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 "要] 死亡象征是歌德著名小說《親和力》中的一個重要特征。本文從小說文本中的器物、場景、人物、故事四個方面討論和分析小說中的死亡象征,并簡述它們是如何體現歌德的死亡意識的。
[關鍵詞] 《親和力》 "歌德 "死亡象征 "死亡意識
[中圖分類號] I106.4 " " "[文獻標識碼] A " "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5)02-0063-04
1774年,25歲的歌德就憑借小說《少年維特的煩惱》而名震歐洲文壇;35年后,歌德在步入老年時出版了長篇小說《親和力》,又一次在德國讀者和評論界中引發了軒然大波。
《親和力》主要講述了情侶夏綠蒂和愛德華年輕時被父母拆散而各自結婚,直到中年二人才再次結合。二人本來在鄉間過著愉快的生活,但愛德華的好友奧托上尉和夏綠蒂的侄女奧蒂莉也受邀來到這個莊園。由于奇妙的“親和力”,四個人的關系發生了劇烈變化,愛德華與年輕的奧蒂莉相愛,而夏綠蒂和上尉也互有好感。在經歷了一系列波折后,男人們外出征戰,女人們留在莊園。最終男人歸來,想要重組關系,但就在這時,奧蒂莉不幸使愛德華與夏綠蒂的孩子小奧托溺亡,悲痛之中,奧蒂莉瞞著眾人絕食而亡,愛德華也在她死后不久憂慮而死,二人死后合葬。
《親和力》是步入老年的歌德的精妙之作。為了在故事的結局迎來小奧托、奧蒂莉和愛德華的死亡,小說多處使用伏筆、鋪墊、照應、對比等手法對死亡象征進行了描繪,通過分析這些死亡象征,讀者可以進一步了解歌德的死亡意識。
一、《親和力》中的死亡象征
1.器物
小說中涉及死亡象征的器物很多,例如在舉行奠基儀式時,理應被摔碎卻被人碰巧接住的帶有E.O縮寫高腳杯和在奧蒂莉的生日時,愛德華送給奧蒂莉的裝有精美衣物首飾的小箱子。
1.1高腳杯
帶有名字縮寫的高腳杯首次出現是在第一部的第九章。在夏綠蒂生日那天,房屋的奠基儀式上,一個人想把表示喜慶的杯子摔碎,但被人偶然地接住,發現這一點的愛德華看見了杯子上刻著的名字縮寫E.O,本來這是年輕時家人為愛德華(Eduard-Otto)所定制的,但陷入愛情中的他將其視為愛德華(Eduard)和奧蒂莉(Ottilie)的愛情象征而高價買回了這個杯子。
高腳杯本來是奠基儀式上表示喜慶祝福而必須摔碎的器物,卻在機緣巧合下被人完好無損地接住。歌德通過周圍人高興的反應巧妙地掩蓋了祝福儀式并沒有完成這一事實,讓讀者誤以為這是好運的象征,是愛德華心中象征二人愛情的物品。
高腳杯第二次被高調地談到是在第一部的第十八章,想與夏綠蒂離婚的愛德華在外隱居,在這里他遇到了曾經的友人米特勒,并向米特勒談到自己買下高腳杯的經歷,認為高腳杯是二人關系的命運象征。而在聽到愛德華的話后,米特勒說:“沒有人重視那些危險的征兆,人們注意的只是那些悅人耳目和給人希望的東西,只相信投合自己的東西。”[1]實際上這也從側面印證了杯子是不祥的死亡象征,但并未引起愛德華的重視。
直到奧蒂莉死亡后,在第二部的第十八章,失去奧蒂莉的愛德華才發現自己心愛的那只杯子早已摔碎且被仆人替換過,心灰意冷的他因此厭惡喝水,不久后身亡。杯子的最后一次出現,一方面是呼應了第一次的不祥征兆,另一方面預示了愛德華要追隨奧蒂莉而死,是愛德華死亡象征內容的一部分。
1.2精美的小箱子
除特殊的高腳杯外,愛德華在夏綠蒂生日送給她的那個裝有許多精美服飾的小箱子也是奧蒂莉重要的死亡象征。小箱子首次出現是在第一部第十四章,為了表達對奧蒂莉永無止境的愛和對奧蒂莉生日的祝福,愛德華特意從時裝商人那兒買來了這個裝滿精美服飾的小箱子。在這之后,小箱子雖然多次出現,但奧蒂莉始終沒有對里面的服飾做出安排。直到第二部第十八章,奧蒂莉將里面的布料進行了裁剪,制成了新衣,南妮還特別對奧蒂莉說這是“新娘的服飾”[1],結果奧蒂莉不久就去世,這套“新娘的服飾”成了她的葬衣。
這個小箱子與建筑師用來盛裝北歐墳墓挖掘品的抽屜和小匣子形成了照應關系。文本中這樣描述這個抽屜和小匣子:建筑師將他收藏的從北歐墳墓挖掘的器具和武器都保存在這個抽屜和小匣子里,這些單調的老古董看起來不僅具有“華貴的風采”,還使得看的人覺得像“時裝販子的樣品箱”[1]。因此,小箱子也是奧蒂莉重要的死亡象征。
奧蒂莉小箱子里華麗的服飾與建筑師的華貴的墳墓挖掘品形成照應,奧蒂莉的箱子來自時裝商人,而建筑師的抽屜和小匣子讓人想起“時裝販子的樣品箱”,這也是一組照應。歌德有意地讓二者形成對照關系,目的就是暗示奧蒂莉用箱子里的布料制成的衣服不會成為婚紗,而是其葬衣。
2.場景
2.1別墅
別墅的選址是奧蒂莉敲定的。別墅的奠基儀式選在夏綠蒂的生日那天,那天發生了之前提到的帶姓名縮寫的高腳杯沒有摔碎的事情。別墅的封頂儀式選在奧蒂莉的生日那天,當日水潭的堤壩塌方,水患使得封頂慶典中止。入住新別墅不久后,奧蒂莉失手造成了小奧托溺亡,最終導致奧蒂莉過分自責,在這座別墅中絕食而亡。
這座別墅原本是愛德華等人為了更好地玩樂和欣賞風景而建造,奧蒂莉的選址讓別墅仿佛“置身于另一個新的世界中”[1],由于環境的隔絕,別墅看不見村子和農舍,處于相對封閉的環境中。封閉的環境實際是主人公等人處境的暗喻,看不見村子和農舍則代表奧蒂莉等人想要遠離世俗中心、重構關系的愿望。同時,封閉也意味著面臨危機時,主人公必須相對獨立地處理問題,這在之后奧蒂莉劃船的情節中得到了印證。奧蒂莉的疏忽使小奧托落水,但她卻“被孤零零地困在這無情的水上隨波逐流”,最終小奧托喪命。從這個角度來說,別墅的選址使小奧拓的死亡變得合理。
除選址外,歌德還有意讓兩次房屋建造的關鍵儀式上都出現了不祥的預兆,暗示如果走向新的關系,四人也將面臨不祥的后果。別墅建成后,奧蒂莉抱著孩子返回別墅前,小說中寫道:“她遠望山上的房子,反復看到了夏綠蒂的白裙子在陽臺上飄動。”[1]奧蒂莉無視了抱著孩子劃船的困難,最終使小奧托在她劃船時落水溺亡。“白色的裙子”實際是奧蒂莉內心對夏綠蒂的決定有所不安的映射,一方面她十分渴望得到夏綠蒂同意離婚的回答,另一方面她又擔心夏綠蒂不同意離婚,她處于復雜的情緒中,覺得山上房子的陽臺上飄著夏綠蒂的白裙子。別墅陽臺上飄著“白色的裙子”,是人物內心不安的象征,白色也是死亡的代表色,象征了下文小奧托的溺亡。
總之,在別墅這個場景的塑造上,小說通過選址的封閉、儀式的不祥預兆、奧蒂莉看見陽臺的白裙這三個場景,預示了即將發生的悲劇。
2.2水潭
小說中的水潭大部分時間都是平靜的樣貌,夏綠蒂、愛德華等人曾多次在水潭中泛舟游玩,這里算是他們幾人愛情的萌發地之一。小說也多次暗示,平靜的水面下也暗藏著死亡的危機。在別墅的封頂儀式上,堤壩大片塌方,導致許多人落水。雖然這次事故并未產生危及生命的后果,但它一方面使別墅封頂慶典中止,另一方面也暗示了水潭并非完全平靜,在這之下也可能產生種種危機,這也為后文小奧托的落水而亡做了鋪墊。
在第二部第十章插入的故事《兩個毗鄰人家的奇怪兒女》中,女孩因為愛情不順而選擇跳河來,雖然從結果而言,女孩和男孩都平安無事,但從這個細節也可以看出,水潭也隱藏著死亡的危機。
2.3墳墓
小說多次對墓地進行描寫,人物討論過有關教堂墓地的遷移的事,也議論過關于改造墓地的事,小說的結尾則直接講愛德華和奧蒂莉等人被單獨安葬到小教堂里。小說第二部第三章中,愛德華的生日前夕,奧蒂莉在思考自己種的紫菀所編成的花環應該用在什么地方時,突然說“適用于公共墓地”[1],而奧蒂莉去世后,埋葬她的地方被放上了紫菀花環。墳墓話題的多次出現,為小說營造了悲劇的氛圍,暗示死亡發生的可能性。
3.人物
3.1小奧托
小奧托的誕生是夏綠蒂和愛德華同床異夢的結果。從外表來說,他長得既像奧托又像奧蒂莉,這奇異的長相暗示了夏綠蒂和愛德華并不相愛。小奧托的受洗儀式上,歌德有意地安排了老牧師的離世,值得注意的是,老牧師是在完成禮儀式前去世的,這個情節預示著小奧托身上的原罪還未洗凈,他的身上還有上一代人的罪過,也暗示了他將帶著不潔的身體為了上一代人的罪過而死去。
3.2奧蒂莉
小說在第一部第三章就通過寄宿學校女校長的信介紹了奧蒂莉的生活方式——即使物質生活相對富裕,奧蒂莉對飲食也十分節制。作者塑造了一個體態瘦弱,生活方式有點病態的奧蒂莉形象,這也為奧蒂莉最終選擇絕食而亡埋下了伏筆。在關于奧蒂莉的形象塑造上,小說有兩處關鍵情節都選擇了將奧蒂莉以圣女作比,凸顯奧蒂莉的純潔,一是畫家畫下抱著圣子的奧蒂莉,二是抱著溺死的小奧托的奧蒂莉,兩幅畫面形成對照,前者雖然是人為制造的靜態畫面,但奧蒂莉和圣子都安然無恙,后者雖是真實自然的動態畫面,但小奧托已經死亡,奧蒂莉的內心也飽受折磨。前者的存在為之后小奧托的死亡埋下了伏筆。
同時,歌德還有意將奧蒂莉的形象貼近希臘神話中海倫的形象。奧蒂莉的處子身份昭示了她內在的無辜,而她美麗的外表則獲得了包括愛德華在內的許多喜愛與贊美,無辜與美貌的雙重結合使得奧蒂莉的形象像極了海倫。美貌的海倫也曾期望過以死謝罪,這一隱晦的死亡象征,暗示了故事的結局,奧蒂莉覺得自己偏離了“軌道”,懷著贖罪的心情絕食而亡。
4.故事
小說在第二部的第十章插入了故事《兩個毗鄰人家的奇怪兒女》,這個簡短的故事相對獨立完整,但在內容各方面都和小說構成了對照關系。在這種對照關系下,長篇小說中的主人公奧蒂莉等人最后迎來了與插入故事完全不同的死亡結局。二者的詳細對比如下表所示:
由表可知,插入的故事實際上是與正文故事發展完全相反的故事,被特意強調為“一個不尋常的故事”,并不是故事本身不尋常,而是說在正文故事主人公看來,插入故事的主人公與他們的處境相似卻有完全不同的結果,對他們而言,插入故事就顯得離奇、不尋常。因為插入故事各處都有意地與正文故事形成了對比,所以插入故事的幸福美滿結局是正文死亡結局的一個特殊象征。
二、從死亡象征分析歌德的死亡意識
1.死亡來自自然之力的感召
歌德在他的《色彩學》當中曾談到自然之力:“對于那些注意它的人而言,在任何地方,它都既未死滅,也未啞然。”[2]他還認為鐵屑受磁場影響,就是大自然力量的體現。
在小說的死亡象征中,房屋代表的大地力量和水潭代表的水的力量就多次顯現。隨著別墅逐漸建造完成,奧蒂莉等人的死亡也漸漸逼近。水潭在插入故事中幫助了那對鄰居男女逃生,促成了他們的婚姻,而在正文故事中,水潭直接導致了小奧托的死亡,間接造成了奧蒂莉為贖罪而絕食身亡。從這幾個死亡象征都可看出,自然一方面能帶給主人公幸福,另一方面也會帶給主人公死亡。
《評歌德的〈親合力〉》中,本雅明認為,小說中“人物本身也體現著自然的威力”[3]。小說中的三個水潭在現實中是一個大湖,主人公通過改造堤壩,將三個水潭還原為一個大湖,而大湖是小奧托的溺亡地。本雅明認為這種合并,是自然之水在運用力量借人類之手召喚曾經的湖泊戀人[3]。從這個角度來說,主人公的死亡結局與自然的力量密不可分。
2.無辜的死亡能夠誘發自然中的奇跡之力
小說的死亡象征中,小奧托和奧蒂莉本身都是無辜者的代表。小奧托只是父母虛假情愛的結晶,自身并無過錯。奧蒂莉具有完美、純潔的表象,但她有節食的飲食習慣,這代表她內心原本就對生存帶著憂郁的態度,對愛德華的愛戀更是說明了她精神不潔的實質。這種肉體的貞潔與精神的不純構成了奧蒂莉的雙重特性。
無辜者的死亡能夠加劇文本的悲劇性,無辜者兼具了犧牲品所需要的純潔的表象特征,所以作為犧牲品的無辜者的死亡將更有可能誘發自然中的奇跡之力。小奧托之死就使在湖心孤立無援的奧蒂莉奇跡般地被微風吹到了岸邊;而奧蒂莉的死亡使墜樓的南妮在碰到她的尸體后奇跡般地平安無事。
3.死亡是使不自然走向自然的重要途徑
在這些死亡象征中,高腳杯的隱喻是愛德華強行賦予的。原本杯子上的E.O只是愛德華自己名字的縮寫,但他非要視作這是他和奧蒂莉名字的縮寫,在高腳杯這一事物上強加了代表二人愛情這一不自然的法則。小奧托則是愛德華與夏綠蒂同床異夢的結果,最終使小奧托在樣貌上不像父母而像父親的情人,本身就代表了一種不自然的存在。但不自然與強大的自然之力是不可調和的,兩者沖突的結果就是不自然的人和物通過毀滅重歸自然。高腳杯被摔碎,愛德華、奧蒂莉和小奧托最終死亡,都體現了這一點。
三、結語
本文分析了小說文本中所寫的器物、場景、人物和故事四個方面的死亡象征,并由此解析了歌德的死亡意識。在歌德的生死觀中,死亡與自然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通過分析這些死亡象征,讀者可以進一步了解歌德的死亡意識。
參考文獻
[1] 歌德.歌德文集(6)[M].楊武能,朱雁冰,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9.
[2] 歌德,莫光華.色彩學[J].中國書畫,2004(6).
[3] 本雅明.評歌德的《親合力》[M].王炳鈞,劉曉,譯.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6.
(特約編輯 劉夢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