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多年前,學者錢理群因為一句“精致的利己主義者”戳中時代痛點而“出圈”。他被譽為20世紀80年代以來最具影響力的人文學者之一,退休后仍在B站給年輕人講魯迅,并像魯迅一樣成為許多年輕人心目中的精神導師。不久前,在陳嘉映的紀錄片《解釋鴻溝》中,耄耋之年的錢理群說起話來依然中氣十足,思維敏捷。
是什么支撐著他,讓他依然保持超乎常人的勤奮?又是什么讓他的學術影響在不同代際的青年人中得到積極的回響?
錢理群出身于書香門第。1960年,21歲的錢理群從中國人民大學新聞系畢業以后,因為家庭問題被分配到了貴州安順的一所衛生學校教語文。
衛生學校的講臺上擱著一個骷髏頭,眼眶的孔洞平靜地望著他。學生對語文課程根本不重視,講課沒人聽。從北京來到偏遠山區,錢理群并非沒有失落,但他的性格底色是樂觀的,他給自己定下一個現實目標——成為學校最受學生歡迎的老師。
為了和學生拉近距離,錢理群搬到學生宿舍,和學生同吃同住同勞動,一起踢足球、爬山、讀書。他力圖把教學工作變成一種“富有創造性的、有詩意的勞動”。果然,努力得到了回應,雖然因為家庭出身和好爭辯的性格而被有些人排擠,但他在學生中威信極高。
貴州的山水重塑著他的精神世界,他清晨爬山看日出,夜半到水庫邊,看月光下的山水,有時也會畫畫。他堅持用嬰兒的眼睛去看大自然,保持赤子之心,發現人類的美、孩子的美、學生的美、自然的美。那段時間雖然艱難,但他仍然生活得詩意而神圣。
現實目標之外,他還有其他目標。從1962年開始,錢理群決定重讀魯迅,給自己定了一個“條件不具備,需要長期的努力與等待,或許會有機會的理想的目標”:我要繼續研究魯迅,有一天要走到北大的講臺上,向年輕人講魯迅。于是他每天在學生入睡以后又回到辦公室,讀魯迅的書,堅持寫讀書筆記。
那段時間,錢理群身邊逐漸聚集起一群年輕人,他們每周在山上的小屋聚會,煮一鍋蔬菜湯,分吃幾個燒餅,也分享著知識和思想的樂趣。多年后,錢理群將這些聚會稱為“民間思想村落”,他們依靠思想相互取暖,熱烈地討論魯迅、莫里哀和巴黎公社,關心的是“中國往何處去,世界往何處去,我們往何處去”這樣的宏大議題。
1978年是改革開放的元年,這一年,錢理群已經39歲了。當得知有機會可以報考北大研究生的時候,只剩下一個月的準備時間。好在此前錢理群堅持了18年,寫了100萬字的文章。最終他以第一名的成績,成為王瑤老師的研究生。
錢理群由此走上了學者的道路。那一代青年學子普遍沒有接受過系統的知識教育,回到校園求知若渴,“真像野牛闖進了菜園,吃不盡,嚼不夠”。
那時的北大校園里,文化激流席卷而來,年輕人開始迷戀那些舶來的名字,錢理群卻將目光重新投向魯迅。在導師王瑤的指導下,錢理群延續了在貴州時期就已經開始的魯迅研究。魯迅對錢理群來說并不僅僅是一個研究對象,也是他學術道路乃至人生道路上歷久彌新的精神符碼。
無論是玩樂還是讀書,都要全身心地投入,把整個生命投入進去,達到酣暢淋漓的狀態。
1981年,錢理群碩士畢業留校任教,4年后開設了第一門獨立課程——“我之魯迅觀”。錢理群講魯迅,一講就是40年,從一個青年教師成長為國內現當代文學研究領域元老級人物。多年以后,當一個韓國學生問起錢理群最喜歡自己哪本著作時,他毫不猶豫地說“是《心靈的探尋》”——那是他的第一部魯迅研究著作,記錄了他與魯迅的生命交互,也記錄了他作為學者的初心。
錢理群相信,在一個大轉折的時代,魯迅代表了中國人“思維模式與文化心理結構的突破與重建”,找到這條心靈的通道,就能發現中國人的思維方式怎樣一步步走向成熟。
《心靈的探尋》之后,錢理群幾乎每年都會出版至少一本書,他的學生曾調侃他有“隨時打盹的本領”,只要感到疲勞,隨時都能入睡,有時只睡十幾分鐘,醒來立刻精神抖擻,繼續討論問題,讀書寫作。
錢理群不僅影響著學術界,也影響著社會與公眾。他用童心來面對世界和他人,也在用童心繼續探索自己的生命。
在2002年退休離開課堂以后,錢理群通過在全國各地游學、與青年通信,與同樣處于焦慮、思考、尋路狀態的年青一代討論中國與世界的過去、現在、未來。他給中學生開設關于魯迅的選修課,根據中學生的知識結構、思維習慣和興趣,不斷調整教學思路。他相信,只有引起中學生的情感共鳴,才能讓他們一步步靠近真實的魯迅。
給青年人演講時他坦誠地說:“我每一次上課都非常緊張,因為要面對新的對象。我這一套東西年輕人能不能接受?我是你們的爺爺輩,爺爺和孫子之間能對話嗎?”
2018年,錢理群和夫人崔可忻幾乎同時患癌。錢理群卻開始沒日沒夜地寫作,和“腫瘤君”搶時間。在人生的尾聲,他想完成一部大書,一方面是為自己寫作,想保留一個完整的自我;另一方面是為未來寫作,告訴后代曾經有這樣一種存在。于是,他給自己定下目標,每天早上7點鐘起來工作,一年寫了70萬字。
他訂閱了5份報紙,來了解信息。在與青年的交流信中,錢理群說,在人工智能時代,機器人在獲取理論資源和史料的能力上遠超過人類。這就要求“人類”的研究,必須有較多的“人類主體”的投入。他自己的某些學術研究具有某種不可替代性,就是因為有“北大—貴州”兩個精神基地。如今,新的學術研究不再是“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圣賢書”,而是“讀書,讀人,讀社會”,“兩耳聞窗外事”,“一心讀圣賢書”。
錢理群說,無論是玩樂還是讀書,都要全身心地投入,把整個生命投入進去,達到酣暢淋漓的狀態——這是他所向往的生活。
資料來源:《中華文明訪談錄》、投稿指南、三聯書店三聯書情等微信公眾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