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屬稱謂“妗”“嬸”的歷時發展與共時分布

【摘要】漢語親屬稱謂詞是一個龐大復雜的文化系統，在這其中蘊含的文化價值十分豐富。隨著時間的推移，單音字“妗”和“嬸”的語音、語義不斷發生變化，最終可以單獨使用，并具備強大的構詞能力。“妗”“嬸”及其合成詞的共時分布情況亦是有規律可循。

【關鍵詞】“妗”；“嬸”；歷時發展；共時分布

【中圖分類號】H172 " " 【文獻標識碼】A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5）04-0112-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5.04.034

一、“妗”和“嬸”的歷時發展

如今常在口語中被提及的“妗”字和“嬸”字并不存在于先秦古籍，甚至宋代以前也從未出現。據林根研究記載，《廣韻》中既無“妗”字，也無“嬸”字。“妗”字最早出現是在1039年成書的《集韻》中，被列在了沁韻巨禁切的最后面；而“嬸”字則收于《集韻》的上聲寢韻式荏切，被列在其所屬小韻的最后面。北宋的文學家張耒在其《明道雜志》中亦言：“經傳中無嬸妗二字。嬸字，乃世母字二合呼。妗字，乃舅母字二合呼。”這一觀點也被后世研究者們不斷引用、論證。湯傳揚先生認為漢語“舅母”概念場中是在宋金時期新增了“妗、妗子、妗妗”等成員，此時，“舅母、舅妻”等詞也依然沿用。接下來，本文將以前人的研究為基礎，從語音和語義兩個方面梳理“妗”“嬸”二字的起源與發展。

（一）語音變化

1.“妗”

宋代《集韻·沁韻》：“妗，巨禁切。俗謂舅母曰妗。”蔣星煜先生認為此處的“巨禁切”比不上《明道雜志》中“乃舅母字二合呼”的形容貼切，《辭海》中關于“妗”的詞條解釋，不引用《集韻》《明道雜志》等是欠考慮的。陳元勝先生對此提出了自己的想法，他說“舅母字二合呼”并不能解釋“妗”字具體來歷，只能說明“妗”的語音形式。因為“妗”字雖然不見于經傳，但是《集韻》中的釋義是“俗謂”二字，即方言口語中的稱謂。口語是第一性的，書面語是在口語的基礎上形成的，書面語的變化要服從口語的變化發展。因此這種存在于方言口語中的親屬稱謂詞，我們有理由相信它的起源或許要早于經傳史籍中的記錄。

關于“妗”字的具體語音變化，學界有兩種不同的看法：一種是“俗謂舅母曰妗”的觀點，分三步演化。第一步是同化。《廣韻》中“舅”是其九切，收流開三上聲有韻，擬音為*cgi?u，“母”字是莫厚切，收流開一上聲厚韻，擬音為*cm?u，故“舅母”合音讀*cgi?ucm?u。此時，“舅”的韻尾[-u]受“母”的聲母[m]同化影響變讀為[m]，形成“妗母”*cgi?mcm?u。第二步是脫落。“妗母”的語義重心在“妗”而不在“母”，所以“母”的讀音相對弱化并最終脫落，“妗”字便由此可以單獨使用。第三步是遵從演變規律。全濁聲母在北方話中多數已歸入四聲中，其中“妗”字便遵從了“濁上歸去”的演變規律，變讀為*gi?m?。自元代以后，北方地區的舌根音聲母發生腭化現象，“妗”也就從*gi?m?變成了現在的北京話讀音[?in?]。

另一種是漢語詞匯發展的角度。上古漢語中單音節字詞占主要優勢，此后雙音節化成了漢語詞匯發展的趨勢之一，所以“妗”字理應比“舅母”的出現更加久遠。以閩南方言為例，該方言的“妗”讀[kim]，保留了古音[k-]。聲母[j、q、x]屬于漢語發展史中腭化的產物，其中一個來源就是中古漢語的[g、k、kh、x、?]聲母。因此，現代普通話中“妗”讀jìn，符合腭化現象，也足以說明“妗”字的悠久歷史。

2.“嬸”

宋代《集韻·寢韻》：“嬸，式荏切。俗謂叔母曰嬸。”林根先生也認同錢大昕《恒言錄》（卷三）中的觀點，即“嬸”是由“叔母”相合而呼。與“妗”字的三步演變相類似，“嬸”字首先也是同化。《廣韻》中“叔”字是式竹切，通開三入聲屋韻，擬音為*?iuk?，“母”字擬音為*cm?u，故“叔母”縮合讀為*?iuk?cm?u。其中入聲字“叔”的塞音韻尾k受后面“母”的聲母[m]同化影響變成鼻音韻尾[m]，變成*?ium?cm?u。與“妗”字不同的地方在于[m]不僅將塞音韻尾[k]同化，還吞噬了圓唇元音[u]，變成*?im?cm?u。其次是脫落，由于語義重心在“嬸”，重讀過程中“母”音節逐漸弱化而脫落，“嬸”字由此獨立并產生了過渡音[?]。最后“嬸”變讀為上聲，林根先生認為是“叔”為清入字，中古音調值與上聲近似，故轉陽聲韻為“嬸”后讀作上聲，即*c?i?m。發展至元代讀為*c?i?m，明代之后讀為*c??m，最終發展成為現代北京化讀音*c??n。

值得注意的是，張耒的《明道雜志》記載：“嬸，世母字二合呼。”這里“嬸”不是“叔母”相合，而是“世母”。“世母”取自《爾雅·釋親》中的“父之兄妻為世母”，即伯母義。如果從稱謂本身的含義出發，“叔母”二字合成“嬸”似乎更為恰當。

（二）語義內涵

嚴謹地說，最早明確“妗”字具有舅母義的是《集韻》。而實際上“妗”字首次出現是在東漢許慎的《說文解字》中，其言：“妗， "妗也。一曰善笑皃。從女今聲。火占切。”此時，“妗”的意義是“善笑皃”，并非“舅母”。《新華字典》（第11版）“妗”的解釋有二：①舅母。②妻兄、妻弟的妻子：大～子、小～子。可以看出，“妗”既可以作為晚輩對長一輩的稱謂，也可以是同輩。但作為同輩稱呼時，一般與虛詞“子”相連，即“妗子”。所以若要真的區分“妗”與“妗子”，就將“妗子”作為多字條目列在單字條目“妗”的下面也未嘗不可。

“嬸”字原寫作“嬸”，現被統一簡化為“嬸”。《漢字字源》中解釋：嬸，形聲字。女表意，表示嬸是女性；審（審shěn）表聲，審有詳查義，表示家族中叔母多需詳查才能分清。聲旁簡化。本義是叔叔的妻子。《新華字典》對“嬸”的釋義為：①叔叔的妻子（疊）：～母、～子。②稱呼跟母親同輩而年紀較小、沒有親屬關系的已婚婦女：張大～兒。除了書面上對“嬸”字的具體釋義外，方言口語中存在著不同于書面意義上的指稱內涵。比如稱呼母親，這種稱呼比較特殊且較少出現。據學者調查發現，這主要是人們的一種迷信行為，為了使自己的孩子健康長大，或取賤名，或改稱呼，屬于對語言的一種靈物崇拜心理，另外還有用“嬸”字稱呼繼母、岳母或者丈夫的母親等等。

二、“妗”“嬸”及其合成詞的共時分布

根據顧國林先生古音小鏡中收錄的漢語親屬類詞匯，我們對單字“妗”“嬸”及其合成詞在今方言區中的共時分布情況進行了整理分析。“妗”和“嬸”或許受到單音節逐漸朝雙音節或多音節形式轉變的影響，它們既能夠獨立使用，同時構詞能力也十分強大。

（一）單字“妗”“嬸”

稱“舅媽”為“妗”的語言有閩語、粵語、晉語、土話和中原官話，主要地區有福建、廣東、廣西、海南、內蒙古、山西、河南等，總出現34次。南北方韻母和聲調有較大差異，除去這一點，“妗”字的聲母在南北方語言中有個明顯的特點：南方閩語中大多數是[k]，例如[kim35]；北方晉語和中原官話多是[t?]；粵語和土語比較特殊，粵語中[kh]和[t?]并存，土語是[kh]和[t?]并存。

稱“叔母”為“嬸”的語言主要有吳語、閩語、粵語和西南官話，總出現61次。在古音小鏡中，贛語、晉語、徽語、土語、客家話、燕京官話和江淮官話也有收錄，但各地都不超過5處。這幾處語言的“嬸”字韻母差異不大，聲調上除了粵語是平調或升調之外，其余多為降調。聲母各語言區不同，吳語是[?]，粵語是[?]，閩語和西南官話是[s]，另外還有[t?]、[θ]、[?]等存在于部分方言點中。

各語言區中的方言點都有屬于自己的讀音，因此，普通話中聲母、韻母和聲調在各個方言點中會呈現出以上紛繁復雜的語音形式。而且相比來看，單音詞情況下，“嬸”字要比“妗”字出現的次數更多，范圍更廣。

（二）重疊

重疊是現代漢語中比較常見的一種語法手段，同樣也是漢語的一大特點。但“妗”字重疊為“妗妗”在宋代就已經出現了。如今根據古音小鏡的調查，“妗妗”的地區分布并不占主要優勢，一共出現26次，分布在晉語、贛語、吳語、閩語和中原官話語言區中，其中在晉語中出現的次數相對較多。

“嬸嬸”則完全不同于“妗妗”，除去粵語和冀魯官話兩大語言，其他所有語言都有呼稱為“叔母”的“嬸嬸”。在西南官話、江淮官話、蘭銀官話、吳語、贛語、晉語、湘語、徽語甚至土話中，“嬸嬸”是主要的稱呼方式。在有些方言區，當人們與小孩子對話交流時，就會用到重疊的形式，以此表現出一種親切和諧的氛圍。

（三）附加詞綴

1.加前綴“阿”“老”

“阿妗”是由前綴“阿”和語素“妗”組合構成，“阿妗”極少出現在文獻典籍中，但是卻在部分語言區口語中頻繁出現。像吳語區中的臺州方言對舅母的稱呼就有面稱和背稱之分，其中面稱就是“阿妗”。另外，關于“阿妗”的稱呼方式多集中在南方地區，例如閩語區、粵語區、吳語區、客家話區以及官話島區。而“阿嬸”除了分布在上述幾個語言區，還分布在西南官話和土語中，共計出現10次。與此同時，“嬸”還常與前綴“老”結合，構成“老嬸（兒）”，主要分布在各大官話語言區。

2.加后綴“兒”“子”

“妗兒”“妗子”是由語素“妗”和后綴“兒”“子”組合構成。與“阿妗”的分布情況相反，“妗兒”“妗子”多集中分布在北方地區。“妗兒”本身出現次數極少，古音小鏡中閩語和贛語中有兩處分布，晉語、中原官話、燕京官話中均僅有一處。反而“妗子”是晉語、中原官話、冀魯官話、膠遼官話、燕京官話中的主要稱呼方式。

“嬸兒”和“嬸子”比“妗兒”和“妗子”分布更加廣泛，可以說“嬸兒”和“嬸子”捆綁出現，主要是在西南官話、燕京官話、中原官話、冀魯官話、江淮官話以及晉語中。以上對于舅母義、叔母義的稱呼多是口語語體，具有一定的方言色彩，并且在實際生活中會出現泛化的現象，在交流場景中常見于晚輩對非親屬長輩的稱呼方式。

（四）與其他親屬稱謂詞結合

無論是“妗”還是“嬸”，都常常與其他關于女性的親屬稱謂詞相組合，比如“姩、奶、母、娘、媽、婆、姐、姆”等。

稱呼“妗”字相關合成詞的主要語言有閩語、中原官話、粵語、吳語、贛語、膠遼官話，其他語言中徽語、客家話、官話島都各含1處。在與“妗”組合時，“母”和“娘”可前可后，閩語中此類稱呼涵蓋較全：“妗母”3處，“母妗”2處，“妗娘”和“娘妗”分別各1處，一應俱全。

稱呼“嬸”字相關合成詞的主要語言有西南官話、江淮官話、吳語、閩語、贛語、湘語、晉語，其他語言中粵語、徽語、土語、客家話、蘭銀官話、燕京官話、中原官話。相比較而言，“嬸”字相關合成詞分布還是比“妗”字廣泛。但兩者無論與哪個詞相組合，結構都是偏正式，由于語義重心的明確性，其意義內涵并不會脫離“妗”和“嬸”。不過不能一概而論，陳元勝先生就對“妗”和“妗婆”做過相關論述，只因“妗婆”一詞出現在文獻中，意義并不貼切，《辭海》中的釋文也模糊不清。

（五）其他

其他關于“妗”和“嬸”的合成詞稱謂比較多樣，且與當地方言息息相關，分布零散，占據的比例相對較小。比如贛語中江西黎川日峰鎮稱“妗仂”，閩語中福建古田城東和城西街道稱謂“儂妗”；中原官話山西運城的“花嬸”，土話中湖南江華濤圩的“滿嬸”等。

出現相對較多的一個是單音字前加“大”或“小”，另一個是與擬音詞相結合。單音字“妗”前常加“大”字，即“大妗（子）”，主要有閩語福建漳平菁城和漳浦綏安鎮、粵語廣西賀州昭平鎮、冀魯官話河北雄安安新、土話廣東韶關坪石。單音字“嬸”字前常加“小”字，即“小嬸（兒）”，主要包括吳語浙江臺州安州街道、粵語廣西南寧賓州鎮和廣東新會會城、中原官話山西運城龍興鎮、江淮官話安徽宣州西林街道等。

其次，“嬸”字后面會附加擬音詞。冀魯官話中的“嬸呃”、湘語中的“嬸嗟”等附加了嘆詞。贛語中的“嬸唧、嬸嘚、嬸嚦”以及湘語中的“嬸嘖”等是附加了象聲詞。

綜上，從歷時角度來看，親屬稱謂與人類生活交際息息相關，因此在口語和書面語中使用廣泛。自古歲月變遷，朝代更迭，當時當地的語言亦是變化不斷，每個親屬稱謂發展至今都涵蓋濃重又復雜的時代色彩和地方色彩。從共時角度來看，我國幅員遼闊，民族眾多，親屬稱謂在歷經時代變化的同時，不免受到各地人民相互往來的影響，因此，一種親屬稱謂大概會發生“同形異指”的現象，各地稱謂也具有自身的習慣特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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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方婷婷，女，山東聊城人，上海師范大學人文學院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漢語方言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