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下的糾葛

【摘要】《呼嘯山莊》是英國女作家艾米莉·勃朗特在她短暫的一生中創作的唯一一部小說。該小說自出版至今引起廣大讀者經久不衰的評論和爭議，其具有的震撼性的悲劇力量至今感動著一代代讀者的心靈，其深刻的主題和復雜的人物性格也一直是文學分析的熱點。本文從約翰·鮑爾比（Bowlby）的依戀理論出發，為解讀小說中的人物性格特征及情節進展提供了一個新的視角，希望能對《呼嘯山莊》的悲劇主題研究提供補充與深化。

【關鍵詞】《呼嘯山莊》；依戀理論；代際傳遞；悲劇

【中圖分類號】I561 " " 【文獻標識碼】A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5）04-0019-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5.04.006

依戀是人類對特定的他人所建立的強烈情感紐帶，一般情況下描述為孩子和主要撫養者之間的各種情緒和心理聯結[1]。依戀理論最初由英國精神分析家約翰·鮑爾比（Bowlby）提出，他旨在探究嬰兒與父母分離后的強烈情緒反應。雖然鮑爾比所提出依戀理論的初衷是用來闡釋嬰兒與其照料者之間情感聯結的本質，但鮑爾比的依戀理論認為，依戀是一種貫穿于個體一生的現象，從出生到死亡都存在。后來的研究者根據這一論斷，按照鮑爾比的依戀理論框架進行了系列研究，發現成年個體同親人、朋友和性伴侶等親密對象也會形成類似早期母嬰間存在的依戀關系，即成人在親密關系中也會出現維持、接近、分離焦慮以及將對方作為自由探索的安全基地等依戀行為模式[2]。心理學家瑪麗·艾因斯沃斯（Mary Ainsworth）通過“陌生情境”實驗進一步發展了依戀理論。在實驗中，她觀察了嬰兒在陌生情境中對母親的反應，并根據這些反應將嬰兒的依戀類型劃分為安全型、焦慮-矛盾型（也稱作焦慮型）和回避型。隨著研究的深入，心理學家們開始將依戀理論擴展到成人依戀的研究中。成人情感依戀的研究最初是由Hazan和Shaver在20世紀80年代進行的。Hazan和Shaver發現安全依戀類型的人有浪漫熱情的愛，而較少有極端無我的、完全奉獻式的愛；回避依戀類型對應于游戲式的愛；焦慮－矛盾的依戀類型對應于占有、依賴式的愛[3]。

在《呼嘯山莊》中，人物間的依戀關系極為復雜，不僅塑造了角色性格，影響了他們之間錯綜復雜的關系網及小說的悲劇性發展軌跡，還成為推動整個故事情節發展的關鍵要素。通過對這些依戀類型的分析，能夠更深刻地洞察小說中人物行為背后的動機及其情感沖突的本質。

一、依戀風格下的人際糾葛

在《呼嘯山莊》中，希斯克利夫、凱瑟琳與埃德加三人是故事的核心角色，他們的早年經歷及與主要撫養者的關系，深刻影響了他們的個性發展及依戀類型。希斯克利夫與凱瑟琳的依戀類型，受到他們動蕩且復雜的家庭關系的影響，而埃德加則在更為穩定和支持的環境中，形成了安全型依戀風格。這種依戀類型的差異，在很大程度上構建了《呼嘯山莊》中復雜的人際網絡及悲劇性的情感糾葛。

凱瑟琳與希斯克利夫之間的情感糾葛是小說的核心所在。凱瑟琳，作為恩肖先生的女兒，與希斯克利夫一同成長，兩人間形成了強烈的情感紐帶。凱瑟琳性格狂野而自由，她與希斯克利夫共同懷揣著對自由與反抗的向往。然而，鑒于社會地位與財富的因素，凱瑟琳最終決定與埃德加成婚，而非希斯克利夫。她的依戀風格傾向于回避型，這種依戀導致了她內心的沖突，她在情感上渴望親密與認同，卻又在社會壓力與個人愿望間感到矛盾與掙扎。這種依戀類型影響了她與希斯克利夫及埃德加的關系，并最終釀成了悲劇。

希斯克利夫，作為被呼嘯山莊老主人恩肖先生收養的孤兒，盡管前期得到了恩肖先生的關愛，但恩肖夫人及周圍社會對他的出身與地位存有偏見，使他在成長過程中遭受排斥與歧視。這種被遺棄后又被收養的經歷，使他在依戀關系上感到不安。恩肖先生去世后，希斯克利夫遭受恩肖先生之子辛德雷的虐待，這種不公待遇加劇了他的不安全感與憤怒。盡管凱瑟琳后來與希斯克利夫建立了深厚的情感聯系，但復雜的家庭關系與外界偏見，塑造了他矛盾的性格：一方面，他對凱瑟琳懷有深沉的愛，但因社會地位低下，在與凱瑟琳的關系中感到自卑，這種自卑加劇了他的依戀焦慮，擔心自己不值得凱瑟琳的愛；另一方面，他對社會的不公與歧視懷有強烈恨意。他的依戀風格可視為焦慮－矛盾型，他渴望親密關系，卻又因害怕被拒絕與背叛而保持距離。他無法處理情感上的失落與憤怒，這種依戀類型導致了他與凱瑟琳關系的破裂，最終演變成了對呼嘯山莊與畫眉山莊的極端復仇行動。他的復仇行為，是他表達內心憤怒與處理依戀破裂的方式，但這種方式進一步加劇了他的孤獨與苦楚，并推動了小說的悲劇發展。

埃德加，作為畫眉山莊的主人，出身于一個更加文明且富有的家庭環境。與希斯克利夫和凱瑟琳相比，埃德加的早年經歷相對穩定與和諧。埃德加的安全型依戀，使他能夠為凱瑟琳提供一個穩定與支持的環境。這種依戀類型使他能夠與凱瑟琳建立一種基于信任與尊重的親密關系，這在一定程度上滿足了凱瑟琳對安全感與穩定性的需求。埃德加的安全型依戀還影響了他與凱瑟琳的婚姻生活。盡管凱瑟琳內心深處對希斯克利夫有著強烈的情感依戀，但她與埃德加的婚姻生活卻是穩定且幸福的。埃德加的穩定情感支持與對凱瑟琳的愛護，使他們的關系得以維持，即便在希斯克利夫回歸并試圖破壞他們的關系時，埃德加的安全型依戀也為凱瑟琳提供了必要的情感支撐。然而，這種依戀類型無法滿足凱瑟琳對激情與冒險的渴望。凱瑟琳去世后，埃德加的安全型依戀使他能夠以寬容與和解的心態面對過去。他消除了對希斯克利夫的恨，將全部心思放在對凱瑟琳的思念上，這種處理方式使得他與凱瑟琳之間的緊張關系得到了平息和化解。

二、依戀關系的瓦解與重建

凱瑟琳選擇了埃德加而不是和希斯克利夫結婚，這一決定直接導致了依戀關系的瓦解，而希斯克利夫的復仇行為，是他應對依戀關系瓦解的方式。凱瑟琳的選擇不僅基于對埃德加的愛慕，也受到社會地位與物質條件的吸引。她的背叛摧毀了希斯克利夫對愛情的美好幻想，激發了他內心深處的復仇欲望。希斯克利夫無法容忍凱瑟琳對他的背棄，這種情感創傷轉化為對凱瑟琳及其家族的深深恨意，從而開啟了他長達一生的復仇之路。這場復仇讓他自己也同樣墜入萬劫不復的深淵[4]。他的復仇不僅傷害了他人，也對自己的心靈造成了無法彌補的創傷。他的復仇行為使他失去了人性中的善良與寬容，變得冷酷無情，這與他曾經對凱瑟琳的深情厚誼形成了鮮明對比。在復仇過程中，他不僅對他人造成了傷害，也對自己的心靈造成了無法彌補的創傷。這種由愛生恨的轉變，不僅使希斯克利夫失去了愛情，也使他失去了自我，最終走向了自我毀滅的道路。

隨著凱瑟琳的去世，這場紛繁復雜的情感糾葛中的依戀關系也隨之瓦解。作為《呼嘯山莊》中的主要人物，凱瑟琳的情感經歷充滿了矛盾與掙扎。在理智與情感的激烈斗爭下，她最終選擇嫁給了埃德加。然而，這場婚姻并未平息她內心深處對希斯克利夫強烈的依戀。這份情感就如同潛藏在平靜湖面下的暗流，洶涌澎湃。希斯克利夫意外地重返呼嘯山莊，猶如一把鑰匙打開了凱瑟琳塵封許久的記憶之門，那些與希斯克利夫共度的狂野、不羈的日子，如同潮水般喚醒了她對過去歲月的深切懷念。面對希斯克利夫，凱瑟琳發現自己再也無法承受與他分離的痛苦，這種分離不僅僅是肉體上的遠離，更是靈魂深處的一種撕裂，一種對純真自我與純粹愛情的徹底背離。

凱瑟琳之死不僅是她個人命運悲劇的頂峰，也標志著希斯克利夫的復仇之旅遇到了不可逾越的阻礙。在目睹摯愛離去的瞬間，希斯克利夫內心的復仇之火盡管依舊燃燒，卻也不得不面對一個殘酷的現實：無論任何形式的報復都無法彌補因失去凱瑟琳而產生的情感空缺。這一認識無疑是對他復仇的諷刺與否定，也表明復仇的本質是一種空洞且無果的追逐。同時，凱瑟琳的悲劇性結局也深深影響了下一代的命運。她的不幸成了籠罩在子女及周圍人心靈上的一層難以消除的陰影，無法輕易抹去。凱瑟琳的悲劇成為一個跨越時空的警鐘，提醒著人們情感世界的復雜性與脆弱性，以及在追求幸福的過程中，如何平衡理性與情感、責任與欲望的重要性。

在《呼嘯山莊》中，辛德雷的兒子哈里頓，與小凱瑟琳——凱瑟琳與埃德加的女兒之間的聯系不僅僅是個人命運的相互影響，它還代表了在小說中依戀紐帶破裂之后進行修復與重建的嘗試。這兩個年輕人的關系起初充滿了敵意和不信任，仿佛是山莊中長期積累的仇恨與恩怨的縮影。哈里頓在缺乏愛與教育的環境中成長，這使他形成了粗獷和對外界持有敵意的性格。而小凱瑟琳，作為埃德加與凱瑟琳愛情的結晶，她的出現如同一股清新的風，吹進了呼嘯山莊這片被復仇與冷漠籠罩的土地。隨著時間的推移，小凱瑟琳以其獨特的溫柔和智慧，逐漸贏得了哈里頓的信任和尊重。她不僅教會了他讀書寫字，更通過自身的行為向他展示了愛與尊重。在小凱瑟琳的耐心教導和文化培養下，哈里頓逐漸擺脫了無知和墮落，他的心靈開始覺醒，學會了以更加寬容和理解的眼光看待世界。

在小說的結尾，當希斯克利夫看到哈里頓與小凱瑟琳之間萌芽的純真愛情時，他那長久以來被復仇之火灼燒的心，也罕見地感受到了一絲震動。他認識到，即使是最痛苦和混亂的情感模式，也有可能在愛與理解的光輝下得到修復和重建。這種依戀關系的代際傳遞，為《呼嘯山莊》這部充滿悲劇色彩的小說增添了一絲希望與光明。

三、依戀模式的代際傳遞

研究表明，依戀存在代際傳遞現象，父母對于子女依戀的形成功不可沒[5]。在《呼嘯山莊》中，希斯克利夫是一個情感復雜且深受創傷的角色。作為一個被收養的孤兒，他的成長經歷充滿了虐待與排斥，這導致他在成年后形成了一種焦慮－矛盾型依戀風格，表現為強烈的占有欲與復仇心理。他對凱瑟琳的執著愛戀，以及他的復仇行為，都可以視為他焦慮－矛盾型依戀風格的直接體現。他試圖通過控制與報復哈里頓和小凱瑟琳來處理自己的情感創傷。辛德雷去世后，他控制了呼嘯山莊，并將辛德雷的兒子哈里頓降級為家里的一名仆人，剝奪他受教育的權利，使他目不識丁，最終變得粗野無教養，讓他的心靈陷于愚昧和黑暗之中[6]，以此來報復凱瑟琳的背叛與辛德雷對他的虐待。他又通過欺騙與脅迫小凱瑟琳，將她從畫眉山莊帶到呼嘯山莊，并限制她的自由，迫使她與哈里頓一起生活，以此來加強對兩家財產的控制，并繼續他的復仇計劃。他將對凱瑟琳的失去與對呼嘯山莊的怨恨，轉化為對下一代的控制，試圖通過摧毀他們的幸福來平息自己的痛苦。希斯克利夫的報復不僅僅是為了財產，更是為了在情感上報復那些他認為背叛了他的人。他通過讓哈里頓和小凱瑟琳經歷類似他所經歷的痛苦與無助來獲得滿足。盡管希斯克利夫的行為充滿了惡意，但他內心深處仍然對凱瑟琳懷有深深的愛戀。他的復仇行為，在某種程度上是對失掉她的一種回應，他試圖通過控制與報復來重新獲得一種控制感與權力感。在小說末尾，希斯克利夫才領悟到，無論如何復仇都無法彌補失去凱瑟琳的痛苦。他看到小凱瑟琳與哈里頓之間的愛情，這讓他回想起自己與凱瑟琳過去的種種，最終導致他放棄了復仇，孤獨地死去。在《呼嘯山莊》里，死亡不是悲劇，而是悲劇的解脫[7]。

在充滿憂郁和復仇的《呼嘯山莊》中，小凱瑟琳與哈里頓的聯系仿佛是一束穿透陰霾的光，為這部小說帶來了一絲珍貴的希望。小凱瑟琳自幼在一個相對和諧且充滿愛的環境中成長，這樣的背景塑造了她溫和、理性的性格，使她具備了建立健康人際關系的能力，與呼嘯山莊中長期存在的壓抑氣氛形成了鮮明對照。她繼承了母親的美貌與智慧，卻未繼承母親因愛恨糾葛而扭曲的心靈。相比之下，哈里頓的成長環境則大相徑庭，他在一個幾乎完全缺乏關愛和教育的背景下長大。父親的冷漠和周圍人的忽視導致他形成了回避型的依戀風格，對情感交流持戒備之心，難以與他人建立信任。

隨著故事的深入發展，哈里頓與小凱瑟琳在不斷地相處和互動中，他們之間的關系逐漸發生了微妙的轉變。小凱瑟琳用她純真的笑容和溫暖的關懷，逐漸融化了哈里頓內心的冷漠。他們之間孕育的愛情，不僅為各自的生活增添了前所未有的色彩，也為長期被復仇和冷漠籠罩的呼嘯山莊帶來了一絲溫暖和希望。他們的愛情故事，挑戰并突破了小說中反復出現的家族悲劇和不良依戀模式。這表明，盡管這種依戀模式可能在家族中代際傳遞，但只要有愛與理解的存在，就有可能通過建立新的、更健康的關系來打破這一模式，從而形成一種更和諧、更健康的依戀關系。

四、結語

本文探討了《呼嘯山莊》中人物的依戀風格如何深刻影響他們的命運。從依戀理論視角出發，分析了希斯克利夫、凱瑟琳與埃德加如何因他們早年的依戀經歷，而形成了各自不同的依戀風格。這些類型不僅塑造了他們的性格，也決定了他們之間的關系與沖突。凱瑟琳的回避型依戀、希斯克利夫的焦慮－矛盾型依戀，以及埃德加的安全型依戀，共同編織了一幅錯綜復雜的情感糾葛畫卷。凱瑟琳的選擇與死亡，以及希斯克利夫的復仇行動，都是依戀關系瓦解的體現，而哈里頓與小凱瑟琳的關系，則顯示了依戀模式代際修復的希望。《呼嘯山莊》的故事，不僅是一個關于愛與恨、復仇與救贖的悲劇，也是一個關于人類依戀與情感成長的故事。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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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秦麗楠.依戀代際傳遞的內容和機制[D].華東師范大學，2010.

[6]陶艷春，李濤.論《呼嘯山莊》中希斯克里夫的悲劇性格[J].遼寧工業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6，18（04）：72-74.

[7]高繼海.《呼嘯山莊》的主題與敘事[J].外國文學研究，2008，（03）：108-1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