蔚藍的天空下,金色的麥子站在田地里,連成一大片浩瀚的海洋。天空沒有一絲云,更沒有風,太陽像一個巨大的火球,炙烤著大地。每年暑假開始沒幾天,家鄉的小麥就成熟了。我家承包了兩畝多地的小麥,為了避開白天的炎熱,父母常常在天不亮的時候起床。母親做完早飯,把我和姐姐們從睡夢中叫醒。我們昏昏沉沉地洗完臉,吃兩口開水泡饃,再將鐮刀、袖套、手套和飲用水裝進袋子拎著,拿上草帽,一家人就出發去割麥子了。那會兒大約是清晨四五點鐘,天剛蒙蒙亮,天空中的星星和月亮尚未隱去,我們已經在路上走熱了。
我們到了地里,套好袖套,戴上手套,按照父親劃分給每個人的壟溝,開始割麥了。弓下身子半蹲在地上,左手伸展,將一大把小麥反手攬在左腿間,然后右手使勁回拉鐮刀,一小捆小麥就被割了下來。從小麥捆里抽取一小綹,用左手將它們團住,再丟下鐮刀,用右手將那股小麥一分為二,左手再將帶麥穗的那頭旋轉一圈兒,順手一壓,一個束腰就打好了。將它平鋪在地上,后面割下的小麥,就可以堆放在它上面,直到束腰快捆不下為止。然后,將那捆小麥收緊,將束腰的兩端分別拎緊,左右手交替著旋轉、摁下,便將那捆麥子捆扎好了,便于后期把麥子從田里往打麥場轉運。父母叫我們將束腰的一頭再別進束腰的內側,算是再加一道“保險”。用來作麥垛頭的那捆麥子,要比其他的麥捆更大,束腰的位置要更接近麥根,這樣,這個“大塊頭”才會在堆麥垛的時候,把下面的麥捆嚴實地覆蓋住。下雨的話,才不至于讓下面的麥穗因受潮而發芽。
來地里的路上,我腳上的布鞋已經半濕。割上幾分鐘小麥,布鞋早已被冰涼的露珠浸透,走路很不舒服。等太陽一點點升起,把露水曬干,鞋子自然也干了。母親是個割麥子的好手。她把我們遠遠地甩在后面。父親割一會兒,就要起身回看一下我們,比一比我們姐弟三人誰的速度快,誰割下的麥捆多,然后再讓我們繼續努力。見我們誰捆扎得不好了,就過來糾正指導一番。太陽漸漸升高,那些長在田地里尚未被收割的小麥,開始散發騰騰暑氣。我的汗水大滴大滴地落進土地。我咬牙堅持著熬到中午,父母見忙碌得差不多了,就叫我們收拾一下,回家去。那是最開心的時刻了?;丶乙馕吨梢远氵M涼房,可以脫光上衣,可以一起說笑,在老堂屋的屋檐下,吃清涼的沙瓤西瓜,再午睡一會兒。
到下午四點鐘左右,太陽沒那么熾烈了,我們又得去田里割麥。單調而重復的動作,和煎熬難過的體驗,再次上演。但是每個家庭成員似乎都沒上午那么急切了,有說有笑地干活,時間也因此走得快了一些。割完一塊地的小麥,我們會選擇相對較高的地方,把麥捆堆成一個個麥垛。一個麥垛共十個麥捆,每個邊上先立三個麥捆,將麥穗的頂端收攏一下,構成下大上小的形狀,然后,將垛頭立在地上,將麥穗向四周均勻攤開,做成巨傘狀,倒扣在那九個上面。一個麥垛碼成了,兩個成了,三個成了……它們立在田間地頭昭示著一年的收獲,讓人心里覺得很踏實。等收割完所有的田地,父母早已迫不及待地算起了麥垛的總數,開始計算這一年的收成了。
收麥,也要看天氣。如果下了雨,麥垛自然是沒法收的,加上麥子容易發潮,時間一長,甚至能在麥殼里長出綠芽兒。幾乎每年,村莊西邊的深山里一下大雨,溝溝洼洼里的雨水一點點匯聚起來,就會順著那條砂溝滾滾而下。在村子里,遠遠就能聽到轟隆隆的水流聲。大人們判斷是洪水來了,穿上雨衣雨靴跑去看砂溝另一邊的麥子是否安然無恙。有兩年的洪水很大,四處奔襲,輕易地沖破了砂溝邊的缺口,翻越過高高筑起的沙壩,漫到莊稼地。已經堆好的麥垛被沖散,隨著洪流四處游蕩。尚未收割的小麥,則被洪水抹平,只留下可憐的麥穗在水面上茍延殘喘。
山洪隨雨,往往來得快,去得也快。等洪水消退,父母便把我們留在家里,蹚過洪水淺薄的砂溝,去尋找被沖走的麥捆了。當父母把那些麥子用架子車拉回的時候,一股一股的麥稈上裹滿黃黑夾雜的泥巴,甚至帶著些腐臭氣息。我們問,那么多的麥垛被沖走了,怎么就知道這是我們家的?母親說,那些麥捆在下游,被砂溝邊上的樹木攔住了一部分。大家盡量從麥穗的樣子來判斷品種,搞清楚麥捆屬于誰家。至于同一品種,就不計較是誰家的了,大致按照田地畝數分了分就算了事。畢竟大家都有損失。
渾身是泥巴的父母把那些麥垛晾在院子里,用棍子一遍一遍地敲打,盡量讓那些泥巴脫落,好讓麥粒盡可能保持干燥。等父母敲完了麥垛,又開始敲打各自身上的泥巴。我看著院子,忽然覺得父母和那些麥子是那么相像。田里還沒來得及收割的那些小麥,在淤泥里等了我們好幾天。我們穿著雨靴鉆進泥沙地的時候,它們像看見救星一樣地看著我們。我們用鐮刀將它們割下,裝進身后的纖維袋子,然后拉回家,空留下淤泥,訴說著洪水之殤。被收回來的麥子,無論是被洪水沖過的,還是削來的麥穗尖,一放干,就需要脫粒了。那時,只有家境好點的人家,會用拖拉機拴了磙子,一兩場就將麥子收拾干凈。我們沒有機械,只好靠著一頭驢和全家人的力氣,在自家的院子里碾壓上四五場。
一家人分工配合,先是用鍘刀將麥捆的上半部分——麥穗那頭鍘下來。我常常負責拎麥捆,把它們一個個搬運到母親手邊。母親將麥捆送進鍘刀,父親將早已提起的鍘刀猛地按壓下來,隨著清脆的咔嚓聲,那些麥穗紛紛掉落。姐姐們則將那些麥穗一點一點攤開,最終攤平成一個圓餅狀,滿滿當當地鋪在院子中央。金燦燦的陽光灑下來,照在麥穗上。不時會有小鳥成群結隊地飛來,在麥穗里面找蟲子吃,嘰嘰喳喳叫個不停。這時候,父親早已給家里的驢飲完了水,又在草料里加了玉米,好讓它吃飽了拉石磙子。只是那頭驢,應該是自小就沒被調教好,一讓它拉石磙子碾壓麥穗,它的事兒就來了。我總是被安排跟在它的屁股后面揮鞭子,催它快走。它總是磨磨嘰嘰,我揮上幾鞭子,它也只是象征性地快走兩步,然后就回到原來的狀態。更可惡的是,沒走多少圈,它就會主動停在場中,試圖偷懶休息。要么就揚起尾巴,在釋放一陣“尾氣”后,開始排泄。
我跟在它的屁股后面,自然第一個聞到那令人窒息的氣味。后來我知道了它的臭毛病,一見它揚起尾巴,就以最快的速度逃跑。然后,我就看見站在“圓餅”中間的父親,放下牽驢的韁繩,拿起鐵锨,將它的糞便和沾染的麥穗鏟起來,丟到雞圈里去。收拾完這些,我和父親再次上場了。眼前的驢屁股忽悠忽悠地晃著,腳下的石磙子撲棱棱地轉著,陽光下麥穗明亮的光芒晃著我的眼睛。我就在那一圈又一圈的轉動里,流下無盡的汗水。終于,在將那塊“圓餅”連續翻動、碾壓上三四次之后,大多數的顆粒就從麥殼里被擠壓了出來,跟著驢屁股揮鞭子的事告一段落。我終于可以短暫休息一會兒。
下午兩三點鐘,父親和母親早已拿了五股叉,開始挑動空癟的麥穗頭,一浪又一浪地將它們推到“圓餅”外面去。剩下那些包著麥衣的顆粒,需要我再牽著驢,單獨用磙子碾壓上一遍,好讓后續篩選的工作更容易一些。這一遍碾壓完,那頭討厭的灰驢終于可以卸下負擔去休息。我們則用推板、簸箕將“圓餅”聚攏到門口去——那里有風。母親用右手將簸箕舉到齊肩的高度,左手扶著簸箕站在那里,就能清晰地判斷出風的方向和大小。我們不相信,用實踐檢驗后,才發現她的判斷準確無誤。我們好奇地問她,她說:身上有壓力時,站久了,慢慢地就知道風的方向和大小了。風來,母親便有規律地抖動起簸箕,那些顆粒均勻的麥粒從前端邊沿緩緩落下,漸漸堆成一個小山的形狀,輕的麥衣被風吹動,向后方飄落。
有一些緊裹著麥衣的麥粒,常常會混入“小山”中,我和姐姐們便蹲在邊上,用手將它們刮到最底下,湊成單獨的一堆。然后,我們將用家里專門用來敲糧食的木棒,把它們再敲打一遍,讓麥粒和麥衣分開。
忙完這些,常常是下午五點多鐘。母親因托舉的小麥過多,右胳膊已抬不起來。但她仍然堅持著,又把“小山”用簸箕攬著,裝進我們撐著口子的纖維袋子,然后,父親和我將一袋袋糧食,抬著碼到屋檐下去。如此這樣,三四天后,我們的小麥終于收獲完成。我細細數了數屋檐下的袋子,大大小小竟然有十幾袋。父親早已打聽過其他鄰居的收成,和自家一比:今年我們的收成要比誰家的強一些哩!說完,他就笑了起來,滿臉的皺紋和汗漬里,都是豐收的喜悅。我們也跟著一起笑,其樂融融的場景在漫天星斗下,成了最美的畫面。
原本,連天的忙碌結束后,我們就可以四處去玩了。但有兩年,也就是洪水淹了莊稼地的那兩年,我們格外辛苦——除了收小麥外,還要將淤積在莊稼地里的泥沙清理出來,把田地收拾好,等來年,讓它再給我們孕育小麥。被淤積的地,一共有兩塊。大的一塊就在砂溝邊上,淤積的泥沙比炕沿還要高,田埂被深埋起來,根本看不見田地的邊界。小的一塊在田地中間,也在洪水的下游,淤積的泥沙少一些,至少我們能根據未被掩埋的田埂上的草,分辨出地界。
我們先從小塊地干起,一鐵锨一鐵锨地將泥沙鏟起來,裝進架子車,然后運到砂溝底部被洪水沖刷成的深溝里去。這樣一方面,能就近把這些泥沙處理掉;另一方面,砂溝底部被填平了,也方便了一些架子車的日常通行。大塊地的泥沙,因為沒有通往砂溝底部的路,所以我們無法將泥沙運到砂溝底部。我們只得把它們堆積在砂溝邊上,將原來的矮壩變高變寬。以后就能更好地阻擋洪水入侵。沒想到,經過架子車一車一車地清理,七八天后,原本只有一米多高的堤壩,被堆成了三米多高。一家人坐在高壩上,眺望著尚有很多地塊被泥沙覆蓋的田野,懷想著它們綠意盎然的模樣,感慨萬千。
后來,父親和母親又在高壩上栽種了白楊樹,說是要用它們的根系來使沙壩堅固。起初,它們矮小得不到膝蓋,一點都不起眼。后來,卻是一年一個樣,三四年后就有六七米高,碗口粗,葉子密密麻麻,在陽光下閃著光。再后來,也有洪水滾滾流過砂溝,但莊稼地卻再也沒有受過侵襲。那個壩子,在時光的洪流里,安然老去,終于和原來的壩子融為一體。就像收麥子的那些辛苦,終究成了我記憶深處一抹淡淡的痕跡。甚至,我還能微笑著說起它,因為酸澀的記憶里還藏著甜蜜。
(責任編輯 蘇靜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