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癡戀舊時月色中堅守文化情懷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以來，香港文化界首推“香江三絕”：饒宗頤的國學研究、金庸的武俠小說、董橋的散文創作。八十年代到二十一世紀前十年，董橋散文在內地擁有現象級的聲名，彼時各種選本紛至沓來，比如著名海派評論家陳子善先生編選的《董橋文錄》和《你一定要看董橋》，在一代讀書人心中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記。近十多年來，董橋先生自認為悟得文化真經，識得散文命脈，先后在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出版了《夜望》《讀書人家》《我的筆記》等九種散文文集，專門負責董橋先生著作出版事宜的香港資深出版人林道群，從董橋先生近兩千篇新作中精選出三百余篇小品，輯錄為“董橋讀本”三卷《文林回想錄》《蘋果樹下》《讀書便佳》。閱讀“董橋讀本”（商務印書館2024年版），深感這是董橋在喧嘩與躁動的時代，向久遠而深沉的中華傳統文化發出的真摯呼喚，堅守的就是那濃郁的揮之不去的文化鄉愁，是那些浸潤著中華傳統文化泥香的書法、繪畫、古玩和悠悠遠逝的人文環境。

可以說董橋先生是中國當代散文一種不可忽視的精神存在，他以一支秀筆勾畫出一片獨特的藍天，從這個意義上講，“董橋讀本”既有思想散墨、文化眉批，又有鄉愁影印、感情剪接。閱讀他的書是需要一些人文修養的，如文史知識的積累、古典詩詞的修煉、古董字畫鑒賞的熏染。“董橋讀本”第一卷《文林回想錄》，著筆于對文壇遺芳與文林故交的回憶、鉤沉和點評，展開一幅關于中西文學“昨日世界”的閃耀星圖：從胡適、周作人、沈從文、梁實秋、張愛玲、金庸、余英時、胡金銓，到簡·奧斯汀、勃朗特姐妹、伍爾夫、毛姆、海明威，等等，擇選董橋《文林回想錄》《讀胡適》《讀書人家》《一紙平安》《字里相逢》等散文作品。第二卷《蘋果樹下》，聚焦于董橋先生近年的虛筆閑文，即其晚年精心結構的小說“故事”，關于“人生荒村僻鄉里”的從前人事與情味，有同學少年、意國佳人、南洋街角、中環風云等，包括《橄欖香》《從前》《夜望》《蘋果樹下》等散文佳作。第三卷《讀書便佳》，則專注于讀書與藏書，熔中國舊式文人情趣與英倫文學掌故于一爐，雙語字句交錯，節奏跌宕起伏，意緒自由舒展，是三卷中書卷氣最為濃重的一卷。董橋先生散文在內地于2024年初結集出版，用資深媒體人胡洪俠的振奮之語形容，“董先生的文集像開往春天的火車，又成行成列、隆隆出站了”。評論家陳子善先生認為所敘“文壇往事，藝苑軼聞，文人雅興，學者風范”，董橋所經歷的、欲查考的、所向往的，“經他的妙筆一描畫，一點染，無不散發著迷人的風致”。董橋的文字“匠心獨運”“精純圓熟”，使人“讀后掩卷沉思，總覺得思味深長，氣象萬千”，董橋的癡人舊夢里“充溢筆端的舊人舊事、舊文舊書、舊字畫、舊掌故、舊風物”，那些如煙的往事無不彰顯他的“堅守”和“文化情懷”，董橋所有的文字一如他珍愛的一方閑章所刻的“董橋癡戀舊時月色”。

董橋先生早年寫書話、寫文評、寫隨筆，寫作風格一方面從明清筆記中汲取了豐富營養，并以此潤澤自己的文字；另一方面其筆底也有蘭姆、伍爾夫、毛姆等英國作家的神韻。在“董橋讀本”中，談書的文章的確很多，諸如他談書的作者、內容、主題，更談書的設計、裝幀、版本、插圖以及藏書票等，不僅有趣味而且有情調。愈接近晚年暮歲，董橋先生則愈迷戀昔時的文玩古舊，他六十多歲以后寫就的《青玉案》一書中的絕大多數篇什，記錄的都是他的鑒藏經歷。他對于“民國閨秀”張充和的書法條陳，對于近代著名書畫家傅心畬的丹青作品，對于“飲冰室主人”梁啟超的遺墨書札，對于著名作家沈從文的條幅中堂等文人筆墨的由衷欣賞，給擁護傳統文化的當代文人留下極為深刻的印象，以至于他在寫自己收藏的一些文房小品時，均以一文一圖的形式發表在香港主要媒體的專欄之中。自從以“康梁遺墨”與“胡適文存”推開中國近現代歷史文化的一扇“窗戶”，董橋先生就難以解構他反思中華傳統文化和中國現代化進程的百年情結。董橋先生執著地將這片鄉愁凝成一枕幽夢：即使當著名歷史學家余英時先生看到“家也許不復是當年的家了，但鄉音未改，情懷依舊，文化認同的仍舊是中國的而非西方的”。毋庸置疑，這就是在異地他國漂泊的文化游子，對泱泱文化古國的家園之戀的情感宣示。即便是在不同的年代、不同的地點，像董橋先生一樣虔敬而忠誠的文化人，他們所共同堅守的不就是這思接千載、視通萬里的古老中華文明嗎？

董橋先生是中國當代散文大家，他把漢語寫得活色生香、勁道十足。董橋先生散文典雅、古樸、曼妙，輯錄在“董橋讀本”中的很多篇什，行文飄逸，富有古意。比如他寫古書“歷史的傷痕是陳年的風濕，刮風下雨都會痛”；比如他寫“書店再小還是書店，是網絡時代一座風雨長亭，凝望疲敝的人文孤島，難舍劫后的萬卷斜陽”，讀這樣的文字需要讀者調動知識儲備、閱讀經驗、人生感悟，在聯想、體味、冥思中破譯其中的“文化信息”。董橋先生的文章一如其本人一樣，字里行間彌漫著清俊與儒雅，換言之，董橋先生散文最突出的特色可能是詩意和哲思。他在蘇州園林里訪舊，去中國文字百花叢中拾遺，所以能在寂寞的文化家園里咀嚼出一份閑情逸致來：翻閱《紅樓夢》，曹雪芹把他牽引進涌動著民俗鄉情的似幻如夢的人文情境中；“數卷殘書，半窗寒燭，冷落荒齋里”，也可慰藉他那久久干涸的文化心田。顯然，散文寫作已成為董橋先生擺脫心靈浮躁、超越世俗羈絆的一種精神需要。同時，現代文化的某些缺失和畸變也能誘發董橋先生去尋求堅實生活所需的依傍和安慰。

“董橋讀本”三卷作品的主要內容，大多是懷人記事，人多為雅人，事多為趣事。但董橋先生筆下的人物，絕不都是清高的文化名流，他所寫的一些在民間游走的文人，也經常給人帶來某種溫馨和暖意。董橋先生的散文，注重敘述的故事性和鋪陳的情節性，講究開頭與結尾的契合和呼應，深得小說家寫作的技巧與筆法。譬如《虛構的風采》《橄欖香》《亦梅先生》《云姑》等篇章，都是寫親人故友的人生萍蹤，董橋先生以故事情節呈現這些親人故友的歡樂、信仰和追求，而這在本質上是一種文化的變遷演進。當過記者、做過編輯的董橋先生，自然不能完全生活在一個古典文化的“真空”里，他敏感地覺察到現代文明所帶來的物欲的囂張和人欲的泛濫，對古老文化家園不停地進行侵蝕和占領。這使得董橋先生對都市生活感到一些厭倦，時不時萌生返璞歸真的意緒，打算去竹影粉墻、小橋流水中頤養性情。當然，他感到更為迫切和更有意義的，是去重新建構一個新的、立足于現實生存空間的文化理想：那就是在經濟、科技殿堂背后，還必須建構出一處“后花園”——讓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繼續發展和棲息的“后花園”。在這個“后花園”建設的藍圖里，董橋先生主張現代文明的優勢與傳統文化的精髓互相糅合、共同提高，中外文化也可以相得益彰。董橋先生說：“閱世一深，處處是事，順手一拈，盡得風流，那是境界！”被海內外文壇譽為“香江一支筆”的董橋先生，的確是一位學識淵博、才華橫溢、個性率真的文人，他的散文也進入了“順手一拈、盡得風流”的高超境界，可以說他的散文是中國自古以來文人傳統的一處倒影，也是文化傳承的一點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