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尚書》作為“政書之祖”,包蘊著先人豐富的治國理政觀念,其中《周書》中的誥體文書,多與周公相關,全面體現了他的執政智慧。周公從商代夏和周代商的歷史中看到了天命的轉移,于是開始思考天命本質,從而認識到天命不獨屬于某一國家朝代,而是通過民意和民情來顯化的,民心所向才是天命所歸,但同時他依舊高舉天命的旗幟來威懾和教化民眾;他也總結歷史上的經驗教訓,明確了師法賢王而以暴君為戒的思路,提出了克己修德,勤政愛民,法德結合的治理方法。
【關鍵詞】今文《尚書》;周公;執政思想
【中圖分類號】K221 " " 【文獻標識碼】A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5)04-0058-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5.04.017
《尚書·周書》中共有19篇文書,與周公相關的有《君奭》《立政》《多士》《無逸》《康誥》《召誥》《洛誥》《酒誥》《梓材》《大誥》《多方》11篇。本文從這些篇目入手,分析周公的治國理政的智慧。周公在政治思想上的貢獻,體現在他對天命觀念的深刻理解,以及他提出的德治思想和法制觀念,這些思想在當時對周初社會的穩定和發展起到了關鍵作用。
一、思想基礎:雙重意味的天命觀念
從夏商到周,執政者對天命的認識是逐漸演進的。殷商時代,天是高高在上的支配力量,人類族群的活動要以天命意志為準則;而歷經商周鼎革,天的性質從純粹客觀的絕對意志轉變成了客觀與主觀結合,神性與人性相融的德性的天。這種改變是周民族造就的,特別是周公對朝代更迭的深刻反思推動的。
而周公在合理繼承殷商時期天命觀的同時,又提出了天命以德性或民情來顯化的思想,天的好惡是由民眾的推崇或反對來決定的,所以作為執政者最應該重視的就是治下之萬民。他一方面將這種進步的認識傳達給下一代的執政者,要求他們關心民意,以德配天,從而鞏固統治的穩定性;另一方面又舉著天命意志的旗幟,承認意志性的天,利用民眾對天命的尊崇敬畏來將之作為思想統治的工具,用以強調自身統治的合法性。
周公對天命的質疑和思考散落在不同的篇章之中,但其條理依舊是系統清晰的,可以總結為三方面內容:如何看待天命、如何觀察天命以及如何永保天命,他在不同時期將這些內容毫無保留地傳授給了成王和召公。首先,周公對天命的態度在《君奭》中有明顯的體現,他雖然也強調要“念天威”,要擔當上天的命令,考慮上天的威罰,但更加明確地提出了“天命不易,天難堪”[1]278,他認為天命難以相信,如果行為失當就可能失去天命。其次,他在《康誥》中進一步提出了觀察天命的角度:“天畏棐忱,民情大可見。”[1]223上天的意志往往要通過民眾的情緒表現出來。最后,關于該如何永保天命,周公在《召誥》中得出了結論,只有“敬德”才能“祈天永命”[1]223。
宋人陳櫟在《書經傳說匯纂》中總結為:“言天命不可恃,祖宗不可恃,惟敬德庶可凝固天命。”周公看到了上天“哀于四方小民”,所以他認為成王可以“王以小民”,由此實現“受天永命”。統治者使百姓和睦而安樂,就可以使上天高興,由此就可以從上天那里接受永恒的大命。如果統治者能夠做到歸服百姓,就可以實現“王之仇民百君子越友民”一起“保受王威命明德”。只要統治者能夠使百姓產生歸順之心,就可以征服所有潛在的敵人。周公的認識中,天命就是人民群眾意志的集中體現,保持天命就要保民,而保民的辦法就是施行德治。
但是當他面對臣民時,又承認上天的意志在某種程度上的合理性。當他為了瓦解敵對勢力,就一再強調天命在客觀上的轉移,為周用武力奪取殷商開脫,以期緩解周與殷之舊民的矛盾。在《多士》中,他向殷之頑民申明,周滅商只是順從上天的旨意,將遺民遷居洛邑也是為了他們的前程:
我其敢求位,惟帝不畀。惟我下民秉為,惟天明畏。
非予罪,時惟天命。
我乃明致天罰,移爾遐逖,比事臣我宗多遜。[1]243-251
他向殷民解釋,滅掉殷是上天的旨意,上天之所以這樣做,是因為殷之后王咎由自取,他不僅欺騙侮慢上天,而且違背了上天的教導,不顧先王辛勤創造的基業,大肆放縱墮落,導致殷商的福祚最終被上天終結。而有周一代只是奉行著上天的旨意,推行了它的懲罰。如果上天不允許,周人怎么敢奢求王位呢?所以殷人不必埋怨周朝政權。因為上天不會賜予大命給不行德治的國家,普天下滅亡的國家都是因為有罪才招致了懲罰的。同時,周公也向殷人明確了賞罰的政策,并且將其定義為上天的憐憫或懲罰。
在《多方》中,周公告誡各諸侯國君尤其是殷商遺民中的貴族要服從周王朝統治時,神權氣息也十分濃重:“爾曷不惠王熙天之命?爾乃迪屢不靜,爾心未愛,爾乃不大宅天命,爾乃屑播天命。”他數列夏的滅亡與商的興起,對照商的衰亡與周的興起,證明殷商失去天命,與夏失去天命的原因一致,而服從周的統治就是上天的安排,因為周王朝的建立就是天命所為,將叛亂等同于違背天命,大逆不道。周公用上天的旨意來作為自身政權合法性的基礎,將天意具化為順從周的統治,用違抗天命招致懲罰來威懾敵方和不蠱之人。
二、察時修己的史鑒思想
周公在周取得政權后不敢“寧于天命”,而是懷著深刻的憂患意識不斷地察時鑒史,對于當時的問題和前代的經驗教訓都進行了反復的思考。周公在誥辭中不斷申明要以殷為鑒,以夏為鑒,并且一再回顧殷商三宗與周文王的事跡與思想。在《君奭》中,他從殷商的滅亡中看到了守業的艱難:“我有周既受,我不敢知曰厥基永孚于休。若天棐忱,我亦不敢知曰其終出于不祥。”[1]265雖然周現在取得了天命,但究竟能否走向光明美好的前景,上天的大命能否長久地保留在周邦中還是未知數,所以他自陳“不敢寧于上帝命”,戰戰兢兢,如履薄冰,正如《酒誥》中所言:“今惟殷墜厥命,我其可不大監撫于時”[1]201。周公積極總結前人的經驗教訓,希望對維護周朝的統治有所助益,在《無逸》中,他列舉正反兩方面的經驗教訓,要求成王以賢王為師,以暴君為戒,“所其無逸”“知小人之依”“保惠于庶民”[1]252-261,不要貪圖享樂,而要了解人民生活的依憑,即重視農業,保障普通百姓的利益。在《酒誥》中,他在殷之先王和后王的對比中得出了殷商滅亡的原因,批判了亡國之君酗酒無度,著重強調了戒酒的重要性。
周公為成王樹立的政治榜樣主要是殷商賢王和周文王。在《無逸》中,他分析了殷商三宗的功績,分析其執政歷程、原則和理念,以及最終的結果。蔡沈解釋了他選擇這幾位圣賢之君的理由:“言則古昔,必稱商王者,時之近也;必稱文王者,王之親也。舉三宗者,繼世之君也;詳文王者,耳目之所逮也”,這些可供學習的明君或在時代上與當時相近,或在血緣上與執政者相親,在情感上容易有相關之感。周公選擇好榜樣后就總結他們的普遍特征:
治民祗懼,不敢荒寧。
爰知小人之依,能保惠于庶民,不敢侮鰥寡。
徽柔懿恭,懷保小民,惠鮮鰥寡。
自朝至于日中昃,不遑暇食,用咸和萬民。
不敢盤于游田,以庶邦惟正之供。
殷商的中宗、高宗和祖甲都是勤政愛民的君主,他們之所以能夠勤于政務,多是因為他們有著“舊勞于外”,或“舊為小人”的經歷,所以能夠切身體會到人民的疾苦。雖然中宗沒有這樣的經歷,他也在以天命為標準要求自己,嚴肅謹慎。所以他們能夠使人民信服,獲得臣民廣泛的擁戴。同樣,文王曾從事過卑下的勞動,如修路種田等,深知小民的生活處境,所以他也能夠以仁愛之心對待小民,并且特別照顧孤苦無依的人。他不僅不沉迷游獵玩樂,而且會為了處理政務而犧牲自己基本的吃飯時間,用這種辛勤勞苦的精神治理國家,所以使萬民安居樂業。這些賢明的君主所治理的國家往往長治久安,他們最終也能夠享國日久。周公希望成王能夠從中得到啟發,師法先圣,勤政愛民,這樣就可以保證周國的天命不被廢棄。
與明君相對,周公把商紂和夏桀為代表的夏商后王當作反面典型,希望成王能夠以此為戒,也總結了他們的特征:
不知稼穡之艱難,不聞小人之勞,惟耽樂之從。
若殷王受之迷亂,酗于酒德哉。
惟荒腆于酒,不惟自息乃逸。厥心疾很,不克畏死。
這些君主生來就貪圖安逸,他們不了解農業種植的艱難,不知道體恤庶民百姓的辛勞,只知道陶醉在安樂之中,以飲酒取樂,最終的結局就是政治生命十分短暫。他特別批判了殷紂酗酒,并總結殷商滅亡的原因:紂王不去成就上天賜予他的大命,而對臣民的怨恨安之若素,不思悔改,縱欲無度,沉溺在不合法度的安樂享受之中,以至于喪失了天子應有的威儀,犯下了許多大罪,最終形成了眾叛親離的局面。在他治理期間,民眾都放肆飲酒,酒肉腥味沖到天上,上天就把亡國的大禍降給商。
周公用時代相近的昏虐之君乃至亡國之君的可悲下場來使成王警醒,罔顧小民的生存處境,放縱自身享樂的欲望。最終會觸怒上天,失去它的降福,從而失去自身的地位乃至生命。周公希望成王能夠以此為戒,提出了對他的期待:“則其無淫于觀、于逸、于游、于田,以萬民惟正之供。”他認為天子不應該沉溺于游玩田獵,不能追求片刻的享樂,而是要順應天意,克制自己放松娛樂的本能,勤勉有為,做萬民的榜樣。
三、明德慎刑的法治思想
刑治是周公治理思想的重要內容,他認為刑罰是維護統治必不可少的手段,但周公又清醒認識到在經歷叛亂的動蕩局勢之后,國內矛盾激化,只有采取寬松的政策才能鞏固統治,促進發展。所以他提出既要善用法度,又要謹慎施以刑罰。
在《梓材》中,周公解釋了實行寬大政策的理由:“皇天既付中國民越厥疆土于先王,肆王惟德用,和懌先后迷民,用懌先王受命。”“欲至于萬年,惟王子子孫孫永保民。”只有施行德政,也就是寬大的政策,才能繼承前人的事業把國家治理得更好,長久地維持天命。他提出了“罔厲殺人”和寬恕罪犯的要求,過去的歷史使周公明白殘酷地壓迫人民就會引起群眾的反抗。但是寬刑不等于不敢用刑,《召誥》中提出:“其惟王勿以小民淫用非彝,亦敢殄戮用乂民,若有功。”意在告誡成王不要和小民一起放縱自己的行為而不遵守法度,要敢于用刑殺的方法治理小民,這樣才能取得成功。這與“保民”的觀念并不沖突,因為周、召二公所強調的“保民”的限度只是使小民活下去,當他們有非法的行為時,也是必須懲罰他們的。如他在《多士》中所推行的理念:“爾乃尚有爾土,爾乃尚寧干止。爾克敬,天惟畀矜爾。爾不克敬,爾不啻不有爾土,予亦致天之罰于爾躬。”殷商遺民依舊可以擁有土地來勞作安息,但一定要順從周的統治,敬服周的律法,否則就會招致上天的懲罰。
周公在《康誥》中提出了行罰的原則:“用其義刑義殺”按照刑法來判罪時,該殺的人一定要殺掉。同時對幾類不可饒恕的罪行也進行了強調:
元惡大憝,矧惟不孝不友。
乃別播敷,造民大譽,弗念弗庸,瘝厥君。
惟威惟虐,大放王命,乃非德用乂。
不孝順友愛的平民,煽動人民仇恨君主的官員和違背王命、只知道作威作福的諸侯,這些人不是用德化的方式就能治理好的,必須依據國家的大法來懲罰他們才有助于治理。在《酒誥》中,周公還特別強調了酗酒的危害,他告誡成王本人以及朝中重臣一定要用嚴厲的手段強行戒酒,對“群飲”者要處以死刑。
同時,周公還希望成王能以周文王為榜樣,明德慎刑、寬嚴相濟,這樣才能管理好臣民,安定民心,穩固政權。在具體做法上周公也總結出了“明德慎罰”的原則:“庸庸,祗祗,威威”,任用應當受到任用的人,尊敬應當受到尊敬的人,鎮壓應當受到鎮壓的人。在處罰時要十分慎重:“封,敬明乃罰。”要求君主也要欽敬祖先留下來的律法,審慎地對待判罪處罰的各個流程:
人有小罪,非眚,乃惟終,自作不典,式爾,有厥罪小,乃不可不殺。乃有大罪,非終,乃惟眚災,適爾,既道極厥辜,時乃不可殺。
要囚,服念五六日,至于旬時,丕蔽要囚。
行罰與否主要看的是一個人是否故意觸犯法律,而不全看他的罪行大小。如果一個人故意犯罪而且不知悔改,即使犯下的是小罪也要處以重罰,但如果一個人犯罪后知道悔改,那么即使他犯下了嚴重的過失,也可以適當寬恕他。周公認為只有這樣做才能使治下的人民安寧順從,相互勸勉,不產生悖逆的想法。對于有罪之人的供詞,君主也要慎重地審查,為了避免判斷錯誤產生冤情,要依據實際情況考慮五到十天才能做出最終的判決。
四、結語
通過對《尚書》中周書諸誥的分析,我們可以看到周公關于天命觀念、史鑒意識和法制觀念的淵源與內容。從殷商宗教式的統治,到周代以德行為核心的政治文明,周公的執政智慧是不可忽視的一部分。周公用人民的力量取代了天神的意志,將執政關注點從淫祀侍神轉移到了勤政愛民,使得政治生態從宗教的蒙昧走向現實的文明。盡管時代變遷,周公的政治思想中的理性、重民、養德觀念依舊熠熠生輝,燭照后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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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李悅,女,漢族,山西朔州人,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先秦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