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劉禹錫流離漂泊的生涯中經歷了不同空間地域的轉換,從而觸發了詩人對詩歌的創新,其借鑒民歌的內容和形式,融合文人詩,創造了具有民歌化傾向的《竹枝詞》等作品,豐富了中唐詩歌題材。以詩歌地理書寫為切入視角對中唐詩人劉禹錫的民歌體詩歌進行解讀,探討此類詩歌所呈現出的創作風貌及其內外成因,對深入理解劉禹錫詩歌創作特色具有重要價值。
【關鍵詞】地理書寫;劉禹錫;民歌
【中圖分類號】I207 " " 【文獻標識碼】A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5)04-0022-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5.04.007
基金項目:2023年黑龍江省省屬本科高校優秀青年教師基礎研究支持計劃資助重點項目(批準號:YQJH2023107);齊齊哈爾大學學位與研究生教育教學改革研究項目(項目編號:JGXM_QUG_2022016)。
劉禹錫,唐德宗李適貞元九年(793)中進士,貞觀十一年(795)做太子的老師,由此步入仕途。在他的政治生涯中,劉禹錫先后被貶作四州刺史,仕途并不順利。仕途上的屢屢失意,人生之路的高低起伏,使詩人在貶謫的歲月里難免抑郁苦悶,怨憤消沉,但詩人仍懷有一顆關懷世事之心,關心民生疾苦,體察民情風俗,雖歷經貶謫,失去了施展政治抱負的良機,但也因此獲得了別樣的收獲。在一路貶謫的經歷中,詩人從民歌中學習并加以改造,創作出一系列備受關注的詩歌。
一、劉禹錫詩歌民歌化的表現
劉禹錫的詩歌民歌化的作品中大部分展現的是百姓日常生活中那些常見、可觀可感的事物,長于記錄地方人民的慶祝節日、勞作、習慣習俗等。同時也夾雜著詩人對貶謫際遇的情感抒發。
(一)民間生活場景的書寫
詩人每到一處都樂于用詩句表現那些充滿獨特風情和新鮮感的地域場面,將當地的自然風光及其特有的生活氣息融入詩歌創作中,具有強烈的藝術感染力。
其詩作云:“長堤繚繞水徘徊,酒舍旗亭次第開。日晚出簾招估客,軻峨大艑落帆來。”(《堤上行》)此詩創作于詩人從夔州刺史調任和州途中,詩作描繪晚間江邊酒樓招客,客商停船上岸入酒肆的情形,展現了沅江邊的生活場景。唐代經濟發展繁榮,長江流域緣于商品貨物往來的需要,往往集聚眾多商旅之客,酒館飲酒、聽曲娛樂等活動營造出歌舞升平,燈火闌珊的夜晚之景,展現了長堤繁榮興旺的場面。夔州地處長江三峽中心地帶,長江沿岸水路繁榮,往來文人墨客難免被熱鬧場面吸引,遂詩意暢達提筆成句。張九齡曾寫“萬井緣津渚,千艘咽渡頭”之句;杜甫在有云:“蜀麻吳鹽自古通,萬斛之舟行若風。長年三老長歌里,白晝攤錢高浪中。”可見之繁華。
與此相似,劉禹錫熱衷于展現各地生活場景的還有朗州時期的詩作:“蕩舟游女滿中央,采菱不顧馬上郎。爭多逐勝紛相向,時轉蘭橈破輕浪。”在朗州任職期間,詩人于白馬湖畔觀賞到當地采芰菱的場面,于是描摹采菱女采菱時的舉止言談,展現了一幅輕快明凈的少女采菱圖,詩中靈動活潑的氣息撲面而來,生活場景鮮活,帶有濃郁的地方特色。
不僅如此,詩人還在此詩序中寫道:“武陵俗嗜芰菱,古有《采菱曲》,罕傳其詞,故賦之以俟采詩者。”武陵是現今的湖南省常德市,采菱作為當地的傳統活動,流傳至今,現仍有采苓城遺址。清光緒桃源縣志載:“古采菱城,在縣東十五里,楚平王筑。”[1]
在描繪日常生活過程中,詩人也關注各地的民俗風韻,并點染在詩篇之中。劉禹錫在貶為朗州司馬之后,南中地區流行的巫風和獨特的淫祀習俗引起了他的關注,有“淫祀多青鬼,居人少白頭”的描寫。朗州位于現今湖南省常德市,按區域劃分屬古代楚國,祭祀以及巫術活動則是楚文化中極其突出的部分,“信巫鬼重淫祀”的特點成就了楚國濃郁的巫學傳統,并且楚人將進行巫術祭祀活動當成對周王朝的歷史使命,肩負責任與義務的屬性。張正明在其著作中曾指出,對周天子應盡的職責可以列為三種:分別是守燎祭天、苞茅釀酒以及用貢品消災,所以“能繹這位國君實為酋長兼大巫”[2]。可見巫術祭祀在當時之地位尊崇,被認為是神圣合理的活動。漢書中載:“楚懷王隆祭祀,事鬼神,欲以獲福助,卻秦師。”[3]這種淫祀之風氣,影響了社會的正常發展,《白虎通義·五祀篇》云:“非所當祭而祭之,名曰淫祀,淫祀無福。”[4]雖然后世歷代統治者都進行過禁淫祀之活動,但屢禁不止。
此外,他創作的《競渡曲》《踏潮歌》和《舍田行》等作品,則側重于表現當地引人注目的風土人情、自然景觀及民眾生活。這些作品不僅展現了地域文化的獨特風貌,還反映了他對地方風俗的深刻觀察和理解,成為后人領略當時楚地文化景觀的寶貴史料。
(二)詩歌中的貶謫心境與情感宣泄
貶謫作為我國古代對官吏的懲罰制度,對被之人的人格精神和文學創作都有著深重的影響,這種對個人價值的否定很容易摧毀當事人的心理防線,讓人變得墮落、消迷,但劉禹錫卻并未如此,“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詩人在整個貶謫周期內逐漸理性平靜,只是在關懷和適應現實的過程中,對自己坎坷飄零的政治生涯和人生際遇無法忘記,每次憶起都感慨萬分。
劉禹錫《采菱行》中寫道:“一曲南音此地聞,長安北望三千里”,美好的畫面往往能激起人心底的情感,常見于觀者無意識地比對自身,從而發出感嘆。貶謫意味著遠離政治權利中心,遠離已經默認的生活環境、情感圈層,甚至是對人生存方式以及生活形態的徹底重構,所以詩人無論觸及任何事物時,都不自覺地與自身聯系起來,人生際遇所產生的顛覆性改變使得詩人的關注視角下意識地轉向自我,所以每當觀賞到美好的場面,詩人慣用失意之詞收尾,映襯出難以消解的郁結心緒。如《搗衣曲》中的“征人如轉蓬”,雖寫行役遠征之艱辛,其中不無對自己遠徙蠻荒的慨嘆,亦是對自身前途好似蓬草飄塵的心象流露。
劉禹錫有詩云:“楚水巴山江雨多,巴人能唱本鄉歌。今朝北客思歸去,回入紇那披綠羅。”紇那是詩人家鄉的鄉歌,詩人幻想著身披綠色綺羅,伴隨著故鄉的歌聲一同起舞。在描寫地方風俗和經典的生活場面時,詩人不由得結合自身,使詩歌充斥著懷鄉的憂思。
劉禹錫嘗試從當地民歌中吸收素材,并將民俗轉化為一種新的情勢,創作出有別于文人文學的民歌體詩歌,這與屈原作《九歌》的手法有異曲同工之妙,對后世影響頗深,顯示了文學創作中雅俗互補的重要意義。
二、劉禹錫民歌化詩歌的藝術手法
作為中唐時期向民歌學習成就最高的詩人之一,劉禹錫不僅在體裁上模仿民歌,同時也吸收了民歌的創作技巧,將其靈活運用于自己的詩歌創作中。比如諧音雙關在詩中的和諧呈現,以及借代對仗手法的精妙穿插,都增強了詩歌的藝術性。
諧音雙關作為古代民歌中重要的修辭技法,在漢魏六朝時期就已廣泛運用了。《子夜四時歌》中“晝夜理機絲,知欲早成匹”,通過“機絲”與“饑思”或“急思”的諧音雙關,巧妙地傳達了女主人公深切的相思之情。而“匹”字不僅在字面上指織布的布匹,還蘊含了她急于與愛人結為一體的隱喻。劉禹錫受到這種諧音有所指的表現手法影響,如《竹枝詞》其一中“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睛”,“晴”字的一語雙關表面寫眼前的景象,實際巧射時下人物的思想感情。從語言學角度來說,諧音就是對同音現象的積極利用和開發,可以增加語言的藝術情趣,構成幽默風趣的表達效果。諧音雙關之手法最早可以溯源至《詩經》時代,后經常被使用,這種手法在一定程度上擴大了詩詞的表達空間,提升了其表達效果,往往呈現出不同的詩意之美。
除此之外,古代民歌中俯拾皆是的借代之手法,在劉禹錫的筆下也有著靈巧運用,如“山上層層桃李花,云間煙火是人家。銀釧金釵來負水,長刀短笠去燒畬”,通過細膩的筆觸,展現當地獨具地域特色的風土人情畫,“層層”二字呈現桃李花的繁盛和錯落感,呈現出山地氣候的特有景觀。
后兩句作者則巧妙地運用了借代的手法來形容勞動之人。銀釧指婦女手上戴的銀制的手鐲,金釵則是指插在婦女發間的金制飾物,長刀和笠帽則指代勞作的男人們。這里以人的慣用裝扮來指代人,強調事物的主要特征或屬性。白居易的《大理寺桃花》“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用花的香味來指代花,與其有異曲同工之妙。正所謂“心生文辭,運載百慮,高下相須,自然成對”[5]。借代也可以理解為作者以其敏銳的觀察力發現事物間的共性或聯系,從而藝術化地實現語言上的換名,在歷代詩詞中被廣泛運用。從修辭角度看,《竹枝詞》其九中的后兩句不僅在句式結構上形成對仗,句中“銀釧金釵”“長刀短笠”也相呼映襯,體現了詩文的形式與美感。
三、劉禹錫詩歌民歌化創作傾向的成因探究
(一)傳統民歌的繼承與創新
自樂府詩誕生以來,樂府采集一些民間的音樂進行整理和改編,是古代民歌的匯集,其所收集的民歌主要通過傳唱來流傳的特點,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樂府詩歌的發展,另外,在傳唱過程中語句具有隨意性,傳唱人依據當下情景即興改編,又或者遺忘了原來的版本,這成為樂府詩難以長遠發展的重要原因之一,很多樂府詩歌后期只剩下題目而內容早已失傳,這也導致了后世詩人的填詞熱,后人依樂府舊題寫時事的也不在少數,且他們方法各異。可見,傳統民歌的發展不充分也為后世文學留有一定的創作空間。
劉禹錫創作的民歌體詩歌在一定程度上是對傳統民歌的繼承和優化。其曾為有名無詞之詩填詞創作,《采菱行》序云:“武陵俗嗜芰菱,歲秋矣,有女郎盛游于馬湖,薄言采之,歸矣御客。古有采菱曲,罕傳其詞,故賦詩以俟采詩者。”可見描寫采菱場面之詩早已存在,只是在流傳期間丟失了。
(二)對現世民生的關注與社會責任意識
劉禹錫晚年被分任閑職,遠離政治中心,且屢遭陷害后看清人心險惡,但其選擇在認清生活真相后依然熱愛生活。雖也曾感嘆“朱顏辭鏡花辭樹”,嗟嘆老境的凄涼與無奈,但他依舊保持著“晴空一鶴排云上,便引詩情到碧霄”的自信樂觀。在劉禹錫任蘇州刺史期間,當地水患嚴重,百姓深受其害,為此劉禹錫多次上書,興利除弊,作有《蘇州上后謝宰相狀》向上級反映災情替百姓發聲,而后又有《蘇州謝賑賜表》等上書朝廷,為民請命,彰顯出他對百姓的深切關注。
劉禹錫為官如此,在生活中亦是如此。貞觀十六年,劉禹錫在淮南節度使杜佑幕中,江淮一代純樸真實的民風以及明媚動人的景象影響了他的創作,所作詩歌更側重于談論生活。如《淮陰行五首》細致地展示了當地風俗,演唱了船家女眷戀心上人的動人情歌;其在《元和十年自朗州承召至京戲贈看花諸君子》諷刺了當朝官僚,觸怒當權者,不幸又被貶至連州,在此期問,他和當地老百姓相處融洽相交甚好,作“莫徭自生長,名字無符籍。市易雜鮫人,婚姻通木客”描繪了瑤族人民的生活習俗、婚姻制度和生產情況,展現了當地少數民族堅韌不拔的精神風貌。此外,“世為儒而仕”這種年幼時期的儒家思想也時時伴隨著他,成為時時激勵著他關懷時事以及百姓生活的信條。
(三)地域文化的熏陶
文學在生成過程中,會經歷多種演變的方向與方式,但無論其發展路徑如何,都難以脫離自然環境中所蘊含的關鍵要素。這些要素不僅影響了文化藝術的發展目標和方向,甚至可能導致其原本方向的偏離。在整個過程中,自然環境因素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因此,夔州的山水風光與人文底蘊,宛如“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成為劉禹錫文學創作的重要滋養。
以夔州為例,相傳劉禹錫到達夔州后迅速融入當地百姓的生活,常與集鎮上的青年男女一起吹笛擊鼓,唱著《竹枝詞》并翩翩起舞。這種歡快的場景,比他在朗州乘船游洞庭時聽到青年搖槳唱竹枝歌的描寫,更加生動逼真。盡管《竹枝詞》并非由劉禹錫首創,但他的創作能夠在眾多同類作品中脫穎而出并廣泛流傳,得益于他生動描繪了民風民俗的圖景。
朗州十年劉禹錫也曾有類似的創作描寫,元和年間他初抵朗州時作《武陵書懷五十韻》,所記敘皆是劉禹錫根據方志所記載以及他實地考察所得,詩中大量篇幅記敘武陵的風俗、地理環境等,如“高岸朝霞合,驚湍激箭奔”和“照山畬火動,踏月俚歌喧”等詩句,展現出不一樣的自然風光與日常景象。方瑜在《劉夢得的土風樂府與竹枝訓》中認為:“劉夢得在朗州滯居最久,他的樂府詩篇也以寫武陵民俗的最多。”可見自然地理條件潛移默化地在人身上印下地方文化的烙印。
劉禹錫謫宦多年,以外域者的審美視角感知風物,并且隨著詩人審美理想的不斷升華,通過此類民歌體詩歌表現出來的與眾不同的獨特見識,和滲透在詩歌意境中的崇高美學理想,也可以說是對其多年貶謫之路的精神慰藉,由此可以看出劉禹錫民歌體的詩作是其在地理空間轉換的催生下,向民歌學習并糅合生活感悟而成的結晶。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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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冉昭德,陳直.漢書選[M].北京:中華書局,2009.
[4]陳立,吳則虞.白虎通疏證[M].北京:中華書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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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劉勰著,范文瀾注.文心雕龍注·下冊[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
作者簡介:
徐暢,女,碩士,齊齊哈爾大學文學與歷史文化學院助教,主要從事中國古代文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