾人?!保?7-H-O-F)“更加舒適了,就不像以前那么壓抑?!保?4-H-O-M)
盡管高等融合院校為聽障大學生提供了部分支持,但支持力度與最終效果尚待商榷,過于依賴特定的支持可能會減緩聽障大學生的社會化進程。“我也很擔心我在這樣的群體生活久了,我的口語交流的能力會不會下降?!保?4-H-O-M)“從學生身份變成社會人,需要一個社會化的過程……(高校)對聾人學生‘照顧’過多后,對聾人的發展是不利的?!保?-H-S-M)因此,需要思考在支持聽障大學生的過程中,教育體系如何在支持與促進其獨立性之間尋求平衡。
(二)聽障大學生高校求學中面臨的挑戰
聽障大學生在高校的適應過程具有復雜性與漸進性。由于以往教育形式不同,他們的知識技能基礎差異較大,且因聽力損失,普遍面臨學習信息難以完全獲取的困境,部分學生難以有效吸收課程內容。同時,同學間的競爭增加了他們的學業壓力。根據自我發展理論,大學階段的主要任務是通過積極社交獲得親密感,避免孤獨感。進入以口語為主流的社交環境后,特別是從特殊教育學校升入大學的聽障學生,面臨跨語言交際、團隊合作和群體融入等挑戰。此外,高等教育生態系統的復雜性和多樣性,加上聽障學生的教育背景、家庭經濟狀況及身體屬性差異,導致了一系列心理調適問題,如自我認同危機和歸屬感缺失。本研究的具體編碼結果見表3。
1.學業方面面臨的挑戰
(1)課程內容較難:基礎知識難以“有效銜接”
學業發展是高等教育的核心內容之一,但由于入學前教育水平的差異,聽障大學生在這一階段面臨諸多問題。研究表明,因高等教育學習更為深入且偏理論,尤其是對于曾在特殊教育學校就讀、主要使用手語的聽障學生來說,挑戰尤為明顯?!按笠粚W習的時候還要依賴別人,靠同學給我講課、補課才能勉強理解和記住知識點,……天天做噩夢,都是因為學習?!保?0-H-S-F)
對于那些以前就在普通學校就讀,隨后選擇殘疾人單考單招進入高等融合院校的聽障大學生而言,課程學習的困難主要是一時難以消化和吸收偏實際應用的理科知識與技能?!皩W習上的挑戰應該是關于計算機?!保?0-H-O-F)“3Dmax、web網頁設計、C語言等等這些專業課相關的知識量比較大,而且學習難度比較高。”(35-H-B-F)大多數聽障大學生選擇求助同學或老師?!皶屍渌瑢W互相督促學習,互相考查……有人督促的情況下,學習也會更認真?!保?-H-S-F)“努力自學,積極向老師和同學請教。”(35-H-B-F)
(2)信息獲取困窘:有聲信息無法“完全接收”
那些通過全國高考統招進入普通院校就讀的聽障大學生,盡管他們一直身處以健聽人為主的有聲環境中,擁有不太明顯的“聽障標簽”,但依然無法擁有完整的課堂“聆聽”體驗。“有一次上課的時候老師在講什么比較重要的內容,然后我完全沒有聽懂,我的朋友也在忙著寫那個知識點,那時真的覺得特別孤獨?!保?8-O-O-F)“有一些大學老師他會有一些方言,普通話可能不太標準,就聽不太清楚。”(47-O-O-F)大部分聽障大學生表示可借由語音轉文字軟件解決,然而由于客觀環境限制,語音轉文字軟件也無法完全解決問題。“除了看那個PPT,然后再加上那個AI翻譯得也不準確,又離比較遠,翻譯得就特別不準?!保?0-O-O-F)由此引發思考,障礙是源于聽障大學生無法完全融入有聲世界的聽障狀態,還是來自高校對他們真實需求的忽視與支持的缺乏?
(3)同學競爭壓力:自卑陷阱與自尊捍衛
除了存在學習信息獲取困難以外,聽障大學生也會遇到與普通大學生一樣的同輩壓力。“看到從普通學校轉過來的同學,我第一次知道自卑是什么感覺?!保?0-H-S-F)“(可能是)因為是想拿獎學金,所以他們想通過把我踢出去才有機會拿獎金?!保?-H-S-F)部分聽障大學生對競爭呈現出回避的態度。“我比較低自尊,所以負性自動思維影響更大,參加競爭也首先覺得自己會輸?!保?5-O-O-F)
2.社交方面面臨的挑戰
(1)手語社群適應:語言使用中的社交壓力
高等融合教育院校采取單考單招形式,招收普通學校和特殊教育學校就讀的聽障學生。前者主要使用口語,后者主要使用手語。為了融入社群,不會手語的聽障大學生在交往中有時會感到壓力?!笆终Z我是一點都看不懂,然后我就覺得壓力很大。”(28-H-O-F)“第一次進入手語圈子,覺得(他們)很(像)原始人,夸張的口型和臉部表情都讓我無所適從?!保?5-O-O-M)“語言跟他們不通,他們也不愿意跟我接觸,就開始排擠我……如果不愿意學手語,(他們)聲稱讓我離開學院。”(56-O-O-M)“等我學了手語,他們看到了,才接納了我?!保?7-O-O-F)相對而言,也有個別聽障大學生接觸同類群體后,產生了認同感。“就聽障群體這塊,給我感覺我會更安定了,沒有那么害怕和恐慌?!保?5-H-O-F)
在融合環境下,由于語言和教育體驗的差異,兩類聽障大學生在文化價值認同上難以達成一致,導致他們很難跳出“自我分裂”的身份尷尬,由此產生“無歸屬”狀態的身份處境和體驗上的“兩難”感[8]。一位在高等融合教育院校就讀的聽障大學生表示:“我覺得最大的挑戰是聽障大學生的自我身份認同,在面對兩種文化時聽障大學生要去思考‘我是誰?’”(27-H-O-F)部分聽障大學生在與手語及聾人文化的接觸和適應過程中,表示得到了來自“手語族”的同伴接納?!叭穗H關系在慢慢適應中,我覺得我很幸運,因為有一個接納我的手語聾人朋友?!保?7-H-O-F)“他先是關心我,對我不喜歡手語的態度也沒過多的解釋……時間長了我也會了點,于是他就開始帶我接觸手語朋友,收獲快樂?!保?5-O-O-M)
(2)團隊合作壓力:密集溝通的參與感缺失
團隊合作是高等教育的重要目標,而有效的溝通表達是實現良好合作的關鍵。然而,聽障大學生在團隊中常感到焦慮,擔心無法完成依賴聽覺的任務,或無法準確理解他人的言語,從而導致交流障礙,增加團隊合作的負擔和壓力。尤其在時間有限或任務緊急的情況下,他們常常因聽不清或聽不懂討論內容導致交流減少,項目參與度降低,由此形成惡性循環。一位受訪者表示:“參加需要小組溝通的比賽讓我壓力很大。”(12-H-O-F)
(3)多人溝通斷層:團體交流的“沉默者”
在多人交流場合,健聽人通常使用不同的話題轉換規則,依賴聽覺線索來獲得發言機會并提示他人。當聽障人士試圖參與對話時,常常會迷失在交流中,無法理解脈絡和背景,導致被排除在外,這種現象被稱為餐桌綜合征(Dinner Table Syndrome)[9]?!按蠹叶荚谝黄鹬v話的時候,你聽不清,你聽不清就說不了話……感覺自己很難融入,是這個世界之外的人?!保?5-O-O-F)餐桌綜合征反映了聽障群體在成長過程中面臨的普遍風險[10],即如果無法有效接收信息和參與社交,聽障大學生極有可能面臨信息獲取偏差,錯失潛在發展機會。
3.求職方面面臨的挑戰
(1)就業準備焦慮:外界刻板印象增加就業壓力
當前,聽障大學生的就業形勢依舊呈現就業率低、就業層次低、就業質量低、就業穩定性低的特點[11]。面對嚴峻的就業形勢,部分聽障大學生曾表示對此存在焦慮:“比如說可能我去面試,人家知道了你耳朵不好,可能就不會要你,這種比較焦慮。”(54-O-O-F)現階段,我國對聽障大學生在內的殘障大學生就業支持尚有提升空間,社會大眾依舊對殘障大學生抱有刻板印象,導致聽障大學生在準備就業的過程中心理壓力陡增。
(2)就業定位困惑:聽力障礙弱項模糊求職價值
事實上,聽障大學生在職場求職中,與健聽大學生競爭,其聽力障礙通常會造成其求職弱勢。因此,部分聽障大學生難以確定自身價值與定位?!拔磥砭蜆I上,高手如云、人才濟濟情況下,我們的優勢又在哪?”(25-H-B-F)“所有人都在說前途光明,讀了大學已經很了不起,可是出來找工作還是會被各種顯性隱性的條件踢出競爭范圍,甚至沒有一個嘗試的機會。”(57-O-O-F)部分聽障大學生通常隱瞞自身聽障狀況,以便順利求職。“除非是有那種專門招殘疾人的崗位,我在正常面試過程中不會說自己的聽力情況?!保?1-O-O-F)這樣隱瞞的行為折射了求職就業過程中聽障大學生對自我形象的遮蔽,以努力減少工作場域中大眾對殘障群體的刻板印象給自己求職帶來的負面影響。
4.心理方面面臨的挑戰
(1)自我認同危機:多元環境下自我認知混亂
根據埃里克森的理論,自我認同是指一個人在與他人交往時,把信念和價值觀融合到自己人格中去并對自我價值進行評價的過程[12]。在適應大學生活的過程中,由于人際交往受阻等各種壓力性事件刺激,可能導致部分聽障大學生產生自我認同危機?!罢f白了就是自己已經沒有勇氣去面對這些挫折了,我甚至可以想到未來的我是一個什么樣的人了,就是一個廢物?!保?1-O-O-M)
(2)意義感迷失:心靈與現實的裂痕
考入大學的目標達成后,與普通大學生相似,部分聽障大學生同樣存在無法建立人生長軸中的意義感,喪失參與活動的內在動機以及對人生意義的追問勇氣[13]?!澳菚浩鋵嵑芏鄸|西都在困擾我……讓我對自己失去信心,懷疑自己的能力。這個情況讓我很長時間都陷入一種人生無意義感的虛無狀態,找不到生活的動力來源?!保?7-O-O-F)維克多·弗蘭克爾指出:“人類對生命意義的追求是其主要的動機?!保?4]失去了對人生意義的追尋,聽障大學生容易產生存在的虛無感與荒謬感,導致自己的人生觀念和生活方式陷入混亂。
(3)歸屬感缺失:情感無法連接,出現社交隔離
“歸屬感”代表了聽障大學生在學校中被肯定、被看見的需要,也是他們感知自身的社會性生存狀態的主要心理渠道[15]。聽障大學生在與健聽人的溝通中存在結構性不平等以及口語與手語的文化沖突,難以產生組織或群體認同感,容易缺失歸屬感?!捌綍r我會屏蔽室友他們說話,因為我一個字也聽不懂,但那天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聽到他們的聊天內容,那一瞬間我的眼淚就忍不住了,我第一次發現我要融入這個世界。”(45-O-O-F)“對聽人文化與聾人文化都不適應,都沒有歸屬感……那個時間段的個人狀況非常糟糕。”(27-H-O-F)
四、討論
(一)個體層面:不同語言的交鋒激蕩
高等院校既是物理空間又是情感空間,聽障大學生在其間的適應與成長本質上是其具有障礙的身體與外界互動聯結的過程。根據梅洛·龐蒂的觀點,語言是借助人的身體行為在世存在的方式,是把人們與世界以及人類命運共同體統一起來的心靈紐帶的一種表現或揭示[16]。同時,語言結構本身也塑造了個體的思想和經驗[17]。根據聽障群體的溝通特征,可將之分為口語使用者和手語使用者兩大類,其中,手語使用者因受視覺-空間模態(visual-spatial modality)的手語特征影響[18],認知思維模式具有獨特性。在當前以口語占據主導的溝通環境下,盡管助聽設備、語音轉文字軟件提供了一定支持,然而,聽障大學生仍然無法達到和健聽人相同的交流水平,難以有效且全面地捕捉到全部信息。具身傳播理論認為,身體不僅是信息的傳達工具,更是信息的塑造者和共享者[19]。因此,處于聲音復雜的交流場景之中,聽障大學生難以識別口語信息,在不同程度上面臨“信息真空”,其作為主體無法與附近的人進行有效互動,喪失“在場感”,進一步演化為“信息貧困”。
(二)教育層面:教育場域的混沌之相
我國高等教育一方面繼承了深厚的精英主義傳統,另一方面又在現代教育中引入了平等主義的理念,聽障大學生在其中的經歷揭示了這兩種理念之間的矛盾與沖突。在高等教育的普及化進程中,這兩種理念無法一拍即合,碰撞愈發明顯。如在課堂上,聽障學生往往無法完全跟上教師的講解,尤其是在使用口語授課的情況下。盡管一些高校提供助聽設備或實時字幕服務,但這些輔助工具的效果并不理想,許多聽障學生依然面臨信息獲取的困難。除此之外,高等融合院校的支持措施仍缺乏系統性,無法解決使用不同語言的聽障大學生學習知識和人際交往中的困境。這一現象也反映了在追求普及化的進程中,高等教育未能充分考慮多樣化需求的本質問題,呈現了高等教育在精英主義與平等主義理念之間的張力,并由此深刻影響了聽障大學生的學習體驗與發展機會。
(三)社會層面:殘障污名的負面效應
長期以來,聽障群體的形象主要由主流社會的醫學話語主導,導致他們被視為不具備自理能力的負面形象。??抡J為,這種“檢查”是對個人差異的界定,體現了一種權力的運作方式,產生了“分配”與“分類”的規訓功能[20]。殘障污名所帶來的“聽障標簽”使聽障大學生被簡單歸類為聽力損失的群體,忽視了他們的其他特質與能力。招聘方常用溝通困難、無法勝任工作等理由拒絕聘用聽障大學生。這種就業歧視和社會支持的缺乏使他們難以找到與自身能力相匹配的工作,進而產生情緒困擾,削弱應對就業挑戰的能力。盡管近年來社會對殘障人權益的保護意識逐漸增強,相關政策也在推動和支持殘疾人就業,但聽障大學生在個人發展過程中仍面臨重重挑戰,殘障污名這一結構性因素依然存在。
(四)文化層面:聽障文化的尷尬現實
語言不僅是思維的工具,也是文化的載體和重要構成[21]。手語使用者與口語使用者間的交際沖突,本質上是不同語言產生的語言表達思維及認知沖突,也屬于一種文化沖突。在聽障群體中,口語使用者進入高校前通常生活在以口語為主的環境下,由此生成的文化規訓使其難以產生清晰的身份認同。當其接觸手語使用者及其文化時,會產生身份認同方面的困擾,人際溝通沖突則進一步加劇了這種矛盾感和撕裂感,陷入“我究竟是誰?”的身份認同危機。如果口語使用者不接納和認同手語使用者的“聾人文化”,則可能會遭受排斥和隔離。以殘障研究的視角解讀,這種現象實際上是因為口語使用者與手語使用者的殘障經歷不同,各自的價值理念與身份認同亦存在差異,未能構成共同的“聽障文化”,而這是殘障者在身份發展過程中必然遇到的重要價值體系,它決定著殘障者的文化與價值歸屬[22]。另一方面,對群體文化的適應不僅僅與身份認同有關,還涉及個人與新文化持續接觸時發生的心理和行為變化過程[23]。聽障大學生中的口語使用者無法認同、接納及適應手語使用者文化的過程中所產生的情緒困擾,正是文化不適應的具體體現[24]。
五、結論與建議
本研究揭示了聽障大學生面臨的挑戰及其應對方式,但并未浪漫化主體性理論。實際上,他們的校園生活受到結構性力量的制約,尚未找到明確的解決策略,這突顯了構建融合教育支持體系的必要性。為此,提出以下建議。
其一,加快高校的信息獲取無障礙建設,推動無障礙互聯網網站和移動應用的開發,并加強手語翻譯服務的專業培訓,以改善聽障學生的信息獲取,消弭信息鴻溝。
其二,加大高校的融合教育理念宣傳力度,改善包括聽障學生在內的學生人際交往態度,營造平等、開放、包容的校園氛圍,使他們意識到同伴理解與接納對融入群體的重要性。
其三,優化高校心理健康咨詢服務,增強心理咨詢師對殘障群體的理解,以更好地支持有心理困擾的聽障大學生。同時,高校應提供更多實習平臺,給予聽障大學生“試錯”的機會,并與當地殘聯合作,構建就業精準指導服務體系,提高就業質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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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Learning Experience of Deaf and Hard of Hearing University Students in the Mainland of China: A Qualitative Study
FENG Shiyao" "LIU Jingjing" "CAI Yuting" "ZHAO Bin
Abstract:From the subjective perspective, this study employs the thematic analysis as a qualitative research method to explore the learning experiences of deaf and hard of hearing university students on the basis of higher education experience of these students in the local context of the Mainland of China. The findings reveal that most deaf and hard of hearing university students basically adapt to university life and changes, as well as find out their own coping methods, face challenges, and achieve self-growth. Compared to their hearing peers, they encounter more complex challenges related to academics, interpersonal relationships, career prospects, and mental health. These challenges are fundamentally the result of the interplay between the students’ physical characteristics and the specific cultural context they are part of. Strengthening the construction of information barrier-free environment in universities, improving the understanding of deaf and hard of hearing university students, paying attention to their mental health, and constructing a multi-party support system are conducive to promoting their positive perception of higher education experience and improving the positive experience of university learning.
Key words:qualitative research;deaf and hard of hearing university students;learning experience
Authors:FENG Shiyao,teacher,Chengdu Longquanyi District Special Education School(Chengdu,610199);LIU Jingjing,CAI Yuting,master’s degree candidates,School of Special Education,Faculty of Education,Southwest University(Chongqing,Southwest University(corresponding author:zhbeen@swu.edu.cn,Chongqing,400715).
(特約編校:范佳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