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第十六回秦鐘之死及其遺言探究

【摘要】秦鐘是《紅樓夢》前十六回中的重要人物，他的死亡和耐人尋味的遺言曾引起學界的討論和爭議。《紅樓夢》版本源流復雜，異文眾多，甲戌本、夢稿本和甲辰本第十六回結尾對秦鐘之死的描述各不相同，其中以甲戌本為代表的寫法具有合理性，最切合作者原意。秦鐘的遺言也別有深意：在人物塑造上，體現人性之復雜，使秦鐘形象更為真實豐滿；在敘事藝術上，與秦可卿托夢形成對稱結構，構思精妙；在創作意圖上，秦鐘遺言亦可看作曹雪芹本人的心靈呼聲，“心血淋漓，釀成此數字”。

【關鍵詞】秦鐘；遺言；死亡；《紅樓夢》

【中圖分類號】I206 " " 【文獻標識碼】A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5）04-0039-04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5.04.011

一、小議秦鐘

秦鐘是賈寶玉為數不多的男性朋友中的重要一員，在前十六回密集地出現。第七回“談肄業寶玉結秦鐘”中，秦鐘初次出場，在眾人眼里他是清俊靦腆的小后生，“較寶玉略瘦巧些，清眉秀目，粉面朱唇，身材俊俏，舉止風流，似在寶玉之上。只是怯怯羞羞，有女兒之態”①，讓鳳姐都直呼“比下去了”。鮮少結交同性的寶玉一見秦鐘，第一反應竟然是自愧不如，“心中便有所失，癡了半日”。兩人脾性相投，迅速熟絡起來，相約入塾讀書。第九回“戀風流情友入家塾”中，秦鐘入了學堂，卻并未一心念書，只是與香憐、玉愛等人廝混，弄出“頑童鬧學堂”這樣大的動靜。第十五回“秦鯨卿得趣饅頭庵”中，秦鐘不顧姐姐秦可卿新喪，在送殯時與水月庵的小尼姑智能兒“幽情密約”，儼然一副多情紈绔子弟的作風。第十六回“秦鯨卿夭逝黃泉路”中，秦鐘受了風寒，失于調養，加之與智能兒的私情被曝光，氣死了父親秦業，內心痛苦更深一層，最終在元春封妃的熱鬧景象中蕭然長逝。

值得一提的是第十六回結尾處關于秦鐘之死及其遺言的描寫。對于秦鐘的死亡，作者并不是像描寫秦可卿之死一般簡單處理，僅僅只有一句“東府蓉大奶奶沒了”，而是頗費筆墨，從秦鐘體弱、與智能兒廝混而患病寫起，到病癥一步步加重，彌留之際與鬼判官拉扯魂魄的奇幻描寫，最后留下了一席耐人尋味的遺言，形成一個完整的因果閉環。

秦鐘的遺言“耐人尋味”在何處？瀕死之際，秦鐘的魂魄離體后還留有掛礙，向鬼判官百般告求，最終搬出“寶玉”二字才得以被放回，經歷百般曲折終于爭取到了留言的機會。可他留下的遺言，既不是先前記掛的家中事務、父母積蓄，也不是心愛的智能兒的下落，而是說給寶玉的肺腑之言：“以前你我見識自為高過世人，我今日才知自誤。以后還該立志功名，以榮耀顯達為是。”（甲戌本）須知，寶玉一直視功名利祿如塵土，秦鐘這番“立志功名”的話，恰恰是寶玉最厭惡的；而秦鐘作為寶玉的同性密友，在精神上應與寶玉相合，如果秦鐘真的存在這種利祿之心，一定會被寶玉歸為“祿蠹”，兩人不可能往來密切。從前文中對秦鐘的描述來看，他也絕非熱衷科舉、向往功名的人。而且促使秦鐘說出這番話的前情、緣由在文本中均未提及，我們找不到任何鋪墊。乍一看，秦鐘的遺言反而讓這一人物形象產生斷裂感，是突兀且不合常理的。那么，秦鐘之死及其遺言究竟是《紅樓夢》的敗筆，還是另有深意？

二、版本之論

不少研究者注意到了秦鐘及其遺言的問題，產生了不少學術成果。白先勇對第十六回結尾提出質疑：“這段臨終懺悔，完全不符秦鐘這個人物的個性口吻，破壞了人物的統一性”，甚至對《紅樓夢》有“主題性的傷害”②，作者曹雪芹不可能制造這種矛盾，因此秦鐘遺言可能是抄本流傳過程中由抄書者自行加上的。白先勇從根源上否定了秦鐘遺言的合理性。劉世德則聚焦《紅樓夢》版本問題，他于《〈紅樓夢〉版本探微》一書中，關注不同版本第十六回結尾的敘述差異，以此為例證，判斷各個版本成立的先后。③俞平伯曾提到“（秦鐘遺言）語意卻未合秦鐘平素的性格和本書的作意”④。林冠夫的《紅樓夢版本論》也通過秦鐘之死展示了版本異文問題，并對夢稿本的相關處理提出肯定。⑤這兩位紅學家一致認為秦鐘之死與遺言部分不妥，刪除或修改后的版本更優。

由此可見，秦鐘之死及其遺言問題與版本密切相關，這基本是研究者的共識。《紅樓夢》版本源流復雜，第十六回結尾處，各大版本存在紛繁的異文，使得秦鐘之死及遺言的真相更加撲朔迷離。現以其中較有代表性的甲戌本、夢稿本和甲辰本為例，作具體分析。

（一）甲戌本：秦鐘魂魄被放回并留遺言

正鬧著，那秦鐘的魂魄忽聽見“寶玉來了”四字，又央求道：“列位神差，略發慈悲，讓我回去，合這一個好朋友說一句話就來的。”

眾鬼道：“又是什么好朋友？”

秦鐘道：“不瞞列為仙班，就是榮國公孫子，小名寶玉的。”

都判官聽了，先就唬慌起來，忙喝罵鬼使道：“我說你們放回了他去走走罷，你們斷不依我的話，如今只等他請出個運旺時盛的人來才罷。”

眾鬼見都判如此，也都忙了手腳，一面又抱怨道：“你老人家先是那等雷霆電雹，原來見不得‘寶玉’二字。依我們愚見，他是陽間，我們是陰間，怕他也無益于我們。”

都判道：“放屁！俗語說的好，‘天下的官管天下的事’，陰陽本無二理。別管他陰也罷，陽也罷，敬著點沒錯了的。”眾鬼聽說，只得將秦魂放回。

哼了一聲，微開雙目，寶玉在側，乃勉強嘆道：“怎么不肯早來？再遲一步也不能見了。”寶玉忙攜手垂淚道：“有什么話，留下兩句。”

秦鐘道：“并無別話。以前你我見識自為高過世人，我今日才知自誤。以后還該立志功名，以榮耀顯達為是。”說畢，便長嘆一聲，蕭然長逝。下回分解。

（二）夢稿本：秦鐘魂魄被放回但未留遺言

……眾鬼見都判如此，也都忙了手腳，一面又怨道：“你老人家先是那等雷霆電雹，原來見不得‘寶玉’二字。依我們愚見，他是陽，我們是陰，怕他也無益。不如拿了秦鐘，一走完事。”

判官聞聽，連喝不可。于是將秦鐘魂魄放回。

蘇醒過來，睜眼見寶玉在傍，無奈痰堵咽喉，不能出語，只番眼將寶玉看了一看，頭搖一搖，聽喉內哼了一聲，遂暝然而逝。且聽下回分解。

（三）甲辰本：直接刪去還魂與遺言部分

……眾鬼見都判如此，也皆忙了手腳，一面又抱怨道：“你老人家先是那等雷霆火炮，原來見不得‘寶玉’二字。依我們愚見，他是陽，我是陰，怕他亦無益于我們。”

畢竟秦鐘死活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以上三個版本中，“秦鐘還魂”“留下遺言”的劇情被逐步改寫，最后這兩個細節被一筆帶過甚至直接刪除。甲戌本明確寫到了秦鐘的魂魄與鬼判官拉扯的經過，并成功還魂、留下遺言，囑咐寶玉“立志功名”，與之類似的還有己卯本、庚辰本等。可能是前人在傳抄過程中意識到，秦鐘遺言似有不合常理之處，后續版本對秦鐘之死的細節做了諸多改動。夢稿本使秦鐘雖然還魂卻口不能言，以“痰堵咽喉”掐滅了秦鐘留下遺言的可能。甲辰本字數最少、描述最簡，直接刪除了關于秦鐘魂魄歸來、留下遺言的相關描寫，秦鐘的死活成為懸念，留待下回揭曉。但第十七回開頭也沒有補充描述秦鐘瀕死的場景，而是開門見山地道出秦鐘已死的結局，“話說秦鐘既死，寶玉痛哭不止，李貴等好容易勸解半日方住，歸時還帶余哀”。程甲本、程乙本也做了類似處理。

按夢稿本的寫法，秦鐘無法轉醒，或醒后仍無力發聲，如此一來，前文中大費周章地描述魂魄與鬼判官的糾纏又有何意義？曹雪芹沒有必要這般浪費筆墨，這種修改似乎偏離了作者原意。曹雪芹的寫作水平當世罕見，若有后人想單獨修改秦鐘遺言部分，可能會導致狗尾續貂，降低作品的思想和藝術水準，因此甲辰本以最直截了當的方式刪除了有關描寫，從而回避了秦鐘遺言的爭議問題，實際上也是對原稿的扭曲。按學界主流意見，甲戌本是現存紀年最早的一個重要抄本⑥。作為曹雪芹生前的定稿，甲戌本大部分章節都保留了原始的狀態，其異文也更具可靠性。曹雪芹“批閱十載、增刪五次”后依然保留了這兩個細節，絕不是為了使秦鐘快速下場而隨意加上的草率結局，而是自有其深意。總而言之，第十六回結尾絕非《紅樓夢》的敗筆，秦鐘遺言也不是抄書者誤加，以甲戌本為代表的版本才符合作者原本的創作意圖。

三、文學探究

從第十六回結尾的敘述中，可以看出曹雪芹塑造人物和敘事技巧的高明，秦鐘遺言亦可看作曹雪芹本人的心聲。

（一）人物形象：不僅僅是“情種”

《紅樓夢》作為舉世公認的中國古典小說巔峰之作，在塑造多面立體的人物形象上表現出了登峰造極的能力。秦鐘雖如曇花一現般早逝，在全書的人物群像中并不顯眼，但毫無疑問，他是前十六回中的一個重要文學形象，僅在回目中就出現了四次。我們對秦鐘的了解應進一步深入，不能浮于表面。如何準確、全面地把握秦鐘形象，是探討秦鐘之死及其遺言問題的重要切入點。

如前文所言，有學者覺得第十六回結尾的遺言使秦鐘形象產生斷裂感。可我們不妨轉變一下思路，這種“斷裂”亦可看成是秦鐘形象的豐富性所在，是曹雪芹體察人性之深刻、創造人物之高明的生動體現。

秦鐘諧音“情種”，第五回幻境中上演的新制《紅樓夢》第一支第一句就唱道：“開辟鴻蒙，誰為情種。”因此不少研究者都認為秦鐘是虛幻的、為情而生的。⑦秦鐘表面上看似是一個風流、多情的紈绔子弟，除了出身普通之外，他與賈珍、賈璉、薛蟠等輕浮公子哥似乎無甚區別。但一個完全耽于情愛、缺乏內涵的情種怎能與寶玉結為密友？這顯然是不合理的。

秦鐘雖與寶玉交好，但兩人面臨的生存狀況大不相同。秦鐘的父親秦業年近七十，還在擔任“營繕郎”這種低級官員；姐姐秦可卿嫁入東府，為秦鐘結交寶玉創造了條件，否則秦鐘得不到與賈府子弟往來的機會。在入學賈府家塾時，秦業雖“宦囊羞澀”，但“為兒子的終身大事，說不得東拼西湊的恭恭敬敬封了二十四兩贄見禮親”，可見秦父在家境艱難中依然對兒子關愛有加。秦鐘也不像寶玉那樣擁有極好的資源，寶玉可以在幻境中與仙女親近、在現實中與襲人初試云雨，而秦鐘的情欲只能靠與智能兒私會來消解。小尼姑智能兒顯然不符合封建家族和家長為孩子選擇配偶的要求，因此兩人不得不秘密私會。這段感情得不到世人的接受和認可，注定是一場悲劇。等到姐姐和父親相繼去世，秦家真正敗落，殘酷的生存處境如一塊巨石壓在了秦鐘心里。秦鐘并不是不孝的人，他與智能兒的私情直接導致父親死亡的事實讓他倍感歉疚和愧悔，他不得不獨自承擔起家族延續的重任，這也使得他比寶玉早一步懂事起來，幡然悔悟。然而在家門衰敗、親人離世的滿目凄涼中，秦鐘也不可避免地走向了死亡的結局。

古語有云：“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秦鐘的魂魄百般費力才還生，所留之言的重要性可想而知。在瀕死之際，他很可能回憶起父親曾經湊錢送他讀書而自己沒有珍惜的往事，由此自然而然生發出“今日才知自誤”的感慨。就如庚辰本眉批中寫道的：“試思若不如此為囑，不但不近人情，亦且太露穿鑿。讀此則知全是悔遲之恨。”他追求的不是功名利祿本身，而是想著，如果當初認真讀書、考取功名，是否可能改變如今全家凄涼落寞的境況。就像后來寶玉科考中舉后毅然出家，他也不是向世俗屈服，從此汲汲營營、縱橫官場，而是希望能給辛苦養育自己的賈母和父母一些心理安慰，緩解出家帶給家人的巨大痛苦。所以秦鐘遺言所表現的價值取向對于全書而言并不是“主題性的傷害”，而是合乎情理的。

秦鐘明知寶玉不愛聽功名前途之類的“混賬話”，但他依然冒大不韙將心中的所思所感全部說與寶玉，希望寶玉不要步他后塵，恰是兩人之間珍貴情誼的體現，稍有同理心的人想必都能明白。這也不禁讓人聯想到寶玉因金釧兒事件挨打后，黛玉來探視時的反應：“你從此可都改了罷！”作為寶玉的兩位知己，秦鐘與黛玉在話語中包含的情感是何其相似。

所以，秦鐘不僅僅是風流多情的“情種”，更是一個真正的“人”，他有孝心、重友誼、知世事、能悔過。人性是復雜難測的，任何人都有多面性，尤三姐可以變成非柳湘蓮不嫁的貞潔烈女，秦鐘亦能夠在臨終前發出“悔遲之恨”。曹雪芹正是洞察人性的高手，于是別出心裁地安排了秦鐘的遺言，將單薄的紙片人變為了真實豐滿的藝術形象。寥寥數筆，增色不少。

（二）敘事藝術：對稱格局，構思精妙

對稱是中國古典美學追求的一種形式美，它能給人帶來均衡、和諧、穩定的審美感受。曹雪芹在創作《紅樓夢》時，也有意識地將對稱運用到構思和行文中，如周汝昌所言，“不僅章法，人物也‘捉對兒’，事情也是‘特犯不犯’”⑧，書中的真假寶玉、釵黛并敘等都隱隱顯示出這一特點。秦鐘死亡、留下遺言看似是無關全局的一處閑筆，細細分析后不難發現：秦鐘留遺言給寶玉、秦可卿托夢給鳳姐，四人在各個方面都顯示出對稱的特性，無形中構成了對稱格局，令人感嘆曹雪芹的寫作構思之精妙。

秦鐘和姐姐秦可卿出場短暫，卻承擔著重要的敘事意義。在人物關系上，秦可卿和秦鐘是姐弟，寶玉和王熙鳳是叔嫂；秦氏姐弟來自同一個普通家庭，寶玉和王熙鳳則是賈府下一代中的核心人物；王熙鳳和秦可卿分別管理榮寧二府，來往頗多、私交甚篤，寶玉和秦鐘更是一見如故、友情深厚；秦鐘自視甚高、無心功名，寶玉也離經叛道、厭惡仕途。在情節發展上，秦可卿帶領寶玉神游太虛幻境，秦鐘魂魄離身與鬼判官拉扯，這為秦氏姐弟增添了一抹異于常人的神秘色彩；二人在前十六回中相繼離世，愈發加強了這種神秘性；他們離世之前都有所領悟，并充當了引路人的角色，分別對王熙鳳和賈寶玉進行思想引導。

秦可卿看穿了“登高跌重、樂極生悲”的道理，于是托夢給王熙鳳，希望賈府小輩中最能當家理事的人、“脂粉隊內的英雄”鳳姐能夠居安思危，采取有效措施來保全日后榮華。鳳姐雖然對她的提議表示認可，但并未引起重視，更沒有落實到行動上，最終加速了賈府的衰落。秦可卿托夢與秦鐘遺言有異曲同工之妙。秦鐘選擇的引導對象——寶玉，是賈府下一代中的佼佼者。作為賈政僅存的嫡子，寶玉被家族寄予厚望，按照傳統道德規范來說，他理應走上考取功名、繼承家業的道路。但寶玉一出場便與周圍人物和時代環境格格不入，“可憐辜負好韶光，于國于家無望”。秦家是小門小戶，輕易便走向衰落，賈府是高門望族，覆滅之勢亦無法阻擋。經歷了家族衰落、親人凋零后，秦鐘臨終時才頓悟的道理，無疑是在對賈氏一族尤其是寶玉敲響警鐘：如果再不對“立志功名”引起重視，那么不論再鼎盛的世家，都將有大廈傾倒的一天。但寶玉聽了秦鐘這番肺腑之言后，除了失去好友的傷心，內心依然毫無觸動，可見他厭惡科舉、離經叛道的思想已經根深蒂固，很難被外力轉變。寶玉無力為賈府掙得更多優質的生存資源，賈氏家族終有一天會難以為繼，因此必然走向“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的凄涼結局。秦氏姐弟的引導均以失敗告終。

如此看來，秦鐘遺言與秦可卿托夢的性質類似，秦鐘、寶玉和秦可卿、王熙鳳之間形成了嚴密的對稱結構，人物與情節相互勾連，兩相對舉之下更加凸顯了賈府衰落的必然性，一切繁華皆成空，透露出深深的悲劇意味。

（三）創作意圖：“心血淋漓，釀成此數字”

曹雪芹祖上為清朝皇族家奴，祖父曹寅曾任江寧織造，又極得康熙皇帝的信任，當時的曹府一片繁榮。后經歷了康熙南巡、廢立太子、太監勒索等事件，曹家花費巨大，入不敷出，造成大額虧空，逐步由盛轉衰。雍正皇帝繼位后更是以轉移財產為由查抄曹府，數代榮耀的曹氏一族終于徹底落沒，令人唏噓。書中的秦家與賈家都走向了與現實中曹家類似的悲慘結局，曹雪芹正是借將死的秦鐘之口，表現《紅樓夢》創作的一層主旨：對一個鐘鳴鼎食之家逐步衰落、滅亡的痛悔和反思。

經學者考證，曹雪芹可能是曹顒的遺腹子。“祖父曹寅、父親曹颙、母親姓馬，生于康熙五十四年（1715年）農歷四月二十六或左右，于1763年2月12日（農歷1762年除夕）去世，享年48歲。”⑨作為曹氏子弟，曹雪芹和書中的寶玉、秦鐘一樣背負著延續家業的重大責任。曹雪芹親身經歷了金陵鼎盛時期的繁華生活，也經歷了家族被查抄而由盛轉衰的全過程，最終窮困孤苦，在北京西山黃葉村著書終老。這樣獨特的人生經歷也讓他生發出獨一無二的生存體驗與感慨。某種程度上來說，小說人物并不是自己在說話，而是在替作者說話。曹雪芹苦心孤詣創作的第十六回結尾，不僅是對書中的寶玉，更是對書外的世人進行勸告。脂評批曰：“心血淋漓，釀成此數字。”秦鐘所留下的遺言，又何嘗不是曹雪芹心血淋漓才寫出的警世之句呢。

四、結語

要而言之，《紅樓夢》第十六回中關于秦鐘之死以及“立志功名”的遺言敘述頗具深意，以甲戌本為代表的版本更加符合作者原本的創作意圖。這既是曹雪芹塑造秦鐘“情種”形象時濃墨重彩的一筆，又在結構上構成對稱格局，體現了“心血淋漓，釀成此數字”的良苦用心。《紅樓夢》的悲劇性也正是從這般細節中得以顯現。

注釋：

①《紅樓夢》版本繁多，本文中如無特殊說明之處，都引用岳麓書社出版《脂硯齋批評本紅樓夢》（前十六回以甲戌本為底本），以下不注。

②白先勇：《白先勇細說紅樓夢》，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

③劉世德：《紅樓夢版本探微》，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

④俞平伯：《俞平伯論紅樓夢》，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

⑤林冠夫：《紅樓夢版本論》，文化藝術出版社2007年版。

⑥段江麗：《〈紅樓夢〉版本及相關問題研究述評》，《河南教育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5年第3期。

⑦肖耀：《開辟鴻蒙，誰為情種？——戚序本紅樓夢中秦鐘形象研究》，《文學界（理論版）》2012年第9期。

⑧周汝昌：《紅樓奪目紅》，作家出版社2003年版。

⑨譚德晶：《〈紅樓夢〉后四十回真偽辨析》，百花洲文藝出版社2020年版。

作者簡介：

楊貝貝，女，漢族，湖南常德人，中南大學人文學院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