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祥英翻身》：“方向”引領下的女性解放之路

趙樹理是中國當代文學史上的重要作家。他深入農民生活，站在與農民相同的高度充滿感情地記述了中國農民在土地的歸屬問題上以及個人精神風貌上所發生的“革命”，同時不能忽視其中有非常鮮明的女性翻身解放的體現。《孟祥英翻身》就具有鮮明的女性解放思想，不管是作為女性出任村干部，還是打破傳統中丈夫與婆婆對女性的期待，無疑對于解放區的婦女甚至全中國的婦女解放都有重要意義。

文學報道：傳記形式創新中的主旋律小說

報告文學介于新聞報道和小說之間，兼有新聞和文學的特點。而《孟祥英翻身》中的孟祥英并不是趙樹理編造出來的小說人物，而是1944年趙樹理在太行山區召開的第一屆群英會和生產戰績展覽會上采訪了真實的孟祥英，以此才寫就《孟祥英翻身》。對于文本，趙樹理自己有著較為清晰的認知，“因為要寫生產渡荒英雄孟祥英傳，就得去找知道孟祥英的人……至于她生產渡荒的英雄事跡，報上登載得很多，我就不詳談了”。從他自己的話中可以看出，趙樹理確實認為文本有報道文學的成分，但“不詳談”的說法也可以說明，他要寫的就是小說。因此，文本正是在亦真亦假、事實加虛構的創作中呈現出解放區的日常。孟祥英晚年曾回憶起趙樹理采訪自己的情景：“我把自己怎樣組織全村婦女和帶動鄰村婦女進行生產渡荒活動的情況談得很細，他默默聽著，似乎不太感興趣。他反復打聽的倒是我怎樣受婆婆氣，挨丈夫打，又怎樣不屈服、鬧翻身等方面的詳情。”可見，這一材料的形成是趙樹理有意為之。若是按照趙樹理自己對報告文學的標準“觀察、分析、研究人，熟悉和掌握他的性格”，只了解生產渡荒的事實，是不足以完成這篇小說的，因此，趙樹理更看重的是生產渡荒前孟祥英個人的奮斗史、抗爭史、成長史，實現在文體創新下主旋律小說的書寫。

早在1947年，趙樹理就被樹立為解放區文藝創作方向，即“趙樹理方向”：政治性強，具有鮮明的階級立場，藝術成熟自然，思想情緒完全與農民融合，創作活在群眾口頭的語言等特點，而趙樹理也始終遵循學習《講話》精神，深入到最廣大的農民群眾中去，因此也就有了《孟祥英翻身》這樣以采訪為手段，以介入和體驗的方法探索的新形式。更重要的是，這種探索對他來說是一種自覺的選擇，自發去尋找在婦女解放背后的實際情況與政策支持。在這篇文本中，孟祥英解放的背后是工作員的克服困難，是黨組織喚醒民眾意識的努力，是孟祥英自身生產價值的體現。在這里，趙樹理對婦女解放運動的思考是超越了紀實性報道的，不只停留在孟祥英做了婦女干部，帶領大家生產渡荒上，“而是以一位小說家的方式進入其背后的原因的”。在建國之后的創作談中，趙樹理將自己的小說視為“問題小說”，也就意味著他不僅關心事實本身，更關心事實背后的問題與走向。

英模塑造：文藝方向實踐中的新女性典型

趙樹理的文學創作自《小二黑結婚》開始便都是圍繞著《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而展開，其實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之前，毛澤東在《給中共中央婦委的一封信》中就涉及關于婦女在經濟方面的重大作用，強調婦女參與生產獲得解放的重要性。以生產勞動促進婦女的解放是解放區對待婦女政策的基本方向和整體思路，而從《孟祥英翻身》中可以看出“翻身”的原因就是勞動。孟祥英，可以說就是太行山區的一面旗幟，具有鮮明的女勞動英雄底色。在《講話》中明確指出：“對人民群眾，對人民的勞動和斗爭，對人民的軍隊，對人民的政黨，我們當然應該贊揚。”文本中的孟祥英在面對災荒時，充分表現出比常人更堅強、更無所畏懼地帶領人民走出困境的決心；擁有從事生產的自覺主動意識；在組織生產中，表現出了組織能力與團結人民群眾的力量；在家庭生活中，更是個事事周到，照顧全家的媳婦。相比早期五四時期女性的解放，孟祥英總是能夠避免家庭（戀愛）與革命（工作）的矛盾，這一從未出現過的形象正是在《講話》精神指引下塑造的寶貴人物。

然而，我們通過閱讀文本，可以發現孟祥英也并非天生的英雄，“孟祥英怎樣從舊勢力壓迫下解放出來，我想一個人從普通人怎樣變成英雄，也是大家愿意知道的”。因此，在文本中完全可以看出其成長的軌跡，而在這成長的背后，值得重視的有一個強大的話語權，即工作員，一直在引導著她慢慢成長。不僅她處理日常工作需要事事詢問工作員，更明顯之處在于當孟祥英得知婆婆有意要將她賣掉時，她并沒有立刻采取行動而是“趕緊告訴工作員”，可見，在孟祥英的成長過程中更多是扮演工作員的輔助角色，在擔任干部時，也是工作員直接委派，她更多是被培養、被解放的對象。在筆者看來，這正是趙樹理將《講話》精神從政策變為文本的成功轉化，正是通過黨組織對像孟祥英這樣普通但勤勞能干婦女的提拔，使得更廣大的群眾看到了解放區追求男女平等的努力與可實現性。在《講話》中，明確提到，“文藝作品在根據地的接受者，是工農兵以及革命的干部”。文藝作品為什么人既是原則問題也是根本問題，孟祥英這樣的翻身婦女正是廣大農民所期盼看到的前途未來。在“普及”給最廣大的農民時提高他們的思想底線，最大限度地提高婦女解放的新理念。

小說中的孟祥英從一個“哭不得”“死不了”低聲下氣的受氣媳婦成長為一個“管不住”“賣不了”有價值的婦女干部，而這中間的轉化過程已經從五四時期的接受精英教育、思想解放轉為婦女自身的生產價值、生產力的解放。換句話說，在解放區，知識、知識分子的優越性被勞動婦女的勞動能力所代替，“解放”真正成為出現在大多數村民身邊的事實，是農村女性翻身真正大眾化的路徑。精英的解放已經不再符合解放區的生產生活現實，而一直深入學習《講話》精神的趙樹理始終堅持著“我們的專家不但是為了干部，主要的還是為了群眾。我們的文學專家應該注重群眾的墻報，注重軍隊和農村中的通訊文學”。故此，在《講話》精神引領之下而塑造的孟祥英也實現了在解放區的成長蛻變，成為當時不斷通過勞動進步的女英雄。

雖然孟祥英是在《講話》精神指引下塑造出來的英雄模范，但這一形象并不給人以疏離感，相反，趙樹理運用他對民間鄉村女性的細致觀察將孟祥英塑造得極為豐滿，使得孟祥英這一形象既有政策下的進步屬性，又有貼合最日常生活的真實樣貌，是文學史上一位成功的女性形象。

翻身故事：革命話語遮蔽下的婦女解放主題

在趙樹理的小說中，筆者明顯地感受到了新生力量的強大，而這一新生力量就是解放區的力量。就本質而言，他書寫的并非是指“孟祥英們”的勝利，而是“我們”的勝利。這里的“我們”指的是一種“想象的共同體”，它代表了歷史的不容置疑的進步，也即政黨性質的進步。這里的“我們”不具有性別特色，而具有階級性特點。孟祥英的勝利正是因為她站在了正確革命事業的一邊，因此獲得了支持。其實在這樣一個前提下，我們在認識孟祥英翻身時還是應該懷有警惕心理：孟祥英的行為在村人看來確實是勇敢的和無畏的，但在一定程度上，小說也不經意間書寫了她的軟弱、不堅定和保守性格，以及在自覺反抗上的不太積極。因此，在看待婦女干部時，還是要進一步深入分析人物的語言行為和性格形成。

自五四運動以來，女性的位置開始被提出，被發現。同時，知識分子也開始強調婦女身上潛在的“生產能力”。這里的生產能力，既指生育功能，也指她們之于社會的價值。雖然注意到婦女身上的“力量”，但在1919年以后中國文學史上的女性形象系列中，新的女性形象常常被視作受過良好教育，或是在現代家庭能相夫教子的新人，或對革命事業忠誠，參與革命工作成為時代新女性。一旦觸及農村女性，女性形象幾乎全部都是處于黑暗之中等待解救者，這與五四新文學以來的啟蒙主義視角有密切的關系。在這樣的中國現代史與文學史背景之下看解放區婦女的“翻身”是必要的。在中國共產黨的政策中，婦女歷來都被視為重要力量。中共婦女解放運動史上的關鍵文件“四三決定”也是這一時期的重要成果。對于婦女地位的重視當然是黨的領導人對于男女平等的認識，但重視婦女作用也有其現實原因，尤其是在當時抗戰的情況之下，男性上前線，女性在后方，如何最大限度地發揮勞動力以促進經濟建設恐怕是政權決策者們要考慮到的問題。

如果說五四注重的是女性的精神解放，那么趙樹理所在的解放區的政策則是使女性實現了政治權利和經濟上的平等。由于當時的解放區面臨微薄的產糧量、大片的荒地、有限的人力資源等問題，而這時婦女作為勞動力被發現，在此基礎上，提出了男女平等、同工同酬的政策措施，“女性在這里其實是被看作和男性一樣的一種無差異的社會群體，導致女性視角撤退”。孟祥英因為沒有辜負解放區政策的期待，真正實現了自己的生產價值，而得到了“解放”與“翻身”，但這種回避性別的結果還是在一定程度上忽視了女性的性別差異。對于當時解放區的實際情況而言，確實是以物質的方式實現且表達了婦女翻身可以帶來的實際利益。這種實際利益，在當時的農村，遠勝過對男女平等的宣傳。實際利益帶來的女性經濟的解放真正得到了初步的實現。或者說，它是以另一種方式強調男女平等。婦女作為主要勞動力，其實質是解放區政權與家庭爭奪對婦女身體的使用權。它起源于解放區抗戰形勢的需要，趙樹理小說在適應這種需要的同時，真實地書寫婦女干部同男性一樣的生產能力而忽略了女性獨有的性別優勢，但筆者認為也不必苛責，回到歷史場景和趙樹理的生活背景，這已是文學史上不易的收獲。

在本篇小說中，趙樹理主要刻畫了孟祥英的惡婆婆以及政府的工作人員，但是村里的其他人，包括孟祥英的丈夫幾乎只字未提，筆者認為這里是存在可探討的空間的。既然是女性的翻身，而對女性最構成束縛或是權力剝奪的應當是父權傳統、夫權傳統。在成為英雄之前，孟祥英是典型的“受氣媳婦”。小說中講述了她作為“受氣媳婦”的條件：第一是娘家沒有人做主。九歲時就死了爹娘，自己挨了打沒有人可以給爭口氣。第二是娘家窮，買不起嫁妝。第三是離娘早，針線活學得不大好。第四是腳大。第五是從小當過家，遇了事好說理，不愿意馬馬虎虎吃婆婆的虧。另外，在這個地方，“婆媳們的老規矩是當媳婦的時候挨打受罵，一當了婆婆就得會打罵媳婦，不然的話，就不像個婆婆派頭；男人對付女人的老規矩是‘娶到的媳婦買到的馬，由人騎來由人打’，誰沒有打過老婆就證明誰怕老婆”。孟祥英婚后便在這樣惡劣的情境里生活，婆婆命令丈夫打她。遇到這樣的情形，孟祥英“哭不得”，沒有地方去哭訴。孟祥英在被丈夫毆打后想到自殺，但“死不了”。趙樹理極力塑造這樣的惡婆婆形象，正是意在通過兩代女人之間的斗爭完成對新一代婦女的歌頌。年老守舊的婦女是孟祥英的婆婆，新的女性人物則是孟祥英、金桂、小芹等，她們身上體現了農村新婦女的精神風貌。但是“在孟祥英的這個家庭里，孩子是不存在的，丈夫和父親也是缺席的，僅僅是一個兩代女性構成的家庭”。換句話說，在講述一代婦女翻身時，小說是以把另一部分婦女視作他者的方式來完成的，而在這樣的他者化過程中，父親和丈夫被虛化和忽略，婦女翻身事業中兩性之間潛在的壓迫與被壓迫的關系被無視了。但筆者認為這也是在當時歷史語境中最有利于抗戰推進、根據地建設和階級斗爭的解放形式，歷史沒有那么完美到可以一步到位，而趙樹理所寫的婦女解放已經是接近“滿分”的答卷。

作者簡介：

楊虹宇，1997年6月生，女，文學碩士，教師，現從事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工作。作者單位：曹妃甸職業技術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