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傅斯年的宋代文化認同

摘要：傅斯年感應時代與社會的律動，在傳統與現代的對勘接受中伸展自我的人文觸角。他認同宋代為中國文化之最高點，援引西方科學的史學研究方法來拓寬史學研究領域，推崇宋史的比勘對比之法，憑借客觀主義史學的標桿人物效應導引晚近史學的研究潮流。盡管其評價標準與實施原則均帶有濃郁的工具理性色彩，但其藉以發掘宋學資源所蘊含的科學精神，為創建現代學術體系提供了堅實的傳統文化基礎，為全面體認宋代文化提供了多樣的文化參照，凸顯近世學術千年一貫的科學品格和足可媲美西學的方法論傳統，助推了中國學術的現代轉型。

關鍵詞：宋代文化;傅斯年;史料學;科學

中圖分類號：I207" " " "文獻標志碼：A" " " 文章編號：1672-0768（2025）01-0040-07

宋代作為我國古代承上啟下的歷史轉折時期，伴隨著其重文輕武、以儒立國等治國方略的確立，士人的角色認同意識和社會地位空前高漲，在憂以天下、仕以行道的觀念推動下，宋代一躍成為我國古代學術文化昌盛的朝代。相對寬松和豐裕的社會條件激發了宋人立說傳世的文化熱情，在史料考訂與整理上所取得的成就打造了宋代雅俗貫通的文化品格。在傳統學術整體轉型的晚近之際，宋代文化以其獨特的文化魅力成為學人追步與不斷取資的界標。自從梁啟超引領“史界革命”以后，各具特質的史學流派風起云涌，傳統史學逐漸涅槃重生。宋代史學開近代史學研究先河，被譽為“中國的蘭克”的傅斯年，援引西方科學的史學研究方法來著力拓寬史學研究領域。他憑借客觀主義史學的標桿人物效應導引晚近史學的研究潮流，藉以發掘宋學資源所蘊含的科學精神，為創建現代學術體系提供了堅實的傳統文化基礎。

一、頌揚宋代史學，建構東方學正統

千年文脈自有一條獨立自得的演變路徑，正如殷鑒秦鏡，傳統不只是當下的文化參照，更是后世綿延不盡的學術資源。自中唐以至五代十國，封建統治王朝屢屢出現大臣跋扈、宦官擅權、藩鎮割據等現象，朝政一直動蕩不安，直至宋代這一局面方才告一段落。緣于貴族政治式微和士人群體意識的強化，宋代出現了少有的“百年無內亂”的政治穩定局面。傅斯年接受宋代文化，首先從“體認”該朝文化之繁榮上突破，1924年其《評丁文江的〈歷史人物與地理的關系〉》載：“大野三百年一統后（這個一統之為一統，也和我們五族共和之為共和一樣），大亂上一回，生出了一個文化最細密的宋朝。在許多地方上，宋朝是中國文化最高點。”[ 1 ] 430 作為一個備受戰火洗禮的王朝，宋代文化天空彌漫著尚雅重理的文化氣息，出入其間的文人自可借“茶禪一味”來體會天理，借“把盞酌歡”來感悟人間樂事，精致而又雅俗貫通的宋代文化鑄造了后世企慕的向標。不過，出入政治、學術、教育之間的傅斯年推崇宋代文化，其實更多地指向宋代史學。在晚近史學研究領域，傅斯年特別重視史料，意圖將史學自然科學化，是當之無愧的史料學派的領軍人物。史料越充實，學問越進步，在他看來，史學就是一門客觀而嚴密的科學，它主要涵蓋史料的搜集、考證和辨偽，甚而至于他在1928年提出聚訟紛紜的“史學便是史料學”之說，力圖在中國建立科學且又正統的東方學。史料素為歷代史家所關注的焦點，尊重史料，歷史的學科本位才會凸顯，不會淪為一種任人擺布的存在，根植于豐厚史料上的探究，可以消除空疏無根的學風。重視史料亦非傅斯年的個人創見，至少在實踐層面，在他的倡導和躬身實踐下，我國第一家現代意義上的歷史研究機構——“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誕生，與其他史語所同仁一道，他孜孜于搜集與整理史料，助推了傳統史學的現代轉型和發展壯大。

史料與史觀互為表里，從某種意義上說，史料派與史觀派的交鋒譜寫了20世紀的中國史學發展史版圖。自從王國維“二重證據法”問世以后，緣于方法的更新與史料地位的強化，史學研究領域進一步擴大。傅斯年服膺王氏此論，進而凸顯史料整理的比較之法，其云：“假如有人問我們整理史料的方法，我們要回答說：第一是比較不同的史料，第二是比較不同的史料，第三還是比較不同的史料。”[ 2 ] 308 正如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歷史奔突前行，具體事件多不可逆，而其文字記載并非單一，爬梳記錄該事件的史料，比勘多個跟其相關的記載，或可近其真，亦能明確史學研究的方向。在這一觀念的影響下，傅斯年認可史料學等同于比較方法的運用。若追根溯源，司馬光的《通鑒考異》就是其中典范：“在中國詳述比較史料的最早一部書，是《通鑒考異》。這是司馬君實領導著劉攽、劉恕、范祖禹諸人做的。這里邊可以看出史學方法的成熟和整理史料的標準。”[ 2 ] 308-309 真實而客觀的史料足以確保史觀的可信，為史學研究鋪設了堅實的基礎。為確保史料的客觀與真實，《通鑒考異》作了嚴密的比較甄別和考訂分析，以科學的比較法為手段來處理各異的記載。此論在其《中西史學觀點之變遷》一文中得以發揚：“最有貢獻而趨向于新史學方面進展者，《通鑒考異》《集古錄跋尾》二書足以代表。前者所引之書，多至數百余種，折衷兩種不同材料而權衡之。”[ 3 ] 152無論是材料取舍，還是考訂方法，宋代較為發達的史學典籍及其處理原則，因其對直接史料的關注而引領了近世史學的恰切路徑。

不但如此，假諸紙質文獻與金石文獻的對比互證，宋人的史學實績較于前人而言，一點也不遜色：“以金文證經典雖為較近之事，然以石文校史事，宋朝人已能為之。如歐陽永叔《集古錄跋尾》，其中頗有勝義，”[ 2 ] 328這一方法惠澤后世學人無窮，究其演進脈絡與實際成就，清代可謂該法的高峰，“北宋人的史學分析工夫到這個地步，所以才能有《唐書》《通鑒》那樣的著作。到了近代顧亭林、朱竹坨等，以石文校史書，時有精論，而錢竹汀‘乃盡……出其上，遂為古今金石學之冠’。”[ 2 ] 329 宋人精詣所至，為晚近史學研究提供了豐富的參考模板，繆荃孫、王國維等后來者之所以能在史傳校正與石刻等領域成績卓著，效法宋史的比較互證之法或是原因之一。因為有了比較之法，舊史料可以重組，生史料可以連綴，拷問傅斯年“史學便是史料學”的本意，如何處理整理材料與聰明考證的關系是一大關鑰，這適如時彥所論：“雖然傅斯年后來多用考證表示整理資料，其經典的表述還是比較。唯有善于比較才是聰明的考證。”[ 4 ]比較不是理由，“因時制宜”的史料才是科學的比較手段，他進而將其概括為八對性質各異的史料對勘互證，科學的比較“這比王國維的‘二重證據法’又邁了一大步”[ 5 ]。其斷論宋史為我國史學的早熟形態，它能盡其所能擴張新材料，宋代史學因而具備了新史學的諸多特質，個中雖難掩其援引西學以資立論的意味，但就其視《通鑒考異》為比較法的范本而論，抬舉它為史料學方法論的指南等一波操作就直擊此一問題的內核。

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近世的學術演變自有一以貫之的學脈，在史學領域，胡適、陳寅恪、錢穆諸人早就注意到，自宋學到清學，二者淵源關系至深。其實，1928年傅斯年的《中國古代文學史講義》就注意到：“近代中國的語言學和歷史學，開創于趙宋，近三百年來成績很大，最近二十年中，尤有若干新觀點，供我們這一項的考定知識之開拓。”[ 2 ] 9較于歐洲歷史學直至近代才發達的事實，宋代史學早就取得了突出的歷史成就。傅斯年援引《通鑒考異》闡明宋儒成熟的治史方法遙啟了近世諸多法門：“宋朝晚年一切史料的利用，及考定辨疑的精審，有些很使人更驚異的。照這樣進化到明朝，應可以有當代歐洲的局面了。”[ 3 ] 4只可惜這一良好的發展勢頭，被蒙元之亂和明人浮夸之風隔絕，在傅斯年看來，當下史學部分漠視了自宋至清注重史料鉤沉與辨識的路徑，以致直至國門洞開接觸西學后，國人才重拾這一傳統。作為章黃學派的信徒，傅斯年受過漢學的系統訓練，他推重清代樸學的科學指向，在其看來，清儒敢于懷疑和重視實證的態度，類似西方文藝復興時期的科學。在《〈史料與史學〉發刊詞》一文中，他推出史語所的治史宗旨，就推崇足可與西方近代實證派媲美的我國史料學研究理路：“本所同人之治史學，不以空論為學問，亦不以‘史觀’為急圖，乃純就史料以探史實也。”[ 3 ] 335尊重史料，就會減少因為追求史觀而致的鑿空之論，“史料有之，則可因鉤稽有此知識，史料所無，則不敢臆測，亦不敢比附成式。此在中國，固為司馬光以至錢大昕之治史方法，在西洋，亦為軟克、莫母森之著史立點”[ 3 ] 335 。例以國人較為熟知的歐洲實證史學派代表人物蘭克、莫母森，闡明史語所切近史料來探究史實的治學宗旨。由宋至清，時代變遷不居，方法卻前后相繼，司馬光所開創的史料方法因其科學性而成為史語所研究的不二途徑。在史料整理方面，傅斯年認為司馬光《資治通鑒》、歐陽修《集古錄》樹立了后世史家的標桿。就此而論，有《集古錄》等作傳世的歐陽修，特別重視直接史料，做相應的梳理研究，這就是“近代史學的真工夫”[ 3 ] 4 。職是之故，傅斯年號召史語所同仁接續自司馬光至顧炎武的治史“遺訓”，竭力拋棄一切主觀看法，進行絕對客觀的歷史學研究。

“東方學之正統”并不是一味地講究“漢學正統”，亦非唯西方觀念是聽，而是超越中西、面向未來的學術理念。想要謀求“科學的東方學之正統在中國”[ 3 ] 12這一宏偉規劃，在傅斯年的領銜下，史語所同仁進行了殷墟考古挖掘、明清檔案整理等大型工程，特別是15次大規模的殷墟考古挖掘，以及他所主持出版的居延漢簡，這一系列活動奠定了“東方學”大廈的基石，它有利于糾正疑古思潮之偏頗與斥逐歷史虛無主義之弊。在1929年9月9日，傅斯年曾寫信給陳寅恪，期待陳寅恪放棄其所熟悉的佛典、西北民族交流、中古文史等研究領域，而回歸傳統的史學研究，主攻宋代史學，該函載：“此事兄有如許興趣，至可喜也。此事進行，有兩路：一、專此為聘一人，二、由兄領之，弟覺專聘一人，實難其選……而明、清史料又浩如煙海。宋代史固是一個比較純粹中國學問，而材料又已淘汰得不甚多矣。此可于十年之內成大功效，五年之內成小功效，三年之內有文章出來者也。”[ 6 ] 167-168 相較而論，唐代涉及佛教及西域等域外漢學，國內起步甚晚;明清史料汗牛充棟，整理出來顯非易事，而宋代史料數量符合了短期內大產出的功利需要。傅斯年視重修《宋史》為史語所成立后的第一件大事，而這一學術藍圖的背后是對史語所迅速成長的殷切期待。就此而言，史語所承擔了他擘畫“科學的東方學之正統在中國”的主陣地，新修《宋史》后的史語所也就足可代表中國，可與歐洲東方學抗衡的學術重鎮。高擎與異域漢學競勝的大旗，研究領域不“與洋人把泥帶水”，充溢著“為中國而豪外國”[ 6 ] 83的學術民族主義色彩，根底還在于其骨子里的中國文化本位意識。1935年其《閑談歷史教科書》進一步張揚了這一情結：“我們應該借歷史鍛煉國民的自重心（不是自大心），啟發強固的民族意識，以便準備為國家之獨立與自由而奮斗，……不為島夷，不為索虜。”[ 7 ] 61懷抱“把漢學中心奪回中國”的信念，傅斯年對泱泱大國之風的提振，對研究純粹中國問題“全漢”史學事業的屬意，張揚了特定時代下歷史與價值的統一，推動了晚近文史之學的現代化進程。

二、抬升宋代文化地位，刷新文化認知譜系

現代分科制度實施奠定了史學研究的科學化向度，晚清民國留學生隊伍中有一條不成文，或者說是心照不宣的選擇，求學問應選擇歐洲諸國，而求學位則可以遠赴美國。作為一位備受“五四”新文化洗禮的“新潮”學人，在1919年冬至1926年冬這段時間內，傅斯年留學英、德、法三國，其心中當有一把留學攻讀與振興祖國的關系尺子。如前所論，傅斯年注意到宋學與清學的內在關聯，其實他對二者的認知，特別是彼此的高下之別，可以留歐為一道分水嶺。在出國之前，傅斯年雖總體上對宋學評價不高，但不無少數為宋學澄清辯誣的言論。早在1919年4月，《新潮》第1卷第4號的“故書新評”欄目就刊載其文，有意替朱熹《詩集傳》和《詩序辨》翻案，該文立場鮮明，直抒心靈：“這兩部書很被清代漢學家的攻擊，——其實朱子同時的人，早已有許多爭論了——許多人認他做全無價值的‘杜撰’書。但是據我看來，他實在比毛公的傳，鄭君的箋，高出幾百倍。”[ 1 ] 217朱子二作的訓詁雖難免粗疏，但其不穿鑿附會，就此而論，清儒認定其為一文不值之作，確有失公允。頗具戲劇性的是，在《新潮》的同一卷的同一欄目下，傅斯年開具了“清代學問的門徑書幾種”，借此申發他對宋明與清代學問的基本看法，在其接受視野里，宋明的學問是主觀的、演繹的、悟的、理想的、獨斷的;相較而論，清代的學問則是客觀的、歸納的、證的、經驗的、懷疑的，二者的方法迥然有別，彼此所追求的“主義”亦捍格不入。“仔細看來，清代的學問，很有點科學的意味，用的都是科學的方法”[ 1 ] 228。 援引異域的科學標準，大可斷言清學可謂宋明學問的反動，進而認定清學是歷朝各派學問最近乎科學的，至于事情的原委，佛道兩宗為宋學的原動力，清學則導源于經籍的古訓，其就原動力維度來拷問二者之異，又貼近了傳統文化生態。

在留歐后期，傅斯年的學術理念版圖發生了根本變化，盡管他還一如既往地推舉清代學術地位，卻自覺地將宋代學術置于歷代學術之上，宋、清學術悄然換位隱含著其考察立場的回歸。如前所論，其1924年的《評丁文江的〈歷史人物與地理的關系〉》一文就推崇宋朝存在地位，認為它位居中國文化史的頂峰。歸國后，1928年傅斯年在中山大學執教中國古代文學一課，撰有《中國古代文學史講義》。在該作中，傅斯年充分肯定宋代繼往開來的地位：“近代中國的語言學和歷史學，開創于趙宋，近三百年來成績很大，最近二十年中，尤有若干新觀點，供我們這一項的考定知識之開拓。”[ 2 ] 9 一改留歐前非議宋代史學的習見，將其放置于近世學術演變史中體認，其本身就是一種觀念的躍進。1929年其《〈詩經〉講義稿》在梳理宋代《詩經》學演進脈絡之時，就選擇勇于質疑的歐陽修來發凡起例，展示歐氏在史學、文學、經學等領域新舊兼有的立場，張揚北宋學術的復興氣象。宋人敢于創新、發揮新義，傅斯年認同朱熹《詩集傳》尊重文本而闡發新義的路徑，相對解放的宋代經學思想，自然會遭遇層出不窮妄說謬說的阻擋，然后者畢竟是跳梁狐鳴，難成氣候。經學思想解放與敏銳眼光的推許，顯示一種觀念的時代進步，借此宋人的研究成就也就進入他的考察視野：“宋末有一偉大的學者王伯厚，開近代三百年樸學之源……雖然搜羅不多，但創始的困難每每這樣子的。這實在都是《詩》學上最大的題目，比起清儒拘《鄭箋》、拘《毛傳》者，他真能見其大處。”[ 2 ] 147照其看來，若沒有宋末王應麟的開創之功，顧炎武、閻若璩等的樸學造詣，甚至“乾嘉之學”的局面形成還得假以時日。就此而論，傅斯年抬高宋學的地位暗含了實學的評價眼光，1931年其《致王獻唐》載：“弟以為近千年來之實學，一炎于兩宋，一炎于明清之際。兩宋且不論，明中世后焦竑、朱謀垏、方密之實開實學之風氣。”[ 8 ] 100 將兩宋與明清列為我國實學的興盛時期，雖仍帶有留歐前的思想烙印，但其對宋代的總體評價已超邁清代之上。

著書立說是學人心志的直接流露，留歐歸國后的傅斯年推戴宋代文化，其實更多還是就宋代史學來立論。《史學方法導論》是他20世紀30年代在北大授課的講義，更可視為傅斯年貫徹“史學即是史料學”理念的有形載體。按照客觀主義史學的理解，自然是未經“修改”的史書價值最大，而那些保存當時社會原初情形的記載更有“信實”色彩。因此，他認為《晉書》表現了超然曠達的晉人風致，《宋史》則呈現了宋代社會的原生態，他不遺余力地對詬病《宋史》紊亂的觀點說不。每一部史書所保存的原材料自然越多越好，然一經整理后，就可能因為越追求體例統一而史料價值就越發糟糕，依其來看，偌大的二十四史都不合乎近代史籍的要求。在某種程度上說，我們要爬梳的史料越生越好，“《新五代史》及《明史》是最能鍛煉的，反而糟了。因為史料的原來面目被他的鍛煉而消滅了”[ 2 ] 340。披覽與研制生材料，更接近史學的真相，紊亂的《宋史》因為史料的近真而彰顯了它獨特的存在價值。如前所論，其《中西史學觀點之變遷》一文在批評歷代史乘史法的基礎上，推戴宋代史學的存在地位：“當時史學最發達，《五代史》《新唐書》《資治通鑒》即成于是時，最有貢獻而趨向于新史學方面進展者，《通鑒考異》《集古錄跋尾》二書足以代表……后者可以代表利用新發現之材料以考訂古事，自此始脫去八代以來專究史法文學之窠臼而轉注于史料之搜集、類比、剪裁，皆今日新史學之所有事也。”[ 3 ] 152北宋史學成就超越前朝，可惜南渡以后趨于遲緩，傅斯年心儀北宋史學，認為當時既有像《資治通鑒》等一流的史學典籍，又不乏如《通鑒考異》等新史學方法的運用典范，就此而論，北宋史學遙開了現代新史學的研究途轍。

凡事皆有因果，傅斯年的趙宋文化認知譜系發生根本性轉變的還得從其1940年《性命古訓證》一書說起，該書是1948年傅斯年當選為中研院院士的代表作，它標舉了以語言學方法研治中國思想史的范式。程朱深諳性理，“其立說實為內外二本，其教則兼‘尊德性’與‘道問學’，尤以后者為重”[ 2 ] 655 ，一如清代樸學，程朱理學的“物學”色彩濃郁，戴震以后的清儒每每攻擊理學之時，其批判矛頭所指多為陽明心學，而非程朱之學，因為晚近樸學立場近似程朱理學，程朱理學的二層性說在思想史上具有繼往開來的價值。如此藉以剖析阮元《性命古訓》 一書的方法，明確叫板戴震、阮元掊擊程朱理學的態度，嘗試通過自己的“辯證”分析以圖恢復宋儒性說的本意，卻不自覺地張揚了程朱“道問學”的工具理性。傅斯年雖無大部頭的學術著作問世，但甚少有人懷疑他在史學界和考古學界的引領作用，作為跨領域多棲的學人，其學術追求與政治情懷并存，“傅斯年一生的學術成果主要完成于他回國后至抗戰爆發這10年間”[ 1 ] 36-37 ，學術上的黃金十年伏脈于其視野開闊和學術交游。遠赴歐洲的留學生涯，刷新了他的思想視野和認知譜系，逐漸由早期的一味趨新轉向多元的重新評估轉變。留歐后期的傅斯年學術觀念瞬間豁然開朗，與陳寅恪每周數次的切磋交流或許是其中最主要的緣由：“如果沒有陳寅恪的點醒，天分再高，用功再深，也很難自我實現頓悟。當然，能夠承接陳寅恪的一語道破，絕非等閑之輩，在傅斯年也是心有靈犀，水到渠成。”[ 9 ]藉由陳寅恪的影響，傅斯年坦然將宋代放置于清代學術之上，其本身就強化了現代學術的科學色彩。較于陳寅恪以外體中用視野來褒揚宋代文化高度，傅斯年更多體認宋代文化的純粹性，不似李唐與域外文化的纏夾不清，期望更多學人去研究純粹的中國學問。傅斯年希冀發掘宋學的科學精神和整理其方法論資源，從而為建構現代學術體系提供傳統文化根據。

三、推重趙宋的文化心理與理論得失

宋學作為一種雅俗并重的文化范型，緣于經世責任意識的強化與宋式生活美學的張揚，為后世社會打造了一座人文精神的富礦，不斷引領后代學人去叩擊和學步。宋代及其宋型文化開啟了近世學人書寫的新路徑，張揚了始終如一的文化傳統。傅斯年作為晚近中國學術科學化的領軍人物，如同處于社會轉型的廣大學人一樣，感時憂國的民族主義胸懷與放眼世界的世界主義理想并存，注重啟蒙的理性主義與重估一切的懷疑精神相互激蕩，賦予他們思想以詭譎歧異的多面性。留歐歸國后的傅斯年，其宋代文化的認知譜系發生了很大的位移，重新省視宋代史學及宋人的文化貢獻。在他看來，其一，宋代文化高度源于宋人的開拓精神及創新意識，這惠澤后學無窮。如前所論，傅斯年斷論近代中國的語言學與史學，肇始于宋代;宋代《通鑒考異》可謂比較史料方法論的祖本;宋代開近代三百年樸學之源;“考訂文籍，辨章器物，皆宋人造成之學”[ 2 ] 118 ，宋人一旦掌握考證的工夫，斯時古器物學亦逐漸發達，證實之風盛行，“我國自宋以來，就有考古學的事情發生”[ 5 ] 88 。無論是史學方法論的開創，抑或史學研究領域的拓寬，宋代均為后世貢獻了豐厚的精神財富，開中國近代史學發展之先河。其二，不迷信前人，敢于疑古，尊重史料等思想鑄造了宋代文化的高度。歷史傳說中的錯訛，大多難逃宋人的火眼金睛，歐陽修首開宋代疑古之風，宋人“搖動后人”的成就多基于他們的放膽創想;司馬光《通鑒考異》所標領的對勘考異之法，其考定辯疑的精審樹立了后代史料整理與應用的標桿;朱熹研治《詩經》，接續北宋“不信詩序”而勇于質疑的自信之風，其治《詩》之作才少“根本誤謬”，凡此種種，顯示了宋代引領后世的全面繁榮之象。

學人的治學旨趣是時代與社會的多向折射，貼近晚近社會生態，創建富有中國本位的、科學的東方學之正統是傅斯年推崇宋代文化的主要文化心理。在啟蒙與救亡的雙重時代變奏聲中，很難簡單地以一位“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健將來定位傅斯年，在傳統文化現代轉型的艱難行進中，傅斯年無疑是一個極富個性而又好走極端的矛盾組合體，他一生扮演了亦政亦學亦教的多個角色。他以強烈的民族意識投身社會改革，開辟草萊，創建現代學術機構管理規范，致力推動純然的現代史學、語言學研究，為建構現代中國學術大廈付出了畢生的心血。傅斯年以振興中國學術為己任，其推崇宋代文化飽含著以國家利益為重的知識分子良知，濃厚的民族主義是其復興人文學術的思想底里。1934年傅斯年《〈城子崖〉序》在體認個體思想發展與所處環境內在關聯的基礎上，對比了中西學人研究中國史的差異，他斷論西洋人多關注漢籍中的中外關系，就幾部業已經典化的旅游記而論，充其量也只涉及一些“半漢”的事情，“我們承認這些工作之大重要性，我們深信這些工作成就之后，中國史的視影要改動的。不過同時我們也覺得中國史之重要問題更有些‘全漢’的，而這些問題更大更多，更是建造中國史學知識之骨架”[ 3 ] 235。骨子里的中國文化本位意識，沉淀為其各種文化綱領書寫的重要坐標，成為他獻身學術的根本動力。1928年其《歷史語言研究所工作之旨趣》一文中倡導建立科學而扎實的東方學之正統，并規設了科學評價的三條標準：“凡能直接研究材料，便進步”，“凡一種學問能擴張他所研究的材料便進步”，“凡一種學問能擴充他做研究應用的工具，則進步，”[ 3 ] 5-7 這三條標準涵蓋新問題、新材料、新方法三個維度，展示他一貫史學追求，其斷語雖援引進步與退步這種二元論的話語來表達史語所的研究旨趣，編織該學術機構的學術藍圖，仍難掩傅斯年藉以鉤沉宋代文化資源，發掘與提煉可供自己追步因子的考慮。就此而論，傅斯年的趙宋文化情結接續了我國史學的經世致用傳統，有利于實現學術救國的宏大指向。

張揚正氣節操，砥礪士人名節也是傅斯年推重趙宋文化的一個重要文化心理，抵御外侮的高節之士是他景仰的對象。完稿于抗戰期間的《中國民族革命史稿》（未刊）就借表彰南宋志士文天祥、謝枋得等見危致命的名節楷模來傳達揚善貶惡的民族氣節：“南宋之亡，雖亡于政治之不競，而其殉國之烈者，則前古所未有也。其尤難者，則文謝二公也……十年如一日，志事一貫，不以日月之遷移而緩其初志，不以形勢全非而弛其努力，則極難矣。”[ 10 ] 身處中原動蕩之際，能堅守君臣之義、民族氣節，雖遭無窮挫敗，身死燕市而不改初心，文天祥和謝枋得的形象照耀千古，適可為抗戰中的國人以巨大的精神激勵。傅斯年愛憎分明，具有強烈的民族情懷與愛國意識，名節操守成為他品藻人物的一個重要標尺。他的七世祖傅以漸，是傅氏家族興盛的奠基者，身處明清易代之際的傅以漸雖金榜題名，高中清代開科的首位狀元，然其行徑與忠臣不事二主的綱常名教格格不入，以致傅斯年對這位先祖并無多少好感。抗戰勝利后，傅斯年曾經出任北京大學代理校長，標榜“漢賊不兩立”的原則，堅守北大不聘偽職教員的底線。1944年6月，傅斯年足足用了一個晚上的時間，借一線燭光恭筆書寫文天祥的《正氣歌》《衣帶贊》諸詩，以此來引導與教育其8歲的兒子傅仁軌，并題跋道明其撰寫的動機：“其日習數行，期以成誦。今所不解，稍長必求其解。念茲在茲，做人之道，發軌于是，立基如是。若不能看破生死，則必為生死所困，所以異于禽獸者幾希矣。”[ 7 ] 510假借文天祥詩歌來陶冶其子，分明有意高揚宋人民族氣節的考量，藉此敦獎名節來激勵其子積極進取、奮發有為。

留歐前后的傅斯年宋代文化印象雖有高下之別，而其所操持的立場與標準卻一以貫之，即援引進化論和現代科學觀來繪制其宋代文化鏡像。在胡適、傅斯年等新文化學人看來，傳統文化固有樸素的科學因子，貼近晚近文化生態來深入挖掘傳統文化資源和歸納方法論體系，可以更圓融地搭建現代學術體系。無論是擾攘的現代新文化運動，還是“整理國故”運動的再出發，科學方法早已成為晚近學人接續傳統文化的重要尺度。傅斯年早年論定清學為宋學之反動，隱隱指稱宋學的不科學定位，留歐之后轉而推重宋學，不無其對宋學科學品格大力體認。他在論及《通鑒考異》史料整理成就之時，徑直拿西洋文化來對比，宣告我國的比勘史學研究法領先西方數百年，闡明宋學彪炳后世的科學品格。作為學人的傅斯年，懷揣投身純然學術的理想，提倡絕對客觀的歷史學，就有意借實證史學來擱置史學的非學術干預，規避史學研究的玄學化傾向，以科學精神來引領史學的健康發展。傅斯年推崇程朱理學的“道問學”，稱其為“物學”，褒獎其開樸學研究先河的成就，原因倒在于宋學跟清學一樣都富有科學品格。傅斯年努力挖掘宋學的科學精神，希冀來尋覓現代學術建構的傳統文化資源，并大力推崇宋學的比勘方法和理學的道問學，稱其奠定了現代學術的方法論基礎。盡管考察維度各異，操持標準的工具理性色彩卻如一，不自覺地陷入西方文化的中心論陷阱，忽視了現代學術固有的人文精神與道德理性，存在嚴重的理論缺陷與明顯的認知弊端。正因為援引工具理性來推重宋代文化，故而其較少關注宋代士人氣節，相對而言，同是推崇宋代文化的陳寅恪，就在稱許宋儒長篇考異之法基礎上，表彰宋人崇尚民族氣節的道德理性，實現了人文精神基礎上工具理性與道德理性的結合。就此而言，陳寅恪既是傅斯年宋代文化觀念嬗變的點醒人，又以辯證而清晰的研判彌補了傅斯年的認知之不足，若此，陳寅恪的啟發之功則善莫大焉。

四、結語

宋代作為上接漢唐、下啟明清的繼往開來的歷史時期，其以成熟的體制建設與開明優渥文化制度成為后世文人企慕的一個向標，在內藤湖南的“唐宋轉折假說”里，宋代開啟了東亞近代化的進程，在政治風俗、經濟形態、生活美學等方面鑄造了一座多彩多姿的文化昆侖。晚近學人推重趙宋文化，期待走進璀璨的宋代文化天空，頗堪玩味的是“對于宋代越是推崇備至的學人，如陳寅恪、傅斯年等，反而很少直接下手撰寫關于宋代的論著。而其提出的各種問題，卻陸續引起宋代研究專家以及關注這一朝代的各科學人回應討論”[ 11 ]。現代學術體系建構是本土傳統與外來資源嚙合碰撞的產物，傅斯年感應時代與社會的律動，在傳統與現代、異域與本土的對勘接受中伸展自我的人文觸角，在去浮返本的文化實踐中提煉新的認知范型。傅斯年標舉“史學便是史料學”的客觀主義史學，孜孜去實現科學的、本土的東方學之正統，認同宋代為中國文化之最高點，推崇宋史的比勘對比之法，并圍繞這些理念進行了勤劬的史學實踐，傅斯年對宋學精神及其方法的開掘具有經久的學術價值。盡管其評價標準與實施原則單向度放大了工具理性，然而其貼近晚近社會生態來挖掘傳統文化的現代價值資源的努力，實現“為中國而豪外國”的學術雄心，凸顯了近世學術千年一貫的科學品格和足可媲美西學的方法論傳統，張揚了宋代等傳統文化參與現代學術大廈建構的存在價值，為全面體認宋代文化提供了多樣的文化參照，助推了中國學術的現代轉型。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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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傅樂成.傅孟真先生年譜[G].臺北：傳紀文學出版社，1969：119.

[11]桑兵.民國學人宋代研究的取向及糾結[J]. 近代史研究，2011（6）：52-74，161.

[責任編輯：王立強]

收稿日期：2023-09-20

基金項目：廣東省哲學社會科學規劃課題“現代學人的宋代文化情結研究”（GD18CZW01）

作者簡介：賀根民（1971），男，湖南邵東人，廣東技術師范大學教授，博士，主要從事古代文論、現代學術史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