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想深入時代幽微之處進行理性思考,需要借助更為有效的知識路徑。長期以來新詩話語建構過程中都有著對于知識的排斥,直接后果就是新詩也被排斥在各種有效的討論框架之外而逐漸邊緣化。詩歌的感知系統當然重要,但是新詩一味沉浸在自我感動的狹小圈子里是沒有出路的。范云晶的《作為“語言說”行為的“表意”》并不是簡單的詩歌語言的討論,而是深入語言認知層面在多維關系中探究“語言說”這一“話語行為”在不同層面的表意功能。這一詩歌本身的“技術問題”當然是在時代整體語境的轉換中發生的,或許對于詩人本身來說并不一定是有意識的,但是對于研究者來說就需要在有效的知識譜系中展開自己的工作,盡量避免自說自話的無效話語繁殖。
主持人 李建周
漢語新詩自誕生以來,語言問題一直備受關注。草創期的語言類型(白話文還是文言文)和語言形式(節奏、韻律)問題,1930年代和1940年代的詞語意義的生成方式(象征、意象之類)問題,1950年代至1970年代的語言功能(政治抒情詩、新民歌)問題,以及1980年代的語言表達方式(朦朧還是直白)問題,都與語言密切相關。但是,這些關乎語言的重要詩學問題的落腳點更多是在語用層面,并沒有太多涉及語言本體。即使到了1980年代中后期,“非非”“他們”等詩歌流派的詩歌觀念明確體現出對“語言”問題的思考,但也僅是對“語言的表層化”的認識,即對語言形式(對口語的倡導)和功能(反語義)的看法和主張,并不能算作是對語言本身的思考。到了1990年代,這種情況有所改變。詩人們對于語言的認識更加本質化,主要體現在“元詩”意識的增強以及對“語言說”的關注這兩大方面。可見,要想探及漢語新詩本體和文體的內核,語言是有效且重要的切口。
進入1990年代以來,詩歌語言場域有多種路徑,可以從形式,比如聲音、節奏、結構等方面入手,也可以從內容,比如意義、思想、主題等方面切入。單純的靜態語言研究固然重要,但是無論單純論及這一時期詩歌的形式還是內容,都只能厘清語言本身呈現出的樣態,也就是說只是針對詩歌語言的研究。此研究范式的最大問題在于:無法體現語言所暗藏的觀念的變化,因此也就很難真正深入語言本身及其觀念內部。同時,這樣的研究方式還容易掩蓋主觀意圖與文本呈現,以及客觀效果之間的裂隙——而很多問題恰好隱藏其中,進而造成對詩歌文本和語言之外諸多重要問題的遮蔽。作為社會交往或文學表述中的語言,不單純是靜態的客觀之物,而是富于變化的,充滿了不解之謎。這些變化和謎團既與語言相關,又不只是與語言相關。要想探究當語言被說出(寫是一種特殊的言說方式)那一時刻,語言內部所隱藏的“內容和意義”,需要仰仗的不是對于語言本身的靜態分析和描述,而是對處于某種二維甚至三維“關系”之中語言的深入探究。而“表意”這一“語言說行為”或曰“話語行為”,恰好能夠有效地呈現與闡釋90年代以來詩歌語言背后的“關系”,以及在這關系背后所隱藏的諸多謎團。
從表層理解,“表意”一詞中“‘表’,表達、表現方法;‘意’,所表達的意味、意義”,合起來最為字面的意思是表達意義或者表情達意,這一行為需要詩人借助語言來實現。從深層理解,“表意”至少包含三個層面的內涵。首先,“表意”是語言本質——“語言說”行為的具化。借助詞語,表意將語言加以外化,進行傳達,并成為語言是其本身,得到本質性確認的關鍵。當語言被說出、被寫出的時候,語言就變成了言語。就詩歌來說,由語言變成言語通過表意這一基本行為完成。語言變成言語之后,有幾個問題需要關注:說了什么,即說的內容,這是語言樣態的靜態研究可以解決的問題;為什么這樣說,即說的目的,要想厘清這個問題,需要探究“說(言)”本身以及隱藏在“說(言)”(表意)背后的行為動機,隱含著詩人的詩學甚至其他訴求,也就是詩人的表意意圖;如何說的,即說的方法,需要對說的方式,即表意方法進行探究。在關注“說了什么”的基礎上,進一步探究“想說什么”與“怎樣說”是深入1990年代以來詩歌語言實質的關鍵。
其次,“表意”不但是一種言說,更是一種行為。海德格爾在論述語言的本質時,同樣表達出了“言也是行”的類似看法:“說話(說話與言語在某種程度上同義——引者注)是一種表達;說話是人的一種活動;人的表達始終都是一種對現實和非現實的東西的表象和再現”。言語作為行為的觀點,英國著名分析哲學家、“牛津派日常語言哲學”領袖奧斯汀在探討“如何以言行事”問題時,論述得更為具體。奧斯汀認為,每說一句話時,人們其實同時完成了三種行為,或者說“在說些什么時,我們可能以三種基本的方式在做些什么”:即話語行為,又可稱為以言表意(指事),即只針對語言本身,不牽扯語言之外的言內行為;“話語施事行為”,指言語就是一種行為本身,說話就是一種行為,用語言完成某種行為,即“以言行事”,體現了語言使用者的意圖;“話語施效行為”,指“通過說某些事情我們實現或取得某些效果”,即“以言成事”(或者叫“以言取效”)。從表面上看,“表意”與奧斯汀所說的第一層面,即話語行為(“以言表意”)在文字使用上相重合,但這其中也同樣暗含了“以言行事”和“以言成效”的內容,只是相較而言,后兩者更為隱在。
最后,表意是一種社會行為。巴赫金對此闡釋得非常清楚:“任何具體表述都是社會行為。它雖然也是單個的物質的——音的、發音的、視覺的——綜合體,但同時是社會現實的一部分。它用來組織旨在引起反應的交際,本身也對某些東西作出反應;它不可分割地被編織進交際活動之中。”巴赫金又進一步補充道:“任何現實的已說出的話語(或者有意寫就的詞語)而不是在辭典中沉睡的詞匯,都是說者(作者)、聽眾(讀者)和被議論者或事件(主角)這三者社會的相互作用的表現和產物。”這句話表明了表意的發生既是三者共同作用的結果,又暗藏著三個秘密:詩人想說的,說的方式和已經說出的。其中也包括詩人渴望與讀者對話以及讀者的理解問題。
綜上可知,表意方式是詩人寫作和語言策略的具體表征和實施結果,位于詩歌創作過程的中端,主要指詩人用來表達意義、傳遞情感和思想的方式方法。如果說直接進入語言本身是對表意結果的研究,那么對于表意方式的研究則是對過程兼結果的雙重關注。與前者相比,后者不但能夠窺探語言呈現的客觀樣態,還可以在對表意行為的逆向追蹤中,抽絲剝繭,探究到隱藏在這一行為之中的語言本質、詩人的詩學訴求以及表意意圖。因此,表意方式看似是客觀呈現,實則暗藏著詩人主觀言說的意圖與動機;表面上呈現出的是“說什么”,實則暗藏著詩人“怎么說”的問題。這恰好也是90年代以來詩歌語言觀念趨于本體化的最核心內容。因此,從詩學訴求的一致性角度來說,90年代以來詩歌語言本體觀與表意其實屬于同一層面的問題。
與“表意”所涵括的三層意義相一致,1990年代以來詩歌的表意方式至少能夠呈現出詩人已經完成的或者正在完成的三種寫作行為:表達出來的、想表達的以及用何種方式表達;既能夠看到詩人表達了什么,又可以窺到詩人的表達困境和內心矛盾,以及其寫作與時代的同構或相悖關系。這三種行為實質上至少包括兩大層面的內容:語言內部行為,即語言經由說出而表達意義的層面,以及語言外部行為。因為表意既是一種意義表達的直接語言行為,又可能暗含非語言、非文學的間接言語行為,即“詩人這樣說是為了做什么”。
90年代以來詩歌表意方式的變化,除了表明詩人對于語言認識更為內化和自覺之外,同時又與社會、時代、詩人處境等方面的變化有關。其中,“技術”的影響力不容忽視,它不但會影響詩人的生活方式,還會影響詩人的思考和寫作、詩歌的傳播與接受等方式。詩人不可避免地需要借助新媒體獲取信息、進行閱讀、與人交流,甚至是完成寫作。一個典型的例子是:“截句”的出現并在短期內掀起一股小的創作熱潮,與互聯網時代人們的“碎片化”與“快餐式”式閱讀需求有很大的關系。此外,詩人可能還需要借助詩歌直接面對,甚至處理與技術有關的現實,歐陽江河的長詩《鳳凰》和徐冰的裝置《鳳凰》的誕生、共生與互文就是范例。當然,詩人們更需要費心考量和解決的問題是,當某個(些)或者所有現代詩人的詩歌表達習慣與文本形態被制作成數據庫,可供AI隨意模仿時,如何借助“語言說”表達真實的個我之音、捍衛并堅守個體的肉身性(非機器)與獨特性。最大限度地做到表意的自覺、自洽與自我,可能是90年代以來的詩人需要面對的問題,甚至是難題。
因此,“表意”不只是一個簡單的行為,即由“思”經由書寫(言說)成“詩”的過程,它還可被看作是一個不可或缺的技術問題進行深入探究,借此不但可以厘清語言本身的問題,而且可以以之為媒介,厘清“人一語言一世界(現實/語境)”三者之間的關系,從而打破語言靜態單一的研究范式,而呈現出動態追蹤的特質。總之,通過表意方式和表意行為,我們可以探究出90年代以來詩歌語言本體觀念中“語言說”的顯性——通過寫作直接呈現的語言特質,和隱性——即詩人的表達意圖這雙重含義。
(作者系內蒙古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
本欄責任編輯 孫成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