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門山游記

一

“天門中斷楚江開，碧水東流至此回。兩岸青山相對出，孤帆一片日邊來。”——唐玄宗開元十三年（公元725年）春夏之交，已逾弱冠之年的李白初出巴蜀，掛帆東來，航經當涂，驚訝于天門山特有之姿而作《望天門山》。如此磅礴而富有詩意的畫面，怎不令人向往？2023年9月10日，第39個教師節，欣然參加了湯山戶外雅集群所組織的天門山之游。

天門山據說系“夾江對峙”的東梁山、西梁山之并稱，分屬蕪湖、馬鞍山兩市，有天門夜月、博望朝霞、陳橋喚渡、萬庵觀瀾、龍宮熏雪、云閣疏鐘、荻州幕雨、柳岸春鶯等8景，除李白外，王安石、賀鑄、郭祥正、楊萬里、汪廣洋、解縉、王士禎等文人騷客亦曾摩肩接踵，至此游覽，題詠賦詩，至今兩山仍留有他們的遺跡。

車行至東梁山腳下渡口，見告示得知輪渡時間間隔較長，而此班即將開航，遂決定先渡江游覽西梁山。

從江面望去，東梁山呈學生用非等腰直角三角尺之斜邊貼水而立狀，西梁山則近乎東陡西緩、扁塌塌的梯形堆置于長江西岸。東西兩梁山山形走勢非處于同一線，西梁山偏于南，東梁山落于北，參差約一公里。資料上說，兩山遠望宛若妙齡女子的兩道細眉，故又名蛾眉山，然實地視之，不僅位有上下，而且眉形不同，東梁山是三角眉，西梁山是劍眉，若喻為雙眉，恐應配李玉剛演唱《新貴妃醉酒》時所扮的陰陽臉。《望天門山》之后，李白在《天門山銘》中亦不再堅持“相對出”之說，而改稱“兩山錯落，如鯨張鱗”。或許前些天部分地區發洪水的緣故，江水渾濁泛黃，“碧水”亦就暫且委屈在太白的詩句里了。

二

也許正因為非處同一線，天門山長江西側渡口非設在西梁山腳下，上岸后，得走過一段鄉村道路，上新修的防洪堤，向南再行約3華里，才到西梁山北麓的碧霞宮，而其入山道路卻設在山南邊，沿途亦無指示牌。一路不見行人，偶有電瓶車匆匆駛過，也不好意思攔下問路，只能憑感覺參以百度地圖前行。

西梁山山體，若從空中觀之，呈反“y”形，由大陀山和小陀山組成。在長江上所望見的即為大陀山，有兩個山峰。當地人稱大陀山為長山，小陀山為團山。“y”交點處，西北側為普光庵，東面為和縣革命烈士紀念館，紀念館南側置一門炮口對著江面的退役雙聯防空高炮，高炮西側（后側）則為小陀山。

西梁山為和縣長江西側臨江重要制高點，戰略地位險要，歷來備受兵家重視。

春秋時期，此處為“吳楚長岸之戰”古戰場。魯昭公十七年（公元前525年），吳伐楚，戰于長岸（即西梁山），吳敗，楚獲吳先王寶船“余皇”，“置于岸，環塹而困之”。吳將公子光（闔閭）施驕兵之計，奪回寶船。后楚國在此依山筑閣，名曰“怒吳閣”，命山腳困船之所為“余皇坑”。

六朝建都金陵，在西梁山屯兵據守，稱為梁山戍。晉太康元年（公元280年），晉武帝命王睿率水師討伐東吳。孫皓在天門山兩山間激流中暗置鐵錐，并用鐵鏈橫鎖江面，以阻止戰船通行。結果王睿一鼓作氣，越天門，過三山，直搗石頭城，孫皓肉袒面縛，銜璧牽羊，開城出降，演出一出“千尋鐵鎖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頭”鬧劇。南朝宋初，王元謨于西梁山頂筑卻月城。大明七年（463年），宋孝武帝劉駿于此檢閱水軍演習，詔博望、梁山立雙闕，以朝代立名，改“博”為“梁”，東西兩山自此同名“梁”，冠以“東”“西”以示區別；倘無大江從中穿越，似稱“南梁山”與“北梁山”亦無不妥。梁朝侯景之亂，大將王僧辯在此大破叛軍。俟陳朝，武帝陳霸先遣侯安都在此山上立柵以備北周。

唐武德年間，杜伏威副將輔公祏也在兩梁山間用鐵索連接鎖斷江道，并再筑卻月城。

19世紀中葉，英帝國主義挑起鴉片戰爭。1842年7月，英艦沿長江西上進攻鎮江，江寧（今南京）戒嚴。安徽巡撫程懋采聞警，在皖江沿岸設置三道防線，在作為第二道防線的西梁山設置炮位10個。和縣革命烈士紀念館即將程懋采抗英事跡作為開篇。

清咸豐三年（1853年），太平軍占據西梁山。清末設游擊署于此，駐梁山營，筑有炮臺以資防守。

西梁山是“渡江戰役第一槍”發生地。1949年4月初，為阻止解放軍渡江，國民黨軍隊布置3個團的兵力扼守西梁山及其周圍地區。攻取西梁山，不僅可以切斷南京與重慶、武漢之間的水上動脈，也予敵以選定天門山為渡江地點的錯覺，為中路大軍從荻港、魯港、三山鎮等處強渡長江創造條件。為此，解放軍第三野戰軍九兵團三十軍3個團奉命攻打西梁山。4月9日，戰斗正式打響，雙方圍繞小陀山展開拉鋸戰，陣地幾度易手。擔任主攻的二六九團團長、政委、副團長全部負傷，兩個主攻營只剩下兩個連。11日夜，攻擊部隊再次集結準備總攻時，國共雙方達成臨時協議，停戰8天進行和談，西梁山戰役至此終止。1949年后，小陀山被辟為烈士陵園，山頂建有一座烈士塔。因《致中共中央、中央文革一封信（關于林彪問題的匯報）》被處以死刑后獲平反的石仁祥烈士也安葬于此。1952年11月，和縣人民政府在大陀山北頂建人民英雄紀念碑。1953年，毛澤東視察海軍，從長江順流而下經過蕪湖，近西梁山江面時，在旁陪同的西梁山戰斗中任三十軍副軍長的饒守坤觸景傷情地告訴毛澤東：“前面就是西梁山了。渡江戰役，我們三十軍在這里犧牲了不少同志。”6年后寫出“為有犧牲多壯志”豪邁詩句的詩人此刻也不無傷感地肯定：“西梁山是一場重要的牽制戰。”

大陀山登山道入口處置有一塊石匾，上書“振衣濯足”，為王羲之于永和三年題字。永和三年（公元347年）初夏，王羲之到此游覽，在山腳磯頭巖上，見“滄浪之水濁兮”，一時興起，不懼感染血吸蟲病的風險，脫掉靴襪就江水洗腳。洗罷，意猶未盡，截取左思“振衣千仞岡，濯足萬里流”詩意寫下“振衣濯足”4個大字。歷陽太守袁耽令工匠將字勒石于懸崖之上。此書近楷體，沒有《蘭亭集序》飄逸瀟灑之韻味，若不注意落款，似不會想到系逸少之書。此路口石匾想必是因游人難以臨崖觀摩，管理方特制作的摩崖石刻之仿品以方便鑒賞。

大陀山南主峰頂建有閱江亭。憩立亭中，可御“振衣”之江風，可聽拍崖之驚濤，可聞飄香之秋果，可觀錦繡之江山，可嘆渺渺之人生，可察壤壤之天下，可悟如斯之逝者。近俯陳橋洲分江，黃水滔滔，主航道船只如梭，一支水警船如水黽一般犁開江水拖曳著長長的波浪急速駛向東岸；東眺蕪湖鳩江區，樓宇林立，廠場密布，數支煙囪飄出長長的哈達；東北望，東梁山橫波，似鳩江與當涂兩地間嵌入黃色長江的一枚綠色頓號。據說王羲之摩崖石刻“振衣濯足”即在下方臨江懸崖峭壁上，除此之外，還有明代天啟年間和州州守池顯京摩崖石刻“天門”，明代萬歷三十六年（1608年）及清朝道光年間所書“洪水至此”的石刻7處。

大陀山北主峰頂矗立著人民英雄紀念碑，碑后有小徑可通往山下碧霞宮。石欄上，普光庵老尼特意放置了一只CD機不斷誦經，為勇士們的亡靈作禱告。北主峰南面一塊凹陷處為怒吳閣遺址，1949年4月國軍指揮所設于此，戰斗中，怒吳閣被徹底摧毀。

三

下西梁山，棄防洪堤，穿過略顯破落的西梁山老街，再行一段鄉村小徑，到達西梁山渡口。船上望之，東梁山酷似一把學生用非等腰直角三角尺。

東梁山，又名博望山，原為江心小島，現已與東岸相連而呈半島狀。東梁山山體不大，卻內藏乾坤。據稱，山體內草廟巖洞壁上有諸多古人遺留下的題刻，是一處具有歷史文化價值的景點；寶藏巖有形態各異的鐘乳石和石柱；由大小不等的石柱組成的天門石林，是東梁山的核心景點。

山體西北麓原建有東梁山廟，“文革”中被拆毀，現其址上為銅佛寺。銅佛寺系唐代寺廟，初址為山巔南朝宋孝武帝立闕處，因戰事幾經毀廢。明朝重建銅佛寺時，用鳳白銅制成佛首，因精致逼真而聞名于世。清咸豐三年，太平軍50余萬人乘船萬艘沿江東下，抵進東梁山與清軍遭遇，戰斗中，銅佛首被亂兵拋于江中，銅佛寺遭毀。1913年，佛首偶被漁民撒網捕魚帶上來，于是當地僧眾籌資重建了寺廟。“文革”中，寺廟被拆毀。三個老和尚托缽化緣十數年，于1989年改址東梁山廟故址重建銅佛寺。

現銅佛寺主殿為凈宗道場。凈土宗教義認為，世風混濁，僅靠“自力”“難行道”，主張“乘佛愿力”往生凈土。門楹掛有“果成厚德大愿度眾生，廣積善緣慈悲持凈戒”門聯。殿前平臺，可觀大江北去，浪拍淤沙，江灘游人戲水。因殿內一干僧眾正在誦經，未敢打擾，而往南側的法藏寶殿（三圣殿）。法藏寶殿正門掛鎖，只開后門。北部正門門聯黃底黑字：“天門山天門在此誰常住，二虎嶺二虎威然吾獨擒”。東西兩梁山，有人認為勢如虎踞，故又名“二虎山”。開皇八年（588年），隋文帝伐陳，先鋒韓擒虎率五百士卒潛夜渡江，襲擊離此不遠的采石，取得勝利。此聯大約取此典故，只是“天門”與“二虎”，“在此”與“威然”似乎失對。

出銅佛寺，欲登山，然山上在維修，不讓上山，遂轉往山南江邊。沿山腳東側，系一溜廢棄的商用建筑，僅北端三間房屋尚好，門額分別寫著神仙閣、楊泗廟。楊泗廟前掛著一串祈福的紅布條，一塊紙板上書“求簽算命”置于門前用于供香的水泥槽上，屋內一不辨僧道的年輕人坐在椅子上閉目養神。楊泗，是民間的道教水神，廣泛信仰于長江沿岸，至于其來歷，眾說紛紜。一說楊泗將軍是位如周處那樣敢于斬殺孽龍的勇士，一說楊泗將軍就是南宋農民起義領袖楊幺，一說楊泗將軍是位因治水有功而被封為將軍的明朝人。一個治水神仙，為人求簽算卦，似乎逾越了其專業領域，此實乃學術之大忌。

建筑廢墟西端不遠處危崖之下的灌木叢中塑有一李白立像，只見他頗為費力地昂著頭，欲越過密密匝匝的灌木叢之頂望向南方。或許這位因一句“飛流直下三千尺”被斥造謠惑眾剛受訓誡的浪漫主義詩人心有余悸，在此等候那位名叫樊若水的人，來與他一起搬動東梁山之三角尺精確量出皖江寬度，以便作詩不再“出格”。然樊若水那廝只慕唐代尚書丞倪若冰，任憑太白兄望穿秋水而不予理會，獨自在上游百公里外的羊山磯，硬用絲線量出江寬“六百丈”。望著，望著，望著，失望著，失望著，失望著，太白兄終成為東梁山腳下這尊隱沒于灌木叢、與濤聲為伴的雕像，天門兩山間精確的距離數值成為他終身未解的謎。

寫過“振衣濯足”的逸少走了，看過碧水東流的謫仙人走了，詠過大江東去的東坡居士走了……唯余兩座梁山，隔著黃澄澄的大江，默默相望，靜靜相守，不棄不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