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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德格爾論生存論空間

2025-03-04 00:00:00羅永斌
宜賓學院學報 2025年1期

摘 要:如何理解我們首先與通常生存于的臥室空間、廚房空間、教室空間以及各種公共空間,把它們理解為笛卡爾的廣延空間是不夠的。早期海德格爾在對廣延空間的批評與闡釋中,提出一種解釋以上空間的生存論空間。海德格爾把此在生存于的殊異的空間稱為周圍世界空間(Umweltraum)。周圍世界空間就是此在參與其中,用具各有方位,各用具位置有序關聯成整體的生存論空間。生存論空間的秩序的可能性和先天根據在于此在的空間性(定向和去遠)的設置及此在的世界性(為此在生存之故的目的指引系統整體)的牽引。此外,海德格爾為笛卡爾的廣延空間留有余地,認為它派生于生存論空間。二者均是我們理解空間的不同模式。

關鍵詞:廣延空間;生存論空間;空間性;世界性

中圖分類號:B516.54

DOI: 10.19504/j.cnki.issn1671-5365.2025.01.03

我們如何理解首先和通常生存于的臥室空間、廚房空間、教室空間、辦公室空間,以及各種公共空間,把它們理解為笛卡爾的廣延、物理空間,并認為它們之中的存在者都是在廣延空間中可以獲得精確數學定位和客觀距離測量是不夠的。[1]59因為它無法理解這些存在者或用具為什么各居其位(如廚房里的柴米油鹽醬醋茶,各種餐具、廚具都各有位置秩序和方向),為什么各用具位置之間又構成一個有秩序的空間關聯整體(如廚房空間就是一個以做飯吃飯為目的的有秩序的空間關聯整體,并且我們能分清什么時候秩序混亂,什么時候秩序井然),以及這些空間秩序和人的存在有什么關聯?海德格爾在對廣延空間的闡釋與解構中,提出了一種不同于傳統空間觀的生存論空間。

一、生存論空間對廣延空間的挑戰與解構

正如海德格爾的意蘊世界理論以笛卡爾的二元論的世界觀作為極端反例和批評對象,生存論空間理論也是對笛卡爾的廣延空間理論的解構和批評。二者形成了一種對峙,可從以下三點概覽。

第一,“世界”與“空間”誰更根本,或誰為誰奠基的問題。笛卡爾是從廣延空間,即長、寬、高三個向量的延伸出發,把物體或客體理解為廣延物,世界作為“存在者的全體”就被理解為“廣延世界”,因而世界是通過空間得到理解,世界奠基于空間。與之針鋒相對,海德格爾認為,空間性(R?umlichkeit,Spatiality)奠基于世界性(Weltlich‐keit,Worldliness)。空間在某種意義上是世界的要素。[2]SZ:102/146①海德格爾說:“只要是對此在具有組建作用的在世展開了空間,那空間倒是在世界‘之中’”[2]SZ:111/158-159。

第二,“在之中”(In-Sein,Being-in)的不同含義的區別。笛卡爾意義上的“在之中”指一個具有廣延的現成存在者在另一個具有更大廣延的現成存在者之中。如水在杯中,杯在房屋中,以此類推,所有現成存在者都在長寬高無限延伸的廣延空間之中。笛卡爾將無限延伸的廣延空間數學化、幾何學化為空間直角坐標系,任何一個現成存在者都可以在其中定位和找到現成的地點。與之相對,生存論意義上的“在之中”是此在投身于、消散到(Aufgehen,Absorb)與存在者打交道而形成的為此在生存之故的意蘊世界之中,意蘊世界所在的場所(Gegend,Region)或空間,就是此在所在的生存論空間,其中的存在者的位置和方位,都是基于此在的空間性和世界性,這一點后文會重點展開來談。

第三,笛卡爾的主體是無空間性的。因為,笛卡爾把主體的本質界定為“思維”,“思維”與“廣延”相對,因而主體——思維者是非廣延,無空間性的。與之相反,海德格爾表明,此在是有空間性的。正如他評價笛卡兒及傳統的主體性哲學道路時說:“總是將精神負面地與空間相對,將res cogi‐tans(思維的存在者)負面地與res extensa(廣延的存在者)相對起來進行規定,總是把精神把捉為非-空間。與此相反,關于世界性及其空間特性的源本分析將引領我們看清:此在本身就具有空間性?!盵3]GA20:307/349

從以上三方面不難看出,生存論空間理論與廣延空間理論是針鋒相對的。正如大衛·瑟伯恩(David R. Cerbone)所說:“笛卡爾的空間理論和海德格爾自己的此在的空間性概念的并置(Juxta‐position),令人印象深刻,這無疑是刻意為之?!盵4]129生存論空間作為對廣延空間的挑戰與批判,但這種批評不是對笛卡爾空間觀的完全否定,而是對其進行解構。海德格爾意義上的“解構”就是通過將傳統的理論拆解開來,以打破傳統造成的遮蔽,同時又把傳統的積極可能性構建到自己的理論體系。所以,在海德格爾的解構之下,廣延空間被解釋為“廣延-現成空間”,被派生于、源出于此在的生存論空間。

那么,擺在海德格爾面前的問題就有:第一,此在首先和通常生活于的生存論空間如何可能?他須用一套區別于廣延-物理空間的術語將其分析與描述出來,否則生存論空間就是不可能的。第二,此在的世界性奠基空間性,那么這種奠基如何可能?第三,如何從生存論空間派生出廣延-現成空間?從而表明,海德格爾在論證自己空間觀更原初的同時,也為笛卡爾的空間觀留下合理位置。

本文將在第二節分析用具的空間性——位置,以及諸用具的位置構成的“位置整體”——周圍世界空間(Umweltraum)或場所。那么這樣一個用具各有其方位、各居其所的有序空間或生存論空間(如廚房、教室、臥室、校園、城市等生存空間)是如何可能?第三節、第四節表明此在先天或生存論的空間性(去遠和定向)及世界性使得井然有序的周圍世界空間得以可能。其中,第三節表明,此在的空間性(去遠和定向)使得用具能夠切近上手,進入周圍世界空間之中獲得“位置和方向”;但周圍世界空間作為“位置關聯整體”,它們的位置之間的指引關聯和秩序最終來源于此在的世界性——為此在生存之故的目的指引系統整體的牽引。所以,第四節表明此在的世界性如何最終為周圍世界空間的形成奠基;同時也將表明,此在的世界性指引與奠基此在空間性的去遠和定向活動,從而證明空間性奠基于世界性。這樣就通過第二至四節的分析,完成此在日常生活于的生存論空間(周圍世界空間)及其可能性的先天根據(根基于此在的空間性、世界性)分析,從而證明一種不同于廣延空間的生存論空間的可能性。第五節分析如何從生存論空間,經過去世界化(Ent‐weltlichung,de-worlding)而派生出現成存在的廣延空間。這種派生與之前世界性分析中,從“上手用具”派生出“現成存在者”,從“實踐操勞”派生出“理論認識”,從“意蘊世界”派生出“現成存在的世界或自然”是相類似和對應的。[5]138

二、用具的位置、場所與現成物的地點、現成空間

海德格爾對于空間性的分析始于對用具的分析,這一點和對世界性的分析是相同的,事實上海德格爾的許多空間性概念都可以和世界性的概念相對應。他認為,在分析“上手用具”時,其實就已經接觸到生存論空間,因為“上手用具”其實就是“切近上手,在近處的用具”,其中的“切近、近處”就有空間含義。當然這里的“切近”不是指現成、物理空間意義上的,由測量得來的距離“近”。比如,水杯離我50厘米,書本離我100厘米,因而水杯離我更近。此處的“切近”是生存論意義上的,指用具進入此在實踐操勞的指引關聯之中,上手可用。用具的切近、上手可用是由此在空間性的特性之一:“去遠”來保證實現的。

用具都有其位置(Platz,Place),并且這個位置不是任意的,它是配置的、安置的、調整好的[2]SZ:102/147。因而,用具的位置不同于現成存在者的任意的“地點”(Stelle,Position),即笛卡爾意義上的現成存在的廣延空間中的地點。因為現成存在的地點是任意的、無序的。海德格爾說:“位置與位置的多樣性不可解釋為物的隨便什么現成存在的‘何處’,”[2]SZ:102/147比如廚房里的柴米油鹽醬醋茶,鍋、碗、筷、刀等食物和用具都各有其相應的“位置和方向”,而不是在現成存在的廣延空間中可以隨便放在什么“地點”的現成物,如果我們隨便亂放食物和用具,會被母親批評:搞得廚房一片混亂,喪失了秩序。海德格爾認為,周圍世界的用具聯絡使得各個用具互為方向,并確定位置。因而用具聯絡形成的“位置整體”規定了個別用具的“位置”,就如“用具關聯整體”決定了“個別用具”的存在。

海德格爾將“用具關聯整體”稱為周圍世界,而周圍世界的“所在”或與之相對應的生存論空間概念就是“場所”。在《時間概念史導論》中又將周圍世界(Umwelt)所在的空間或區域稱為“周圍世界空間”(Umweltraum)[3]GA20:308/350。總之,海德格爾的“場所”或“周圍世界空間”是與周圍世界相對應的概念,表達周圍世界“所在”的生存論空間。下文將會在“周圍世界空間”和“場所”這兩個詞之間切換,以指稱周圍世界的所在和空間場所。海德格爾認為,周圍世界的空間或場所作為一個其中各用具各有方位的“位置整體”,不是現成存在的廣延空間,不是諸現成存在物的地點充滿構成的“地點整體”?,F成存在的空間還隱藏在周圍世界的空間中尚未派生出來。[2]SZ:103/148所以,此在首先是生活在、穿梭在殊異的周圍世界空間或場所之中,如臥室、工作室、餐館、教室、十字路口、電影院等,它們是一個諸用具各有方位的生存論空間,而不是現成存在的廣延空間。只有在一種派出的、理論靜觀的意義上,我們才會把它們作為一個個現成存在的廣延空間。

那么“周圍世界空間或場所”作為一個有序的、其中“位置”相互關聯的“位置整體”是如何形成的?海德格爾將周圍世界空間的可能性回溯到此在在世的空間性(定向與去遠)的設置和世界性(為此在生存之故的指引關聯整體)的牽引,恰恰是此在在世的空間性和世界性使得有序且用具各居其位的周圍世界空間得以可能。

三、此在在世的空間性

“此在的空間性和世界性”使得周圍世界空間中的各用具各居其位,并相互關聯成一個“位置整體”。在使周圍世界空間得以可能的過程中,此在的空間性和世界性在操勞活動中是不可分的,共同發揮作用。但為了清晰地呈現二者發揮作用的區別,本文分開強調,此在的空間性(定向和去遠)使得個別用具能夠進入周圍世界空間并確定它的方向,但各位置之間的相互指引關聯,構成一個“位置整體”(場所)卻最終依賴于此在的世界性,是為此在生存之故的自我指引關聯網絡(意蘊世界)使得各用具形成一個關聯整體。所以,最終是此在的世界性使得“位置整體”得以相互關聯且各居其位,從而構成周圍世界空間或場所,也正因此海德格爾強調此在的空間性奠基于世界性。

不過,遺憾的是,海德格爾在解釋周圍世界空間如何得以可能時,它的解釋是混亂的。②它雖然較為清晰地分析了此在的空間性對于周圍世界空間的奠基作用,但對于世界性對其更根本的作用的討論卻非常散亂,這為讀者理解造成非常大的困難。我們把世界性如何最終為周圍世界空間奠基留到第四節討論,先處理此在的空間性(去遠與定向)如何使個別存在者的“位置和方向”得以可能。

海德格爾把此在給出周圍世界的空間中諸用具的“位置與方向”的過程稱為“設置空間”(Einr?umen,Making room)。[2]SZ:111/158“設置空間”本身是此在在世的空間性活動,它由此在在世的空間性的兩個生存論性質——去遠(Entfernung,De-distance)和定向(Ausrichtung,Directionality)來完成。其中“去遠”是消除距離,使存在者切近可用,成為世內存在者,從而在周圍世界空間中獲得位置;“定向”是確定存在者在周圍世界空間中的方向?!叭ミh”和“定向”在用具位置和方向確定中有著各自的作用。

(一)去遠:使用具切近上手、獲得位置

海德格爾認為,此在在世存在的空間性,亦即“‘在之中’存在的空間性顯示出去遠和定向的性質”[2]SZ:105/150,也就是說此在在世的空間性就體現在“定向”和“去遠”這兩種生存論性質和活動之中。

那么,一個存在者如何能切近上手,并在周圍世界的空間場所中獲得位置?這就是此在在世的空間性之一:“去遠”要回答的。去遠(Entfernung,De-distance)一詞的前綴Ent(de)是“消除、去掉”的意思,詞根fern(Far,Distance)是指“遙遠、距離”的意思。因而Entfernung的基本意思就是“消除距離,去除遙遠”?!叭ミh”就是指“此在消除與存在者或用具距離的生存論活動”,即指:此在操勞的環視讓非世內的存在者或需用的用具切近來照面,從而進入此在消散于的周圍世界或場所的意義關聯之中,成為解決某一工作或事務的世內存在者,并占據一個位置,當用具上手可用,用具就被去遠了。如在做木活的情境(周圍世界)中,需要一把錘子敲釘子,找到一把上手可用的錘子,錘子就被“去遠”了,同時在做木活的周圍世界空間中有一個“位置”;在廚房做飯的情境中,需要一個櫥柜里的盤子來盛菜,拿出盤子并盛上菜,盤子就被“去遠”了,同時在做飯的空間場所中獲得“位置”。

對于“去遠”的理解,我們需注意以下幾點:第一,去遠是此在空間性的性質和活動,它使用具的切近上手得以可能。海德格爾說:“去遠是此在在世的一種存在方式……去遠則相反必須把握為生存論性質”。[2]SZ:105/150“此在本質上就是有所去遠的,它作為它是的存在者讓向來存在著的東西到近處來照面”[2]SZ:105/150。第二,去遠強調的首先不是“消除、去除距離的大小”,而在于使用具上手、可用,用具是否上手、可用,決定了用具是否被去遠。海德格爾在批注中就強調:去遠的“根本之點在于近和在場,而非距離大小”。[2]SZ:105/150,腳注也就是說,理解去遠的關鍵不在于消除的距離的大小,而在于切近并與此在照面,從而上手可用、在場顯現。第三,“用具被去遠、切近此在”不能理解為用具切近現成存在的“此在”身體所在的地點,而是應理解為用具切近、進入此在所融身、操勞于的周圍世界或周圍世界空間的意義關聯之中,獲得一個位置,與此在照面,成為世內存在者。

總結而言,此在去遠的空間性性質,使得一個用具被去遠,切近上手,從而使一個用具進入此在消散于和“所在”的周圍世界及其空間的指引關聯之中,成為世內存在者和獲得周圍世界空間中的“位置”。不過,個別用具不僅具有空間位置,而且總是處在某一方向。用具方向的確定,依賴于此在空間性的另外一個屬性和活動——定向。

(二)定向及身體性難題

“此在作為有所去遠的‘在之中’同時具有定向的性質?!盵2]SZ:108/154定向,簡而言之,就是確定方向,確定被去遠的、進入周圍世界的空間場所之中的切近上手的用具的方向。所以,定向就是確定周圍世界空間或場所中用具的方向。不過,這里需要避免一種誤解,好像用具先被“去遠”,后被“定向”。事實上,此在的空間性活動:去遠和定向同時發生作用,當用具被去遠了,它也就被定向了,只不過它被去遠、獲得位置和確定方向是由此在不同的空間性性質發揮作用。

對于定向,有以下兩點需要解釋澄清:首先,定向作為此在的空間性性質和活動,表明此在必須先天地具有或攜帶“上下左右前后”等方向,唯有此在本身具有這些方向,它才能確定與之打交道的用具的方向?!罢怯捎诖嗽诘倪@一性質,它在世界之中所遭遇到的存在者都是在視角和趨向之中呈現出來的:呈現為某個特定方向上可以獲取的東西;呈現為某個在上面或在下面,在左邊或在右邊、在這里或在那里的東西。”[6]96-97比如,在一個教室的周圍世界空間之中,天花板在上面,地板在下面,講臺在前面,垃圾箱在最后面,樓道在左邊,窗子在右面的墻上等,這些周圍世界空間里用具方向的確定,都根基于此在的先天的具有“上下左右前后”這些方向,并根據它們定向的能力。不過,需要強調的是,海德格爾對于此在先天攜帶的方向討論并不完整,他只討論了左右兩種方向。他說:“左右這些固定的方向都源自這種定向活動。此在隨身攜帶著這些方向,一如它隨身攜帶著它的去遠。”[2]SZ:108/155但是,單憑左右兩個方向,不足以定向出空間中“上下左右前后”各個方向的用具。所以,本文贊同德雷福斯(Dreyfus)的看法,此在先天攜帶的方向不止左右,還至少有上下、前后,唯有通過此在先天攜帶這些方位,一個圍繞此在的、用具陳列在“前后左右上下”等不同方向的周圍世界空間才得以可能。[5]136也正如陳榮華所說:“所以,當此在存在時,它總是帶著前后左右、上下高低等方向,將之給予由除距(Entfer‐nung,即去遠)而來的存在者。因此,周遭世界中的存在者,除了距離外,還有它們的方向。這兩個性質構成了它們的方位。”[7]80

其次,此在的定向活動,不是主觀地對于方向的感覺,而是“先天的”制定方向。海德格爾說:“左右不是主體對之有所感覺的‘主觀’的東西,而是被定向到一個總已上到手頭的世界里面去的方向?!盵2]SZ:109/155這句話表明,此在不再是一個主體,而是一個消散在世界之中的存在,因而它的定向也不是“主觀的、對于方向的感覺”。也就是說,不是指外在具有一個客觀的具有方向的世界,主體根據自身對方向的感覺在其中辨別方向;而是此在就消散在世界之中,此在的定向活動,使得世界之中存在者的方向得以可能。所以,海德格爾又把此在的“定向”的性質和活動稱為“先天的”,它是使周圍世界的用具的方向得以可能的先天條件。

通過以上兩點,我們表明了此在空間性的定向屬性是指:此在隨身攜帶“上下左右前后”等方向,它們不是主觀、任意的對于方向的感覺,而是一種先天的、生存論的屬性,它們是使一個具有“前后左右上下”等方向秩序的周圍世界空間得以可能的先天條件。不過我們可以接著追問,此在所具有的不同的、先天的方向是如何可能的?如何區分出上下左右前后等不同方向?一個簡單的答案是通過身體。我們以身體為基準,區分出這些先天的方向的。正如梅爾普斯(Jeff Malpas)所說:“事實證明,在空間中定向,以及對在某人的環境中或空間區域內的事物和位置定向,本身就取決于通過某人身體表達的空間性方式?!盵8]130海德格爾明顯意識到身體在空間定向中扮演的重要角色了。正如他說:“此在它的‘身體性’——這里不準備討論‘身體性’本身包含的問題——中的空間化也是依循這些方向標明的?!盵2]SZ:108/155但他在強調此在的身體性時,卻退縮了,顯得猶豫不決,并擱置了這個問題。甚至海德格爾在談論定向時,談到此在的先天攜帶的方向,只談“左右”,而不談“前后上下”等其他方向,說明他已意識到身體在這些方位確定中的核心作用,但又不想談論此在的身體,所以草草了之。

那么海德格爾為什么會擱置了身體問題?這是不是就意味著此在無身體?首先,我們必須強調,海德格爾盡管反對此在有笛卡爾意義上的廣延—現成存在的身體,但此在是有身體的,只不過他對身體采取了生命化的處理方式,融合到了此在生存論結構的不同要素之中。此在本身是對笛卡爾“身心二元”的批評和超越,此在作為海德格爾早期“生命”(Leben,Life)概念的轉化,它本身就是先于身心二元區分、統合二者的更為原初的概念。恰如史蒂芬·克倫威爾(Steven Crowell)所說:“海德格爾幾乎不關心身體,因為他的興趣在于此在的統一結構,它先于傳統的身心二分。”[9]212-213此在作為統合“身心”的原初存在,這一點也可以從此在生存論結構的一些要素中看出,比如“上手狀態、現成在手狀態、現身情態、死亡等”這些生存論要素都考慮了此在的身體性[10]209-210。所以,海德格爾不談論一個具體的、實體的身體,而是把身體生命化、虛化到此在的不同生存論要素之中,這些不同的生存論要素就體現了此在的身體性。所以,不像梅爾普斯,包括學界大多數人那樣認為,此在只是笛卡爾身心二元區分傳統下非身體的“心靈、精神”概念的延續。[8]129而要把此在作為超越身心二分并統合二者的原初存在。如果此在只是傳統主體性概念“心靈、靈魂”的繼續,那么他可以像笛卡爾、康德等哲學家一樣只談論“靈魂不朽”,而不考慮死亡問題,但海德格爾對于此在的一個根本規定就是死亡,而死亡就表明此在是有生命的、有身體的。

但問題的復雜之處就在于,海德格爾對于身體的生命化或虛化的處理方式在“定向”這里遇到了麻煩,因為定向恰恰以一個具體的、實體的身位為前提,只有根據具體的、具身的身位,才可以區分出我們攜帶的不同方向(上下左右前后),進而為周圍世界空間中的用具定向。而虛化在生命或此在的不同生存論要素之中的身體性,因為不是一個實體的身位,就無法據此區分出不同方向。所以,在“定向”這里,海德格爾進入了一個理論上的兩難境地:一方面,如果定向要想可能,此在必須有一個具身、實體的身體、身位作為基礎,換言之,就是要承認此在有廣延-現成的身體,但是這與此在的生存論結構根本上是矛盾的。另一方面,如果此在沒有具身、實體的身體作為基礎,定向又是不可能的。所以,基于這個理論困境,海德格爾擱置了使定向得以可能的身位問題,但正如我前面所說這不代表此在無身體,只不過是海德格爾對身體的生命化或虛化的處理確實不能解決定向何以可能的問題。

總結而言,此在的空間性“去遠和定向”,二者共同使我們生存于的周圍世界空間中的用具具有“位置和方向”,其中“去遠”是用具被去遠,進入周圍世界空間中為此在上手可用,從而獲得一個位置;“定向”是使得處于某一位置的用具具有方向。但是,此在的空間性僅僅使周圍世界空間中的用具具有“方向和位置”,周圍世界空間之中各用具的位置之所以構成一個井然有序的“位置關聯整體”,最終依賴此在的世界性。

四、空間性奠基于世界性

與笛卡爾將廣延世界奠基于廣延空間的做法相反,海德格爾把空間性奠基于世界性。無論第二節提到的“周圍世界空間”,還是第三節提到的“此在的空間性(去遠和定向)都最終奠基于此在的世界性。海德格爾說:“定向像去遠一樣,它們作為在世的存在樣式都是先行由操勞活動的環視引導的?!盵2]SZ:108/155也就是說,此在的空間性(定向和去遠)由“實踐操勞的環視”引導,但后者本質上決定于此在的世界性,即為此在生存之故指引著實踐操勞的環視(Umsicht,Circumspect)。從而,此在空間性奠基于世界性。此在的空間性和世界性共同協作,使得有秩序的周圍世界空間得以可能。那么世界性是如何在周圍世界空間的形成中發揮了最終的奠基作用?

海德格爾說:“我們把場所領會為上手用具聯絡可能向之歸屬的‘何所往’……一般的‘何所往’通過操勞活動‘為何之故’中固定下來的指引整體性先行描繪出來”。[2]SZ:111/158他把周圍世界空間或場所稱為“用具關聯整體”(亦即周圍世界)的“何所往或所在”,并且周圍世界空間是由為此在生存之故中固定下來的指引整體性(亦即意義關聯整體或世界性)先行描繪的。即世界性不僅決定著周圍世界空間的“所在”,而且世界性展開的“用具指引關聯”也決定著周圍世界空間中各個用具的“位置指引關聯”的形成。對此,海德格爾在《時間概念史導論》中有著較為清晰的解釋:

如此串聯起來的這些空間之物,作為一個房屋的空間或一座城市的空間整體,作為周圍世界空間的整體,并不是一種裝滿了各種三維空間的多面體。只因為開顯中的在-世界-中-存在本身就是有所定向的,世界所具有的某一場域才能得到揭示。[3]GA20:315/358

也就是說周圍世界空間,不是無秩序的諸廣延物構成的廣延-現成空間,而是一個有秩序的用具空間。用具位置之間相互串聯(即指引關聯),并在不同用具位置之間指引關聯成一個有秩序的周圍世界空間(如房屋空間、廚房空間等),它本質上是取決于此在的在世的世界性。世界性作為為此在生存之故的指引關聯整體,這“指引關聯”不僅決定著“用具關聯整體”(周圍世界)的形成,同時決定著用具的“位置關聯整體”(周圍世界空間)的形成。所以,海德格爾說:“但具有空間性的上手事物具有合乎世界的因緣整體性,而空間性就通過這種因緣整體性而有自身的統一。并非‘周圍世界’擺在一個事先給定的空間里,而是周圍世界特有的世界性質在其意蘊中勾畫著位置的當下整體性的因緣聯絡?!盵2]SZ:104/149

再具體展開而言就是,世界性作為意義指引關聯整體(意蘊世界),本質上是一個目的論指引整體,亦即是以此在生存為最終目的,并圍繞它展開的各個具體任務(子目的)及解決各個子目的所需的用具之間形成的,由“最終目的”指引到“各個具體任務”(子目的),再指引到解決相應任務的“用具”之間的指引關聯的目的秩序整體。所以,首先,在這個目的論的指引秩序整體中,每個具體的用具都是為了做、完成相應的任務(子目的)而存在的。相應地,用具的空間位置也是由用具需完成的任務和目的而決定的,或者說由用具的用處決定的,不可以任意改變。比如,在教室里,講臺是用來授課的。它目的和用處,決定了其位置在教室前方的中間,不可任意調整。在講臺附近,黑板擦用來擦黑板,粉筆用來寫字,黑板用來寫板書,三者的用處和目的,決定它們的位置必須彼此靠近,而且各居其位,黑板在墻上,粉筆和黑板擦在講臺上。所以,用具的位置是由用具需完成的相應任務、目的決定的,并且因此而各居其位。③

其次,不僅個別用具有其位置秩序。同時,世界性的目的論的指引秩序整體賦予了用具的位置之間以“目的指引關聯秩序”。因此,周圍世界空間中的“用具位置關聯整體”本質上是圍繞此在生存的某一最終目的展開的有著相互指引關聯的空間秩序。如教室是為授課之故展開的周圍世界空間,圍繞授課這一最終目的,講臺、黑板、粉筆、課桌、椅子等這些用具都因其用處而各居其位,同時它們之間的位置也存在相互指引關聯,構成一個有秩序的教室空間,教室空間的秩序最終來源為授課教學這一最終目的。所以,正如梅爾普斯所說:“用具空間只有在與其特定此在的具體、個體的活動關系中才能真正成為用具空間;此外,當然,用具性的秩序(The very ordering of equipmen‐tality)本身也依賴于任務和活動中所賦予的目的論秩序(teleological ordering),而這種秩序又與此在的自身生存可能性相關?!盵8]127梅爾普斯這里的用具空間,指的就是周圍世界空間,周圍世界空間的空間秩序,依賴于此在的世界性的目的論秩序。

所以,基于以上分析,我們明白了周圍世界空間、此在的空間性為什么奠基于世界性。因為周圍世界空間秩序的生成,包括此在空間性的去遠與定向的先天活動,都是圍繞此在的世界性展開的,是為此在生存之故展開的意義指引關聯整體(意蘊世界),使得用具各居其位,并且使得相互指引關聯的有秩序的周圍世界空間得以可能。我們生存于的周圍世界空間又可以區分出私人空間和公共空間,其中,私人空間(如某人的臥室、辦公室等)就是為個體此在的生存之故形成的生存論空間;公共空間(如教室、食堂、街道、廣場等)就是為常人此在(Das man公眾)生存之故形成的生存論空間。

需要強調的是,周圍世界空間,不能誤解為是此在“主觀”的屬性(空間性和世界性)使可能的“主觀”空間。首先,這里的“使可能”必須基于先驗哲學的視角,即海德格爾追問的是,我們日常生活的、可經驗的、存在者層次的周圍世界空間得以可能的先天和存在論根據。沒有此在空間性的先天的設置和世界性的先天牽引,周圍世界空間是不可能存在的。就像康德在《純粹理性批判》中把作為經驗現象的“客觀空間”的可能性追溯到先驗主體的作為先天外直觀形式的“空間”。[11]25-30只不過相比于康德,在海德格爾這里需要此在的空間性和世界性共同配合才能使周圍世界空間得以可能。其次,此在也不是主體,而是在世界之中存在。此在所消散于、生存于的周圍世界及其所在的空間是先于主客二分的原初世界和空間,只有在派生的意義上才會區分出與主體相對的“客觀空間”,并認為“主觀空間”是錯誤理解。

五、從生存論空間派生出現成-廣延空間

通過第二節到第四節,我們已經整體呈現了一個不同于廣延-現成空間的周圍世界空間或生存論空間,且我們表明這樣一個用具各有方位,用具位置之間相互指引的有序空間之所以可能,在于此在先天的或生存論的空間性(定向與去遠)和世界性(為此在生存之故的目的論的指引系統)的共同作用,后兩者為前者賦予了空間秩序。

生存論空間作為對廣延空間的批判解構,它“超越”了廣延空間,回到了被廣延空間遮蔽的原初空間。但這種超越并不是否定,相反,海德格爾把廣延空間闡釋為“廣延-現成空間”,并從作為生存論空間的原初空間中派生出廣延-現成空間。那么,這樣一種派生如何可能?

海德格爾說:“如此這般隨同世界之為世界展開的空間尚不具有三維的純粹多重性。就這種切近的展開狀態來說,空間作為以計量學的地點秩序和地點規定的純粹‘何所在’依舊隱藏不露?!盵2]SZ:110/157也就是說,在由世界性奠基、展開的生存論空間中,廣延空間的長寬高三個維度尚未揭示出來,以及由計量學通過空間直角坐標系來確定的廣延空間中的現成物的地點也尚未揭示出來。那么它們如何揭示、派生出來?海德格爾接著說:

無所環視僅止觀望的空間揭示活動使周圍世界的場所中立化為純粹的維度。上手用具由環視制定了方向而具有位置整體性,而這種位置整體性以及諸位置都淪為隨便什么物件的地點多重性。世內上手事物的空間性也隨著這種東西一道失去了因緣性質。世界失落了特有的周圍性質,周圍世界變成了自然世界。[2]SZ:110/157

海德格爾在這一段話中,清晰精簡地刻畫了如何從原初的生存論空間或周圍世界空間派生出廣延-現成空間。這一派生的關鍵,德雷福斯精確把握說:“在海德格爾從生存論上的空間性‘派生’物理空間的過程中,我們要注意與他從上手事物‘派生’現成在手事物有一些極其相似之處。派生還是在于從日常打交道活動到實踐的思慮繼而向理論反思的思慮。”[5]138海德格爾認為,此在首先作為“世界參與者”,參與、消散到周圍世界之中(即此在“在世界之中存在”),實踐操勞地關聯于上手事物或與用具打交道。只有世內的用具壞了、不可用了,此在從實踐操勞的原初存在方式,轉化為、派生為以理論認識方式存在的主體(Sub‐ject),理論靜觀與之相對的存在者,將其揭示為現成存在事物或客體(Object),從而組成現成存在的世界或自然世界。此時,世界的旁觀者模式,即笛卡爾的主客二元論的模式才出現。所以,海德格爾的此在的“在世界之中存在”模式(世界參與者模式),先于并派生出笛卡爾的主客二元論的世界觀模式(世界旁觀者模式)。

空間派生的過程屬于這一整體派生的一個部分。具體而言就是,在操勞活動中,此在消散在、投身于由環視引導的周圍世界空間或場所之中,這個空間是用具各居其位、相互指引關聯的有序的生存論空間。此時,當某個用具發生殘斷,不再起作用,從意義關聯整體中脫落出來,從而用具也就失去周圍世界空間中相應的位置。此在的實踐操勞的環視被打斷,采取一種理論靜觀的方式去認識殘斷的用具和用具周圍的空間,此時,用具被揭示為現成存在者,用具周圍的空間也被揭示為中立化的三維的廣延-現成空間。這樣就從生存論空間中派生出廣延-現成空間。

這一派生過程中又可以分析出以下細節:第一,就生存論空間派生出廣延-現成空間而言,因為生存論的空間,即周圍世界空間奠基于世界性,所以它在各用具位置之間有著由世界性的目的指引系統規定的指引關聯秩序。派生的過程是一個世界性的異世界化,即去指引關聯化的過程,所以,有著相互指引關聯秩序的周圍世界空間,被去指引關聯化,成為一個諸現成物的地點之間既無秩序,也無指引關聯的廣延-現成空間。正如海德格爾說:“從而,上手用具在周圍世界中有所囿限的位置多樣性變成為一種純粹地點的多樣性”[2]SZ:362/492。第二,用具的空間“位置”變成現成物的“地點”。用具的位置是有秩序的,各居其位,它的位置由此在的空間性(去遠和定向)和用具需完成(了去因緣)的任務、所用決定。但用具殘斷成現成物,它相應的在周圍世界空間中的位置秩序也就消除,成為任意的、隨便擺在什么地點的現成物。

海德格爾不反對笛卡爾的廣延空間,它只是認為還存在一個比它更為原初的生存論空間,并論證從中派生出它。當然,一些笛卡爾主義者會馬上反對說,廣延空間才是最基本的,生存論空間要派生于它??傊5赂駹柨磥恚嬲摰目臻g和廣延-現成空間都是我們理解空間的兩種基本理論方式。

結語

總結而言,本文重構了海德格爾早期的生存論空間理論,該空間理論彌補了廣延空間理論解釋的不足,為我們生存于的、殊異的私人空間和公共空間提供了一套具有說服力的解釋,而這正是生存論空間的突破之處,也是本文論證的重點和創新所在。海德格爾分析生存論空間時,一個核心問題意識就是:一個我們生存于其中的“用具各有其方位,各用具有秩序地關聯成整體”的生存論空間或周圍世界空間(如教室、廚房、房間、城市等)得以可能的先天或生存論根據是此在先天或生存論的空間性和世界性。其中此在的空間性(定向和去遠)使得用具進入周圍世界空間獲得“位置和方向”,而空間性又奠基于世界性。世界性(為此在生存之故的目的論的指引系統)最終使各用具位置之間具有指引關聯秩序,并最終構成一個有秩序的周圍世界空間。此外,海德格爾為廣延空間留有余地,認為它派生于生存論空間。二者均是我們理解空間的不同模式。

注釋:

①Martin Heidegger,Sein und Zeit,Max Niemeyer Verlag,Tübingen,2006年版,海德格爾著,陳嘉映等譯,《存在與時間》,商務印書館2022年版,第146頁。另外參考英文譯本Martin Heidegger,trans by Macquarrie,J and Robinson,E,Being and Time,Basil Blackwell,2008年版。引文以中譯本為主,參考德、英兩版。文中的所有的海德格爾著作引文將以縮寫形式標出,用斜線隔開德文和中文頁碼,如本注釋縮寫為:SZ:102/146,下同。

②德雷福斯評價說:“對空間的討論是《存在與時間》最難懂的部分之一,不是因為它比其它的討論更深奧,而是它從根本上就是混亂的?!眳⒖?Dreyfus,H.L,Being-in-the-world:A Commentary on Heidegger’s Being and Time,DivisionⅠ,MIT Press,1991年版第129頁。

③這里就涉及到個別用具的方位到底是由前面第三節討論的此在的空間性性質——定向與去遠決定,還是由此在世界性的指引關聯中的為了做、需完成的任務,即用具的用處決定。用具的位置是由以上兩者共同決定的。沒有“去遠和定向”使用具去遠、進入周圍世界空間并獲得方向,用具的用處也就不能發揮作用。在實踐操勞之中,此在的空間性的定向和去遠由此在在世的操勞環視引導,去遠、定向、為了做的任務三者往往是同時發生作用,給出用具的方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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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王露】

Heidegger on Existential Spacee: Deconstruction and Transcendence of Descartess’Space of Extensionn

LUO Yongbin

(School of Humanities, Tongji University, Shanghai 200082, China)

Abstract: As to how to understand the bedroom space, kitchen space, classroom space, and various public spaces in which people primarily and ordinarily dwell in, it is not enough to understand them as Descartes’space of extension or present-to-hand. In his early critique and interpretation of Descartes’ space of exten‐sion, Heidegger proposed an existential space that explains these spaces. Heidegger referred to the different spaces of Dasein’s existence as the space of the surrounding world(Umweltraum). The space of the surround‐ing world is the existential space where Dasein is engaged, with equipment situated in their proper places, their places interconnected in an orderly manner to form a whole. The possibility and a priori basis of the order in this existential space lies in the setting of Dasein’s spatiality (orientation and de-distance) and the guiding influence of Dasein’s worldliness (the holistic system of purposive guidance for Dasein’s existence). Addition‐ally, Heidegger left room for Descartes’ space of extension, considering it derived from the existential space. Both represent different ways of understanding space.

Keywords: space of extension; existential space; spatiality; worldline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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