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明女詩人葉小鸞是明代文壇的杰出代表,因其夢幻傳奇的人生對文學創作有積極作用。葉小鸞展示的外部形象多是靈慧早熟,而她在文學作品中多數被賦予才女形象和仙緣形象,少數以狐仙假托形象出現,給后人提供了文學想象和文學創作的元素,形成了“葉小鸞形象”的文學象征符號,在歷史演變中影響了詞學藝術的開拓與女性文學創作。
女性在明清文壇上占據了文學想象的半壁江山。葉小鸞生平的離奇經歷成為文學想象的重要介質,以她為原型的詩文創作、神仙道化故事在文學史上形成了靚麗的文學風景線。
葉小鸞文學形象的生成與演變
葉小鸞,晚明吳江女詩人,一字瓊章,又字瑤期,留有詩集《返生香》一部。
縱觀葉小鸞的一生,會發現很多奇異之處。譬如,謎之又謎的婚事,夢境與詩文的相遇,等等。看似超乎尋常,但將這些因素筑于一人身上,那就神乎其神了。這讓葉小鸞具備了文學想象的基本要素,并借助外界因素成為一個美麗的傳奇。
一、文學形象的生成
葉紹袁夫婦對葉小鸞形象建構的精心雕琢。首先,葉紹袁有一句箴言:“丈夫有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而婦人亦有三焉:德也,才與色也,幾昭昭乎鼎千古矣。”這是他對女性價值內涵的真知灼見。他不遺余力地鼓勵家庭諸女的創作,以致形成了“一門之中,更相唱和,以此自娛”的盛況,家庭內部文學創作風氣興盛,由此奠定了《午夢堂集》形成和傳播的基礎,也即葉小鸞文學形象初步形成的介質。其次,經過葉紹袁夫婦精心雕琢出來的葉小鸞初步呈現出歷史視域的傾向,這些敘述文字涵蓋了文學想象的因子。沈宜修寫葉小鸞:“鬢發素額,修眉玉頰,丹唇皓齒,端鼻媚靨,明眸善睞,秀色可餐,無妖艷之態,無脂粉之氣。”這些美麗的詞藻和比喻,使得葉小鸞與現實世界產生了距離美,具有了審美對象的意義價值;而其才華橫溢的人生與不幸的結局形成的悲劇效果,凸顯了人生短暫與才女不幸的文學主題。最后,葉小鸞逝世后,其家人在特定時間節點和背景下皆作有詩文悼亡,增強了文學研究價值。如葉紈紈的《哭瓊章妹》云:“遼陽化鶴何時返,仙路無憑總渺茫。”家人的哀思悼亡之作讓葉小鸞備受關注,吸引文人競相閱讀與想象,文學想象的多種元素通過外界視野這一媒介顯現出來。
自古紅顏薄命的傷恨總能與男性文人的懷才不遇產生惺惺相惜之感,很容易擴展文化抒情空間。葉小鸞短暫的人生故事及其文字中流露出來的憂傷哀郁連接了文人們的審美共通心理,造就了葉小鸞的傳奇價值。
二、葉小鸞形象的歷史演變
葉小鸞形象的演變與《午夢堂集》有著深切的關聯,每一次的刊刻重印都預示著一種新形象的誕生。其演變歷程可以用“現實化”“市場化”和“文娛化”來概括。
首先,“現實化”指外界附著在她身上的神秘感消失,回歸現實。葉小鸞婚前病逝,葉家父母通過玄學因素刻意塑造其仙女形象。倘若拋開《鴛鴦夢》和《鈞天樂》兩部神仙道化劇對其夸張的抒寫,再看其余作品中的“寒簧”和“月府侍書女”形象,已不能將其和小鸞聯系在一起。而后期作品展現的多是小鸞的才女形象。“現實化”拉近了讀者與葉小鸞的距離,更易使讀者產生情感共鳴和審美感動。
其次,“市場化”指小鸞故事在傳播過程中與市場經濟的結合。清代古玩市場最熱銷的便是小鸞牌畫像與小鸞牌眉子硯了。據袁枚《隨園詩話》記載小鸞的畫像在清代廣東地區非常盛行,足見小鸞的受歡迎程度和商人們成功出色的經商手段。歷代文人收藏小鸞的眉子硯及其拓本,不僅是對才女遺物的緬懷,更是對其富有文人化特征的時代意義的豐富和拓展。
最后,“文娛化”指葉小鸞故事的文娛性作用更加突出,而經過男性文人藝術想象所暗含的懷才不遇等情感卻日益淡薄。由小鸞“愛煙霞,通禪理”所衍生的“小鸞參禪故事”亦在后世成為人們取樂的笑談。《諧鐸·嬌娃皈佛》中提道:“后聞蒲團未破,紅粉先埋。豈導師之誑語乎?”從中可看出略有嘲諷之意,宗教所帶有的嚴肅感亦消失殆盡。
文學作品中的葉小鸞形象
葉小鸞形象在小說和戲曲中的影響不可小覷。小說有《紅樓夢》《紅閨春夢》等等;戲曲有《鴛鴦夢》《鈞天樂》等等。《隨園詩話》中的小鸞形象為狐仙假托,此外,外界塑造的小鸞形象主要有才女和仙緣兩種,這兩種形象在某些時候被歸為一種。
一、才女形象
才女形象最為著名的當數《紅樓夢》中的林黛玉,其余有《女仙外史》中的寒簧等。
據紅學家周汝昌等人的推論,加之金圣嘆的評注與書中內容的溯源,發現林黛玉的原型之一是葉小鸞。首先,葉小鸞和林黛玉的出場設定都是出身書香世家,二人都曾有過寄養經歷,黛玉生性靈慧,文采斐然,作詩比賽常獲頭籌;小鸞天資非凡,善詩律,精于繪畫書法,著有詩集《返生香》;黛玉的前身為絳珠仙草,泐師稱小鸞為月府侍書女,名寒簧。可見二人有諸多相似之處,猜測“曹雪芹在塑造林黛玉形象時,為了渲染她的出身背景以及她的性格,從朱楚生、葉小鸞等晚明才女的傳記中摭取某些素材,加以變化改造,糅和于林黛玉形象之中”。其次,林黛玉在大觀園中入住瀟湘館,號瀟湘妃子,“瀟湘”二字源于小鸞《點絳唇·夏日雨景》中“一片瀟湘景”;黛玉的《葬花吟》中“冷月葬花魂”的“花魂”出自葉小鸞的詩“戲捐粉盒葬花魂”;紅樓夢第五回《海棠春睡圖》中秦太虛的對聯“嫩寒鎖夢因春冷,芳氣籠人是酒香”與小鸞的《菩薩蠻》“嫩寒初放枝頭雪”有異曲同工之妙。
二、仙緣形象
直觀體現仙緣形象的是明末葉小紈《鴛鴦夢》中的瓊龍雕和清初尤侗《鈞天樂》中的魏寒簧。
小鸞去世后,其二姐葉小紈作雜劇《鴛鴦夢》,是以現實中三姐妹的經歷為腳本來慰藉哀思。講述了西王母的三個侍女下凡歷劫,投胎為三位公子,在相遇相知后生死別離。三人于凡間的姓氏取自三姐妹小字。從男性角度看故事情節,更能反映當時的社會事實,也間接展現了葉小紈女性自我意識的初步覺醒。三人于中秋節前在鳳凰臺結為異姓兄弟。次年中秋,瓊龍雕、昭綦成相繼病逝,此故事情節與現實世界中姐妹三人的生命遭遇相似。同時,《鴛鴦夢》也從側面反映出葉小紈對于科舉取士持不贊同甚至厭惡的態度,當瓊龍雕問昭、蕙二人何時參加科舉時,昭、蕙二人反倒勸說瓊龍雕莫要參加科舉。這映照了當時葉家子弟于科舉和官場失敗的事實,體現了懷有滿腹才華卻得不到重用的憤懣之情。
在尤侗的昆曲《鈞天樂》中女主角魏寒簧的形象影射的是小鸞的形象。吳梅《中國戲曲概論》中說:“《鈞天樂》,世謂影射小鸞。”所以《鈞天樂》也是一部講述小鸞生平的戲劇。劇作中,小鸞化身為魏寒簧,是沈白的未婚妻。魏寒簧“月府侍書”的身份取自葉紹袁的《續窈聞》,又經過尤侗對“小鸞”形象的重新塑造,尤侗筆下的寒簧沾染了俗世情愛,與作為原型的超脫清逸的葉小鸞形象差距甚大。在創作《鈞天樂》時,尤侗將自身的價值觀念附著到了作品中,塑造了寒簧與小鸞的差異美。
此外,在一些作品中,小鸞也以狐仙假托的形象出現。袁枚《隨園詩話》卷六一則入夢故事,說“甬東地書生顧鑒沙夢一女子稱自己是月府侍書女,奉命送書信于南海,邀顧鑒沙同行。顧鑒沙夢醒后對此很疑惑,后來在廣東集市上買到了一幅葉小鸞的畫像,畫中女子的長相與夢中女子一樣。”這則故事雖然沒有寫明月府侍書女的身份究竟與何人相聯系,但其寫法與《聊齋志異》中花妖狐鬼的寫法一致。
葉小鸞形象的影響
葉小鸞的詞體現著時代女性的敏感、智慧以及情操。葉小鸞形象的流傳同樣見證了女性文學的勃興。
一、在詞學史上的影響
葉小鸞是明代詞壇上杰出的女詞人,她用生命向世人呈現了她的文學才華,留下的詩詞文集《返生香》是明清文壇重要的筆墨之一。陳廷焯在《白雨齋詞話》卷三中云:“葉小鸞詞筆哀艷,不減朱淑真,求諸明代作者,尤不易見也。”陳廷焯認為葉小鸞的詞風哀艷,且與朱淑真不分高下,言語中對葉小鸞的才華推崇備至。
受時代背景與家庭氛圍的渲染,葉小鸞的詞中蘊含著濃厚的女性色彩,帶有哀婉纏綿、隱約含蓄的特色;此外,天賦與后天淬煉使她的詞風有著清新濃麗、仙道情濃、夢幻抒悲的獨特風格。她的詩中總是透露著看透人生的淡然之思,詞中的游仙之情也是同齡人難以模仿的。除《返生香》外,葉氏族人所作的《午夢堂集》影響了家族女性作家群體的生成實踐。比如,葉氏女性善于巧妙地運用藝術辯證法,以樂景寫哀情就是其中一個,“鶯啼花語春歸去,草綠花紅人自愁”,以樂景開始轉而寫愁緒,明明是生機盎然的景象,卻悲嘆春天的逝別。再者,葉氏女性以夢幻寫真情。多以“夢”“夢起”為題,葉小紈創作的雜劇《鴛鴦夢》,用夢幻的形式抒寫無限哀思。葉小紈打破了男性在雜劇文壇一言堂的局面,彌補了女性在雜劇文壇的缺憾,此舉可看作是女性作者思想解放的具象化。雜劇的出世愈發吸引學者對葉小鸞的研究,學者們希望從與小鸞相關的文學作品中窺得小鸞和相關事物的整體風貌,這足以說明以“葉小鸞形象”為符號的文化象征影響深遠。
葉小鸞的詞清幽出塵,有超逸空靈的林下之風。即使作品中有一些消極避世之語,但也是她在短暫的歲月中所體驗過的人生。正如葉父所說,葉小鸞不會消亡,她會在文學作品中重獲新生。
二、王陽明心學影響下女性文學的勃興
王陽明心學思想的流行揭開了晚明社會思想變革的帷幕。心學提倡人性解放和發揮人的主觀能動性,此外,還主張男女平等,女子皆可做學問。丁帆說:“女性主義文學負有多重文化使命,一方面是消除人類中單一的男性文化視閾陰影的全方位籠罩;另一方面還要面對女性文化世界內結構的自我審視和批判,在自我聲明的矛盾運動中求得發展和創新。”
女性文學在明代文壇上呈現出鮮明的時代特征和地域特征,以江南女性文學為表率,輔之蘇州女性文學。一些文人士大夫支持贊美女性文學,更加強了女性進行文學創作的信心。明代中后期,才女文化如日方升,一時間,江南閨閣文學在中國文學史上占有舉足輕重的作用。小鸞因是吳地人,她的作品帶有濃厚的吳地特色,充滿著鐘靈毓秀的氣質。
在新的社會思想影響下,很多男性文人為女性作品作序跋,比如袁枚為女弟子的詩集作序、編選《隨園女弟子詩選》,還繪制了《十三女弟子湖樓請業圖》加以宣傳。葉紹袁同樣擁有進步思想,認為女性與男性無異,有些女性甚至超越了男性,他不僅鼓勵家族女性學習文學創作,還提出了女性“三不朽”的才德觀。
女性文學不僅折射出豐富復雜的社會文化內涵,還展示了當時社會的多元性和復雜性,也給讀者提供了理解與思考人性的參照物。所以,更應該重視女性文學創作經典性研究,深入了解明清女性文學的社會文化內涵和藝術魅力。
葉小鸞的文學形象在明末個性解放的思潮中生成。家族所作的《午夢堂集》成為文學想象的最初載體,影響了之后的女性文學創作,特別是閨閣女性文學的盛行。后世,葉小鸞成為各種文學體裁的媒介和元素,但大多作品都是以小鸞為原型加以夸張塑造為意義上的神仙道化故事。葉小鸞形象在明清兩代文壇上的審美觀照與歷史演變,凸顯了文學元素的文脈傳承,文學想象的層次與形式框架與作者的性情體味有關。
作者簡介:
武云,2001年生,女,陜西漢中人,天水師范學院文學與文化傳播學院2023級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古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