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格非新作《登春臺》始終聚焦于時代大背景下不同人的精神癥候,小說中的每個主要人物都可視作一類人的精神符號,他們的共同特征是心靈的不安。通過呈現人物從鄉鎮到都市這一統一的生活路徑,作者勾勒出城市文明快速發展而鄉土文明逐漸失語的社會總體輪廓,同時也對人們的精神失落狀況表示擔憂。格非在《登春臺》中對人與自然、人與城市的關系進行了探究,而這種探究,可以從精神史角度作出某種解釋。
[關鍵詞] 格非 "《登春臺》 "時代變遷 "物質發展 "人與自然 "精神史
[中圖分類號] I207.4 " " "[文獻標識碼] A " "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5)02-0029-04
作為格非的全新力作《登春臺》延續了作者對人物命運的關注,但格非最終關心的并非命運,而是社會轉型期人的精神癥候問題。小說用大量篇幅書寫人物的情緒、心理、意識等內容,而這些精神層面的東西又常被放置于時代變遷的大背景之中。作者寫小鎮青年紛紛涌入大城市工作,寫20世紀90年代人人下海經商的潮流,也寫近二十年來互聯網行業的起步和繁榮。然而,時代和社會作為傳統意義上的宏大命題,在《登春臺》中更多作為背景存在,格非的目光始終聚焦于人身上各種各樣的精神癥候。在格非筆下,情緒的流動和情感的變遷,貫穿了人物命運變化的全過程。
一、時代變遷背景下的人物命運
《登春臺》的結構與一般長篇小說不同,小說共分四章,每一章都以人物姓名為題,敘事也圍繞該人物展開。前三章分別寫到三位小鎮青年:沈辛夷、陳克明、竇寶慶,他們都從各自的家鄉走到大城市,最終聚集到了同一家公司,也就是第四章主人公周振遐任董事長的神州聯合科技公司。從物質層面來說,他們都算是有頭有臉的人物。然而這樣一群人,卻各有各的精神問題。
沈辛夷有來自原生家庭的創傷:強勢的媽媽、體弱的爸爸、扶不起的弟弟。在重男輕女家庭中成長起來的沈辛夷缺少家人的關愛,因而對原生家庭,特別是對自己的母親,心懷怨恨。但她又難以斬斷這種精神聯系,家里需要幫忙時她都會盡力。她的埋怨、憤懣、糾結與煎熬,使她離快樂很遙遠。假如用一個字來形容沈辛夷的精神特點,“悲”應該最為貼切。
陳克明是一個緊跟時代潮流而動的人。有錢掙的地方就有陳克明。他前后換了很多份工作,創業成功過也失敗過,好在最后終于得到了滿意的結果,接管了周振遐的公司。他對發家致富極度渴望,一路走來跌跌撞撞,卻從未停下追趕時代的步伐,他的心緒基本可以概括為“趕”或“忙”。
竇寶慶選擇背井離鄉,和他身上背著一條人命有關。他的姐姐遭到了性侵,因此含恨自殺,為給姐姐報仇,他親手殺了性侵姐姐的人。他的父母在沉默中接受了這一切,兩代人雖心照不宣,卻無一不忍受著精神折磨。他擅用刀,說起如何屠宰牲畜時話多得反常,但絕大多數時候沉默寡言,身上有著殺人犯的寒意,就像刀鋒一樣“涼”。
周振遐是神州聯合科技公司前董事長。作者花了很多篇幅描寫他的住宅,包括房間布局、家具陳設,特別是他的花園,介紹了其中各式各樣的花卉草木。他明明什么都不缺,卻好像什么都沒有。他極度渴望安靜,管理著一家大公司,對社交活動感到厭倦。他周身彌漫著一種失落感,仿佛找不到人生的意義??傮w而言,周振遐的情緒離不開“憂”和“愁”。
小說中人物經歷與其精神特點的對應,呈現出類型化特征。這里的每個人都象征著一群人。上述人物可以分別看作:因原生家庭而悲哀的人、愛折騰好打拼掙錢的人、犯罪后氣質陰冷的人、身居高位內心卻憂郁孤獨的人。許多人物和經歷,在小說中存在鏡像人物和情節。譬如沈辛夷和竇寶慶那位早逝的姐姐同樣在學生時代遭遇了性侵害,就連案發的經過、場景和細節都存在驚人的相似。再譬如沈辛夷曾夢見母親與情人幽會,可她不能確定自己對該場景的記憶究竟來自夢境還是現實,而小說第四章,周振遐確信妻子曾帶著兒子和情人見面,并認為兒子的情感障礙也是由此而來,這和沈辛夷的經歷構成呼應關系。此外,陳克明的岳母分娩那天沒有等來自己的丈夫,周振遐的妻子也是一樣。這不禁令人想起小說開頭,作者借周振遐之口說的那句“在這個彼此模仿的塵世上,別人也是自己”。[1]
二、失落與迷惘的“進城”體驗
上述這些類型化的情感體驗,有一個明顯的共同特征,那就是不安定。沈辛夷的“悲”,陳克明的“忙”,竇寶慶的“涼”,周振遐的“憂”,都是陰暗、消極的情緒。小說中找不到一個樂天派,甚至沒有一個比較快樂的人。竇寶慶的情人鄭元春看起來快樂,實際上只是因為她的話多又密,顯得她十分開朗,但是過多的美容項目,以及過于嚴密的行程安排,都仿佛把她馴化成了一部機器。
小說中的每個人都帶著過去的經歷和感受以及當下不安穩的心緒生活著。他們都像浮萍一樣漂在自己命運的河流當中,沒有永恒不變的生活,也不存在顛撲不破的真理,就像沈辛夷和竇寶慶要拼命逃離自己的故鄉,陳克明和周振遐則要奮力追趕時代的風潮,他們各懷心事,卻做出了相近的選擇。對他們而言,或許只有變化,才是唯一不變的生活真相。
人物變動不安的心理,呼應著他們所處的快速變化的時代、社會。格非如何在小說中呈現時代的快速變化?一個明顯的策略是,通過人物從鄉鎮到都市這一統一的生活路徑,勾勒出城市文明快速發展而鄉土文明日趨失語的社會總體輪廓。不論是為了逃離鄉鎮的灰色記憶,還是自覺擁抱城市文明,本質上都是用行動回應了時代的召喚。四位主角的選擇,事實上融入了20世紀末至21世紀初的“進城”潮流。“進城”指的是人們從家鄉來到一個經濟更發達的地方謀生存、求發展。除此之外,在精神層面上,“進城”還對從欠發達地區走來的人產生了難以抗拒的吸引力——城市所象征的發達和文明,代表了新的生活和希望。然而,在城市中,周振遐、陳克明等人內心的不安與迷惘,或許多過期待與幸福。面對城市物質文明的快速發展,小說人物似乎還未完全做好思想上的準備,他們在空間和行動上融入了城市,而在心理上卻仍與城市文明保持距離。關于這一點,只消看小說人物的精神癥候,就很能說明問題。作者對精神富足與物質生存之間的關系進行了反思,思考如何在物質發展的同時尋求社會精神的進步。
經濟的快速發展使新事物層出不窮,舊事物轉眼間被淘汰,這一點在陳克明豐富而坎坷的創業經歷上表現得最明顯。小說接近結尾處有這樣一段話:
“在過去的生活中,存在著真正意義上的、赤裸裸的、讓人難以承受的‘壞’,也存在著不容辯駁、完滿如期待的‘好’。而在今天,我們既沒有什么不可接受的‘壞’,也談不上什么確鑿無疑的‘好’?!谶^去,如同時序周而復始的變化一樣,世界的大鐘擺,通過興盛和衰敗的治亂循環,來調整自己的呼吸和節奏,到了今天,這種循環讓位給了共時性的簡單疊加,‘好’也悄悄地讓位給了‘多’。舊的尚未逝去,就來了個新的。一件事被宣布完結,僅僅是為了讓另一件事發生?!瓱o論是人還是宇宙,都成了浮泛無根之物。”[1]
所謂“好”與“壞”的意義不再明晰,“好”讓位給了“多”,人們追求更多的是發展的速度,而較少過問價值,也不再看重意義。在作者眼中,近幾十年的物質發展出現了許多同質化的事物,這使得人們面臨“亂花漸欲迷人眼”般的困惑和迷惘,與之緊密關聯的,則是價值與精神的失落,用格非另一部小說《春盡江南》中綠珠的話來說就是:“這個世界的貧瘠,正是通過過剩表現出來的?!盵2]格非關心人們該如何在“過?!敝?,安放自己的內心,尋求精神的安寧。
沈辛夷的母親是一個事業心極重的女人,她去過很多地方,換過許多工作,為的就是賺更多錢。她很少過問沈辛夷的生活、心理狀況,連自己吃的苦恐怕都早已忘記,在她眼中,沒有什么是比掙錢更重要的事。她活得如此用力、如此辛苦,可她最終得到了什么?她心如枯槁,女兒也因為她承受了太多本不該有的折磨。陳克明又何嘗不是如此,他被物欲裹挾著前行,忙碌半生,腳步飛快,卻顧不上深愛自己的妻子,最終也失去了她。
格非試圖說明,物質的發展并不一定導向精神世界的富足,也有可能催生出過剩的欲望,帶來精神上的貧瘠,人們來不及,或者根本不愿關心內心積壓的情緒,就追趕著時代大潮而去了。在追名逐利的過程中,拋棄了精神追求,而成為物質的奴役。但物質與名利不是人生的全部意義。無功利心的精神追求,譬如對知識、情感、美的渴求,又譬如渴望實現自我價值、向往內心的安定富足、享受與人交往的樂趣等,同樣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格非警惕物質發展過程中給人帶來的精神失落的問題,并在小說中給出了自己的思考。
三、“此心安處是自然”
在物質需要被大大滿足之后,為什么人們的精神似乎出現了更多問題?人們該如何安放自己的靈魂,尋求精神的安寧?格非并沒有在書中給出具體的解決方案。但值得注意的是,《登春臺》中有關自然環境的描寫常常透露著安定和諧的氣氛,這與人物不安的心緒形成了鮮明對比。
作者寫了周振遐院子里的花草,也寫了他小時候從家里到竹林寺的那一段路,如何走走停停,如何在田疇間穿行,給人一種快樂自得、安定優容的感覺。與之相對應的,是他遇到蔣承澤后追趕時代大潮的慌忙感。周振遐童年時從家里走到竹林寺的那一段路,還有和蔣承澤滯留“展新號”客輪時關于茯西村的交談,是多年以后他時時反芻的回憶。前者象征著人與自然之間原始的、和諧的、安定的關系,后者則意味著新興的城市物質文明給邊遠村鎮注入了新的力量,同時也帶來了新的挑戰。沈辛夷童年住在笤溪老屋時,能夠在各種自然的聲音中安然入睡,而現在,“人為的、嘈雜的、無孔不入而又不能被無視的聲音,成了她每天必須面對的煉獄”[1]。
不光作品中流露出親近自然的情感傾向,格非本人也是如此。他在一次訪談中提到,自己有一年回家發現,小鎮經濟發展很快,村里人也為這種發展而感到自豪??墒呛髞砻恳荒昊丶?,“沒有一次、沒有一分鐘能看到藍天,呼吸到稍微清潔一點的空氣”,他說“如果我要在家里待上三天,就需要強大的意志力”[3]。格非看到了人與自然關系在短短幾十年中發生的巨大變化,他對自然環境的破壞,以及人離自然越來越遠的現象感到憂心。這可能也解釋了為什么格非在描寫自然環境時,常常令人感到安定,散發出從容的、鎮定的氣質。他認為,大自然的逐漸缺席,也許是現代城市居民精神問題的一大誘因。要知道,小說中人物從鄉鎮走入城市的過程,同時也是逐漸遠離自然、遠離土地的過程。而他們并沒有在城市找到心靈的皈依,相反,他們內心的不安從未止息?;蛟S對格非而言,回到鄉野,回到花草樹木之間,回到與人類相伴千百萬年的自然中去,是緩解這種不安的一個可靠途徑。
事實上,隨著時代的變遷,人與自然、城市的關系也處于變動之中。那個人人下海經商的20世紀90年代,似乎走出大山,走出鄉村,走入都市,走向更發達的地區,才是每個人的愿望。然而,如今的都市居民卻想要逃離工位、辦公室和高樓大廈。
《登春臺》表現出對都市生活的厭倦,過分追求物質滿足后精神的失落,以及對大自然安定氣氛的親近和向往,都可以看作格非對人與自然,或人與城市關系的探詢,也都可以從精神史角度作出某種解釋。
今天,逃離都市的人選擇接受旅行過程中的不便乃至危險,正如在過去,逃離鄉村的人選擇直面都市生活的動蕩與考驗。人對此岸失望,勢必要對彼岸產生向往,就會不自覺地甚至有些盲目地美化彼岸??杀税墩嬗心敲春脝??恐怕也未必如人們所想象。彼岸是否真有那么好,其實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對彼岸持有美好想象,因為此岸的生活總需要一些精神支撐,哪怕偏離實際也不要緊,否則,人就要步入進退失據的可怕境地。對自然的向往也好,對都市的向往也罷,都或多或少地具有某種精神史意義。
四、結語
格非在小說里對此岸的憂傷寫得多了些,彼岸的美好則寫得少了些。好在他在附記中為每個主角都編織了一個雖談不上圓滿和安穩,但遠比正文溫情的結局,暗示著堅冰的融化、期盼的降臨、舊情的放下和怨恨的消弭。他讓自己筆下的生命向前看,繼續走,將過去的痛苦與不安凝定在過去的時空里,給所有人以片刻的安寧。
參考文獻
[1] 格非.登春臺[M].南京:譯林出版社,2024.
[2] 格非.春盡江南[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11.
[3] 格非,張清華.如何書寫文化與精神意義上的當代——關于《春盡江南》的對話[J].南方文壇,2012(2).
[4] 王一宇.感官敘事與記憶迷宮——評格非《登春臺》[J].當代文壇,2024(3).
[5] 顏水生.《登春臺》與新時代長篇小說的創作特征[J].揚子江文學評論,2024(1).
(特約編輯 劉夢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