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白鹿原》中的反抗者形象

【摘要】《白鹿原》是后革命時代重述革命歷史的經典之作。陳忠實以深邃的歷史眼光和遠大的現代意識，在儒家倫理本位與階級革命本位兩種價值選擇視角中切換，塑造了兩類反抗者形象。在內生與外生危機的驅動下，白鹿原的子輩們以個體靈魂裂變為代價，求得解放和救贖。但在歷史的風云變化之中，無論是被倫理無情擠壓的反抗者，還是主動選擇出走的覺醒者，在倫理重壓下與時代更迭中，都落得了悲劇性結局。

【關鍵詞】《白鹿原》；反抗者；悲劇

【中圖分類號】I207 " " 【文獻標識碼】A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5）04-0016-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5.04.005

《白鹿原》是一部描寫20世紀初渭河平原50年變遷的雄奇史詩，該小說以清末民國的陜西為背景，以白鹿兩家的糾葛為矛盾中心，反映了儒家倫理道德在時代與政治變遷下的堅守與落寞。陳忠實重新審視歷史，聚攏被壓抑、被遺忘的民族記憶，整合破碎的時代話語，豐富了歷史闡述的多元性。他曾說：“所有悲劇的發生都不是偶然的，都是這個民族從衰敗走向復興復壯過程中的必然。這是一個生存演變方式，也是民族歷史演進的過程。”①在歷史漸進發展過程中，社會呈現了腐朽文化的剝離與現代性整合的復雜面貌，產生矛盾與沖突。而作為歷史中間物的反抗者們，無法避免剝離舊秩序與重建新秩序的劇痛，必然落得了悲劇性的結局。

一、封建制度壓迫下的扭曲與叛離

《白鹿原》塑造了一批形象豐滿的反抗者形象。白鹿原的子輩們以不同的反抗動因、行動選擇，造成了他們身份軌跡的流變，最后落得了悲劇性的結局。白嘉軒所代表的民間儒家倫理文化企圖通過物質和精神層面壓抑人的合理欲求，以便實現他感性層面的道德滿足。田小娥、白孝文則被倫理道德禁錮人格，擠壓生存空間。在生存意志的驅使下，他們以不擇手段的行為選擇，破壞理性的生活秩序，最終被放逐在傳統文化世界之外。

（一）現實打壓下扭曲的反抗者：田小娥

田小娥是白鹿原一切事件發生的源頭，是最驚心動魄、最有生命魅力的女性形象。她出身于書香世家，父親把她賣給郭財主作為其二房媳婦，但她的存在并不是承擔傳統女性傳宗接代、持家教子的工具價值，而是比其更加低下的玩賞器皿。在碰到黑娃這一純樸、善良的男人后，她覺醒了自己作為女人的意識。在最初的階段，對愛的渴望而引發的生命本能指引著她與黑娃私奔。但輿論的道德審視、個體生存的艱難，使田小娥的內心處于焦慮與不安之中，渴望擺脫觀念審視的壓力和精神焦慮，確證自我生存的合理性。

尋找生存合理性與生命本能的雙重動力支撐著田小娥的反抗之路。她的第一次反抗是不甘心淪為郭財主扭曲欲望的工具，大膽與黑娃私通、私奔，此時她的反抗是在求生意志下的本能的呼喚。正是這一次的反抗使她的身份發生了轉變，由傳統社會引人同情的苦命者變為封建倫理的挑戰者。但不被宗族認可，被排除在主流輿論之外，讓她在幸福生活的表象下時時憂慮，醞釀第二次的反抗行動。跟隨黑娃響應革命運動，加入“風攪雪”的革命行動，由此她變成了風光無限的婦女主任，得到了精神上的認可。第二次的反抗行為是在未來美好圖景下充滿希望的尋找之路，田小娥希望能從被人唾棄的下等人轉變為輿論的合法者。但“風攪雪”運動很快被當局鎮壓，田小娥被迫承受黑娃出走后留下的難題。

黑娃的杳無音訊、內心的道德譴責，讓她陷入了絕望之中。在鹿子霖的刻意利用下，她進行了第三次反抗，設計陷害白孝文、間接害死狗蛋。此時田小娥的身份又發生了一次轉變，從封建倫理的挑戰者變成了加害者。田小娥在絕望心態的驅使下，盲目以身體作為工具，設下圈套勾引白孝文，造成無辜者的淪落與慘死。這次的反抗結果是徹底失敗的。令人詬病的手段，讓她徹底地站在道德的對立面，得到了民眾們的集體絞殺，側面上確證了封建倫理的正面價值，加劇了宗族倫理凝固人心的作用。死后的田小娥并沒有消失在原上，而是以一種神秘色彩的原始復仇主義，讓瘟疫肆虐白鹿原。這是田小娥的最后一次反抗，是對倫理道德摧殘生命與人性的復仇。她瘋狂攻擊著白鹿原的弱小生命，又得到了白嘉軒更為堅決的鎮壓。這次精神上的對抗，白嘉軒又以絕對的道德合理性，剝奪了弱小者的話語權，漠視、打壓田小娥，完成靈與肉的雙重鎮壓。

（二）道德規訓下壓抑的背叛者：白孝文

白孝文以小神童的面目出現，天資聰穎且穩重老成，是白嘉軒最合適的接班人。他在耕讀傳家的白家長大，父親身負雙重身份，既是大家庭的家長，同時也是宗族的族長。對白孝文的期望，就不單是普通的成家立業，而是以道德模范的價值準則，對白孝文予以肩負起宗族興盛的厚望。他日日誦讀四書五經，協助父親處理族內的事務。傳統文化的精神塑造著他理性的道德純潔，但火山之下壓抑著蓬勃的激情。在新婚之夜，燈下誦讀四書五經的白孝文，第一次被妻子點燃生命之火，無法克制地享受著生命激情。然而，白嘉軒的一句話讓他猛然覺醒，“你得明白，你在這院子里是——長子”②。

在父親的嚴格約束下，白孝文人生第一課是壓抑自己的食欲，戒掉了小孩的零嘴，學會了克制、順從。他以父親為模板，壓抑自己作為人的本能，成為白鹿原冉冉升起的接班人。白嘉軒的禁錮并沒能真正讓白孝文懂得儒家倫理的真諦，而是時時刻刻感到壓抑。壓抑的精神欲望轉變為身體欲望，開始第一次的縱欲，這次縱欲受到了白嘉軒無情的打壓。情欲之火的熄滅，他的生命之火也隨之熄滅，陷入了委頓。田小娥的刻意引誘使其剝落道德理性的外殼，陷入靈與肉的分裂，白孝文尷尬于“勒上褲子就好了，解開褲子就不行了”③的性無能。生存本能壓倒了文化精神，白孝文沉淪于感官感受，走向超越道德的生命精細化發展。

隨著事情的暴露，嚴苛的村規逼迫他陷入了道德死角。他徹底拋棄了道德對人性的約束，漠視發妻與兒子、變賣祖產與田地，以道德淪喪的方式追求身心的自由，發泄不滿。身體欲望的發泄后，陷入更深的精神危機，在鹿子霖的介紹下，他以拋棄道德的代價進入政壇，以不擇手段的方式追逐權力欲望。白孝文的回鄉之路正是其炫耀勝利成果的反抗行為，是新老一代的權力交接，是自我炫耀、洗刷恥辱的證明。正如白孝文所說：“誰走不出這原，誰一輩子沒出息。”④他拒絕了傳統文化的溫馨，為新的人生希望而墮落下去，成為他父親無法理解的冷酷政客。“他清楚地知道，這個時代只有政治，爭奪，傾軋算計，這才是他的本性，道德是沒有地位的。他要升官發財就一定要和朱先生以及他父親所代表的文化和時代訣別。”⑤白孝文喪失道德人格，迷失自我，投入相互傾軋的政治世界，向權力獻媚，迷失在無休無止的利益斗爭中。

二、“五四”運動覺醒中的追求與迷惘

生活在白鹿大地上的革命者們，既有白鹿原上“仁義”的寶貴品質，又吸收著革命理想主義的光輝信仰。在不合理的壓迫下，破壞和重建同時發生在反抗者的隊伍之中。白靈們以追逐未來的理想主義，堅定自己的革命信仰，對傾軋人性行為進行無畏地反抗，顯現出崇高與悲壯。而革命道路上彷徨失落的黑娃之眾，在時代洪流中生存掙扎，丟失反抗的意義，無法抗拒傳統文化的溫馨，放棄斗爭行為，最終受到敵人的殘酷絞殺，凝聚成凄婉冷峻的生命哀歌。

（一）革命道路上理想的呼喚者：白靈

白靈不同于被文化規訓的傳統女子，一出生就得到了全家人的疼愛和包容。在當時舊習革新運動的影響下，白靈能夠免除纏足，以女子的身份上學堂，使身體與精神都能健全發展。然而，她真正與眾不同的是她的靈氣，這靈氣體現在白靈的眼睛上：“這種眼睛首先給人一種厲害的感覺，有某種天然的凜凜傲氣；這種傲氣對于統帥，對于武將，乃至于對于一家之主的家長來說是寶貴的難得的，而對于任何階層的女人來說，就未必是吉祥了。”⑥白靈的眼睛凝結著不屈服、不安于現狀的傲氣以及追逐未來的理想主義氣質，這種精神氣質促生了她的倔強與堅強，同時白家家傳的仁義文化又賦予了她仁慈、正直的內在品質，同情被欺辱壓迫的弱勢群體，憎恨虛偽、殘忍的權勢者。

白靈是充滿原始生機活力的野性象征，與田小娥生存本能驅動下的求生行為不同，她是文明熏陶下精神追求與社會實踐的先行者。白靈的反抗行為分為三個階段：第一個階段是求學的堅持。在白嘉軒不讓她念書時，她勇敢地對抗父親的決定，一個人偷偷跑到縣城求學。在父親追過來時，以血的勇氣對抗父親的控制，自覺追求繼續受教育的權利，獲得了第一次沖突的勝利。在學校里，白靈接觸了新思想的教育，覺察到千百年來女性被父權建構的虛假女性形象，以思變時代的言說權，捍衛青年女性群體的自由意志。

進入到第二個階段的反抗，反抗盲目的婚姻，大膽尋找精神層面的戀愛。與鹿兆鵬在父親的威壓下完成婚姻，造成冷秋月的婚姻悲劇不同，她以斷絕父女關系為代價，與包辦婚姻陋習抗爭，徹底與婚姻對象講清，解放了兩個人的婚姻自由。

白靈反抗的第三個階段，是精神上與封建思想決裂，踐行革命的理想信念。驅動于白靈的革命信念，正是她對不幸人們的同情、對不合理政治制度的反抗。而這恰恰是仁義精神中所蘊含的人道主義思想，是我們民族特質中閃光的部分。這種單純、倔強、真摯的革命情懷，表現為對專斷權威的拒絕，挑戰了強權社會的規則，受到當權者嚴厲的打擊與報復。在面臨死亡時，“白靈在囚窖里像母狼一樣嚎叫三天三夜”⑦，發出關中平原白鹿一樣野性的呼喊，這是對傾軋人性行為的無畏反抗。她以純凈、天真、清新的理想主義，粉碎權勢者的虛偽掩飾，尋找自由和諧的生命境界。

（二）成長旅途中彷徨的追隨者：黑娃

黑娃是長工鹿三的兒子，從小就富有反抗意識。出身低微和潛意識的自尊交織，刺激著他作為人的尊嚴覺醒，并在內心中醞釀著反抗的欲望。黑娃的自尊與自卑讓他對一切的施舍、不平等的對待十分敏感，不能接受白嘉軒像對待動物一樣的施舍。這種矛盾交織在成長道路上時刻警醒著他，成年后拒絕在白家幫工，選擇出走白鹿原，尋找新的生存途徑。在做長工的過程中，黑娃落入了田小娥編織的情欲之網，激發了他內心的生命激情。面對宗族與父親的反對，黑娃沒有放棄田小娥，而是做出了有情有義的選擇，與之共同生活、創建家庭。這是黑娃的第二次反抗，這次行動看似是對封建倫理壓迫人性的反抗，但黑娃內心所遵循的準則恰恰是封建倫理中的仁義準繩。

外界道德的評判，宗族權力的排斥，讓黑娃總感覺抬不起頭，倍感苦惱。后來經過鹿兆鵬的勸說，黑娃加入了革命，喚起了其壓抑的生存記憶，走上了反抗的道路。經過農講所培訓，展開燒糧草、砸祠堂、懲惡霸等轟轟烈烈的革命行動。黑娃的第三次反抗雖然具備反抗的行為，但他仍以儒家道德倫理的人生價值為標準，他所反對的并不是儒家倫理的價值取向，而是父權話語權威下被支配與被奴役的地位。隨著革命的落潮，他不得不離家出走，投靠習旅。好景不長，習旅兵敗。黑娃在生存意志的驅使下投靠大拇指。成為土匪后，黑娃陷入了思想上的迷茫和悲觀，以倫理道德審視自我處境，處處不符合他心目中的期望自我，讓他羞于與田小娥相見。

在人生的又一次岔路口的選擇之下，鹿兆鵬與白孝文相繼給他拋來了橄欖枝。這一次他選擇了尋求制度的庇護，歸順保安團，逃離了土匪漂泊的生活，他暫時得到了外界的寧靜。這一次他背棄了前途渺茫、相互廝殺的血腥革命之路，在集體無意識道德選擇的驅使下，選擇平安之路。但保安隊物質上的豐盈并沒有給他帶來真正的幸福，精神時時空虛。黑娃彷徨于新、舊價值觀念帶來的內心沖突，用道德文化麻醉自我靈魂，逃避斗爭沖突、殘忍廝殺所帶來的絕望與痛苦。在選擇自己妻子時，他否定自己以往的選擇，用代表儒家文化的老秀才女兒來洗滌自己的靈魂，重新跪到祠堂前，回歸傳統文化。黑娃的人生歷程是出走、回歸的圓形生命軌跡，起點即是終點。黑娃的生命在反抗的光輝下也曾有閃光點，但最后回歸儒家文化的價值選擇，又顯現出儒家倫理詢喚個體的巨大吸引力與誘惑力。黑娃的生命軌跡以“風攪雪”革命者為生命的最高點，又重重落下。

三、結語

正如斯賓格勒的文化形態史所言，歷史的深奧意義隱藏在文化之中。陳忠實力圖以文化心理結構的方式，展現文明生長、衰落、更替的過程，立體化地再現民族秘史，揭示文化宿命演進的悲劇。他以深邃的歷史眼光和遠大的現代意識，通過設置兩類反抗者形象，顯示了儒家倫理本位與階級革命本位兩種價值選擇不同視角的切換。白鹿原的子輩們在內生與外生危機的驅動下，感受著外界因素對于精神世界的沖擊，以個體靈魂裂變為代價，求得解放和救贖。然而，“個體的創造性和超越性與文化模式的自在性和異化性之間的沖突”⑧，又造成反抗行為的悲劇性結果。在文化自在性與超越性的矛盾中，陳忠實對民族秘史進行重新詮釋，提出構建新倫理道德的期望。

注釋：

①陳忠實：《關于〈白鹿原〉的問答》，《小說評論》1993年第3期，第4頁。

②③④⑥⑦陳忠實：《白鹿原》，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156頁，第268頁，第504頁，第400頁，第543頁。

⑤金赤峰：《對沉重的文化危機憂思》，《民主中國》1994年第23期，第89頁。

⑧趙佳源、孟憲平：《文化哲學的三維構象》，《哈爾濱師范大學社會科學學報》2022年第13期，第13頁。

作者簡介：

姜鑫，女，漢族，哈爾濱師范大學碩士研究生，中國現當代文學專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