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雪峰山脈腹地,在故鄉江口鎮,我曾有過三所母校。時至今日,小學時的兩所母校早已湮沒于茫茫山峰之間,未留下一丁點的影子;初中時的母校校園黃天垴雖然依舊挺立在蘇寶頂山腳下,但那辦學主體幾經變更,與日月與風云一道勾勒出物是人非。
鮮花開在平地,很美,開在高山,亦很美,只是平地賞花的人要多出無數倍而已。然而,那高山孤獨開放的花兒往往愈發嬌艷,因為人少污染也少。山鎮故鄉先前的學校便是如此。小小的山窩窩里,就辦有洞口縣第八中學,及一所包括了小學和初中的江口公社中小學校,類似現在的九年制完全學校。不僅建制完備,而且學習氛圍濃厚,聲名遠播。
1972年春天,我開蒙了,上的是江口公社中小學校,全校小學五個年級,初中兩個年級,那時提倡“學制要短縮”,從小學到高中每個階段均減少了一個學年。要問學校共有多少個班級、多少名學生,我已無法答得上來。校址位于畔上大隊與江口大隊交界處,是依河而建的,那里是山鎮最為平坦的地方,地勢也最低。除了廚房是木板結構外,學校的其他房子一律是青磚瓦房,來往主路全部用石子嵌成,很寬闊的那么一所正規化學校。老師也挺多的,有本地我認識的,更多的是外地人,其中還有一些下放知青,城里人,穿著打扮蠻漂亮的,給我印象最深的是他們,因為他們不僅打眼,而且時常有各式各樣的新聞爆出。學校是如何抓教育教學的,記憶不甚清晰了,能夠牢記在心的是學校每年入夏時那塊“嚴禁下河洗澡”的碩大標語牌,臨河學校讓校長和班主任老師最擔心的莫過于此。
好像是1975年秋,抑或是1976年春上,江口公社中小學校解散了。我能肯定的是,1976年9月,我和同學們已經蹦蹦跳跳在畔上小學的校園里了。解散原因極其簡單,由于學校地處低洼,年年面臨洪水侵襲的危險,上頭指示必須搬遷。
解散后,初中部一部分去了紅星大隊辦學,主體部分并入了洞口八中創辦初中部,小學部則由各個大隊單獨辦學。公社規定,北面的初中學生到洞口八中上學,南面的學生到紅星中學讀書,這是依據路途遠近劃分的,道理淺顯,大家沒有什么異議,也沒有一個同學違背規定入讀,不像現在農村學生一窩蜂涌進縣城上學、找關系選校上學成了時尚。凡是單位子弟和城鎮居民戶口的小學生,公社規定到畔上大隊小學就讀,這引起了街上居民的強烈反對。他們絕大多數居住在江口大隊境內,因為去江口大隊小學讀書不僅要近一些,而且教學條件也相對好一些。可是,公社說畔上大隊小學學生少,填不滿;江口大隊小學學生多,容納不了。大家說不過公社,便不得不服從了。我是后一種情況,于是去了畔上小學讀書。
小學畢業后,擺在我面前的,只有就讀洞口八中初中部一條道。洞口八中的校舍比起畔上小學來那是大得多了,占據了黃天垴整個兩座山頭。大的山頭上建起了兩排教室、一排宿舍和一座大禮堂,教室之間有長長的走廊相連。小的山頭上是運動場,有好幾個籃球場,一個圓形田徑跑道。山頭相接的凹處平房是食堂和洗澡房。洞口八中的老師是不錯的,論學歷、論資歷、論來歷,在全縣九所高中名列前茅。山鎮所屬的江口區是全縣最偏遠的一個山區區,當時從長沙、邵陽下放洞口縣的知識分子,大多有點所謂的不足與問題,縣里圖省事常常就將他們一股腦打發到山鎮的學校、衛生院來了。師資高素質,一高百高,教學自然高質量。1979年仲春,我隨江口區代表隊參加全縣中學生學科競賽,奪得團體第一名,一縣師生為之震驚。縣教育局局長戴著眼鏡,專程來縣招待所看望我們。山外一時盛傳:“還是山里的孩子呷得苦,霸得蠻,讀得書。”一些縣城學生竟然千方百計跑到山鎮來讀書呢。
蘇寶頂上的春雷,隆隆炸過中天,我聽見了,父母親聽見了,鄉親們全都聽見了。多年之后,教育體制改革,大力興辦職業教育。縣里選擇了兩所高中,一所是洞口六中,改為一職中,另一所就是洞口八中,改為二職中。那兩年,從洞口人民廣播電臺和大小領導的報告中,得知全縣的職業教育很是興旺發達,我暗暗地替母校感到高興。
很快,驚雷又起。卻聽說在洞口八中讀書的學生越來越少了。直到有一天回山鎮休假,我爬上黃天垴去探訪在那兒教書的老同學。聽得老師們一個個發出長嘆,理想是美好的,現實是骨感的。學生們的出口越來越窄,窄到只剩下一張職業中學的畢業證,因此,生源質量越來越差,學生數量越來越少,最后幾個專業打捆湊一個班都湊不攏,個別專業大有一個老師教一個學生的趨勢。從黃天垴上走下來,我迷惘了,心堵得慌。
終于,一個消息撞進了我的耳朵:“八中撤了!”洞口二職中存在的時間本來就短,而且,即便在其辦學期間,人們仍舊以洞口八中稱呼之,書寫之,因此,少有人記得洞口二職中這個校名。初聞此訊,我還不敢相信,堂堂一個區公所的架子還留不住一所高中?況且,當地還有一個約占全縣面積六分之一的瑤族鄉。然而,這消息千真萬確。我一時呆坐在辦公室里默默無語。痛心?不是!年輕的我沒那么高的思想境界。煩惱?也不是!青春的我沒有那么狹隘的地方主義。我在懷疑,當初做轉辦決定是“拍腦袋”拍出來的,否則,為什么不“摸著石頭過河”呢?天下人可是都知道這句話的呀!再回到山鎮,鄉親們包括我的父母親均對高中被撤一事憤憤不平,罵娘聲不絕于耳。
母校賦予了每個學子以獨特的意義,日日呵護其成就了獨一無二的存在;每個學子也賦予了母校以獨特的意義,時時提醒其留下了自己與眾不同的記憶。一輩子過去,每個人可以稱之為母校的地方總有那么幾個。掰指一數,我的母校除了故鄉的三所外,山外還有三所,但黃天垴于其中獨具一份特殊意義。“世上奇花千萬樹,唯君與我最鐘情。”在這里我運氣爆棚,半是鸚鵡學舌半是記流水賬的作文竟被老師拿去全校講讀,給我日后沉迷寫作提供了漫無邊際的想象,虛構了喃喃自語的空間。黃天垴,可謂我學習寫作的原鄉,文學創作的原點。“洞口八中”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始終念茲在茲。
洞口二職中撤了,“矮子里頭拔將軍”,由從洞口八中分出去的初中部和紅星中學并設的江口鎮中學搬進了二職中校舍;“水漲船高”,由江口、畔上兩個大隊小學組建的鎮中心小學便搬進了鎮中學。高中沒了,初中和小學倒也撿了點小便宜。
福耶?禍耶?我回答不上。
一次路遇先前任教八中的老同學,他告訴我,年前已調到洞口一中工作,黃天垴上的同事們能走的都走了,有的走到山外別的鄉鎮中學去了,教書有點名聲的,當然還有那些有點熟門熟路的,就調到縣城里的中學來了。黃天垴上沒了我的老同學和教過我書的老師,我便再沒去過。漸漸地,八中、黃天垴這兩個名詞跟我的嘴巴和耳朵越來越疏,越來越遠。
山鎮相傳,曾有風水先生踏勘黃天垴地理,言其龍脈源自背后蘇寶頂,蘇寶頂乃八百里雪峰山脈之主峰,真氣靈氣自不待言;前觀平溪江與流自綏寧縣的小江兩水相匯于柳沙坪,乃玉帶在腰;左邊林木蔥郁,乃文筆抱團蓄勢待發;登上后山放眼望去,黃天垴的后山頭恰似書桌,前山頭猶如硯臺,實乃興學育才之世間罕見寶地。山是龍的勢,水是龍的血,龍脈離不開山與水。自古以來,山環水抱之地皆為風水寶地。姑且不論堪輿學,任何人在奇山秀水中休養生息、吃喝拉撒都是一種美好享受。不然,怎有“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一說?當今時代追求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究其實質就是一種過日子的堪輿學,更高更遠的堪輿學。《道德經》云:“福兮禍所伏,禍兮福所倚。”我幻想著,故鄉一定會重現從前那種從小學到高中齊嶄嶄的辦學陣勢。我癡癡地幻想,若干年后黃天垴上甚至還會誕生一所現代化林業大學呢。
艷陽當空照,小鳥迎風笑。前不久,應江口鎮中學之邀,第一次去黃天垴參加校友活動。
回到黃天垴,好像回到了當年,回到了少年,驟生騰云駕霧之感。進入校區,抬頭即見那段魂牽夢縈的“之”字形山路。到“之”字第二個拐彎處,就到了我們初八班開山鑿路的地方。昔日的故事與細節,在見面中一一鋪開。彼時半工半讀,校園建設全是師生們肩挑手提干出來的。我們班分到的山體盡是堅硬的石頭。我年齡小個子小力氣也小,大錘掄不動,同學們便讓我去掌釬。每天虎口被震得麻辣火燒,回家后母親取出一種自制土油幫我擦洗止痛,確保第二天繼續戰斗。凝目駐足,酸甜苦辣咸歷歷,只是痛感全無,暖意滿懷。那是同學的暖,母愛的暖,歲月的暖。
拐上階梯。左邊山頭依然矗立著教學樓。樓前,那些從頭至尾看著我們念初中的槐樹、梧桐、桂花樹盡數健在,高大挺拔,吐綠納翠,煞是蒼勁動人。只是不知道它們還能認得我嗎。“不要問我到哪里去,我的路上充滿回憶。請你祝福我,我也祝福你,這是綠葉對根的情意。”我不覺哼起了珍藏心中的老歌。
“這里以前也是八中的會場。”“以前的會場還要大一些,但砌墻的紅磚是裸露著的。”“紅磚全是我們學生勤工儉學的成果。”“主席臺這個地方以前是兩層的,既是校長辦公室,也是后勤室,學生交錢交米交油全在這。”“江口區教育辦也在二樓辦公。”……共情、共鳴、共振。下午三點,在學校“君子文化大講堂”,我與中國楹聯學會法人代表、常務副會長肖良平相互完善著久遠的記憶。一言一語,仿佛又回到了“洞口八中時光”,快樂地與會場、校長、老師、收米油的工友、交錢買米油的同學打成了一片。記憶這家伙真怪,你以為忘記殆盡的細枝末節,其實一點也沒落下,冷不丁就會在某個時點爆發出來,呈現無遺,讓你五味雜陳。
一個只留下了校園軀殼的母校,從最初合辦高中、初中到單辦普通高中,再到轉型職業高中,再到單辦初級中學,以世俗的眼光來衡量,光環一降再降,對先前學生的吸引力凝聚力定會打些折扣的。捫心自問,又有多少人能夠扛得住世俗的評說呢?人都是往高處、明媚陽光處靠的。學會觀看,你才能看到;學會聆聽,你才能聽到。從肖良平先生明暗有光的眸子里,急緩有序的語調中,我觸探到了他內心深處對母校的那份真情摯愛。要知道,他是鄰鄉月溪人士,只在黃天垴上了高中,早已定居京城,今天的江口鎮中學與他八竿子打不著。風塵仆仆,千里赴約,沒有“真”與“摯”焉能做得到?環顧四周,校友們無不言笑晏晏,那躍動的斑白鬢發與孩童般的笑臉形成巨大的反差。此時此刻,如我一樣,縱然懷有千種遺憾,也都消散在了“母校”二字濺起的朵朵浪花之中。
“天健地坤尊師重教興家國;金聲玉振立德樹人育棟梁。”肖良平先生撰并書的對聯掛在“君子文化大講堂”大門兩邊,熠熠生輝。校方介紹,這些年幸賴一眾校友鼎力相助,學校得以長足發展。君子文化大講堂、塑膠運動場、君子文化墻等一批設施設備,均由黃天垴上各個辦學時期的校友全額捐建。正在建設中的綜合大樓,總投資八百萬元,亦是校友們千方百計與長沙一家慈善企業牽的線、搭的橋……
母校就是一種情結,一種對艱辛求學生涯的依戀情結,就像母親之于我們,無論兄弟姐妹散落何方,心總在母親身上。正如印度著名詩人泰戈爾詩云:“無論黃昏把樹的影子拉得多長,它總是與樹根相連。”
作者簡介:
肖智群,湖南省作協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曾在《人民日報》《散文百家》《三角洲》等報刊發表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