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自然主義、神權主義、契約主義、暴力主義的國家起源論,構筑了馬克思之前國家起源的理論譜系。國家起源是馬克思畢生思考的議題,馬克思基于歷史唯物論建立了國家起源的一般原理,實現了國家起源研究的變革性躍升。馬克思的國家起源理論在當代仍然是一種建設性的理論。
【關鍵詞】國家;起源;自然論;神權論;契約論;暴力論;馬克思
【中圖分類號】A81 " " "【文獻標識碼】A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5)04-0049-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5.04.014
基金項目:河南省高校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項目“基于志愿服務的高校思想政治教育研究”(項目編號:2024-ZZJH-218)。
在國家學說史上,眾多思想家提出了各具特色的國家起源理論,但在國家起源的問題上沒有達成有效的共識,“還得承認,在涉及國家形成的社會進程方面還沒有現成的一致結論”[1]。因此,梳理歷史上典型性的國家起源理論,回顧馬克思的國家起源理論,對于堅守馬克思主義國家學說具有重要意義。
一、從自然論到神權論
在西方國家學說史上,柏拉圖可以算是最早思考國家起源的人。柏拉圖的城邦起源思想具有明顯的自然主義傾向。他認為,“由于需要許多東西,我們邀請許多人住在一起,作為伙伴和助手,這個公共住宅區,我們叫它城邦”[2]。城邦起源于人類生存的自然需要。人類維持生存,需要各種基本的生活資料,如糧食、住房、衣物等,而單憑一己之力無法自給自足,必須和其他人結成“伙伴”和“助手”,發揮所長、分工合作、互相協助,才能供應充盈的生活物品、滿足個人所需。個人不能獨立自存,聯合他人分工互助、群集共處,城邦即源生于此。柏拉圖所論的城邦實際上只是一些小型的社會單位而非真正的國家,他所認為的城邦起源最多只能算是社會的起源而非國家的起源。
亞里士多德是自覺、系統地建構國家起源學說的第一人。亞里士多德認為,國家的產生是人類社會自然演化的結果,國家起源的動力是“人類‘生活’的發展,而其實際的存在卻是為了‘優良的生活’”[3]。人們為了生活結成各種社會團體,而家庭只能“滿足日常生活需要”,村坊可以“適應更廣大的生活需要”,唯有城邦才能讓人類生活“獲得完全的自足”。因此,國家是自然形成的:人不僅要生活,還要生活得更好,只有國家有能力實現這一最高目的,所以國家是原始的家庭生活的自然擴展,向往美好生活、組建城邦也是出于人類自然的天性和渴望社交的本能。
雖然都主張城邦根源人類生存的自然需要,但亞里士多德比柏拉圖的思考要深刻得多。亞里士多德在國家起源問題上兼顧了過程論和目的論的統一,這種自然主義的國家起源論表明,政治學應當在科學客觀性與政治正當性之間尋求合理的契合。亞里士多德的政治科學傳統熏陶了中世紀晚期以來的學問風氣,自然主義的國家起源論更是不乏擁躉。現代國家概念的提出者布丹認為,“家庭是國家的真正起源和基礎”[4],隨著家庭數量的增加和規模的擴大,家庭團體之間因利益沖突爆發戰爭,彼此攻戰、掠奪,眾多家庭基于共同防衛和共同利益的需要,達成協議、推舉領袖,被一個至上的權力統一起來,國家就產生了。布丹在國家起源問題上的彪炳之功是將國家視為從社會群體中脫離出來的權力機構。布丹的國家起源理論是饒富意味的:既接續了亞里士多德的自然論,理論鋒芒又指向了中世紀的神權論,且已暗含了向契約論轉變的跡象,并能看到暴力論的陰影。
自然論之后是神權主義的國家起源論。神權論認為,國家為神意所授、政權取自于神,帝王承天之意、統御萬民。中國古代社會就稱帝王為天子,宣揚皇權“受命于天,既壽永昌”。奧古斯丁宣稱:“宇宙間除了上帝以外,沒有任何存在者不是由上帝那里得到存在”[5],上帝的揀選者組成了“上帝之城”,上帝的棄民建立了“地上之城”,“上帝之城”由教會來代表,“地上之城”則是塵世的罪惡王國,因此教會凌駕于世俗國家之上。神權論在歐洲中世紀晚期之后逐漸陷入日暮途窮之境。阿奎那和稍后的帕多瓦的馬西利烏斯都是基督教亞里士多德主義者,他們對國家起源的認識不同程度地繼承了亞里士多德自然主義的觀點。隨著近代契約論的興起,神權論不得不退出歷史舞臺。
二、從契約論到暴力論
契約主義的國家起源論認為,國家是人們相互之間訂立契約并共同遵守的產物。進入近代以后,西方社會的思想家們較為明確地宣布了國家起源的契約性質。15—16世紀的法國反暴君派闡述過諸如原始狀態、自然權利、政府源于契約、人民主權等觀點。契約論的經典形式出現于17—18世紀,代表人物有荷蘭的格勞秀斯和斯賓諾莎,英國的霍布斯和洛克,法國的孟德斯鳩、盧梭、狄德羅和霍爾巴赫,德國的普芬道夫,俄國的拉吉舍夫等。作為一種政治正當化論說,契約論秉持隨時根據政治前進的水平和社會條件的變化,來預設政治方向和政治生活遵循的基本原則;至于國家究竟是如何產生的問題,契約論的宗旨和初衷顯然并不在此。契約論彌漫著非歷史主義的濃霧,作為邏輯原點的理論公設純粹是歷史時空之外子虛烏有的虛構。邊沁、休謨以及黑格爾都是堅決的反契約論者。
契約論沉寂后,取而代之的是暴力主義的國家起源論。暴力論也是一種古老、悠久的理論,在古希臘智者的著述中就能窺見它的端倪。赫拉克利特有言:戰爭是萬物之父;特拉西馬庫斯反駁柏拉圖的正義論:正義不是別的而是有利于強者的東西。在中世紀,暴力論也被用于反對神權論的斗爭之中。[6]近代,布丹認為從家庭到形成國家的過程中,群體之間的相互征伐起了重要作用;霍布斯的“利維坦”脫胎于“一切人反對一切人”的戰爭狀態。在19世紀末至20世紀初,暴力論更是甚囂塵上。斯賓塞以達爾文主義闡發人類社會的強存弱亡,認為國家機構產生于社會之間的對抗和征戰;奧本海指出,國家是因為古代游牧民對農業定居者的軍事征服而出現的。
最著名的暴力論者是杜林、考茨基和鞏普洛維奇。恩格斯專門在《反杜林論》中批判了杜林所謂政治暴力是本原的東西、國家建立在暴力基礎上的觀點。考茨基聲言部落之間的征服產生了階級劃分,征服者為了統治被征服者而建立了國家;鞏普洛維奇堅稱,在歷史上根本找不到國家不是借助于暴力行為而產生的例子,國家是一個民族對另一個民族施以暴力的結果,它表現為強大的民族對弱小民族的征服和奴役。[7]即使在當代,卡內羅也深信:“戰爭的確是國家起源的主動力”[8],戰爭雖非國家起源的唯一因素,卻在國家興起中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奧爾森認為,國家由匪幫轉化而來,國家權力是擁有暴力或私人權力的主體追求自身利益最大化的產物,背后的邏輯是暴力的多少決定了資源分享的比例。[9]
較之契約論田園詩式的描繪,暴力論的篇章寫滿了血與火的文字。與契約論建立在虛無的歷史基礎上不同,似有大量的歷史事實可以證明暴力論的主張。從文明時代開始,暴力就與人類社會相伴隨。在現代社會,部族沖突、地區性戰爭、軍事干涉等依然是誘發政治局勢演變的重要因素。暴力論之所以在契約論之后成為顯學,只不過是忠實地記錄了近代以來資本主義社會政治發展的歷史和現實。一些新國家的崛起、主要資本主義國家在世界范圍內的侵略擴張活動以及隨之引發的國家間矛盾沖突的加劇,更是讓暴力論在資本主義進入壟斷階段之后變得炙手可熱。認定國家起源于野蠻的非理性的暴力,表明暴力論者的思考只是走到了問題核心的邊緣,它沒能解釋暴力本身是因何產生的。
三、馬克思的國家起源理論及其變革性
早年馬克思的國家起源理論深受黑格爾理性主義哲學的影響。在黑格爾那里,國家被歸結為理性的作品。由此,馬克思早年批判普魯士的書報檢查令不是把國家建立在人的理性而是基督教的基礎之上。在《黑格爾法哲學批判》中,馬克思認為國家“根源于物質的生活關系”,需從“市民社會”之中尋求國家產生的根據,從而確定了思考國家起源的正確方向。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馬克思提出了“分工”理論和“所有制”理論,確認了“市民社會是全部歷史的發源地和舞臺”,打通了社會分工與階級形成的關系,進而從市民社會階級利益的沖突中揭示了國家的產生。在《不列顛在印度的統治》一文中,馬克思注意到了水利灌溉工程等公共利益因素在國家起源中的作用。在《資本論》及其手稿中,馬克思以“原始共同體”或“部落共同體”等概念來指稱史前時代,分析了原始社會向國家社會過渡期間的三種公社所有制形式(“亞細亞的”“古代的”和“日耳曼的”)。馬克思晚年在其“古代社會史筆記”中認為,國家源于氏族而非家庭,國家產生于社會大分工、財產關系、人口、戰爭、宗教等各種因素的綜合作用,等等。根據馬克思遺留下來的思想材料,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中》詳釋了國家的起源。
馬克思基于歷史唯物論關于國家起源的一般原理主要有:1.國家是特定社會歷史階段上的現象,國家是在原始社會末期氏族組織的廢墟上產生的;2.隨著物質生產和社會分工的擴大、私有制的出現和階級的形成,為了緩和階級沖突和控制階級對立,從而產生了國家;3.國家不是從外部強加給社會的力量,而是從社會內部生發出來的現象;4.國家是按照氏族——氏族聯盟(部落)——部落聯盟——國家的演進模式形成的;5.國家起源的標志:按地區劃分國民、特殊的公共權力的設立、捐稅;6.經濟條件是國家賴以產生的決定性基礎,不排除暴力、意識形態等其他因素的影響;7.國家是由“最強大的、在經濟上占統治地位的階級”基于本階級的利益而建立的;8.除了階級的因素之外,國家的產生也是為了維護社會整體利益的需要。
馬克思的國家起源理論實現了國家起源研究的歷史性變革。馬克思把國家起源探討置于歷史唯物主義的方法論之上,將國家從社會之中剝離出來,區分了政治國家與市民社會,“而自然論、神權論和契約論甚至20世紀以前的暴力論基本上都是唯心主義式的冥思和玄想”[10],尤其是在主觀上認為國家與社會不分,因而也就不可能從“社會”本身探究國家的起源,如此國家要么被看成自然的力量或者上帝的杰作,要么就是源自虛設的時空之外。馬克思早年曾對國家滿懷希冀,但如曇花一現。馬克思探討國家起源的目的既是為了弄清國家起源的真相——包括資本主義社會國家的形成問題,更有一般歷史語境意義上的國家起源問題,也是為了闡明“國家并不是從來就有的”,因而“也不可避免地要消失”,位居馬克思話語討論中心的是國家的暫時性而非國家的永恒性。[10]馬克思研究國家起源仰賴的證據材料不僅有“17、18世紀以來西方旅行家、外交官、傳教士、殖民官員以及某些學者的著作”[11]46-47,也充分利用了“印度、日耳曼、俄國、克爾特人的‘公社’遺存下來的殘跡”[11]56-57;特別是馬克思晚年接觸到了摩爾根《古代社會》一書,在國家起源的研究上邁上了新臺階。因此,馬克思的國家起源研究具有基于經驗事實的技術論證的視角。
作為特定時代的優勢理論,自然論、神權論、契約論和暴力論雖然能夠獨領一時風騷,但是經過歷史的打磨之后,時至今日其理論的生命力可以說是已然枯竭,大部分都已經淪為一種只具有歷史和學術意義的理論。相反,馬克思的國家起源理論并未過時。馬克思的國家起源理論位處過去與未來之間,它不僅消除了之前形形色色的國家起源理論的非科學性,實現了變革性的躍升,而且對之后的國家起源理論而言也是無法繞開的存在。雖然馬克思并非專業的人類學家或者考古學者,馬克思的國家起源理論也不是嚴密、連續、系統化的體系,但馬克思的方法論和一般原理在現今關于國家起源的探討中依然保有長久的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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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王剛,男,博士,副教授,碩士研究生導師,研究方向:馬克思主義政治理論。
陳靈鈺,女,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