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世紀以來中國新詩發生研究綜述

摘要：21世紀以來中國新詩發生研究取得了新進展。對新詩起點的研究，" 既有延續以往 《嘗試集》與《女神》之爭的，也有不再聚焦時間節點的確認，而更關注新詩發生的歷史條件與過程，由此打開了更多的研究面相：在新詩發生與西方詩歌的關系方面，重點指向外來詩歌的翻譯問題；在本土傳統方面，探究新舊詩的過渡，引出學堂樂歌等相關研究；在觀審史料方面亦有所補足。具有突破意義的是媒介視角的開拓，研究者從報刊、傳播與出版等角度探究新詩發生在場域上受到的影響，如新詩的排版、分行、標點使用、閱讀上的視覺屬性等，由此帶來的變革與新詩發生的關系，亟待系統、全面地研究。

關鍵詞：中國新詩；起點；發生；媒介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一般項目“媒介生態中的中國新詩流變研究”（22BZW171）

中圖分類號：G07；K901.6 文獻標識碼：Ａ 文章編號：2096-5982（2025）01-0074-06

討論百年中國新詩發展過程中的新/舊、中/西、傳統/現代等問題時，研究者自然會回溯到“首開風氣”的時刻。想要厘清新詩發展史上的這些基本問題，我們需要對早期新詩發生的闡釋史、研究史進行一番梳理。關于新詩發生的研究成果頗多，進入21世紀后，研究者的思路、視角出現諸多新變化，梳理新的研究成果，反思總結其不足，非常具有現實參考意義。

一

梳理中國新詩發生的研究情況，首先要弄清楚“發生”。所謂“發生”，意指“原來沒有出現的事情出現了”。新詩不是一蹴而就憑空出現的事物，它的發生是一個動態的過程，按“新詩第一人”胡適的說法，他將發表在《新青年》1918年6卷3號的譯詩《關不住了！》一文作為“新詩成立的紀元”。而朱自清在《中國新文學大系·詩集》導言中，卻對新詩起點的確立有一段動態的說法，讓后世在談論起點時有了很多討論的空間。（1）1979年在新的歷史語境中，學界興起重評《嘗試集》的熱潮，開啟了對新詩起點的重新討論。（2） 1981年開始，關于《嘗試集》是不是第一部新詩集再次引發討論，至此學界開啟《嘗試集》和《女神》兩部詩集起點之爭。（3）不少學者開始認同——中國詩歌從古典到現代的轉換之間經歷了一個短暫的近代化過程，新詩的嘗試并非始于胡適，起點應從晚清的“新學詩”開始（4）——這種對歷史動態過程的考察，為新詩起點的論爭打開了新的思路。進入21世紀，受海外學者王德威“沒有晚清，何來五四”觀點影響（5），學界普遍開始重審“五四”現代性問題，重視晚清變革在中國現代化過程中的價值。這種研究熱潮也影響到新詩研究，由此對新詩起點的確認回溯到晚清。如榮光啟《現代漢詩的發生：晚清至五四》將晚清至今的詩歌統稱為“現代漢詩”，試圖建構一種新的書寫格局，對晚清詩歌與“五四”初期詩歌不作“一刀切”式的分割，并梳理和探討其詩歌變革理路上的聯系。（6）孫玉石評論該著時，也稱晚清“詩界革命”與“五四”前后誕生的白話新詩，是中國新詩發生發展的肇始和源頭。（7）

21世紀以來關于新詩起點的研究，一方面延續《嘗試集》和《女神》的爭論，推進前有研究，出現一些新角度。如姜濤《“世紀”視野與新詩的歷史起點——〈女神〉再論》一文，從當下語境重釋《女神》的“起點”意義。作者從聞一多“世紀時代的精神”所作闡釋框架出發，以細讀的方式重釋新詩的起點，指出“新”的理解生成于“五四”前后文化政治的“場域”中，是對另一種審美空間的追求，伴隨對新人、新文化、新政治、新社會的構想，而并非只是白話對文言的替代，或者工具意義上的“詩體大解放”。（8）姜玉琴《從〈嘗試集〉到〈女神〉：兩個不同的新詩傳統》一文，則從浪漫抒情與寫實、個人主義與群體主義兩個層面比較《女神》與《嘗試集》，認為兩者屬于不同的美學傳統，展現了不同詩學話語體系。不僅肯定了《嘗試集》在史學上的開創意義，還將其放至與《女神》同頻的位置發掘其美學主張和藝術追求，認為二者是雙頭并進的詩學傳統。對新詩起點的探討不再聚焦于爭論誰是起點，而是更關注起點爭論的建構過程，考察其背后的歷史內涵。（9）姜濤《“起點”的駁議：新詩史上的〈嘗試集〉與〈女神〉》一文認為，過去的論爭中解決的實則是時間邏輯與價值邏輯之間的矛盾，在上述張力中，兩個起點被扭轉成“開端”與“成立”的線性接替，這種“共時”發生的詩歌對峙被拉伸為“歷時性”的進化分期。不同起點的設定相關聯的是對新詩合法性的不同構想，新詩不僅是一個歷史形態，還包含著特定的美學訴求和歷史內涵，因此，回溯兩者的歷史位置升沉背后所指向的兩本詩集的歷史定位過程，檢討讀者的閱讀、批評的生產以及文學史的敘述作用，才是新詩起點研究的真正意義。（10）此文突破以往文學研究范式，采用社會學、歷史學、文化學、傳播學等多維視角考量兩部詩集的起點意義，不容忽視。

另一方面，研究者從經典重構的角度考察新詩起點。如方長安《新詩知識生產與經典化功能——歷史視野中的〈中國新詩選（1919—1949）〉》則從新中國第一個最重要的新詩選本出發，考察臧克家如何通過該選本重構新詩史，其以1919年郭沫若《立地地球邊上放號》等取代1917年胡適《白話詩八首》等早期新詩。這無疑是對將胡適等人的詩歌定位為新詩起點知識的否定，從而將新詩起點從1917年后移至1919年。（11）該文考察經典選本如何重塑知識譜系，在新的政治文化語境下進行知識生產，這個過程中如何重新確立新詩起點是必要的一環。余薔薇《中國新詩起點的歷史建構與文學史的接受和認定》一文，考察胡適如何通過編選《嘗試集》建構新詩起點，以及在同一歷史場域的郭沫若、胡懷琛、凌獨見等如何講述新詩起點敘事，百年文學史著的敘述是如何在《嘗試集》與《女神》之間徘徊，以此還原歷史現場，重新審視胡適的新詩起點建構過程體現出的現代歷史意識。（12）從歷史維度反觀當時主流之外各種獲取新詩合法性的聲音，展現出新詩起點問題的多元性與豐富性。

另外還有學者通過梳理起點的時間爭議來引出新詩的問題。如陳仲義《百年新詩：“起點”與“冠名”問題》一文，歸納出新詩起點的7種說法，并對其進行辨析來明確新詩起點的原則，梳理新詩的命名史，探究其前蘊與后續變化，希望厘清其內涵外延的規則與微妙變換。（13）向天淵、王妮《新詩誕辰：作為“問題”的歷史考辨——兼及新詩百年紀念之反思》梳理了新詩發生的7個時間節點，并根據當事人和后來的批評逐一辨析，最終認可“1918年說”，并分析反思新詩誕辰大多以“1917年說”的原因。（14）

二

21世紀的新詩起點研究，非常關注新詩發生的條件與過程。如許霆的專著《中國新詩發生論稿》比較全面地考察了中國詩歌從詩質、詩體、詩語的現代轉型過程，其中包括譯詩、白話、媒體等對新詩發生的影響。（15）新詩發生是在反抗古典詩歌傳統中尋找和建立新的詩歌體式，西方詩歌很大程度參與了這一過程，因此，考察新詩的建構時，新詩與西方詩歌的關系一直備受關注。

新詩的發生必然受到外國詩歌的影響，而翻譯在其中是重要的環節。過去的新詩研究重在發掘新詩與中外傳統的關系，但在新詩發生問題上探討不多。21世紀以來，關于新詩發生的探討，有很多學者關注到外來詩歌的翻譯問題。如張林杰《外來詩歌的翻譯與中國新詩的發生》一文，較早探討了外來詩歌的接受和翻譯對新詩基本特征的形成起到重要作用。（16）陳太勝的《跨文化旅行中的原作與譯作——胡適的譯詩與新詩的發生新論》將翻譯作為一個重要視角，對比胡適《哀希臘歌》《關不住了！》兩首詩歌的翻譯情況，梳理胡適的英語詩歌翻譯所經歷的變化，探討譯者在不同文化語境中所持有的文學觀念，進而發掘跨文化翻譯對新詩發生的重要意義，強調翻譯是新詩一個隱秘的源頭。（17）熊輝《翻譯詩歌與中國新詩現代性的發生》認為，中國新詩現代性發軔于譯詩，但它仍保留自身的民族性色彩。譯詩為新詩注入了對抗傳統的血液，它在語言、形式、文體等方面都推動了詩歌的現代化。（18）討論新詩的發生，翻譯是題中應有之義。袁進《從新教傳教士的譯詩看新詩形式的發端》一文，以近代來華的西方傳教士用漢語翻譯的基督教詩歌為研究對象，考察了翻譯與新詩發生的問題，認為在傳教士所作白話翻譯的嘗試中，無論是在贊美詩中運用雙音節詞，還是直譯中不考慮音樂性的自由詩體，都可以找到新詩的影子。不過作者同時指出，目前沒有具體文獻能證明西方傳教士對中國新詩人有直接的影響。（19）由于這方面文獻尚待發掘，其研究空間有待進一步擴展。

新詩發生受譯詩的影響，與新詩人的留學經驗有著很大關聯。周曉明專著《多源與多元：從中國留學生族到新月派》將現代中國留學運動、留學族群和留學文化作為觀照現代中國文化的一個獨特視角，對近現代留學群體的特征進行了全面梳理與溯源。（20）但該著重點是以留學族群的視角考察新詩中的新月派，而非聚焦于新詩的發生。以留學生視角審視新詩發生的，還有盧楨《域外行旅與中國新詩的發生》一文，從白話詩觀念、新詩精神主觀的形成、新詩內質要素的建構等方面，詳細考察了域外行旅在中國新詩發生過程中的作用。作者認為，自晚清開始，文人的域外行旅影響甚至改變了詩人感覺和認識世界的方式，激發其想象力和審美情趣，在抒情、意象、語感等方面均參與了新詩的美學建構，有效推動了中國新詩的發生。（21）盧楨還在《異國體驗與文化行旅——新詩發生學研究的一個視角》一文進一步指出，觀景體驗與行旅感受不僅作用于新詩觀念的生成過程，還參與了整個新詩的發展史，認為應該將“異國體驗”或“文化行旅”作為研究方法，串聯百年新詩發展史的諸多問題。（22）這無異于打開了一個審視新詩的新視角。陳琳的《空間重構與五四新詩的發生》聚焦“空間性”，更具體地考察早期新詩人在異域空間如何發現新的風景、獲取新的體驗、確立主體性，在新詩創作中瓦解傳統詩歌的空間意識，形成新的現代空間意識。（23）可以說，通過異國經驗審視新詩發生，是研究中國現代文學發生的一種新范式。但晚清以降的文人留學范圍廣泛，不同留學族群的不同家庭背景、人生經歷、知識結構，都會影響到其異域經驗，影響他們對新詩的理解，而新詩的發生究竟多大程度受益于這些經驗，還需進一步考證。

本土傳統對新詩產生何種影響，也是學界關注的焦點。與探討新詩起點論爭指向晚清有所不同的是，前者多在歷史文化語境中考察新詩起點如何建構，后者則在具體的詩歌內部探究新舊詩體的過渡。駱寒超《論第二次“詩界革命”的發生與新詩的草創》一文，探討了胡適發動的新詩運動與黃遵憲、梁啟超等的“詩界革命”之間的關聯，認為前者是“第二次‘詩界革命’”。該文強調語言的重要作用，提出新式學堂歌曲的歌詞寫作與西方詩歌的漢譯，是新舊轉型過程中推動胡適新詩發生的合力之一。（24）由此引發一些新問題的探討，比如學堂樂歌的歌詞寫作。有關學堂樂歌的全面研究最早是錢仁康的專著《學堂樂歌考源》，在該著作的序言中作者提出，中國音樂史上最早的“學堂樂歌”是“新詩的萌芽”，“許多樂歌的歌詞作者苦心突破舊體詩詞的格律，試圖開創新的詩歌語言和形式”，從這些歌詞創作中可以看到新詩發展的軌跡，它開啟了討論學堂樂歌與新詩發生的先河。（25）謝君蘭《近代學校音樂教育背景下的學堂樂歌——以白話新詩的發生為考察維度》一文從近代學校音樂教育中的學堂樂歌角度切入，從近代“樂教”變化背景、作者抒寫心態的變化、讀者語言趣味的形成等方面探討新詩發生問題，認為學堂樂歌生成了讀者身心中的詩歌感覺和語言經驗，是中國新詩發生合力中的重要緯度。可以說，這些探討打開了新詩發生學的新面相。通常我們比較關注晚清白話浪潮下的新學詩、新派詩等對白話新詩的影響，而當研究者注意到傳統樂教與西式學堂的結合，發現在融合古典詩歌元素、譯介的影響、兒童歌謠等過程中，樂教傳統的現代轉型過程就是語言走向白話的過程，而在白話語言場中參與到學堂樂歌集體吟唱的這批學子，正是后來“五四”白話文運動的受眾基礎。同類研究還有禹權恒、陳國恩的《學堂樂歌與中國新詩的發生》（26）和《學堂樂歌與中國新詩發生的多重路徑選擇》（27）等文章。

21世紀以來也有不少研究成果，從新史料出發重新觀照既有研究不太關注的對象，以此反省新詩形成過程中的不同面相。童龍超《趙元任與五四新詩運動的發生》一文，探討趙元任與胡適的密切交往，考察其音韻學研究為中國詩歌的“詩聲”建設帶來的貢獻，認為這是對新詩發生研究的一種補充。（28）陳培浩《詩壇占位與歌謠體新詩集的發生——以劉半農為例》一文，從外部的詩壇格局、讀者接受等角度，考察劉半農《瓦釜集》《揚鞭集》被認同為“新詩”的過程。（29）姜濤《凱約嘉湖上一只小船的打翻——重審新詩發生“前史”的一次“偶然”》，從微觀事件著手，對湖上“翻船”這一偶然事件展開細致考察，梳理其如何引發胡適寫詩、改詩、爭論及游戲之作，最終使胡適聚焦到“白話作詩”，探討胡適“詩國革命”方案的內在層次包含文質、文白、詩文等多方面的問題。（30）這些研究以觀審史料為特點，可以說是對新詩發生研究的一種旁證補足。

三

21世紀以來關于中國新詩發生研究的明顯突破，就是從印刷媒介角度考察新詩發生。王曉明《一份雜志和一個“社團”——重評五四文學傳統》一文，開創了新世紀從雜志期刊和社會互動關系來研究文學現象的先例。（31）2002-2003年，陳平原發表《思想史視野中的文學——〈新青年〉研究》（上、下）（32），并與日本學者山口守合編《大眾傳媒與現代文學》，在該著序言中指出，現代中國各個文體包括詩歌都受到“報章興”這個歷史變革的影響，過去的研究忽略了這個晚清以降文藝報刊發展的影響。（33）此后，從報刊角度研究現代文學蔚為大觀。如程光煒主編的《大眾媒介與中國現當代文學》一書，對《申報》《新青年》《現代評論》《人民文學》等頗有影響力的文學期刊與中國現當代文學的關系作出深度探討；此外《小說月報》《新潮》《創造》《語絲》《現代評論》《淺草》《駱駝草》《現代》《論語》《戰國策》等期刊與現代文學的關系均有專人專題研究。討論與新詩發生關系最多的報刊當屬《新青年》，如孫玉石《現代白話文與中國新詩之發生——〈新青年〉雜志與白話文學暨新詩誕生之關系》，認為《新青年》中刊登的翻譯作品催生了中國現代白話文學，新詩是在《新青年》同人共同努力下發生的。（34）這是較早專門從具體期刊角度考察新詩發生的研究。

基于印刷媒介傳播與新詩發生的關系，涌現出一系列研究成果。如方長安《傳播與新詩現代性的發生》一文，聚焦現代傳播對新詩發生尤其對詩歌現代新質的生成的作用。（35）許霆《中國新詩發生與現代媒體》一文，從現代媒體角度切入新詩發生，認為現代媒體發表新詩最初的嘗試之作，幫助新詩確立合法性，重塑了詩人、文本與讀者的公共關系，造成了發生期新詩的多元格局。（36）梁笑梅《中國新詩發生期新詩集序的媒介價值》一文，以新詩集序為研究對象，認為它是參與新詩建構的重要維度，對新詩歷史形態、美學觀念、讀者審美經驗的培養等方面起到媒介作用。（37）王澤龍《傳播接受視域中的中國現代詩歌發生與經典建構》一文，則從新詩生成的歷史語境、形式建構、外來影響、經典建構、學校教育等方面，考察傳播接受與新詩生成的關系。（38）值得一提的是，姜濤《“新詩集”與中國新詩的發生》是該領域重要成果之一，最早從“新詩集”的出版、接受、編撰及歷史評價等環節，重審新詩發生。（39）近年來探討現代文學與出版的研究成果不少，如鄧集田《中國現代文學出版平臺》（上海文藝出版社 2012年）以統計的方式，對中國現代文學出版作出簡要描述；曹清華《意義生產與出版活動：中國現代文學的兩維》（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3年）從“意義生產”與“出版活動”兩個維度，挖掘中國現代文學的歷史特征；段懷清《王韜與近現代文學轉型》（復旦大學出版社 2015年）、陳樹萍《北新書局與中國現代文學》（上海三聯文化傳播有限公司2008年）等，從出版人、出版社維度來考察現代文學轉型問題。這些成果推進了現代文學研究的縱深度，打開更加豐富的歷史維度，但很少涉及新詩發生。

考察前述研究成果，既有涉及到印刷媒介的，主要是基于報刊書籍的出版、傳播對新詩發生帶來場域上的影響，但讓報刊書籍得到大量生產傳播的機械印刷本身給書寫、閱讀帶來的變革卻鮮少被關注，而這種變革對傳統詩歌的現代轉型又有哪些具體的影響，或者也是新詩發生研究的新的生長點。因為機械印刷術的普及不僅推動出版業發展，帶來社會文化的變革包括白話文運動，也改變了傳統的書寫和閱讀方式。如在書寫方式上，傳統的連書型書寫方式在印刷排版時逐漸改為橫排，新詩在排版上也有從豎排到橫排的轉變過程，其中還涉及分行、標點符號等因素的變化，這些都是印刷媒介這個維度的問題，但目前極少有人關注到。有少數專門探討新詩形式問題的研究，如王澤龍《分行與五四時期新詩形式的建構》一文（40），認為分行是中國現代詩歌的一個重要形式標志，重點討論了分行與新詩形式建構、節奏生成、視覺美感、敘事形態等方面的關系，認為它是現代自由體詩體建構的主要方式。但分行是如何在媒介變革中參與到新詩發生的，這個問題還有待深入探討。

印刷媒介帶來的分行也改變了傳統的閱讀習慣。古典詩歌有口耳相傳的聽覺屬性，印刷媒介場域中發生的新詩則具有密室創作和閱讀的視覺屬性。劉納《新文學何以為“新”——兼談新文學的開端》一文在論及新詩時，談及閱讀的視覺效果與音樂性的關聯，認為《新青年》發表沈尹默《月夜》一詩，從詩作的排版分行形式來看，標示著新詩的開端即“以分行顯示節奏”，《月夜》之“新”是因為以分行帶來音節呈現音樂美的可能性，新詩使讀者的閱讀習慣從訴諸聽覺而轉向視覺，新式白話以詩的形式顯示出“新”。（41）此文雖是剖析個案，但所論涉及的分行視覺問題與新詩生成的關系具有啟發意義。還有學者從詩歌視覺圖像美感出發探討新詩的發生，如萬沖《論中國早期新詩的圖畫美追求及發生學意義》，從視覺角度考察圖畫美如何為早期現代詩人確立經驗表達方式，認為透視法是新的觀察感受世界的方法，促使新詩主體的確立和新的美感經驗的建立。（42）該文旨在揭示節奏、韻律之外的圖畫性表意系統，將新詩生成分為兩條路徑：一條是以心靈節奏賦予語言與心聲的關聯；另一條是以圖畫賦予語言與外部的關聯。文章還提及對圖畫美的追求與顯微鏡、望遠鏡等科學儀器、解剖學知識實踐等現代科技與視覺技術有關，也涉及到新詩發生的媒介維度，但未予深究。

李怡、鄭娟《歷史、現狀與未來：中國現代新詩史中的民國新詩期刊研究》一文，基于對民國新詩期刊研究相關文獻的閱讀與分析，總結了民國新詩期刊研究的總體脈絡，注意到將文獻研究與媒介研究雙向并行的問題。（43）期刊作為媒介進入民國新詩場域對當時的詩歌生態帶來什么樣的變化，媒介變革對新詩發生產生了哪些實際影響，誠如前文所述分行問題、印刷方式、紙張使用、版面設計、標點使用等，這些媒介維度都一定程度會影響新詩的生成，這一方面目前尚缺乏全面、系統的研究。此外，媒介本身進入文學場域帶來文化生態的變化，有臺灣學者李仁淵《晚清的新式傳播媒體與知識分子：以報刊出版為中心的討論》一書（44），該著以報刊出版媒介為話語與實踐中心，考察19世紀中葉以來西方引進的傳播形式對晚清社會政治思想文化變遷產生的影響，對理解近代信息生產與流通機制的變革所參與造成的社會關系與思想機制的變動較有幫助，對從媒介維度研究新詩發生問題或也有著一定借鑒意義。

注釋：

（1） 朱自清首先肯定胡適是第一個“嘗試”新詩的人，“起手”是民國五年（1916）七月；接著強調“新詩第一次出現在《新青年》四卷一號上”，其中第一首便是胡適的《鴿子》；再指出《嘗試集》是“我們第一部新詩集”，奠定了新詩起點的說法（參見朱自清：《詩集·導言》，趙家璧主編《中國新文學大系》，良友圖書印刷公司1935年版）。在朱自清眼中，確立新詩起點的標準不只是時間，還有“新”的質素。1918年《鴿子》才是真正的“新”詩，而非“嘗試”之作。這里，從“起手”到“新詩第一次出現”是有時間差的——“起手”不等于起點，“新詩第一次出現”才是起點，于是“起點”就成為一個動態的過程。

（2） 這一批重評論文包括：藍棣之《中國新詩的開步——重評胡適的〈嘗試集〉和他的詩論》，《四川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1979年第2期；周曉明《重新評價胡適〈嘗試集〉》，《破與立》1979年第6期；朱國華《試論胡適在五四新文化運動中的作用和地位》，《復旦學報》（社會科學版）1979年第3期；易竹賢《評“五四”文學革命中的胡適》，《新文學論叢》1979年第2期；秦家琪《重評胡適〈嘗試集〉》，《南京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1979年第3期；文振庭《胡適〈嘗試集〉重議》，《江漢論壇》1979年第3期；耿云志《胡適與“五四”時期的新文化運動》，《歷史研究》1979年第5期；朱德發《論胡適早期的白話詩主張與創作》，《山東師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79年第5期等。

（3） 1981年，朱光燦發表《應當正確評價〈女神〉》（《齊魯學刊》1981年第2期），引發爭議。其后還有系列論文就此展開討論：劉元樹《論〈女神〉的歷史地位——并同朱光燦同志商榷》，《沫若學刊》第1輯；林植漢《〈嘗試集〉不是第一部新詩集》，《黃石師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83年第2期；文萬荃《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第一部新詩辯白》，《四川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1984年第1期；吳定宇《論〈女神〉與〈嘗試集〉的歷史地位》，《阜陽師范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1986年第3期；邢鐵華《中國新詩起始駁議》，《中州學刊》1986年第2期；吳奔星《論初期白話詩派——紀念文學革命七十周年》，《中國文學研究》1987年第2期；閻煥東《新詩的基石與豐碑—— 〈嘗試集〉與〈女神〉比較研究》，《北京社會科學》1987年第2期等。

（4） 龔喜平：《新學詩·新派詩·歌體詩·白話詩——論中國新詩的發生與發展》，《西北師大學報》（社會科學版）1988年第3期。

（5） 參見王德威：《被壓抑的現代性——晚清小說新論》，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

（6） 參見榮光啟：《現代漢詩的發生：晚清至五四》，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5年版。

（7） 孫玉石：《“詩界革命”與新詩發生期研究的突破性思考——讀榮光啟〈現代漢詩的發生：晚清至五四〉》，《詩探索》2015年第4輯。

（8） 姜濤：《“世紀”視野與新詩的歷史起點——〈女神〉再論》，《中國文學批評》2019年第2期。

（9） 姜玉琴：《從〈嘗試集〉到〈女神〉：兩個不同的新詩傳統》，《魯迅研究月刊》2019年第5期。

（10） 姜濤：《“起點”的駁議：新詩史上的〈嘗試集〉與〈女神〉》，《文學評論》2003年第6期。

（11） 方長安：《新詩知識生產與經典化功能——歷史視野中的〈中國新詩選（1919—1949）〉》，《文藝理論研究》2018年第6期。

（12） 余薔薇：《中國新詩起點的歷史建構與文學史的接受和認定》，《河北學刊》2018年第5期。

（13） 陳仲義：《百年新詩：“起點”與“冠名”問題》，《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17年第10期。

（14） 向天淵、王妮：《新詩誕辰：作為“問題”的歷史考——兼及新詩百年紀念之反思》， 《重慶三峽學院學報》2018年第4期。

（15） 參見許霆：《中國新詩發生論稿》，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

（16） 張林杰：《外來詩歌的翻譯與中國新詩的發生》，《學習與探索》2007年第5期。

（17） 陳太勝：《跨文化旅行中的原作與譯作——胡適的譯詩與新詩的發生新論》，《中國比較文學》2011年第4期。

（18） 熊輝：《翻譯詩歌與中國新詩現代性的發生》，《中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3年第2期。

（19） 袁進：《從新教傳教士的譯詩看新詩形式的發端》，《復旦學報》（社會科學版）2011年第4期。

（20） 參見周曉明：《多源與多元：從中國留學生族到新月派》，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

（21） 盧楨：《域外行旋與中國新詩的發生》，《文藝研究》2018年第9期。

（22） 盧楨：《異國體驗與文化行旅——新詩發生學研究的一個視角》，《南方文壇》2022年第6期。

（23） 陳琳：《空間重構與五四新詩的發生》，《現代中文學刊》2019年第3期。

（24） 駱寒超：《論第二次“詩界革命”的發生與新詩的草創》，《中國現代文學論叢》2012年第2期。

（25） 錢仁康：《學堂樂歌考源》，上海音樂出版社2001年版，第3—4頁。

（26） 禹權恒、陳國恩：《學堂樂歌與中國新詩的發生》，《海南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2年第9期。

（27） 禹權恒：《學堂樂歌與中國新詩發生的多重路徑選擇》，《信陽師范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3年第6期。

（28） 童龍超：《趙元任與五四新詩運動的發生》，《文藝爭鳴》2017年第9期。

（29） 陳培浩：《詩壇占位與歌謠體新詩集的發生——以劉半農為例》，《韓山師范學院學報》2021年第4期。

（30） 姜濤：《凱約嘉湖上一只小船的打翻——重審新詩發生“前史”的一次“偶然”》，《鄭州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1年第2期。

（31） 參見王曉明：《一份雜志和一個“社團”——重評五四文學傳統》，《批評空間的開創——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研究》，東方出版中心1998年版。

（32） 陳平原：《思想史視野中的文學——〈新青年〉研究》（上、下），《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02年第3期、2003年第1期。

（33） 參見陳平原、山口守編：《大眾傳媒與現代文學·序一》，新世界出版社2002年版。

（34） 孫玉石：《現代白話文與中國新詩之發生——〈新青年〉雜志與白話文學暨新詩誕生之關系》，《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5年第3期。

（35） 方長安：《傳播與新詩現代性的發生》，《學術月刊》2006年第4期。

（36） 許霆：《中國新詩發生與現代媒體》，《江海學刊》2006年第1期。

（37） 梁笑梅：《中國新詩發生期新詩集序的媒介價值》，《文學評論》2009年第5期。

（38） 王澤龍：《傳播接受視域中的中國現代詩歌發生與經典建構》，《華中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9年第4期。

（39） 參見姜濤：《“新詩集”與中國新詩的發生》，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

（40） 王澤龍：《分行與五四時期新詩形式的建構》，《文學評論》2021年第2期。

（41） 劉納：《新文學何以為“新”——兼談新文學的開端》，《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12年第5期。

（42） 萬沖：《論中國早期新詩的圖畫美追求及發生學意義》，《現代中國文化與文學》2023年第4期。

（43） 李怡、鄭娟：《歷史、現狀與未來：中國現代新詩史中的民國新詩期刊研究》，《華夏文化論壇》2022年第2期。

（44） 參見李仁淵：《晚清的新式傳播媒體與知識分子：以報刊出版為中心的討論》，臺北稻鄉出版社2005年版。

作者簡介：李桂豫，武漢大學文學院碩士研究生，湖北武漢，430072；余薔薇，武漢大學文學院副教授，430072。

（責任編輯 莊春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