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演義先生的治學生涯可以清晰地分為前、后兩個時期:新中國成立前專治莊學,著有《莊子天下篇薈釋》《莊子通論》《大學語文》等;新中國成立后改治魯學,著有《魯迅講學在西安》《魯迅與瞿秋白》《魯迅與郭沫若》,整理出版《魯迅小說史大略》。因此,單先生哲嗣單元莊以“半世覓莊半世周”來概括其父的學術人生,也可以說是“知父莫若子”了。
研究莊子,單演義先生得到前輩學者蕭一山、高亨、唐蘭等人的認可,可以說已名聲斐然。但是,“在學生強烈要求,軍代表一再動員下”,新中國成立后,單先生“割愛于自己的專長,改而研究魯迅,從此轉入新的學術道路”。
《康有為在西安》是單演義先生“為改寫《魯迅講學在西安》而廣泛搜集和整理、研究資料過程中的‘副產品’”,也是一部以述史為主的著作,“記述了在中國近代史上煊赫一時的維新派領袖康有為晚年生活的一個重要片斷——1923年來西安游覽講學的情況”。
康有為是十九世紀末戊戌維新運動的領袖;魯迅是二十世紀前期五四新文化運動的“主將”,近百年來中國的文化思潮基本是在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延長線上發展的。故而,魯迅的西安之行被學界研究得相當深入:前有單演義先生的《魯迅講學在西安》,近有王鵬程《1924:魯迅長安行》,另外還有山東師院聊城分院1978年印行的《魯迅生平資料叢抄》第六輯《魯迅在西安》,以及以此書為基礎的《魯迅生平史料匯編》第三輯中的《魯迅在西安》。而康有為的西安行則關注者寥寥,除單演義先生這本《康有為在西安》之外,似乎尚無研究專書。
但是,在當年,康有為的西安行實在比魯迅的西安行熱鬧得多、隆重得多。魯迅當年應西北大學之邀,赴西安為西北大學與陜西省教育廳合辦之暑期學校講學,同行者有十多人,而且,“在當年的暑期學校講師團中,魯迅作為‘小說大家’雖然也受到了一定的關注,但并非領袖群倫的人物,也非‘明星’一般的存在”,“魯迅并非當時陜西文化新聞界關注的中心,也不是媒體跟蹤報道的焦點人物”。而康有為則是由當時的實力派軍閥吳佩孚推薦、由陜西省督軍兼省長劉鎮華專門邀請而來陜。魯迅僅在暑期學校講授“中國小說的歷史的變遷”(另在講武堂對士兵講小說史一次),純然是一位專門之學的學者;康有為則先后在督署、易俗社、青年會、孔教會、萬國道德分會、女子師范、佛教會、文王陵、董江都相祠等九處地方講演十一次,內容則“上自盤古開天,下至當今政局,從自然科學的聲光電化到社會人倫、政治經濟、文化教育、宗教藝術,幾乎無所不包攬,無所不涉及”,儼然一代宗師的“圣人”氣象。至于講學內容,魯迅及同行之其他學者(陳定謨、王桐齡、陳鐘凡、李干臣、蔣廷黻等)數人的講稿后匯編為《國立西北大學、陜西教育廳合辦暑期學校講演集》;康有為的講詞則匯編為一冊《康南海先生長安演說集》,由西安教育圖書社鉛字排印出版。
講學之外,康有為此行還暢游了陜西名勝。康有為1923年10月30日到達陜西,即在劉鎮華的安排下由康有為門人張鵬一等伴游華山。至其11月6日抵達西安,劉鎮華親率陜西軍、政、學、紳、商各界名流恭迎于城外,城內更有市民夾道歡迎,令康有為發出“敬若神明共祈禳,傳呼圣人何以當”的感慨。其后,康有為又由門人陪同游覽了西安城南名勝和渭北諸縣,當然也是因為劉鎮華的安排,到處受到熱情招待。
正如單演義先生所論:“三個月的游覽名勝,觀賞古跡,吟詩題字,訪友談天,講演人生,康有為對美好理想社會的追求,強烈的愛國熱情,憂國傷時的真摯感情,處處溢露。但是,謁吳訪劉,借重軍閥勢力以求‘復辟’,畢竟是西行的主旨。”因此,離開西安之后,康有為又立即奔赴華中重鎮武昌、長沙,至除夕(1924年2月4日)才回到上海家中。1924年2月16日(甲子年正月十二),康有為寫信給清遜帝溥儀的英文老師莊士敦,請其“以所歷代奏,先慰圣懷”:“經年奔走,至除夕乃歸,幸所至游說,皆能見聽,亦由各方厭亂,人有同心。此行陜、鄂、湘江皆得同意,即未至之安徽、江西,亦已托人密商,亦得同情。黔劉(顯世)在滬,時往來至洽,亦無異言。滇唐(繼堯)向多往來,今惟歌舞自樂,則亦可傳檄而定。惟有浙不歸款,只此區區,不足計也。洛(吳佩孚)忠于孟德(曹錕)。然聞已重病,若一有它,則傳電可以旋轉。(鄂蕭〈耀南〉云,一電可來。)”可見,康有為游歷各省,“主旨”非常明確,就是以“復辟”運動游說各地軍政要人。當然,正如溥儀晚年所說,“康有為在信中說了不少夢話,后來變成了沒有實效的招搖行徑”。
不知康有為寫信時有多少真誠,事實上,到1924年,應該很少中國人對帝制復辟還有熱情。1924年11月5日(甲子年十月初九),剛剛發動“北京政變”的馮玉祥派兵將溥儀驅出紫禁城,康有為曾寄予厚望的在9月8日成為美國《時代》周刊封面人物的吳佩孚也從此失勢,從而再一次毀滅了遜帝復辟的可能性,康有為的政治理想事實上也徹底幻滅了。其后,盡管康有為還繼續為時有作為的吳佩孚出謀獻策,甚至多次提請吳佩孚和公眾“虛君共和”“復辟救國”,但在當時紛亂的中國,各地軍閥正忙于占據地盤,已很少有人再關注康有為的言論了。單演義先生在本書中特辟《魯迅論康有為述略》一章,基本也寫出了時代主流思想對康有為的態度。事實上,中國的確已失去復辟帝制的社會基礎,康有為的種種復辟言說,的確成了溥儀所說的“夢話”,他的種種政治努力,也是顯而易見的無效掙扎。
《康有為在西安》一書,不僅全文附錄《康南海先生長安演說集》,在第三、四、五章又從九個方面梳理了康有為“在西安的講演”之具體內容,實際上完成了對康有為思想的一個系統總結。這是全書在詳細記錄康有為西安行程之外更具有學術價值之處:康有為是一位相當復雜的思想家,其理論專著體大思深,但學術講演要通俗易懂,多次講演正好又各有側重,因而成為理解其思想的方便之門。
《康有為在西安》1990年4月出版,印數一千五百冊,而單演義先生已于1989年4月14日去世。世事白云蒼狗,學界潮起潮落,單演義先生身后以在魯迅研究方面的卓越成就備受學界稱揚,但《康有為在西安》一書似始終少人關注。
固然,戊戌變法是“康有為政治生涯的峰巔”,戊戌之前的言論是康有為思想中對近代中國影響最大的部分,甚至也不妨說代表了其思想的高度。但是,戊戌變法的失敗,戊戌之后近三十年的社會巨變,以及康有為“出亡十四年三周大地游遍四洲經三十一國行四十萬里”(康有為晚年所用私印上文字)的個人經歷,不可能不對其思想產生影響。因而,對后期康有為的研究,不僅必要,也很重要。單演義先生在“莊周”之外的康有為研究因此也具有十分可貴的學術價值和學術史甚至思想史意義。學貴創新,也貴傳承,相信《康有為在西安》一定能得到學術界的重新發現與重視,單演義先生的學術成就也一定能得到學界更多的關注與尊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