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典章》詞匯選釋四例

【摘要】《元典章》作為確定的元代文獻，反映出了典型的元代漢語的風貌，但其語言大部分較為乖戾通俗，成為當今學者閱讀、整理和研究這一古籍的主要障礙。本文以《兵部》為中心選取“道子”“大數目”等部分詞語進行考釋和分析，以期對 《元典章》閱讀與研究提供幫助，同時為詞典工具書的修訂提供參考，補充和修訂相關詞條和義項。

【關鍵詞】《元典章·兵部》；近代漢語；詞語考釋；辭書編纂

【中圖分類號】H134 " " 【文獻標識碼】A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5）04-0073-04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5.04.022

《元典章·兵部》（以下簡稱《兵部》）是一部有關元代軍事、驛站制度的圣旨條畫、政令條文、法律案例的文書匯編，是《元典章》中的一部分。《元典章》全稱《大元圣政國朝典章》，內容包括詔令、圣政、朝綱、臺綱、吏部、戶部、吏部、兵部、刑部、工部十大類，共六十卷，總計三百七十三目，其收錄了世祖中統元年（1260）至仁宗延祐七年（1320）間的公文條例與法律案例。

《元典章》內容豐富，斷代確定，是元代重要的史料文獻之一，其中的語言反映出典型的元代漢語風貌，涉及的漢語詞匯是近代漢語詞匯的重要組成部分，引起學界廣泛關注。因其內容體量龐大，學者多從《元典章》某一部分入手進行研究。《兵部》分為軍役、軍器、驛站、遞鋪和捕獵等五卷，記載了元代有關軍事和驛站制度。其在詞訟文書中出現北方漢語俗語詞以及以口語硬譯蒙古語的“硬譯公牘文體”詞匯①，反映出元代獨特的語言詞匯風貌，既有元代漢語的獨特性，又有近代漢語的普遍性。這些對于研究近代漢語特別是元代漢語具有極高的學術價值。

然而，《兵部》成書至今已約七百年，再加上其成書是由官府胥吏抄錄而成，再加上元朝統治者的漢文水平整體不高，所以其語言大部分較為乖戾通俗，出現大量不明其義的漢語俗語詞，成為當今學者閱讀、整理和研究這一古籍的障礙。本文選取元刊本《元典章·兵部》中的部分詞語進行考釋，結合原文語境，同時以元代其他文獻如《通制條格》等和字典辭書如《漢語大詞典》《近代漢語詞典》《元語言詞典》等為參考，說明其在元代文獻中的含義，同時發揮其對辭書編纂的價值，為相關辭書中補充未收錄的詞目和義項。

一、“道子”

“道子”一詞在《兵部》中出現4次，《元典章》全書凡10見。本義指道路，在以《元典章》為代表的元代文獻中常比喻為出路、職業，特指官職。如下例：

（1）弟兄孩兒每他每的替頭委付了之后，他每又（別）個道子里尋呵，要了罪過；在先的道子里也休要（交）行者。（《兵部卷一·老弱軍官替頭》）②

（2）這軍每，隨處蠻子地面里根隨省官人每尋道子、尋前程去有。（《兵部卷一·探馬赤軍休交闊端赤代役》）

（3）更但凡尋道子求仕的人每并所屬官吏每與筵席的，交禁治呵，怎生？（《兵部卷三·出使筵會事理》）

按，例（1）中法律規定接替軍官任職的兄弟或孩子如果找了別的出路，從事其他職業，是要接受處罰的，之前的官職也要被革去。句中兩個“道子”，均表示所從事的職業。例（2）中道子與前程對應表示尋找出路。例（3）中尋道子與求仕連用，“道子”表示官職官位。元代文獻中常將尋道子、尋前程、求仕等詞連用，表示相同的含義，都有求取官位尋找出路的意思。

亦鄰真先生已經指出“道子”作為硬譯文體中出現蒙古語意譯詞，表示蒙古語中的小路、仕途。③事實上，表示道路義的詞在元代文獻中常被用來比喻出路或官位，如“小路”一詞，《元典章·戶部卷三·漏籍軍戶為民》：“壬子年間籍收張聚，刷作私走小路軍人，其元供手狀止報張聚三口，別無文煥姓名。”此處的“私走小路軍人”，意為開小差的逃軍，“小路”則意為除服兵役以外其他的出路。表示道路義的詞可用來比喻抽象的出路、路徑，這類的詞一直延續至今，如康莊大道、社會主義道路。

“道子”在現有詞典中均缺少上述義項。《漢語大詞典》解釋為開路喝道的聲音，引用的書證是元無名氏《爭報恩》第三折：“我只聽的一下鼔，一下鑼，撮枷稍的公吏搊搜，打道子的巡軍們葉和。”《近代漢語詞典》解釋為道路和喝道聲。《元典章·刑部三》：“把截道子不嚴，交賊們出入劫掠。”《元語言詞典》未收錄該詞。綜上，“道子”的比喻義出路、職業，在元代常特指官職，可在相關詞典修訂中增補該詞這一比喻義。

二、“大數目”

“大數目”，《兵部》中出現1次，《元典章》全集中凡14見，其義較為難解，以下舉7例試作探討。

（1）今后，大數目里的，并諸王駙馬根腳里搯摸鷹鷂的人戶，已有定例，只依那體例里，交送納來者。（《兵部卷三·納鷹鷂鋪馬》）

（2）如今依著在先圣旨體例，除上都大都其間自備首思站赤，并邊遠出征軍人外，諸王公主駙馬不以是何投下諸色人戶，與大數目當差的軍、站、民戶一體均當者。（《戶部卷十一·禁職田佃戶規避差役》）

（3）除這的外，位次里不曾委付來的，不曾與印來的小大王每，也教祗候行有，屬大數目的戶計內，也教做祗候，隱占著行有。小大王每不教祗候行呵，怎生？（《禮部卷二·校尉牌》）

（4）這等僥幸人每，白身里做三品四品，雖是不入常調，各投下各衙門委付呵，是一般受了國家宣敕，管著軍民人匠等戶，更把持官府，欺凌百姓，影占自己的戶門差役，關著服色名爵，中間好生窒礙多有，因這般上頭，大數目里富的百姓詐稱各投下戶計，營干勾當有。（《吏部卷二·禁治驟升品級》）

（5）其余各投下、各衙門，似這般但是虛捏著怯薛的、冒著籍貫的、更改了名姓的、有過犯來的、大數目里人詐稱投下的……到日限一個月，教他每自賚著宣敕，赴所在官司出首免罪。（《吏部卷二·禁治驟升品級》）

（6）在前諸王每委付的各路府州縣達魯花赤每，交做付（副）達魯花赤，大數目里交委付為頭達魯花赤者。么道。奏奉圣旨行了來。（《吏部卷三·改正投下達魯花赤》）

（7）近日臺官每奏：各投下的城子里只依著已前行來的體例，交他每委付為頭達魯花赤者，大數目里休委付者。（《吏部卷三·改正投下達魯花赤》）

按，例（1）例（2）中，“大數目”里的人戶與諸王駙馬各投下人戶相并列，都需要送納鷹鷂，一體當差。例（3）表示“大數目”的人戶和諸王的人戶都被差出作為官府的祗候，規定禁治諸王差出祗候，祗候指在元代供官員驅使的下屬差役。例（4）中，因諸王投下的百姓有機會從白身驟升為官員，所以“大數目”戶計的富戶也冒做各投下。例（5）規定禁止這樣的行為。例（6）中，在諸王投下的行政區內，諸王派遣的達魯花赤只能為副，由“大數目”委派頭達魯花赤。而例（7）改變了這一政令，仍由諸王委派頭達魯花赤，而“大數目”不再委派，體現了元代諸王代表的地方宗王勢力與中央皇權的拉鋸。上述各例表明“大數目”指的是以皇帝為代表的朝廷，與分封的諸王公主駙馬各投下相對，擁有直屬于朝廷的各色戶計。而在元代以“大”為修飾詞的詞語部分與國家或皇帝有關。另有“大勾當”“也可怯薛”和“大禁地”等詞可從此面佐證“大數目”一詞的含義。

（8）御史臺備著江南行臺眾監察每文書里呈將來：名爵是國家大勾當。（《吏部卷二·禁治驟升品級》）

（9）軍馬勾當不似民間勾當，是緊急大勾當。有年紀小的人每，委付了行呵，用著時耽誤當去也。（《吏部卷三·軍官七十許替》）

（10）江西行樞密院準大都通政院咨：於至元三十年三月初五日，也可怯薛第二日，朵羅歡火失溫，奏過事內一件。（《兵部卷三·罰陣人員休與鋪馬》）

例（8）例（9）中的“大勾當”指的是與國家有關的大事，如名爵是國家神器，不能輕易予人；與軍馬有關的事務就是軍事戰爭，這也是與國家有關的大事，與民間事務相對。例（10）中“也可”是蒙古語yeke的音譯，意為“大”，也可怯薛即為大怯薛，指由皇帝親領的怯薛輪值禁衛軍。“大禁地”指成吉思汗的陵墓所在地。亦鄰真先生指出《史集》多次提到成吉思汗葬于不兒罕合勒敦山，稱為“大禁地”，由兀良哈人守護。④此三例可從側面佐證同樣以“大”為修飾詞的“大數目”應指國家或以皇帝為代表的朝廷。

《漢語大詞典》《近代漢語詞典》《元語言詞典》均未收錄本詞條，辭書修訂時可將本詞條補錄。

三、“大四至”

“大四至”，其義殊為難解，《元典章》全集僅在《兵部》出現一次。

（1）姓張底管軍百戶，去年夏里，上都俺根底文書里告：“樞密院家五衛，萬戶府千戶、百戶官人每，十年其間里軍人每根底二十萬定鈔齊歛要來也者”說有。俺省得底奏，雖是大四至說呵，這里頭實底也有也者。（《兵部卷一·禁軍官齊斂錢物》）⑤

按，對“大四至”一詞較早的解釋是在王季思先生1958年發表在《戲劇論叢》第二輯上的《〈詐妮子調風月〉寫定本說明》一文中⑥，該文根據上述《兵部》的例句將其解釋為“大約是當時萬戶、千戶等世襲軍官的共同稱號”。然而這一觀點并未受到后來的學者認同。王學奇等認為王季思先生對“大四至”一詞作的注“顯系對原文的誤解”，他們認為該詞是“有氣派，很像樣的意思”⑦。劉瑞明也不認可王季思先生的解釋，他認為“大四至”與“廣張四至”義同，“兩詞都習慣地用作副詞，表示動作行為超出正常，表程度甚”⑧。《漢語大詞典》釋義“大四至”為“猶大廝八”，“大廝八”釋作大模大樣地、有排場地。《元語言詞典》釋義為夸大。

“四至”一詞最早見于戰國末期，表示“從四方到來”。如《呂氏春秋·不屈》：“圍邯鄲三年而弗能取，士民罷潞，國家空虛，天下之兵四至。”到秦漢時期，“四至”的“四”由表示方位的狀語“四方”演變出表示時間的狀語“四次”，如《漢書卷五○·列傳第二○》：“安文深巧善宦，四至九卿，以河南太守卒。”再到隋唐時期，“四至”出現新的用法，表示建筑地基或耕地與四周分界的地方，如《舊唐書卷四一·志第二一》：“舊圖無四至州郡及兩京道里數。”《明史卷三○○·列傳第一八八》：“外戚王源賜田，初止二十七頃，乃令其家奴別立四至，占奪民產至二告二百余頃。”此時“四至”由短語詞匯化成為一個獨立的詞語，表示一個地理概念，并在近現代漢語中一直沿用。

由表示地基分界的含義引申出齊全、完美、講究的含義，這個含義保留在今天的華北漢語方言中，如北京話：伺候得四至；河北東部方言：他們家的宅子可四至了。此處“四至”的讀音都是[sìzhi]。⑨

“大”，本義就是成年人，引申為大，指面積、體積、容量、數量、強度、力量等超過一般或超過所比較的對象，與“小”相對。“大”常用作定語，用來修飾其后面的名詞性或形容性成分。在元代“大”與表示完美、齊全含義的“四至”組合為新詞“大四至”，表示動作、行為、數量、程度等超出正常。

全元雜劇中出現一例如下，是將“大四至”用在動詞“鋪排”前。

（2）【幺篇】這一場其身不正，怎當那廝大四至鋪排，小夫人名稱？（關漢卿《全元雜劇·詐妮子調風月》）

此處“大四至”表示排場大，用以修飾“鋪排”，表明小千戶極力張揚要娶自己做小夫人。綜上說明，“大四至”或可表示動作、行為、數量、程度等超出正常，也即夸張之意，這樣一來，《元典章》與雜劇《調風月》的兩例皆文義通順了。因而我們同意劉氏與《元語言詞典》的解釋，以上的考證或可為前人的觀點進行補充與佐證。相關辭書可修訂或補錄本詞條。

四、“年銷錢”

年銷錢，在《元典章》各部中凡14見，下舉6例。

（1）若有虎獸害民去處，召募獵戶慣熟射虎人等，用心捕殺。獲虎一只，照依行省體例，年銷錢內官給賞鈔三十兩，捕虎不嚴，取招斷罪。（《兵部卷五·捕虎皮肉充賞》）

（2）公廨鋪陳：毯氈、燈油、床榻、書案、案衣、硯卓，并經歷、知事、知法、書史、書吏人等公用卓、床、薦席。前件：行下合屬，依數于本路年銷錢內和買成造應副。（《工部卷二·按察司公廨鋪陳》）

（3）軍國事務往來辨集，全藉站赤氣力。近年以來，馬價益增，又令站戶自行祗應使臣飲食，以致站戶疲弊。今后驛馬依舊令各戶置備外，其余祗應分例仰官為支給，欽此。據各站仰依例應付，於年銷錢內逐一照算施行，無得克落，承此。（《戶部卷二·祗應使臣分例官為給降》）

（4）準無依倚供送囚人，每名支粗布二丈六尺，成造絮襖一領，於年銷錢內除破。（《刑部卷二·罪囚衣絮》）

（5）送禮部照得：先據廣州等路申：春秋享祭三皇用過物價，於年銷錢內放支。（《禮部卷三·祭祀三皇錢數》）

（6）至元五年四月二十三日，中書省左三部隨路（申）：中統四年八月（至）至元二年七月終二周歲年銷祇應，除將勘當定奪錢物行下各路勘當圓備，別行呈覆外，擬到定例名項并應支、不應支錢物，若便行下各路追徵，誠恐未應。為此，呈奉到中書省劄付：坐到本路年銷定例，擬到每年實合銷用數目，該除自中統四年八月為頭，至至元二年七月終，本路已支過數目準算外，截自至元五年為頭，已后依準所擬見定數目行下本路照勘驗數支用，卻不得因而多破官錢違錯。（《戶部卷七·擬支年銷錢數》）

按，從上述各例看，年銷錢是指元代每年官府機構在官錢以外的財政支出，有貨幣和糧食兩種形式。從例（6）《戶部卷七·擬支年銷錢數》一條看，年銷錢是由地方政府上交中央政府，然后再由中央政府統一撥付。例（1）到例（5）中兵部支付給捕殺害民虎獸的獵人的賞錢、工部主管的購買公廨辦公用品的費用、戶部規定的站赤祗應的費用、刑部購買給無人照管囚犯的布襖的支出費用以及禮部祭祀三皇產生的費用，都從年銷錢內支出。

元代文獻中有“年例”一詞，多指每年的慣例，如《通制條格卷十三》：“今年俺商量來，怯薛里宿的請俸錢的每根底，依年例與草料也者。”“年”作為狀語表示一年或每年。“銷”，《近代漢語詞典》中有義項“開支，花費”，所使用的例證是清代《無聲戲》與《紅樓夢》，本詞條的“銷”也當是開支花費之義，據此可將書證提前到元代并增補本詞條。故“年銷錢”指的就是元朝每年固定的一種財政支出。

《元典章》中另見“年銷錢物”“年銷錢糧”等詞，可印證“年銷錢”的實物支付形式。

（7）中書省戶部近為隨路年銷錢物內擅支破官錢，公議到下項事理。（《戶部卷七·擬支年銷錢數》）

（8）今后，年銷錢糧內遇有似此名項，少者就支，隨即申覆；多者預為申稟，明文動支；亦不得冒濫支用違錯。（《戶部卷七·擬支年銷錢數》）

綜上所述，“年銷錢”當是元朝一種重要的年計劃財政支出項目，《元語言詞典》《漢語大詞典》《近代漢語詞典》均未收錄本詞，應當增補。

注釋：

①③亦鄰真：《元代硬譯公牘文體》，載《元史論叢第一輯》，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164頁，第165頁。

②本文依據的語料是1988年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影印元刊本《元典章》，并參考陳高華等與洪金富幾位學者的點校本。元刊本中詞匯使用的異體字、繁體字為方便讀者閱讀改為現在通行的簡體，除此外引文盡量保持刊本原貌。

④亦鄰真：《起輦谷與古連勒古》，《內蒙古社會科學》1989年第3期，第88頁。

⑤原文已據《通制條格》卷七《禁治擾害》校證。

⑥寧希元校點：《元刊雜劇三十種新校》，蘭州大學出版社1988年版，第3頁，王季思序。

⑦王學奇、王靜竹：《讀王季思先生的〈《詐妮子調風月》寫定本說明〉》，《天津師大學報》1986年第4期，第43頁。

⑧劉瑞明：《元曲疑難詞語辨義》，《古漢語研究》1994年第1期，第45頁。

⑨許寶華、（日）宮田一郎：《漢語方言大詞典》，中華書局1999年版，第123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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