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這一被諸多文人墨客傾灑詩情的景致,在兩千年的長河里,郁積了無數的情感,盡享世間的喜怒哀樂。而在諸多篇章中,張岱的作品無疑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著作《陶庵夢憶》與《西湖夢尋》對西湖之景進行了細致且真切的描述。張岱,這位明末清初的作家,與西湖有著深厚的聯系,少時因病居住在外祖父家,常在“余家之寄園”玩樂,所說的寄園就位于柳洲亭邊,屬于西湖南路之景,而后朝代更迭,身陷國破家亡的困境,張岱為避兵災而隱居,于西湖故地重游,但張岱此時心境卻全然不同,所以,張岱對西湖具有獨特且復雜的情感。本文就以《陶庵夢憶》和《西湖夢尋》為底本,探索張岱西湖情結的深層內涵和藝術手法。
西湖情結的深層內涵
張岱的好友王雨謙為《西湖夢尋》作序說道:“張陶庵盤礴西湖四十余年,水尾山頭無處不到;湖中典故真有世居西湖之人所不能識者,而陶庵識之獨詳;湖中景物真有日在西湖而不能道者,而陶庵道之獨悉。”從中,王雨謙用了對比的手法,來闡述張岱對西湖的熟悉程度非同尋常。四十余年,占據了張岱人生的一半,也見證了張岱由一個紈绔子弟轉變為斷炊布衣。所以,張岱“夢尋”又“夢憶”,在此寄托感情,抒發內心。
一、物是人非的亡國之悲
張岱在《西湖夢尋自序》中說道:“凡昔日之弱柳夭桃、歌樓舞榭,如洪水淹沒,百不存一矣。余及急急走避,謂余為西湖而來,今所見若此,反不如保我夢中之西湖尚得安全無恙也。”這是張岱的自序,顯而易見,在張岱心里,往日西湖的歌舞升平,一片和諧已然不見,只剩斷壁殘垣,這顯示了西湖今昔對比的慘烈。那么,究其原因,是何緣故使得西湖景象不同于往日的西湖美景?也許是朝代更迭帶來的戰亂導致客觀上的風景不一,也可能是張岱此時的心境發生變化,就此寓情于景。明制的推翻,使得整個社會風俗和百姓意識都發生了變化,張岱內心深處涌現出對清代統治的不平,然則,這兩種觀點都緣于張岱的亡國之悲,始于國家破滅,所致戰火紛飛與心中不平,從今昔對比的情感張力足可見出張岱的失望、無奈與悲切。
柳洲亭便位于張岱外祖父家別墅旁,也是張岱幼時游玩的地點,所以張岱選《柳洲亭》作為《西湖夢尋》中最為直抒胸臆的一則,現以此為例:
首先文中提及“高柳長堤,樓船畫舫會合亭前,雁次相綴。朝則解維,暮則收纜。車馬喧闐,騶從嘈雜,一派人聲,擾嚷不已”,這表現了柳洲亭初建樓時的熱鬧景象,從早到晚,由遠及近,這也是和平年間的車水馬龍、熙熙攘攘之景,隨后話音一轉,進入轉折的場景,“今當兵燹之后,半椽不剩,瓦礫齊肩,蓬蒿滿目”,兵災過后,屋舍倒塌,滿目塵土,雜草叢生,一幅衰敗場景,可見戰爭的破壞力以及給百姓帶來的痛苦,物是人非之感盡顯。文章在最后發出自己的感嘆,點出張岱的亡國之悲,“余于甲午年,偶涉于此,故宮離黍,荊棘銅駝,感慨悲傷,幾效桑苧翁之游苕溪,夜必慟哭而返”。此句運用了三個典故,分別是“故宮離黍”“荊棘銅駝”以及“桑苧翁”,這三個典故盡以表達亡國之悲、山河殘破和追憶往昔的情感。
張岱將昔日的景致描繪得越動人,而再看今日之景,則越覺凄涼,《小蓬萊》的描繪也是如此,往日“石如滇茶一朵,風雨落之,半入泥土,花瓣棱棱,三四層折。人走其中,如蝶入花心,無須不綴”。然而今日,“林木俱無,苔蘚盡剝。‘奔云’一石,亦殘缺失次,十去其五”。足可見出對比之強烈,美景不復在,而心中自凄苦。
二、理想世界的情感寄托
張岱在《西湖夢尋自序》中提到的“夢中的西湖”,我們既可以將其理解為張岱記憶里往日的西湖,這是對張岱回望的理解,另一重理解,是他對理想世界的寄托,即他將夢中的西湖想象為理想世界,他在夢中為西湖覆蓋上了理想的幻影,張岱認為西湖應該是社會安寧的,其中沒有戰亂,沒有變革。但是,戰火之下如何會有不經風霜的地域呢?
而在張岱看來,西湖是混亂世界中的一片凈地,其對西湖的贊譽皆是出自他真切的情感和期盼,張岱夢中的西湖是他理想中的生活環境,他渴望逃避如今的現實環境,所以他要夢尋這片凈土。
在《西湖七月半》中提到他理想中的生活狀態是“小船輕幌,凈幾暖爐,茶鐺旋煮,素瓷靜遞,好友佳人,邀月同坐,或匿影樹下,或逃囂里湖,看月而人不見其看月之態,亦不作意看月者,看之”。同好友佳人游賞西湖,愜意舒適的生活環境,盡情施展才情與風流,而后,“吾輩縱舟,酣睡于十里荷花之中,香氣拍人,清夢甚愜”,靜靜享受西湖之美。在這里,又表現了張岱內里“雅”的一面,他出身文人世家,才華橫溢,自然從骨子里便帶著文人風骨。
三、超脫自然的理性思考
張岱在《西湖夢尋》當中提及不少寺廟,如昭慶寺、瑪瑙寺、智果寺等十六個寺廟,針對此類,張岱經常闡述寺廟的修繕過程,涉及其中建而毀,毀而建的經歷。李曉龍在評論此書時曾說道:“也正是這些佛教圣跡,其建而復毀、毀而重建的歷史會令讀者產生一種滄海桑田的空虛與幻滅,但其間或僧或俗的大愿力亦令人油然感嘆。”張岱站在第三視角聽說并記錄這些西湖旁建筑的經歷,從中可見出他面對西湖時的思考,這也折射出張岱此時面對萬事萬物超脫自然的心境。
在《陶庵夢憶》和《西湖夢尋》中,張岱都是似在講景,實則在講景背后的故事與思考。以《大石佛院》為例,全文提及“天竺”“金身”“色相”等很多佛教術語,在最后幾句“色相求如來,巨細皆心造。我視大佛頭,仍然一莖草”當中漸有禪意,具有佛理所說的虛空與幻滅。其中,“色相求如來”出自《金剛經》中“若以色見我,以音聲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見如來”,從字面意思進行理解,是指如果一個人憑借色相來見我,憑借音聲來求我以見到如來,這個人就走錯了道路,他是不能見到如來的。而張岱卻將此話轉變,以色相求如來,然則皆為心造,“心造”乃佛教語,謂為心所生,從而體現張岱的“心本體”思想。胡益民教授提出:“張岱對‘宇宙即吾心’的理論基本上是全盤肯定的。”這是張岱在西湖情結之上超脫自然的真理性思考以及其內心的生命體驗。
表現西湖情結采用的藝術手法
在《陶庵夢憶》與《西湖夢尋》中,張岱為傳達其西湖情結所采用的表現手法也具有特色,現主要從其語言特點、寫作手法以及運用的修辭手法三個角度來進行分析。
一、簡明自然,不失韻味
張岱的語言講究錘煉,崇尚“自然”,不一味追求華麗的辭藻,而在于簡短語句闡發的深邃韻味。
《陶庵夢憶》以寫實為主,記錄了張岱的所見所聞所感,文字間流淌著一種樸實無華的氣息。他能把復雜的情感與經歷以真摯樸實的方式娓娓道來,并通過簡潔流暢的日常語言表現出來。細細品讀他的文字,會感受到他的韻味,這種韻味來自他獨特的生命體驗,進而具有與眾不同的情感體驗。在《西湖香市》當中,春暖之時,正是“桃柳明媚,鼓吹清和”,便是用常見的意象展現了春日天氣晴好,舒適自然的畫面,而后又寫“岸無留船,寓無留客,肆無留釀”,如此熱鬧喧囂的人文景觀緊隨其后,在春日氣息彌漫的一天,人們也都紛紛進入香市,使得岸邊沒有余下的船,居所沒有余下的客人,酒肆沒有余下的酒釀,將一幅繁盛熱鬧的集市風景融入春光明媚的風景圖之中,更顯示出西湖香市所具有的生命力,這是張岱為西湖香市所塑造的獨特的韻味。
而到了《西湖夢尋》,張岱則是將簡明自然、不失韻味的語言特色發揮得更甚。《西湖夢尋》通篇描繪西湖一帶的風景,張岱進一步將自然美景與人文相結合,作出闡釋。在《玉蓮亭》中,張岱結合了白居易在杭州做官時的政法實施,“貧民有犯法者,于西湖種樹幾株;富民有贖罪者,令于西湖開葑田數畝”。短短幾句,詞簡意豐,點明了在白居易為官時期將刑罰與環境建設相聯系,而后白居易又“載妓看山,尋花問柳”,這種游樂閑適的生存狀態是張岱所向往的,是符合他理想的生活狀態。緊接著,他描繪玉蓮亭附近的景致,“園中有樓,倚窗南望,沙際水明,常見浴鳧數百出沒波心,此景幽絕”。張岱將倚窗而望這一動勢以及窗外風景用簡短自然的語句一帶而過,又將水面澄澈、浴鳧波心的清幽之景展現了出來,然此景幽絕,今日已不可復得,又顯現出張岱對物是人非的亡國之悲。
二、以實寫虛,盡顯境界
張岱常常在寫一地的某一景觀時,能將整個地域的氛圍環境描繪得分外空靈,顯得空闊無比。其主張先將線條輪廓勾勒下來,再多加渲染,繼而整體的神韻便能由此顯現。張岱曾言:“天下堅實者,空靈之祖。”即辯證地看待“實”與“虛”兩者的關系,在張岱看來,“堅實”的“形”是基礎。
現以《湖心亭看雪》這一《陶庵夢憶》中的名篇為例,首先,“大雪三日,人鳥聲俱絕。”在文章一開始,張岱就將文章奠定了基調,對視覺可觀、聽覺可聞的具體感官事物進行描繪,雖寫湖心亭,但整個西湖雪景的迷蒙神秘之感盡顯。而后,“霧凇沆碭,天與云與山與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余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張岱連用幾個“一”,越發強調出長堤、湖心亭和小舟這幾處景致的微小、不值一提,從而用這樣確切的細節反襯地營造出雪天空間的浩渺以及人煙的稀少。即描寫細節越為堅實,則呈現出來的境界越顯空靈。
所以,張岱從小處入筆,但都細致傳神,以寥寥數筆便將細微之處描繪出來,進而創設出整體的環境氛圍。
三、善用典故,意蘊深遠
其中典故分為事典和語典,事典主要指借用歷史典故來揭示闡發作者的真實感情和態度;語典是指在文章中引用或化用前人的名篇名句。
張岱在《陶庵夢憶》《西湖夢尋》當中兩者皆有運用,張岱在講述西湖的一處景別時,就常以該處景別所歷事件和涉及人物為典進行敘述,其中也化用他人詩歌名句來表達個人的西湖情結。
在《陶庵夢憶》當中,《西湖香市》“山不青山樓不樓,西湖歌舞一時休。暖風吹得死人臭,還把杭州送汴州。”引用南宋林升的詩歌,借以抨擊官府的腐敗和社會的黑暗,結合上文可見其對物是人非的悲憤;《包涵所》中提到的“貯金屋”出自《漢武故事》中的金屋藏嬌的典故,借此諷刺包涵所類的豪強窮奢極欲的狀態,表達個人的失望和無奈;《不系園》中“旻脫缞衣,纏結,上馬馳驟,揮劍入云,高十數丈,若電光下射,執鞘承之,劍透室而入,觀者驚栗。道子奮袂如風,畫壁立就。章侯為純卿畫佛,而純卿舞劍,正今日事也”。寫文人相聚西湖畔邊,張岱借裴旻舞劍為吳道子作畫而造勢的典故來提議趙純卿的舞鞭,以此展現出身處那個時代的文人風雅,表現出他們對生活的熱愛和對美好事物的追求。
在《西湖夢尋》當中,《玉泉寺》“春時,游人甚眾,各攜果餌到寺觀魚,喂飼之多,魚皆饜飫,較之放生池,則侏儒飽欲死矣。”借用了東方朔的典故來寫游客喂魚,在玉泉寺與放生池兩者差距頗大,這又體現了張岱就觀魚而得出的理性思考;《小蓬萊》中“堂中窀先生遺蛻,不勝人琴之感”借用《世說新語》中子敬已逝,子猷見其琴慟哭許久的典故來悼念黃貞父先生,前后不過幾十載,表現其物是人非之感慨。
綜上所述,從《陶庵夢憶》《西湖夢尋》中可以看到張岱對西湖濃郁的情感,他通過文字將自己的情感體驗傳遞給后世的讀者,讓讀者體悟其情感世界和理性思維,感受其語言的韻味和手法的精妙。張岱的西湖情結,既是他個人情感的體現,也為豐富西湖情韻作出了貢獻。
作者簡介:
高琳,2002年生,女,河北廊坊人,天水師范學院文學與文化傳播學院2023級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