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司機會規則二十年回顧與展望

摘 要：公司機會規則自引入我國以來便受到持續關注，其研究內容涉及公司機會的法律性質、義務主體、認定標準和受信人抗辯事由等方面，相關研究成果直接推動了對該規則的修改。在未來的研究中，研究內容應注重對公司機會法律性質的類型化研究，明確辨析公司機會規則與競業禁止規則；義務主體的研究要注重討論離任董事的責任承擔問題；公司機會的認定標準與受信人的抗辯事由應當繼續嘗試進行體系建構；在研究方法上，實證研究應進一步豐富所涉案例，增強結論的代表性。

關鍵詞：公司機會規則；義務主體；認定標準；抗辯事由

中圖分類號：D922.291.91

DOI： 10.19504/j.cnki.issn1671-5365.2025.01.10

公司機會規則引入國內便引起了人們的關注與重視，研究的范圍和深度也不斷得以深化。對比英美公司機會規則的發展歷程，我國對該規則的研究總體上處于起步階段，不過我國學者的研究相比國外發展的同時期，已經取得了相當程度的進展，有必要予以系統的回顧與總結。從公司機會規則的司法適用與學理研究過程來看，它涉及公司機會的法律性質、義務主體、認定標準、受信人的抗辯事由等多個方面。本次《公司法》的修改涉及義務主體、受信人的抗辯事由等方面，然而司法適用與學理研究中仍然存在公司機會的法律性質不明、規則的義務主體拓展與否、公司機會的認定標準不明以及義務主體的抗辯事由是否仍需拓展等問題，其中以公司機會的認定標準不明這一問題尤甚。

一、公司機會規則法理基礎

（一）公司機會的法律性質

對公司機會的法律性質的討論，起源于對引入公司機會規則的必要性的論證，但時至今日，仍未形成相對定論。

1.權利說

有持權利說的學者認為公司機會為一般權利與特別權利的沖突。在權利說之下，大部分學者認為公司機會是一種期待權。期待權系取得權利之“權利”，即法律賦予某些尚未成就，但已經需要法律保護的“前權利狀態”一種先效力，以確保要件成就時，權利取得成為現實[1]144。期待權的構成要件可概括為“對未取得某種完整權利的期待”“已經具備取得權力的部分要件”以及“法律地位具備一定的獨立性”三大要件[2]32-41。持該觀點的學者主要從期待權的概念與構成要件出發，以公司機會為客體切入進行分析。如有學者認為：公司機會滿足“已經受到法律保護”與“具有賦予權利性質進行保護的必要”兩個期待權的構成要件，因此，可將公司機會視為一種新型的期待權[3]。又有學者認為：首先，盡管有時公司機會為萌芽狀態的計劃，具有不確定性，但多數情況下的公司機會是具有利益內容且可以直接利用的商業機會；其次，雖然公司機會所代表的利益內容尚未成為民法意義上的實體財產權利，但法律已經將這種權利假定為實體財產權利加以保護；最后，當公司不愿意利用時，董事可以利用的制度設計體現出公司機會具有可轉讓性，因此，公司機會是一種期待權[4]。但是，持特別權利說的學者認為：公司機會雖然是一種權利，但并非傳統的民事權利，而是依據公司法享有的特別權利，不能在傳統的意義上討論公司機會的權力性質，必須將公司機會概念放在公司法這一背景下討論[5]33。

持反對態度的學者認為，對比單純的期待，期待權要求一項機會達到可進行處分的確定程度[6]。但在實踐中，一些商業機會雖未達到可進行直接處分的程度，但公司于其中能夠實現的利益仍有防止被篡奪的需要；此外，作為大陸法系的產物，期待權理論與源自英美法系的以信義義務為基礎的公司機會規則進行強行嫁接，有進一步陷入適應困境的風險，因此，將公司機會視為期待權并無實益[7]。

2.利益說

持利益說觀點的學者認為，公司機會是公司的財產利益，為“不是財產的財產”[8]。有學者認為：雖然公司機會并非現行民商法所確認的某種權利，但其為一種財產利益，此種利益既包括對未來實現交易后的預期利益，也包括為尋找、把握和促成機會而已經付出的成本利益[9]。此外，亦有學者指出：以利益為視角，與公司作為“利益關系的構造物”的本質[10]相契合，也能夠直接與受信人“為公司最大利益服務”的要求相銜接，有助于具體地探查公司機會中的利益沖突[7]。

在相關文獻中，并未體現出持此種學說的學者與否定者相辯駁的過程，因此，日后的研究可對此學說的合理性進行充分的討論。

3.財產說

持財產說學者認為，公司機會的價值可以用金錢來衡量，具有財產利益，屬于無體物即非物質化財產的范疇。例如，美國學者施瓦茨列舉了包括商業信譽、商標、商業秘密、著作權、經營利益、特許權以及公平的便利權等“具有重大價值的新型財產”[11]。有學者以此為基礎，認為公司機會具有經營利益，應當屬于財產范疇[12`。有學者同樣以此角度為切入，認為公司機會是公司實現利益的載體與中介，有將公司機會予以財產化之必要，因此可將公司機會看作“對價值的權利”[4]。亦有學者認為：首先，公司機會作為財產具有“促成機會最終轉化為物質性利益”與“有利于受信人抗辯事由的體系建構”等積極作用；其次，“公司機會猶如孳息一樣源于公司自身的創造”以及“公司機會本身雖現實客觀存在，但機會與結果之間仍然存在多種因素介入的可能”等特征決定了公司機會更適合被認定為財產加以提前保護，因此，公司機會應類比為無體物而具有財產屬性[13]。

但是，該觀點仍然被質疑。我國新《公司法》以資本制度為代表，體現了在保護債權人利益為首要原則的基礎上，平衡保護公司與股東等其他相關私權主體的利益的價值取向[14]。反對者認為：采財產權說可能造成對公司的過度保護，為公司機會規則的體系建構帶來邏輯困難；此外，不僅財產權的排他性與機會的競爭性相矛盾，“對抗第三人的財產性保護”同“董事與公司之間的相對性范疇”相沖突；而且，財產權說與商業機會的靈活性、動態性和權利歸屬上的不確定性相悖[7]。因此，公司機會不同于公司財產。

4.評述

作為學理上所討論的內容，公司機會的法律性質雖然未在立法中直接體現，但從學理研究所呈現的成果來看，學者們也基本以明晰性質為研究的出發點，提出與之配套的體系建構方案，因此，明確公司機會的法律性質，對公司機會規則的體系化建構具有重要的意義。從上述三種觀點可以看出，學者們對公司機會的法律性質的研究更多的是在質疑他人觀點的基礎上提出自己的見解，這不利于深層次地理解公司機會的法律性質，更難以為公司機會的體系建構提供堅實的法律基礎。不妨以財產性利益、非財產性利益以及兼具前兩者的其他利益為基礎，對公司機會的法律性質進行深層次的討論。

（二）公司機會規則與競業禁止規則之辯

對公司機會規則與競業禁止規則關系的討論始于我國立法上引入公司機會規則之前。彼時，學者們主要借對二者關系的論述，來論證我國引入公司機會規則的必要性。從概念上來看，競業禁止規則是指禁止董事、監事、高級管理人員自營或者為他人經營與公司存在競爭關系的同類業務[15]735-736。而公司機會規則是指禁止公司董事、監事、高級管理人員把屬于公司的商業機會轉歸自己利用，從中牟取不正當利益[16]341。學界在討論的初期，有少部分學者認為公司機會規則是英美法系的產物，競業禁止規則是大陸法系的產物，二者內容相同，沒有重復規定的必要[17]；但在此后，學界普遍形成了“二者不盡相同”的共識。有學者認為，董事的競業禁止義務僅指董事不得自營或者為他人經營與其任職公司同類的營業，競業禁止規則與公司機會規則不盡相同[18]。董事的競業活動未必都借助公司機會之篡奪，而篡奪的公司機會未必都表現于和企業競爭營業[19]。亦有學者認為，公司機會規則與競業禁止規則之間不是種屬關系，而是交叉關系[8]。還有學者認為，競業禁止規則禁止的是董事從事與公司相競爭的營業，是否利用公司商業機會在所不問；而禁止篡奪公司機會規則禁止的是把公司機會歸自己所有，公司機會的范圍比較廣泛，董事篡奪的某些商業機會并不屬于與公司存在競爭關系的營業活動。因此，二者雖然可能出現交叉，但在制度上并非一回事[9]。

從2004年我國《公司法》引入公司機會規則直至2023年新《公司法》頒布前，我國《公司法》將公司機會規則與競業禁止規則共同規定于一個法條：“董事、高級管理人員不得未經股東會或者股東大會同意，利用職務便利為自己或者他人謀取屬于公司的商業機會，自營或者為他人經營與所任職公司同類的業務。”而2023年頒布的新《公司法》將公司機會規則與競業禁止規則分而立之，這表明，立法已采納學界的通說觀點。在新《公司法》將二者分立為兩個法條后，在形成“二者不盡相同”這一普遍共識的基礎之上，二者的關系應當得到進一步的論證與明晰，以回應在司法實踐中所存在的將篡奪公司機會的案件作為違反競業禁止的案件進行審理這一問題，以期實現精準的法律適用。

二、公司機會規則的義務主體

本次《公司法》的修改，增設了監事為公司機會規則的義務主體。縱觀學界關于義務主體的討論，先后出現了以時間為維度的確立主體地位以及以類型為維度的確立主體地位兩大范疇。

（一）以時間為維度的離任董事主體地位

從已有的文獻來看，多數學者認為離任董事應為公司機會規則的義務主體。有學者認為：無論是商業秘密、競業禁止義務，還是禁止關聯交易均不足以保護公司機會不致流失。因此，只要商業機會是任職期間獲得，離任主體就負有不得篡奪的義務[20]。有的學者雖未論述原因，但指出離任董事應當成為公司機會規則的義務主體[21]。此外，有學者關注到英美法系與大陸法系的離任董事義務均包含公司機會規則等其他義務的基礎上，在提出我國離任董事義務的建議時，唯獨缺乏了將公司機會規則確立為離任董事的義務[22]，其雖對離任董事是否為公司機會規則的義務主體這一問題未置可否，但從其邏輯推論過程來看，可視為對離任董事是否為公司機會規則的義務主體這一問題的否認。值得注意的是，有學者認為，不能籠統地界定離任董事是否應當適用，而是提出離任董事應當附條件地成為公司機會規則的義務主體。所附條件具體包括是否具有為了篡奪公司機會而故意離任這一主觀惡意、公司機會的獲得期間是否為任職期間以及離任的時間是否在合理的時間范圍內三個要件[23]。

縱觀上述三種觀點的總體數量與所提出的時間，在時間維度下的討論大多出現于2010年以前，即使第三種觀點出現在2010年以后，但并未引起學界的重視。從必要性上看，在實踐中并不排除受信人辭職后利用其任職期間所掌握的公司機會惡意規避現有公司機會規則的可能，因此，此維度的討論仍為必要；從內容上看，第三種所附條件的觀點為該維度的討論提供了指引，具有借鑒意義。

（二）以類型為維度的獨立董事與控制股東主體地位

大部分學者所討論的是以類型為維度的主體地位確立與否的問題，包含可否確立獨立董事或控制股東的義務主體地位。

1.獨立董事的義務主體地位

獨立董事是指不在上市公司擔任除董事外的其他職務，并與其所受聘的上市公司及其主要股東不存在可能妨礙其進行獨立客觀判斷的關系的董事[24]。關于獨立董事的義務主體地位，最初出現的為否定說，從總體上來看，少數學者持否定說。該說認為獨立董事不應成為公司機會規則的義務主體。其原因包含：其一，獨立董事的性質與監事相似，既然監事并非公司機會規則義務主體，那么獨立董事也不應成為公司機會規則的義務主體[25]，不過，此理由隨著本次《公司法》的修改已無法成立；其二，立法時尚未引進獨立董事制度，故立法原意也不包含獨立董事；其三，獨立董事與執行董事存在實質差別，其專司監督且多為兼職人員，故不應與一般董事一樣負有相同的忠實義務[23]。后又出現了現在多數學者持有的肯定說。該種學說認為：獨立董事應當成為公司機會規則的義務主體，但在義務的內容上應當區別于執行董事[26]。有學者提出，獨立董事需考慮為私人謀取還是為其擔任內部管理人員的其他公司謀取，前者違反公司機會規則，后者不違反[4]；還有學者指出，從獨立董事的設置目的來看，獨立董事在監督公司事務時能了解公司業務決策，并且也具有專業能力，存在篡奪公司機會的可能。因此，獨立董事應當確立為公司機會規則的義務主體[5]85-87。

總的來看，雖然前一種觀點為少數學者所持有，也與我國新《公司法》的規定相違背，但其中部分學者的“獨立董事的義務不應與執行董事完全一致”的觀點具有一定的可取性，這也與多數學者達成了共識。后一種觀點總體來講相對合理，將獨立董事確立為公司機會規則的義務主體沒有爭議，但對其義務的內容應當進一步深入地討論，即具體與執行董事存在何種的不同，還缺乏更具有可行性的方案。

2.控制股東的義務主體地位

控制股東是指掌握和實施公司控制權的股東[27]。從已有文獻看，不同于獨立董事所存在的爭議，學界關于控制股東義務主體地位的確立與否，達成了絕大多數的肯定共識。有學者指出，既然控制股東的控制權力和誠信義務是其支配力產生的孿生原因，那么，當主體有介入公司經營的充分可能，借用公司機會謀利時，就應當承擔義務[13]。也有學者通過實證研究的方法，得出了“控制股東應當涵攝在公司機會規則的義務主體之內”[28]的結論；還有學者不僅提出我國公司機會規則不僅應當將義務主體擴張至控制股東，還應當從“防止利用信息優勢洞悉公司機會”這一本質出發，將現有義務主體的封閉性規定改變為開放性規定，以達成完全涵蓋的目的。

總的來看，控制股東應當確立為公司機會規則的義務主體在學界形成了一定范圍的共識。從體系上看，立法上雖未將信義義務概念法定化，但公司法學界與實務部門已日益廣泛地使用該概念，并將忠實義務和勤勉義務視為信義義務組成部分的一對概念[29]。公司機會規則屬于董事、監事、高級管理人員的信義義務內容的具體要求，將控制股東納入公司機會規則的義務主體與我國2023年《公司法》規定不擔任公司董事但實際執行公司事務的控制股東同樣具有信義義務的規定一致，因此，將控制股東確立為公司機會規則的義務主體從一定程度上來看，已經成為立法的“潛在規定”。但是，就控制股東的義務內容是否與董事和高級管理人員相同，學界目前尚未進行廣泛深入的討論，即使認為應當不同，控制股東所負義務的邊界也應當進一步明確。當前我國公司機會規則的法律適用存在種種困境與不確定性，因此，盡管開放式規定在一定程度上具有“前瞻性”的優勢，但仍不宜在將義務主體由封閉式規定改變為開放式規定，以防止增添司法適用的難度。

三、公司機會的認定標準

公司機會的認定標準是公司機會規則適用的基礎，也是司法適用公司機會規則的主要難點。如需認定義務主體是否侵犯公司機會，是否可進行抗辯，首先須認定該商業機會是否可稱之為2023年《公司法》第183條之規定意義上的“商業機會”，且判斷該機會是否屬于該公司。國內對公司機會規則的認定標準的研究已從非體系化研究階段過渡到體系化研究階段。

（一）非體系化研究階段

從研究者所得出的觀點來看，學者們致力于提取英美法中公司機會規則認定標準的本質，并移植于我國的法治實踐。在非體系化研究階段，學者提出了一些具有代表性的觀點。

有學者將公司機會界定為董事或其他經營管理人員在執行職務過程中獲得的，與公司經營活動密切相關的各種機會。該學者借鑒美國認定標準中的經營范圍標準，認為認定公司機會應同時考量三個要素，即是否為董事執行公司職務的過程中獲得的機會，董事是否有義務向公司報告該機會，該商業機會是否與公司的經營活動有著直接關聯[30]172-173。

還有學者認為，在確定公司機會時應考慮三個因素，即機會的來源、商業機會是否與公司的經營活動相關聯以及董事是否有義務向公司通報該商業機會。在選擇認定標準方面，該學者提倡采取一種“區別對待”的實用主義態度。具體來說，對于股份有限公司，建議采用更為嚴格和統一的認定標準；而對于有限責任公司，則可以采用較為寬松的認定標準。該學者還提出，對于專職董事來說，他們不得參與任何可能帶來個人利益的商業機會，并且不允許他們以公司沒有利用該機會的能力或公司已經同意為理由進行抗辯。而對于兼職董事，則應側重采用“職務相關性”標準，而不應僅僅依賴“經營范圍”標準[4]。

還有學者認為，“受信人是否需要向公司披露”不是公司機會的認定標準。對公司機會的判斷應當采用如下三個標準：（1）應考慮該商業機會是否為一項逐漸成熟的生意機會；（2）應考慮該商業機會是否與該公司的經營活動密切相關；（3）所涉訟的商業機會必須是董事利用職務之便獲得的。但針對第三項標準，該學者明確指出，若該機會是第三人明確表示提供給公司，或可推定第三人有將機會提供給公司的意圖，則無論該商業機會是否在與董事執行職務有關的場合獲得都屬于公司機會[31]。

亦有學者對公司機會進行梳理后，發現公司機會具有營造性與依附性兩個基本特性。前者意指公司商業機會源自公司的營造，其蘊含了公司機會權利歸屬的法理；后者是指公司機會必須依附于公司的經營活動，不能獨立存在，其明晰了法律對公司機會保護的邊界。該學者的觀點是，在確定商業機會的歸屬時，應首先考慮商業機會的創造主體。如果行為人具備特定的身份，并且其行為與這一身份有關聯，那么這種行為就應該被視為公司的行為，因此產生的商業機會也應歸公司所有。其次，需要考慮的是商業機會所涉及的對象。該學者認為，如果生成商業機會所需的核心資源屬于公司，那么基于這些核心資源產生的商業機會通常也應該屬于公司。對于依附性，其主張首先審查涉案商業機會的利用是否在公司注冊的經營范圍內；如果利用某個商業機會超出了公司的法定經營范圍，則不應簡單地將其排除在法律保護之外，而應該考慮其他相關因素。此外，該學者還認為，公司財力、公司意愿及交易對方意愿均應當被排除在公司機會的認定標準之外[32]。

（二）體系化研究階段

2020年以后，有研究者開始嘗試體系化地建構自主的公司機會規則的識別標準。對公司機會規則的認定標準進行體系化地建構，能夠有效地提高司法實踐的可操作性與可預測性，具有重要的意義。有學者提出，我國公司機會的識別標準應當以公司機會的發現階段與利用階段為框架支撐具體的規則設置。在公司機會的發現階段，公司機會的識別標準應采用“以經營范圍為標準的推定”的宗旨，其內涵為推定公司經營范圍內的商業機會已被公司發現，公司于其中具備合理的利益，應受法律保護。但該推定可由受信人舉證反駁以阻卻推定規則的適用。在公司機會的利用階段，公司機會的識別標準應以“公司是否實際投入資源”作為判斷標準，即不論是否屬于公司經營范圍內的業務，若公司能夠證明其已投入資源進行利用，該商業機會應歸屬于公司[7]。

在非體系化研究階段，雖然學者們提出了具有建設性的觀點，但是這些觀點的可操作性與可預測性有限，未能為我國的司法實踐提出成熟的認定標準。在體系化研究階段，雖然學者對該類研究尚處于萌芽階段，但進行體系化建構的嘗試為日后的研究奠定了基礎、指明了方向。可以看出，國內對公司機會的研究呈現了從單一、籠統的認定標準，到類別化、多元化的認定標準的發展趨勢。但是，如何將充滿靈活性的公司機會認定適配于具有成文法傳統的我國法律適用，是一個懸而未決的問題。從橫向的法律移植來看，對公司機會的研究應以與我國成文法傳統的法律適用體制相匹配為宗旨，對英美公司機會的認定標準進行靈活借鑒；從縱向的國內研究的繼承和發展來看，在明確公司機會認定標準的理念的基礎上，對公司機會的認定標準進行更多的體系化建構的嘗試，以提高我國司法適用的可操作性與可預測性。

四、受信人的抗辯事由

2023年頒布的新《公司法》已將“向董事會或者股東會報告，并按照公司章程的規定經董事會或者股東會決議通過”及“根據法律、行政法規或者公司章程的規定，公司不能利用該商業機會”采納為受信人的抗辯事由，可見，對于法律上的利用不能、公司同意與否以及公司同意方式的討論已有了立法上的定論。

（一）非體系化研究階段（2020年以前）

在非體系化研究階段，除本次立法已予以確認的事項以外，學界還存在著幾個方面的討論：首先，關于事實上的利用不能。學界對于利用不能的討論不僅限于因公司財力等能力的不足而形成的事實上的利用不能，而且關乎因法律、行政法規所禁止而造成的法律上的利用不能。但因2023年頒布的《公司法》已將法律上的利用不能予以采納，故學界對于利用不能的討論，主要集中于事實上的利用不能，關于其能否成為受信人的有效抗辯事由，學界存在三種觀點。第一種觀點認為法律應當絕對禁止事實上的利用不能作為受信人的有效抗辯事由[33]；第二種觀點認為事實上的利用不能須滿足公司同意等一定的要件才能成為受信人的正當抗辯事由[31]；第三種觀點則采取相對中庸的立場，認為財力不足構成不充分的抗辯事由，可由受信人以此作為防御措施，并承擔舉證責任，且只有在董事的決定符合商業判斷規則時，才可成為正當的抗辯事由[34]440。

其次，關于交易對方的意愿。交易對方的意愿能否成為有效抗辯事由，當前學界存在兩種觀點。一種觀點認為若交易對方事前明確拒絕與公司交易，則受信人可利用該機會，但事后確認不被認可[35]；但另一種完全相反的觀點認為，此舉極易導致受信人與交易對方串通損害公司利益，故認為交易對方的意愿無法成為有效抗辯事由[32]。

再次，關于披露義務。披露義務的研究離不開“安全港規則”的明晰。“安全港規則”是指如果董事將商業機會首先披露給公司，并且公司決定不追求或同意董事利用該機會，則完全可以避免利益沖突的發生，董事利用這樣的機會就不用承擔法律責任。目前學界的討論主要關于披露義務的地位。一種觀點認為，披露義務是“安全港規則第一道閘門”，是“安全港規則”內容的一個部分[5]167-168。第二種觀點認為，披露義務應當作為一種程序性的義務放入公司機會規則的整體中觀察[26]。第三種觀點認為，披露義務在公司機會規則體系中具有獨立地位，不依附于識別標準和抗辯事由[7]。且在此種觀點中，有研究者將披露義務作為受信人抗辯事由的前置要件[13]。關于披露義務的內容，學界已基本形成共識：既包括在時間上，受信人應當在獲得一項公司機會后立即披露給公司；也包括在披露的范圍上，不僅應披露與機會本身有關的事實，也應當披露與董事自身有關的事實[36]。

最后，其他事項。學界有少量學者對受信人的主觀“善意”是否構成有效抗辯事由及公司未決機會能否成為有效抗辯事由進行討論。多數學者主張受信人的善意不能成為有效抗辯事由[4]；但對公司未決機會，仍存在主張可構成與不可構成之爭[30]456。

（二）體系化研究階段（2020年以后）

在2020年以后，一些研究者對董監高的抗辯事由進行了體系化的研究。例如，有學者將公司機會規則的抗辯事由分為當然利用與豁免利用兩個階層。第一階層不屬于公司機會的當然利用，考慮機會是否成熟、機會是否獲得及機會與職務關聯程度三個方面；第二階層屬于公司機會的豁免利用，考慮公司是否缺乏利用資格、具有利用能力、放棄機會、未決機會、向對方拒絕交易及公司批準利用幾個方面[13]。也有學者基于公司機會階段的不同，提出了抗辯事由的體系化建構。在公司機會的發現階段，應將公司放棄、公司同意、公司不能以及事前的交易對方拒絕確立為受信人的有效抗辯事由；在公司機會的利用階段，抗辯事由的確立應限于“公司明確同意”，且須經非利害關系董事或股東決議作出[7]，這與新《公司法》的規定在趨勢上具有一致性。

從上述觀點來看，在非體系化研究階段，學者們對公司機會規則的抗辯事由呈現寬嚴不一的態度，但總體均較為缺乏系統性的體系建構，難以指導司法實踐。因此，在2020年以后，部分研究者嘗試對董監高的抗辯事由進行了體系化的建構。雖然研究者們提出的部分觀點還有待商榷，例如有學者所提出的第一階層的豁免利用在本質上屬于公司機會規則的識別標準，排除掉該階層后僅剩的第二階層難以支撐起“體系”二字。但是這些研究者的研究思路與方向整體符合我國司法實踐的法律適用過程，為我國公司機會規則的研究作出了貢獻。從宏觀層面看，對抗辯事由進行體系化建構，既符合當前的學界研究趨勢，也能夠提高公司機會規則的科學性。從微觀層面看，在立法明確了法律上利用不能的抗辯事由的背景下，對于事實上的利用不能，公司雖可通過嘗試予以實現，但當公司消極予以對待但義務主體又無法利用時，無疑是對該機會的浪費，不利于商業效率的提高。因此，筆者認為將事實上的利用不能作為附條件抗辯事由的基礎上，應明確所附條件的邊界，以符合立法的宗旨。

五、我國公司機會規則研究之展望

以相關資料記載的研究方法出現的時間先后為線索，梳理學界對公司機會規則的研究主要采用了法解釋學方法、歷史研究方法、比較研究方法以及實證研究方法等方法。法解釋學方法作為法學研究的傳統以及重點方法，學者們主要用此方法辨析公司機會規則的法理基礎，明確該規則的義務主體。在法理基礎方面，該方法的運用明確了公司機會規則的來源為受信人的信義義務，并且針對其本質，進行了多種學說的討論，但目前學界尚未形成共識，因此，公司機會規則的本質在日后的研究中有待以公司利益的類型化為基礎進一步的討論。

在義務主體方面，歷史研究方法在公司機會規則的研究中常被學者們與比較研究方法共同使用，用以介紹英美公司機會的認定標準，但筆者認為，對公司機會的認定標準，在借鑒英美法的基礎上，應當主要以我國司法實踐中出現的問題為導向，這也符合當前研究的目的與趨勢。實證研究方法成為近年來法學研究的熱點方法，可以發現立法者因觀察視野的固有局限而忽略的制約法律實現的社會因素，因此，實證研究對法律適用的研究具有重要意義。但是，在公司機會規則的研究中，研究者們運用實證研究方法所從事的研究，每個研究中所搜集的案例不超過80個，且多數研究所搜集的案例在20-30個之間，在公司機會規則移植于我國二十年的時間，此現象當然與公司機會規則在司法適用中難以對公司機會進行準確認定存在一定的關系，但樣本數量過少而得出的結論難免偏差。對于《公司法》修改前的案例，因司法適用中存在與競業禁止規則混用的情況，應當先以法條為檢索式進行檢索，對所有涉及案例進行識別后再確定研究樣本，以減輕因樣本數量過少而帶來的局限性。

公司機會規則的研究對于其司法適用具有重要的法律價值和現實意義。可以預見，雖然國內對公司機會規則的研究和實踐仍處于起步階段，但在本次《公司法》重大修改的背景以及公司機會規則的司法實踐需求之下，學者們必將給予公司機會規則更多的關注和研究，以實現保護公司利益與提高商業效率的有機統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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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許潔】

Retrospect and Prospect of Twenty Years of Corporate Opportunity RulesRetrospect and Prospect of Twenty Years of Corporate Opportunity Rules： The Revision of the Companies Act as a Perspectivee

BIAN RuiJi

（School of Civil， Commercial and Economic Law， Gansu University of Political Science and Law， Lanzhou， Gansu 730000， China）

Abstract： The research on the rule of corporate opportunity is an issue that has received continuous attention in the past 20 years since the rule was introduced into China， and its research involves various aspects such as the legal nature of corporate opportunity， the obligated subjects of the rule， the criteria for determining the cor‐porate opportunity and the fiduciary’s defense， and the relevant research results have directly pushed forward the modification of the rule. In the future research， the legal nature of corporate opportunities should be stud‐ied in a typological manner， and the analysis of corporate opportunities and non-competition rules should be further clarified； in the study of the subject of obligations， the discussion of the liability of outgoing directors should be emphasized； and attempts to construct a system should continue to be made to identify the criteria of corporate opportunities and the defenses of fiduciaries. In addition， in terms of research methodology， empiri‐cal research should further enrich the cases involved and enhance the representativeness of the conclusions.

Keywords： corporate opportunity rule； obligated subjects； standards of recognition； defens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