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業意識與文明形成方式的演進

摘"要：農業的出現使人和其他動物產生了徹底的分離。從自然意識到農業意識，人成為“自為存在”的人，開啟了文明的加速度發展。原始時期農業意識的萌生，“促成”了文明的起源，維持了原生文明的可持續性。農業意識在傳統社會中的發展，“養成”了傳統文明，形成了傳統文明中基因性和血脈性的因素。現代社會中農業意識的淡化，可能使現代文明朝向單一“造成”性文明發展。處理好與農業意識的關系，既保留著“養成”的傳統文明，又與“造成”的現代文明相得益彰，或能保障文明的多樣性發展。應當繼承傳統文明中基因性和血脈性的因素，探索農業現代化和現代文明發展的民族之路、國家之路。

關鍵詞：農業意識;文明起源;傳統文明;現代文明

中圖分類號：F329.0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9-9107（2025）02-0153-08

現代社會中農業的發展出現了各式各樣的“問題”，或與農業意識的淡化有關。現代社會中工業產品的“造成”和傳統社會中農業產品的“長成”是兩種不同的方式，而這也在一定程度上影響著文明的形成方式。

自20世紀30年代柴爾德系統提出農業與文明之間的理論關系以來，關于農業催生文明及其發展的研究是一個多世紀以來學界持續關注的重大理論學術問題。農業生產是一種有意識的社會行為，對其思想和文化方面的研究學界已有了初步的成果^［1］。考古學就農業與文明之間的物質關系形成了諸多學術表述，但農業的思想、文化研究與文明起源、發展的研究尚未建立系統的關聯。面向精神世界的農業意識，在文明發展中所起的作用，以及怎樣起作用，可以成為農業與文明關系的一個理論研究方向。鑒于此，本文試圖探索從自然意識到農業意識如何發生轉變，進而考察農業意識在原始社會的萌生、傳統社會的發展、現代社會的淡化及其對不同文明形態形成方式的影響，并以此為基礎剖析農業意識與文明形成方式演進的理論關系。

一、從自然意識到農業意識

采集漁獵和農業，作為人類歷史進程中兩種不同的生業方式，其共同點是人與自然“打交道”。海德格爾認為“打交道分散在形形色色的諸操勞方式中”，且“最切近的交往方式并非一味地進行覺知的認識，而是操作著的、使用著的操勞——操勞有它自己的‘認識’”^［2］78-79。采集漁獵和農業作為不同的“操勞方式”，產生了不同的認識。同自然打交道的過程始于“觀察”，并在觀察中產生了意識。由于生業方式不同，人通過采集漁獵和農業觀察到自然的意識結構存在著差異。海德格爾指出：“僅僅對具有這種那種屬性的“外觀”做一番“觀察”，無論這種“觀察”多么敏銳，都不能揭示上手的東西。……觀看并不是尋視著的，但并不因此就是無規則的，它在方法中為自己造就了規范。”^［2］81-82

采集漁獵正是對自然屬性的“外觀”做一番“觀察”，故其意識結構無法揭示出采集漁獵自身的意識存在。因此，在采集漁獵時代，人和動物還沒有徹底分離，這種意識還是一種“自然的意識”。采集漁獵作為一種攫取性經濟，具有依附性。黑格爾認為，“自然的意識”是一種“樸素的意識”且“樸素的意識以它自己的確定性為它的現實性原則”^［3］19。自然的意識追求事物的知識。它的目標在于處于認識的“另一邊上”的內容的知識^［4］。從采集漁獵和農業的差別來看，與黑格爾對“自然的意識”進行批判中提出的“自在存在”和“自為存在”高度契合。“自在存在”，是規定性中或在它的他在性中仍然停留于其自身的東西^［3］17。采集漁獵的對象，永遠“自在存在”于自然之中，而農業起源后，“自在存在”逐漸向“自為存在”轉變。“自在的東西必須將自己加以外化，必須變成自為的，這等于說，這個自在的東西必須使自我意識與它自己合而為一。”^［3］19黑格爾在此處，是從“自然”的角度論述“自在”如何演變為“自為”。而轉換到人的角度之后，是“自然的意識”向“農業意識”的轉變。

農業起源后，人通過農業觀察自然的意識結構，在農業生產中“為自己造就了規范”，農業意識隱藏在人觀察自然的意識結構之中。黑格爾論述了人對自然的觀察，確切說，這是一個過程且這個過程揭示了人如何從“自然的意識”向“農業意識”轉換。他指出：“意識，即存在因它而取得一“他性”的這個意識，不錯，現在又重新進入了意謂和知覺，但意謂和知覺卻不是確信有一個他物而已的那種確定性，而毋寧是，這個意識已經具有確知它自己即是這個他物的確定性了。在此以前，去知覺和經驗事物里的一些東西，對于意識而言，只是適逢其會的或偶然的事情，而現在，它自己運用起觀察和經驗來了。以前，只就我們來說意謂和知覺是被揚棄了的，而現在乃是就它們自身來說是被意識揚棄了;理性的任務，在于知道真理，在于將意謂和知覺當作一種事物概念尋找出來，即是說，它要在事物性中僅僅尋找出它自己的意識^［3］182。”

由上可知，農業在意識上被定義出來，首先是農業改變了人觀察自然的方式。在對農業對象的守護和照料中，產生了相應的意識與倫理^［5］。不過，需要指出的是，在農業起源早期階段的社會實踐中，可能也是無意識的^［6］，只是隨著農業生產的發展，才從無意識走向了有意識。從自然利用到農業生產的轉變中，帶來了生活方式和意識內涵深刻的變化。“牧民馴化家畜，反過來也在這個過程中被馴化——保護家畜、馴養家畜，結果必然使他更加關懷年幼者和無助的人，于是培養了更有人情味的本性;農民甚至將同情擴展到了植物界。日常的種植與馴養活動也是教導人們如何合作、團結和培養的課程。”^［7］當人通過農業觀察自然，不僅使人的意識發生了變化，且這種變化的意識也反過來作用于農業。這種意識即是農業意識。

農業意識在思想文化層面揭示了農業的本質。在采集漁獵時代，從利用自然以生存的角度來看，人和其他動物沒有本質性差別。農業的出現，表明了從利用到生產的過程。這個生產的過程，導致人和自然的關系、人對自然的認識發生了根本性變化。換言之，農業意識是人和其他動物的分水嶺，即“人猿相揖別”。考慮到人類文明的發展、進化，農業意識或具有里程碑式的意義。“在洞居獵物為生之原人時代，亦惟相互搏殺吞噬，于其他生物不暇有同情。然其欲亦出于自好己生，并不可無。逮及人類生事稍進，求生保生之余，對其他生物發展出同情。”^［8］299從這個角度看，農業天然是一種文化，是人和自然的和諧相處，是對自然的敬畏，并由此產生了社會、倫理、思想等文明形態的基本內核。《呂氏春秋》中說：“夫稼為之者人也，生之者地也，養之者天也”。地生萬物，天養萬物，而人實際上起到的是組織、管理、照料的作用。換言之，人的農業意識，旨在保障農業在社會中的持續發展。在不同的歷史時期，農業意識在社會中的位置不同，導致文明形態及其形成方式有所差異。由此，農業意識與人類文明形態的發展，實際上有著密切的理論關系。

綜上可知，從自然意識到農業意識，是采集漁獵時代向農業時代的巨大轉向。農業意識，在文化層面徹底區別開了人和其他動物，人成為了“自為存在”的人。從此，在農業意識的基礎上，不僅產生了人類文明，并且農業的穩定性供給使得人類文明實現了加速度發展。

二、原始時代農業意識的萌生與文明的起源

在農業起源的過程中，作物栽培技術先于農具制造技術和農田耕作技術的產生。植物開始馴化很長時間后，才發明了農具。在原始先民進行植物栽培與動物養殖的日常中，他們自己是否意識到自己是在從事著“農業”？農業有一個歷史的起源，更有一個意識的起源。后者即農業意識的萌生。

針對不同的農業對象，農業意識有著較為明顯的差異。在廣義的農業中，包含了種植業、畜牧業、林（果、茶）業、漁業等。但是以上各業在人類農業歷史進程中出現的早晚與開發的程度是有差異的。一方面，農業起源以后，種植業一年一度的周期性種收節律，或使得它們相對較早、更為細致地受到人的照料。由此，農業，將人的生存“整體性地綻露”“包納”^［2］266在對農業生產的操心之中。換言之，人從食物角度上控制了自身的生存，從而保障了文明出現的基本條件。另一方面，牧、林、果、（茶）、漁諸業，仍較多地沿用了采集漁獵時代對自然資源的關照、控制與利用方式。在種植業供給出現短缺、采運成本升高或對某些特殊的用品有了需求與嗜好時，大概才會出現林、果（茶）、漁業的“食物生產”。這些“食物生產”彌補了種植業在某種程度上的不足。由此，農業意識在種植業進入到生產階段之后萌生，繼而又通過處理人與自然的關系，進一步完善了農業意識的層次。

農業起源之后，人的工具體系發生了極大改變。農業起源之前的工具史和農業起源之后的農業史并不會自然而然地結合到一起。工具與農業在原始先民的日常生活中發生嵌入關系，進而發明農具，需要在工具的功能主義與農業的意識結構中同構完成。農具是工具的一個專有名稱體系，是一種特殊的技術人工物。“技術人工物作為‘做某事’的載體，之所以具有這些‘用途’，只是因為它們與人的目的相關。”^［9］農具作為人們從事農業生產活動的載體，對其進行功能上的限制反映出原始先民的農業意識已經初步固定于日常生活實踐之中。

還需進一步說明的是，新石器時代的農具與舊石器時代的工具，不僅有磨制和打制等石器制作技術的差別，還有復雜程度的提高和人的“自為能力”的躍升。《荀子·勸學篇》云：“君子生非異也，善假于物也。”^［10］與采集漁獵時代的工具相比，農業時代的農具和工具，顯然需要更為熟練的運用能力。所謂“善”，是“善于”的意思，“善于”也是從“不善于”演變而來。其他動物使用工具以及舊石器時代的打制石器，并沒有用于生產，或只是為了更加鋒利和順手，考慮的是“稱手”的“上手性”。但新石器時代的磨制石器，尤其是農具，因其用于生產目的的特殊性，形制和結構更為復雜。農具的不斷發明與改進不僅是生產力進步的標志，而且因為農具是基本的生產工具，對文明起源與發展有著基礎性作用。

當農具用于農作物生長空間的勞動中，便發生了一系列文明因素的生長。農田從自然空間轉變為社會空間的過程，同時也表明了其與居住空間的分離。在空間分離中，農田作為生產空間被“生產”出來，或標志著生活在一個農業生產小共同體內部的原始先民們建立了統一的農業意識。在農田的基礎上建立日常生活時空結構，把農田與房屋構成的生產空間和生活空間統一起來，構成一個有著文明意義的社會生活。圍繞固定的農業生產空間，形成了定居關系。在此基礎上，社會關系的諸多文明因素，如家庭的出現、私有制的出現（不平等的出現）、國家的起源，都會在其社會過程中逐漸展開^［11］。

簡論恩格斯所論文明起源的過程，實際上可以從農業生產工具和生產空間兩個農業意識的物質表達基本方面出發。（1）在耒耜等農業生產工具的基礎上，形成了耦耕的勞動形式。這是一種集體的勞作方式，需要兩位農業生產者進行勞動的配合，是兩人各持一耜的同向并耕^［12］。由之，在使用耒耜進行農業的生產活動中，便突破了群婚的社會關系，需要建立新的家庭關系，進而進行勞動形式的組合。在理論關系上，從群婚現象到家庭制度，與耦耕這種勞動形式的產生是否具有先后順序？還是說兩者只是在農業的基礎上有著同時關系，而沒有邏輯關系？從采集漁獵時代的洞穴游居，到農業時代的房址定居，一是從群體混居發展到了家戶分居，可以說是“婚姻起源于家庭，而不是家庭起源于婚姻”^［13］。二是農業產生了生產與收獲的關系（采集漁獵只有簡單地攫取勞動），這種關系可能是占有（后發展為私有）觀念的起源。所謂“占有”和“私有”的區別，如馬克思所說：“前者是以生產者自己的勞動為基礎，后者是以剝削別人的勞動為基礎。后者不僅與前者直接對立，而且只是在前者的墳墓上成長起來的。”^［14］可以說農業生產，正是由家戶到家庭起源的經濟基礎。也就是說，在占有觀念的基礎上，家戶形態在觀念上開始向家庭形態分化。占有觀念作為農業意識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或在其中產生了一定的作用。因此，這種社會關系是一種同時性的邏輯先后關系。即是在耦耕這種勞動形式的基礎上，由于農業生產的作用，促使了家庭的起源。進而，兩人并耕，已不是群婚現象中的“兩人”，而是家庭制度中的“兩人”，這就產生了鄰里互助的倫理。并在這種倫理中，產生新的道德觀念、社會規范等文明因素。（2）從農業生產空間出發，圍繞這一固定的空間，產生了生活空間，并形成農業社會。其他動物和采集漁獵時代的洞穴，可能只有領地意識。基于農業生產形成的新的生活空間——在人類學中稱之為“聚落”——這種意識逐漸向農業意識演變。生產空間的起源，即農田的出現及其早期發展，在人與人之間、聚落與聚落之間萌生新型的生產關系和社會關系，這種關系代表了嶄新的定居、農業社會特征^［15］。隨著聚落形態的演變，逐漸區分出了村落和城邑兩種類型，其依據之一是居住其中的人是否從事農業生產，并由此發生了城鄉關系。雖然說，城市被視為文明起源的物質標準之一^［16］，但是，村落在文明起源中的作用或被忽視^［17］。早期村落實際上是城邑發展的基礎，而由聚落中的“大房子”向城邑中“宮殿”，以及中心城邑的“都城化”，都是建立在農耕聚落的基礎之上的^［18］。這是因為在中華早期的文明形態中，城鄉關系并不是一種對立關系，也沒有產生對立觀念，而是同質發展。人居發展在很大程度上不是社會分工和商品經濟自然發展的結果，它們往往并不排斥農業。就中國古代文明形成時期所出現的“城鄉分化”來看，其主要應是社會“政治管理分化”，而不是經濟活動的“生業分化”所導致的^［19］。從這個角度來說，“國家”（或者說“都城”）雖然是在城市中，但早期文明形態并不是一種“城邑”國家，而是城鄉一體發展的。這種文明形態是由農業意識奠基而成的。恩格斯講到，國家是文明社會的概括^［11］。可以進一步具體地說，這個“文明社會”是飽含著農業意識的農業社會。

總之，農業意識從無至有的萌生，在人類文明的進程中具有劃時代的意義。農業意識使得人和其他動物徹底分離，產生了實質性的“人猿相揖別”。柴爾德稱之為“新石器時代革命”^［16］。概言之，正是農業的起源，以及農業意識的萌生，為原始文明的起源奠定了必要的基礎。如果說，是農業生產保障了食物的穩定性供給，從而產生了文明因素，那么農業意識則是在更為基礎的層面維持了農業生產的持續性。農業意識在人的觀念層面，繼而在行動層面保障了農業生產在早期文明中沒有斷裂。在原始文明的起源中，農業意識的作用不應被忽視。

三、傳統時代農業意識的發展與文明的“養成”

在原始文明起源之后，有一些原生型文明，如古埃及、古巴比倫等，出現了文明發展的斷裂，即沒有轉向傳統文明便消亡了。而中華文明沒有中斷，應當與中國的農業沒有犯顛覆性錯誤有關。在原始文明向傳統文明的轉型中，實際上農業意識的發展不僅維持了這種可持續性，還對傳統文明的生長方式產生深刻的影響。

那么，農業意識的發展對傳統文明的生長方式是怎樣產生影響的呢？錢穆在論述農業文明時說道：“農村人又好言一‘養’字。耕稼工作之本身便是‘養’，因此農村人看人生，一切需賴養。農村人所重視的工夫，亦可說只是一‘養’字工夫。如曰培養、曰育養、曰滋養、曰修養、曰涵養、曰保養、曰容養、曰調養、曰綏養、曰撫養，對一切物，如植物動物，乃至對人對己，尤其是對人心內在之德性，無不求能養^［8］310。”傳統文明，正是在農業的基礎上，在農業意識發展的作用下“養成”的。

在傳統農業時期，農業意識本身也有著諸多的發展。黑格爾說道：“最初的知識必須經歷一段艱苦而漫長的道路”且“這條形成的道路，猶如在它的內容上以及在它表現的各種形態上所將展示出來的那樣。”^［3］19-20在傳統農業時期，不同的社會生活領域也形成了不同的農業意識發展方式。在黑格爾的論述中，自然意識經過精神的發酵，最終會走向成熟。黑格爾認為：“當對象的精神內容是由對象自己所產生出來的時候，對象只對我們而言是自為的;但當它對它自身而言也是自為的時候，這個自己產生，即純粹概念，就同時又是對象的客觀因素，而對象在這種客觀因素里取得它的具體存在，并且因此在它的具體存在里對它自身而言是自身反映了的對象。經過這樣發展而知道其自己是精神的這種精神，乃是科學^［3］17。當農業意識達致“知道其自己是精神的這種精神”時，農業意識便走出了原始狀態。

走出原始狀態之后，農業意識有著三種發展路徑，即技術的、社會的和政治的。在技術上，基于精耕細作的技術體系，將農業意識嵌入到生產生活之中，“培養”了一種“農業人生”;在社會上，產生了農業勞作身份的群體——農民，農民“守望相助”的社會行為，“綏養”了傳統社會的基本秩序;在政治上，農業意識的行政化發展，確立了農本觀念這種農業意識，“養活”著傳統國家的運轉。可以說正是在這三種路徑的基礎上，傳統文明是“養成”的、生成的。

其一，農業意識循著技術的路徑發展，在精耕細作的農業生產生活中“培養”人生。農業技術是農業意識的經驗化，并形成了文本表達，產生了理論形態。其含義：一是農學正式從經驗性知識上升為了純粹知識;二是農學開始獨立于農民存在，有其學理發展路徑，農書開始獨立成書。農業技術的形成，是農民在長期農業勞作過程中積累的經驗性知識。在農業的精耕細作之中，“農民的生活從根本上不同于工廠工人的生活，這種區別恰恰存在于他們在全部生活中所從事的生產活動的內部。工作場所都在住宅周圍，工作與家庭的日常生活聯系在一起”^［20］。進一步而言，在“精耕細作”中，所謂“精”與“細”，既是對待農業生產的認真，也生發出對待生活的認真，由一種生產技術延長至人生觀念。這種生產與生活的合一，表明農業意識在農業耕作者層面，形成了一個“知道其自己是精神的這種精神”，即既是“自身”，又是“對象的客觀因素”，且“對象在這種客觀因素里取得它的具體存在”^［3］17。由此，這種人生狀態或可稱之為“農業人生”。“農業人生易得滿足，“八口之家，百畝之田，稻麥桑麻，得衣得食。生事粗給，因其‘欲’淡而‘情’生，中國文化即生長茁壯于此農業社會中”^［8］300“孟子言盡心知性知天，亦可謂農業人生恰符合于此道”^［8］360。人依賴農業而存在，也在農業中“培養”自己的人生觀、道德觀等。

其二，農業意識循著社會的路徑發展，在“守望相助”的社會行為中“綏養”社會秩序。在原始耦耕生產方式之下，實際上已經產生了鄰里互助的社會行為，但那時可能是一種生存性需要，其目的在于保障生存。隨著原始農業向傳統農業的轉型，小農家庭成為基本的農業生產單位和社會組織結構。這一變化的背后，表現了“個體家庭經濟與生活的獨立性日益增強”^［21］，這一結果產生了農民這一身份群體。而農民們“死徙無出鄉，鄉田同井。出入相友，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則百姓親睦”的社會行為，實際上造就了一種相對穩定和美好的生活秩序與社會秩序，這種社會秩序對于傳統文明的穩定來說是極為關鍵的。即使因為戰爭和王朝更迭，農民們也在這種社會秩序中形成自我保護的方法。此種情況下，縱然有政治上的不穩定，在社會層面和文明層面上依然是穩定的。可以說，正是農業意識在傳統社會中的發展，“綏養”了其社會秩序，使得傳統文明得以“養成”。

其三，農業意識循著政治的路徑發展，在行政化中“養活”傳統國家的國家機器。對農業進行行政上的管理，即出現了專門的農官。“農官之學即官府農學，名為農師，是政府機構中重要的負責人之一，規劃井田，敬授民時，組織農業生產活動。”^［11］除了政治制度的安排，還在觀念層面確立了農本思想，同時又實行重農抑商政策。農官的正式設置，不僅標志著專斷性權力介入到農業之中，更是傳統農業時期國家秩序的重要內容之一。這些官員的主要任務是勸民務農。國家管理“農民”，即是把百姓改造成農民，這是國家管理的基礎，以此支撐帝國的舞臺。把臣民主體改造成農民，農民能夠年復一年地持續耕作，不斷為國家提供糧食作物，使國家能夠有糧食儲備^［22］。應當說，農本觀念和重農抑商是農業意識的政治化和政策化發展路徑，這種發展路徑與國家對“農民”進行管理相輔相成。正是在此基礎上，農業和農民“養活”了傳統國家。這種“養活”形成了一種獨特的國家與社會的關系。國家時而能夠將其權力深入基層，國家權力時而又難以在基層發揮作用，使得傳統時期國家-社會關系呈現出“一體多面”的特征^［23］。這種國家與社會的關系表現在，在破裂和沖突中重建，重建之后又產生了破裂與沖突，但總的趨勢是穩定的，從而保障了傳統文明的“養成”。

總之，農業意識走出原始狀態之后的發展，保障了原生文明不致消亡，養成了傳統文明。其路徑有三：一是在農業的生產生活中“培養”了一種“農業人生”;二是農民在社會中“守望相助”，“綏養”了穩定的社會秩序;三是在政治上確立“農本觀念”這種農業意識，“養活”著國家機器的正常運轉。這三種路徑構成了傳統文明的生長方式。可以說，傳統文明是農業意識“養成”的一種文明形態。

四、工業時代農業意識的淡化與現代文明的“造成”

傳統文明向現代文明的轉型，是一個普遍性的世界課題。從農業文明發展到工業文明過程中，如果沒有處理好農業與工業的矛盾，可能會產生顛覆性的錯誤。在這個過程中，如果一味地追求農業的工業化，可能會產生農業的工業化誤區，從而導致農業意識的淡化。“工商社會從耕稼社會來，而反欲回頭吞噬耕稼社會，務使兩敗而俱傷。今天一切社會問題，簡言之，則惟如此而已。”^［8］378

隨著工業對農業的滲透和擠壓，農業意識正在逐漸淡化，這種趨勢讓現代文明朝著“造成”的方向發展。在論述“養”和“造”的關系時，錢穆說道：“工商人則不懂得一“養”字，他們的主要精神在能“造”。養乃養其所本有，造則造其所本無。養必順應其所養者本有之自然，造則必改變或損毀其物本有之自然。養的主要對象是生命，造的主要對象則是器物，此兩者間大有區別。今日自然科學之突飛猛進，制造創造，日新月異，若無止境， 但一切制造創造有其大限制。一不能制造自然，創造自然;二不能制造心靈，創造心靈。”^［8］311在現代文明的“造成”中，農業意識的淡化，帶來了村落的消失、農民的終結等現象。

其一，農業意識的淡化帶來了村落的消失。這種現象既是一個自然事實，也具有一定的社會意義。村落的消失，帶來的是一個不見人影的農業社會——空蕩的曠野，一片荒土，但是這樣一個農業社會也許更適合于實行一種既擺脫了傳統意識又擺脫了永恒的饑餓威脅的農業經濟^［24］。李培林指出：“人們原來認為，村落的終結與農民的終結是同一個過程，就是非農化、工業化或戶籍制度的變更過程，但在現實中，村落作為一種生活制度和社會關系網絡，其終結過程要比作為職業身份的農民更加延遲和艱難。”^［25］一個完整的村落共同體，其實具有五種可以識別的邊界：社會邊界、文化邊界、行政邊界、自然邊界和經濟邊界。當社會邊界也難以保持完整了，血緣和地緣關系逐步淡化和消解，社會邊界的徹底解體，意味著村落的終結^［26］。村落的消失是農業意識淡化的一個必然結果。村落，自原始時代產生，發展至傳統社會，保存了大量的文明因素和成果。但是，在工業化的過程中產生的城鄉對立觀念，對村落中文明成果的忽視，使得現代文明失去了傳統文明的根基。而毫無疑問的是，現代文明不管如何“造成”，總是要處理好與傳統文明的關系。

其二，農業意識的淡化帶來了農民的終結。在傳統社會中農民是一種身份，且農民這種身份性存在以現代文明的觀點來看是一種缺失個人權利的表現。在傳統農業的生產技術條件下，農民的大量存在保障了國家機器的運轉。但在現代農業中，隨著生產技術的提高，少量的農業勞動者便能養活大量的人口。農民終結的含義，正是身份性的農民轉變為沒有身份約束和規定的、自由的農業勞動者。孟德拉斯指出，農業勞動者以有組織的和理性的方式學會從事職業，這種獲得的能力可以不斷得到補充和完善。沒有選擇是整個農民生活的特點，這在生活開始的時候特別明顯，農業勞動者的職業從來就不是選擇的^［27］。孟德拉斯所關注的是傳統文明向現代文明的轉型，不僅是農業的轉型，更為重要的是人的轉型，即人的現代化。現代化作為一個整體，人的現代化應當占據著極為重要的位置。在現代農業中，農民作為一種職業、鄉村作為一種生活方式，應當是選擇的結果，而不是難以改變的命運^［28］。農民的終結，完成了人的現代化，從傳統社會時期的命運安排變為了現代文明中的職業選擇。在脫離農業生產、農業意識淡化之后，農民的生產方式和生活方式都產生了變化。

隨著農業意識的淡化，農民轉變為工人，從村落到城市，實際上帶來了一系列的問題。海德格爾指出，現代的工業技術、城市生活“促逼”著人的發展。農民先前耕作的田野的情形則不同，農民的所作所為并非促逼耕地。在播種時，其把種子交給生長之力，并且守護著種子的發育。但現在，就連田地的耕作都已經淪于一種完全不同的擺置著自然的訂造的漩渦中了^［29］。不僅如此，可能還會產生一些心理問題。工業技術的“制造”，“造則出于功利心、自私心，以所造為滿足造此者之另一期圖。若人類對于此種功利自私心日滋月長，充塞人間，則所造全為爭器，不僅爭財，抑且爭生命”^［8］312。這或是現代性的暗面，即在技術的文明化中，人卻可能“去文明化”了^［30］。

但這并不是說，農業意識與現代文明之間是完全沖突的。相反，處理好兩者之間的關系，正是現代文明發展所必須面對的課題。如果完全以現代文明和城市化、工業化的眼光去看待農業和農業意識，得到的就是后者的“問題化”。這種“問題化”的思維方式不僅以城市的眼光看待農村，還夸大了城鄉之間的矛盾。在鄉村（農村）與農業生產之間的聯系逐漸解體，并且村落大量消失的情況下，這種社會現象的理解需要“去問題化”。當農業生產脫離農村，其含義或是：回到鄉村，從而再造農村。回到鄉村，是破除城鄉對立觀念和城鄉二元行政體制，使鄉村回歸到愜意生活空間的居住樣態——人的生活形態，是“人詩意地棲居”，即“根據棲居之本質來思人們所謂的人之生存”^［29］;在社會的發展上，是一種“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與共”的自覺狀態^［31］。在這種狀態下，農業意識的“去問題化”，人回到“鄉村”中去“詩意地棲居”，或是現代文明發展的一條可行之路。

雖然說，在現代文明中，農業生產成為了少數人的職業選擇，但農業意識不應當隨之淡化。反而，現代文明的“造成”，產生了諸多這種文明形態自身無法解決的問題。在這種文明形態中，“由器物造器物，整個世界已成為一器物中心的世界;心靈愈見沉溺于器物中，而生命亦愈陷于器物化。但器物終是無生命、無心靈，而不自然的。若使此世界成了一個器物中心，由器物來主宰世界，則此世界之將來，也就不問可知”^［8］312。因此，在現代文明的發展中，農業意識的培育，或是應對這種“造成”文明形態的一種方法。現代文明的“造成”是“剛性”的，而農業意識的“柔性”或能釋緩這種“剛性”。雖說“不事農”甚至是“不知農”在現代文明中成為了一種普遍現象，但任何人首先要“不輕農”，即在現代文明的發展中要強化農業意識。

總之，現代文明在其形成方式上是一種“造成”的文明形態，這種文明形態的發生或與農業意識的淡化有著一定的理論關系。在現代文明的發展中，農業意識的淡化帶來了村落的消失、農民的終結等現象。現代文明的發展，不僅是要處理好農業與工業的矛盾，還要處理好這種文明形態與農業意識的關系。農業意識在傳統社會中的發展，與傳統文明的生長方式密切相關，保障了傳統文明的“養成”。這種“養成”的文明形態，具有頑強的生命力，是民族的底色、國家的底色，形成了民族與國家基因性和血脈性的因素。然而，標準化、單一化發展的現代文明，是一種“造成”的文明。現代文明的發展，應當繼承傳統文明中基因性和血脈性的因素，這或是一條現代文明與傳統文明融合發展的可行路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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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gricultural Consciousness and the Evolution of Civilization Formation

LIU Jun，FAN Zhimin

（Research Center of Chinese Agricultural History and Culture/Key Laboratory of Traditional Agricultural Heritage of Ministry of Agriculture and Rural Affairs，Northwest Aamp;F University，Yangling，Shaanxi"712100， China）

Abstract：The emergence of agriculture completely separated humans from other animals.From natural consciousness to agricultural consciousness，man became a “self-existence” person， which started the accelerated development of civilization.The emergence of agricultural consciousness in the primitive period “promoted” the origin of civilization and maintained the sustainability of native civilization.The development of agricultural consciousness in traditional society “nurtures” traditional civilization and forms the genetic and blood elements of traditional civilization.In modern society，the weakening of agricultural awareness may lead to the development of modern civilization towards a single “creative” civilization.Properly handling the relationship with agricultural consciousness can not only preserve the “cultivated” traditional civilization，but also complement the “created” modern civilization，which may ensure the diverse development of civilization.The development of modern civilization should inherit the genetic and blood factors of traditional civilization，and explore the national and national paths for agricultural modernization and modern civilization development.

Keywords：agricultural consciousness;the origin of civilization;traditional civilization;modern civilization

（責任編輯：張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