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生死疲勞》中的身體敘事研究

【摘要】身體敘事作為一種文學表現形式，不僅關注身體的生理特征，更側重于身體在特定情境下的情感、社會和文化內涵。莫言小說以其獨特的敘事手法和歷史書寫，在中國當代文壇獨樹一幟。充滿民間文化意味的身體書寫是莫言小說敘事風格的一大特點，莫言的《生死疲勞》主要圍繞主人公西門鬧及其六次轉世投胎的經歷展開，小說中的動物與人的形象特征符號、身體受虐與承受的敘事表達、身體敘事與性別政治是身體敘事在小說中的三大面向，是歷史、文化及意識形態(tài)的象喻。對小說中的身體敘事進行深度剖析，可探賾身體象喻背后深刻的社會意義和歷史價值。

【關鍵詞】莫言；《生死疲勞》；身體敘事；文化意義；身體政治

【中圖分類號】I206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5）04-0004-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5.04.001

身體敘事學是一種研究如何通過身體來表達、傳遞和解讀信息、思想、情感或故事的學科。文學中的身體敘事包涵兩種含義：第一，廣義的身體敘事——身體是敘事的符號。在敘事過程中，身體既是行動主體，通過身體動作和姿態(tài)來展現行為；又是敘事主體，通過身體來傳遞信息和表達思想、情感或故事。第二，特指的身體敘事——女性主義身體敘事。法國女權主義者埃萊娜·西蘇于20世紀70年代中期提出了女性主義的身體敘事理論。[1]綜上，身體敘事不僅是一種文學表現形式，還承載著豐富的社會文化意義。身體集合了社會觀念諸因素，如政治、人性、道德等，反映了民族文化傳統(tǒng)和生活原則。

國內研究自1996年始，逐漸展開對身體敘事的探討。早期的研究多集中于以小說創(chuàng)作為主體的中國當代女性主義寫作，將“身體寫作”或“身體敘事”視為消費主義時代文化語境的文學產物。隨著研究的深入，身體敘事的研究范圍逐漸擴展到更廣泛的文學領域，關注身體在文學中的多重象征意義和敘事功能。2004年之后，身體敘事學在國內文學研究領域進一步深入。[2]81

目前，身體敘事學在文學研究領域的應用與美學、哲學、社會學、人類學等多個學科產生了交叉。研究者通過對具體文學作品的分析，探討身體敘事在作品中的表現形式、敘事效果以及所承載的社會文化意義。例如，學者劉琳在《論張賢亮小說的身體敘事》中，對張賢亮幾部具有影響力的小說進行剖析，探賾小說中饑餓的隱喻意義、欲望書寫中隱含的性別政治、作品中身體所銘刻的創(chuàng)傷記憶以及空間與身體的互喻關系；將革命與身體進行關聯，從多方面發(fā)掘身體符號隱喻下的文化意義。

國內文學界對于莫言作品中身體敘事的研究已涉及多個場域：陶東風、羅靖《身體敘事：前先鋒、先鋒、后先鋒》以莫言與余華的作品為例，從身體文化學與身體社會學的角度探究先鋒小說中身體敘事的價值取向及特點；齊林華《莫言小說身體敘事的基本形態(tài)探究》分析莫言小說中的中國經驗身體敘事形態(tài)；李妹《莫言小說中的女性身體敘事研究》從女性主義身體敘事角度入手，對莫言小說中的女性形象、女性身體敘事策略和美學意義、莫言獨特女性身體敘事形成的原因進行詳細解析。

莫言《生死疲勞》的身體敘事主要圍繞主人公西門鬧及其六次轉世投胎的經歷展開。六次轉世所宿身體包括驢、牛、豬、狗、猴和大頭藍千歲，它們成為敘事的重要主體，通過不同動物身體的視角和經歷，描繪了跨越20世紀50年代、改革開放和新世紀的幾十年的歷史畫卷。“身體”在《生死疲勞》中成為特定歷史與文化的象喻，推動小說世界的運動發(fā)展，勾連文學建構邏輯，增加敘事張力。

一、身體敘事的符號與象征

（一）動物形象符號

西門鬧從地主轉變?yōu)轶H、牛、豬、狗、猴、嬰，這一身份的巨大轉變象征著人生的無常和命運的不可預測。他從一個有地位、有財富的地主變成任人驅使的動物，這種轉變是對他個人命運的顛覆。同時，西門鬧轉世為動物的經歷也讓他從另一個角度觀察人類社會，這種視角轉變讓他的認知更加深刻和全面。他看到了人性的善與惡、社會的黑暗與光明。

驢作為家畜，常常需要承擔繁重的勞作和苦難。西門鬧作為驢也經歷了許多苦難，但他始終保持著堅韌和樂觀。這種堅韌和樂觀不僅是對其個人品質的贊美，也反映了土地改革、公社化運動時代背景下普通百姓尋求生存和發(fā)展的努力和堅韌。

西門牛對主人的忠誠和犧牲精神是小說中的另一個重要隱喻。公社對單干戶不斷施壓，藍臉的妻子、西門金龍和西門寶鳳相繼棄藍臉而去，連其親生兒子藍解放也動了入社的念頭，而西門牛始終毫無保留地為藍臉付出，即使面臨生命的威脅也絕不背叛、毫無怨言。

狗的精神被描述為“善忘”。這種善忘并不是指記憶力差，而是指狗能夠迅速從過去的痛苦和煩惱中解脫出來，專注于當下的生活。這隱喻在一次次的輪回之后，西門鬧已經漸漸學會放下過去，專注當下。

猴象征著通靈、陪伴和對陌生人的狂躁。猴的形象隱喻著放下和解脫，代表著在經歷了多世輪回后，西門鬧終于從過去的恩怨糾葛中得到解脫。雖然猴的形象在小說中較為簡潔，但它也隱喻著人性的多面性。它既有通靈、陪伴的溫柔一面，也有在山林中自由生活的野性一面，這種多面性反映了人性中的復雜性和豐富性。

（二）特異的人的身體

藍臉的藍痣在《生死疲勞》中具有多重象征意義，包括性格固執(zhí)與孤傲的象征、個體意識與反叛精神的體現、苦難與犧牲的印記以及獨特命運的隱喻等。在《生死疲勞》中，藍臉的藍痣首先象征著他性格的固執(zhí)和孤傲。藍臉這一形象在小說中隱喻“犟驢”，藍色則象征桀驁不馴。藍臉在小說中是一個反叛式孤勇者的存在，在農村合作社的風潮下，他堅持單干，成為唯一的單干戶，這一選擇正體現了他性格的固執(zhí)和孤傲。藍臉的藍痣也象征著他強烈的個體意識和反叛精神。在集體主義盛行的時代，藍臉堅持自己的選擇，不畏懼權勢和輿論的壓力，這是他對個體意識的堅守。他的藍痣是他苦難和犧牲的見證，也是他堅持和信念的標志。

《生死疲勞》中黃互助的頭發(fā)具有多重象征意義。黃互助的頭發(fā)中帶有血絲，這一特點使她的頭發(fā)具有神奇療愈的功能，如使沂蒙山豬刁小三死里逃生，象征著源源不斷的生命力。這種生命力不僅體現在黃互助本人的身上，也通過她的頭發(fā)傳遞給了其他人或動物，為他們帶來希望和生機。同時，這一形象也增強了小說的魔幻色彩和藝術表現力。黃互助的頭發(fā)不僅與她本人緊密相關，還與她的家族有著深厚的聯系。例如，大頭嬰兒藍千歲因是近親產物患有血友病，靠黃互助的神發(fā)的灰燼來維持生命。

藍千歲的大頭在《生死疲勞》中具有家族遺傳與身份標識、時代傷痕與個人遭遇以及魔幻現實主義手法的體現等多重象征意義。西門鬧最終轉世為人，卻投胎在一個近親產物畸形兒大頭藍千歲身上，藍千歲的大頭成為家族遺傳的一個顯著特征，代表了他的家族身份和血緣關系。藍千歲的大頭不僅僅是一個生理特征，更象征著時代傷痕。莫言在《生死疲勞》中運用了魔幻現實主義手法來描繪人物和故事。藍千歲的大頭作為其中一個顯著的魔幻元素，增加了小說的神秘感和藝術魅力，也寄托了莫言“種的退化”的批判意識。

二、身體受虐與承受的敘事表達

莫言在《生死疲勞》中設置了幾處身體受虐和煎熬的場景，如藍臉被刷紅油漆、西門牛被其前世的親生兒子西門金龍鞭打至死等。

藍臉作為唯一的單干戶，藍痣代表了他與當時社會主流的沖突。他被刷上油漆，尤其是紅色油漆，象征著集體對他的排斥和懲罰，以及個人在集體面前的無力感和被邊緣化的狀態(tài)。刷油漆的行為本身帶有強烈的暴力色彩，這種暴力不僅是身體上的，更是精神上的。金龍等人用油漆將藍臉的臉涂滿，是對他個人尊嚴的極大侮辱和踐踏。[5]31-32

驢、牛、豬、猴的死亡也反映了復雜、殘酷的人性和社會。在驢的生涯中，它幫助主人化解了多次危機，被視為一頭靈性十足的驢。然而，當驢因意外受傷失去利用價值后，它很快被主人遺棄，甚至面臨被宰殺的命運，最終在大饑荒中被人分而食之。這一轉變揭示了人性中的自私和冷漠，以及社會對無用之物的殘忍態(tài)度。

牛的死亡是社會變遷的見證。隨著時代的進步和社會的發(fā)展，牛作為重要的勞動力逐漸被機械化所替代，其死亡也象征著傳統(tǒng)農耕方式的衰落和現代農業(yè)的興起，社會變遷對個體命運的深遠影響由此可見。牛的死亡也是對人性中善與惡的反思。在小說中，牛被人類殘忍地對待，西門牛的死亡過程充滿了痛苦和掙扎，如被燒紅的鐵條捅鼻環(huán)、被鞭打至死等。

隨著政策改變和社會經濟的發(fā)展，豬的命運也隨之起伏，其死亡成了社會變遷的縮影。同時，在小說中，豬的形象被賦予了人性的特質，它們的死亡往往與人類的欲望、貪婪、自私等負面品質密切相關。

猴的死亡象征著西門鬧徹底放下了前世的所有恩怨情仇，找到了真正的解脫。這是莫言人生觀的側影：人生中的放下與解脫，以及通過不斷的經歷和修行達到心靈的平靜和安寧。《生死疲勞》的書名出自佛教中的一句話：“生死疲勞，從貪欲起，少欲無為，身心自在。”這句話揭示了莫言對于生死輪回、貪欲與解脫的理解，以及如何在復雜多變的社會中尋找內心的平靜和自由的探究。

三、身體敘事與性別政治

誠然，在《生死疲勞》中莫言以身體敘事建構了迥異于其他同代作家的、極富民間文化特色的幻覺現實主義小說世界，力圖以狂放的、粗礪的，充滿泥土氣息的原始生命力挽救“種的退化”之頹勢。[6]111但是，立足女性身體敘事這一角度縱觀《生死疲勞》的女性身體敘事，莫言的男性作家性別立場仍然不自覺地影響了作品對男女兩性身體的理解和敘述，使作品在價值判斷上呈現許多矛盾。

在莫言筆下，“肥臀”成為了與生殖密切相關的符號，如《生死疲勞》中迎春的“寬闊的骨盆”、《白棉花》中方碧玉的“兩瓣豐滿的屁股”等。這種“肥臀”的描寫既體現了莫言實利性的女性審美觀，也暗含了男性潛意識的本能沖動和審美的愉悅。[7]46文學敘述中的女性反面人物的臉譜繪制往往采用兩種套路：一是將女性形體極端丑化，使人產生生理反感與厭惡；二是著重詳細地描繪角色女性的身體特征，特寫女性身材特征，夸大其性蠱惑力。這些女性大多具有身材婀娜、膚色細膩白凈、擅長衣著打扮、舉止妖嬈嫵媚等女性特征，且時常主動展現性吸引力。[4]65

“西門鬧曾經的三姨太太……秋香，梳著飛機頭，頭發(fā)上抹著悶香的桂花油，臉上涂了一層粉，穿著滾花邊的衣衫，綠緞子鞋上繡著紫紅的花。她真是膽大包天，竟然穿戴著給我當姨太太時的衣衫，涂脂抹粉，眼波流動，一身媚骨，一身浪肉，哪里像個勞動婦女？我對這個女人，有清醒的認識，她心地不善，嘴怪心壞，只可做炕上的玩物，不可與她貼心……”[8]23

顯然，這段詳細描述并不是為了張揚女性的身體美，而是為了凸顯這些女性身體具有危險的性誘惑力，她們的身材、體態(tài)、裝扮指向了道德墮落，以及反動甚至邪惡。

四、余論

身體敘事學在文學研究中的應用面臨著一些挑戰(zhàn)和爭議，例如，過度強調身體敘事可能會導致對作品的過度解讀或誤讀。同時，身體敘事在文學中的表現形式和敘事效果也需要在具體作品中進行具體分析，不能一概而論。20世紀90年代以來的中國當代文學身體敘事涉及多個文化場域，糾纏著多種意識形態(tài)，既有對歷史的新角度再現與重構，也有對意識形態(tài)的解構與反思，更有人的性本能欲望的揭示與宣泄。[4]89這些場域在《生死疲勞》中交雜，合力呈現出作為歷史與文化象喻的身體，小說將身體化為符號驅動敘事，通過身體的描繪和體驗來探討人性、命運、社會現實等主題，具有深刻的思想內涵、社會意義和民間歷史性研究價值。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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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李妹.莫言小說中的女性身體敘事研究[D].浙江大學，2015.

[8]莫言.生死疲勞[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6.

作者簡介：

李雪，女，漢族，中共黨員，河北邯鄲人，重慶三峽學院2023級中國現當代文學專業(yè)碩士研究生（指導教師：李朝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