區塊鏈賦能環境治理的法律障礙與應對

摘 要：區塊鏈技術與環境治理具有許多契合之處，在環境治理領域有廣闊的應用前景，而區塊鏈在該領域中并未得到大規模的拓展應用。技術層面，區塊鏈技術標準和自治行業體系存在空白；法律適用層面，區塊鏈智能合約的公私性質不明，企業商業秘密保護和環境信息公開之間存在矛盾，復雜技術原理與公眾參與之間關系緊張，以及在數據法律領域的具體適用模糊；法律監管方面，區塊鏈內部的責任主體間責任分擔不明確，外部的監管主體不完善。基于此，對于區塊鏈在環境治理領域的監管應秉持包容審慎的理念，并在技術、法律適用和法律監管方面貫徹“法治+技治”的監管路徑。

關鍵詞：區塊鏈；智能合約；環境治理；法律困境

中圖分類號：D922.683

DOI： 10.19504/j.cnki.issn1671-5365.2025.01.11

基金項目：國家社科重大研究專項“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融入生態文明法治建設的基本路徑和法律樣態研究”（19VHJ016）

區塊鏈是一個“去中心化”的信息共享數據庫，構建了“去中心化”信任機制，它也是一個通過加密算法保障的不可篡改和不可偽造的分布式賬本。該技術可以讓眾多缺乏信任基礎的參與主體，在無需中間人的情況下直接交易，利用透明的規則進行協作，區塊鏈技術有潛力重構人類經濟社會活動的基礎架構。[1]

中國政府對于區塊鏈技術作為新一代信息技術革命的底層技術持認可和鼓勵的態度。中央層面，“十四五”規劃綱要將區塊鏈作為新興數字產業之一，工業和信息化部、中央網絡安全和信息化委員會辦公室明確提出到2025年，中國的區塊鏈產業綜合實力達到世界先進水平。[2]地方層面，截至 2022 年 9 月，已有 29 個省市將發展區塊鏈技術寫入“十四五”規劃，出臺涉及區塊鏈產業政策 319 份。[2]區塊鏈已經成為發展數字經濟，實現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的重要支撐。從全球來看，重要經濟體和國際組織都已經開始密切關注區塊鏈對生態環境的積極影響。歐盟環境署提出區塊鏈可能是可持續發展轉型治理的游戲規則改變者[3]。世界經濟論壇 （WEF） 基金會曾發布報告，概述了65個在環境治理中利用區塊鏈解決治理難題的例子①。

隨著區塊鏈技術的發展，從區塊鏈1.0比特幣時代，到區塊鏈2.0智能合約時代，再到已步入的區塊鏈3.0時代，即區塊鏈技術應用于除了金融之外的更多廣闊領域。區塊鏈技術已經在中國環境治理領域顯示出良好的發展潛力和廣闊的前景。例如，山東省濱州市生態環境局鄒平分局，建立了全國首個“環保區塊鏈”，鏈上治理企業達1 000余家，鏈上監控點位可覆蓋6 000余個終端設備。此外，區塊鏈技術在分布式能源管理、碳排放交易以及生物資源存儲和交易等方面也出現了各類應用。例如，在雄安新區利用區塊鏈技術進行項目開發和碳匯量備案，搭建了秀林碳匯和碳普惠交易平臺。[4]由此看出，區塊鏈在環境治理中起到了重要作用，而與之相伴的法律風險還未引起足夠的重視，不利于區塊鏈技術的健康發展。

一、區塊鏈技術賦能環境治理的邏輯起點

（一）環境治理與區塊鏈技術特征的契合性

隨著信息革命的深入和網絡化、數字化、智能化的快速融合發展，數字時代已經到來。人類社會的生活方式、行為模式和思想觀念已經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與之相對應的制度規制也在經歷深度變革，中國法學必然要應對這些挑戰。[5]技術與法律之間的對話不斷加強，環境法學科的方法論也將需要作出調整。從區塊鏈的技術特征來看，其具有去中心化、不可篡改、可溯源的特征。這些特征可以解決環境治理中面臨的多元主體參與協同難、環境信息數據真實性低、環境信息數據共享難等問題。

從實踐應用場景看，環境治理領域與區塊鏈技術之間存在諸多結合點。在污染防治方面，依靠區塊鏈技術的不可篡改性，可以提升環境監測數據的真實性和準確性，解決環境監測數據質量造假、環境監測數據共享難等痼疾，提升環境監測的有效性、公正性和真實性。在自然資源方面，區塊鏈技術的可溯源性，能在自然資源確權上發揮作用。在氣候變化方面，區塊鏈技術在碳排放交易中將發揮金融作用和確保碳排放各類數據真實性的作用。例如，江蘇省農業科學院農業區塊鏈產業研究院研發的可信碳足跡管理系統，基于底層的區塊鏈技術監測農產品生產的全生命周期碳足跡數據，實現產業鏈上下游的數據協同與跨鏈共享，保證碳足跡數據可信。[6]

（二）制度信任與技術信任的交叉

從人類社會發展歷程來看，信任可以分為人際信任和制度信任。現代社會主要建立在制度信任之上。區塊鏈技術被稱為信任的機器。[7]該技術使得原本沒有特殊信任的雙方可以在沒有中央機構的情況下進行協作。中國的區塊鏈技術發展迅速，截至2022年，中國區塊鏈企業數量目前已經居全球第二，與全球第一的美國共同占有區塊鏈企業數量的52%。[2]這種信任有別于現有的人際信任和制度信任，可稱之為一種技術信任，給環境治理打開了新思路，因為區塊鏈技術上的數據是一種“經公證的數據”。[8]目前，環境治理主要依靠的是國家環境治理的各個機構，是一種制度信任架構。該架構以國家機構為圓點而形成信任架構，公眾基于對國家中心機構的信任而開展各類社會經濟活動。[9]然而，這種制度信任并不完美，會產生諸如監管俘獲、制度失靈等問題。法律制度本身所固有的滯后性、模糊性和與當前處于急劇變革中的社會現實之間存在割裂。此外，環境治理的法律制度還具有復雜性。

區塊鏈利用加密技術和分布式共識算法，成功實現了在無需信任單個節點的情況下構建一個去中心化的可信任系統。[10]無論是制度信任還是技術信任，都是人類社會重要的信任機制，二者在傳遞信任價值方面的交叉與重疊之處，注定了區塊鏈技術在環境治理領域是大有前景的。

在以制度信任為主流的中心化信任結構中，以法院為中心的公力救濟是最主要的救濟方式，私力救濟方式限制在正當防衛和緊急避險。而區塊鏈技術中的智能合約，借助計算機預先設定的代碼，在一方有違約情況時，可實現即刻自行救濟措施，一方面減少了公力救濟的遲滯性，另一方面也通過提前設定的規則，減少了對私力救濟的失當擔心。[11]通過這種方式，區塊鏈可依托其自身的技術優勢，彌補了法律信任的部分不足，從而升級制度信任的可靠性。[12]制度信任也將在區塊鏈技術的賦能之下，迎來新的發展契機和自我革命。

（三）環境多元共治與去中心化構造（分布式構造）的相通

區塊鏈技術自身的去中心化與環境治理當前的多元共治理念有契合性。區塊鏈的多節點、多主體參與，與環境治理中政府、企業、公眾、NGO等多元主體的參與具有極強的契合性。區塊鏈技術通過其數據透明、高效協同的機制，可以更好地助推環境治理事務的發展。

我國環境法的發展經歷了從行政主管到多元共治的理念轉變。在專門的環境法律制定之初，人們普遍認為國家應當肩負起環境保護的責任，并為大眾提供高品質的環境公共產品。這導致了一個以行政監管為核心的法律框架的形成，但隨著時間的推移，這一框架逐步擴展到了廣大公眾的參與和多方共同治理的階段。[13]

環境治理經常面臨不同政府部門、不同行政管轄之間的協同問題，其中最典型的難題是流域治理。從部門類別看，跨域的環境管理會牽涉到生態環境、發展改革、自然資源等部門；從政府級別來看，涉及從省到市以及縣鄉等多個級別，還涉及流域所經過的多個行政區劃。[14]以長江流域為例，目前已經有專門的《中華人民共和國長江保護法》，規定了長江流域區域間信息共享機制，但整體上還是比較籠統的規定。這從另一方面也說明了跨域環境治理中多主體協同的難度之高。區塊鏈技術在處理這類復雜問題時具有獨特優勢。區塊鏈數據的上鏈是具有一定靈活性的。基于數據上傳方的不同選擇，可實現一種可控的共享，即數據上傳方可以選擇讓其他節點是否看到具體數據。此種特性，對于多主體、多層級的環境治理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

由于環境治理的復雜性和參與主體的多元化，傳統的以國家為中心的管制模式已經發生變化，正在走向多中心治理體系。在這一體系下，國家、企業、社會組織以及公眾等多元主體都將發揮各自不可替代的作用。區塊鏈這種分布式的去中心化結構，與當前多元治理主體之間具有價值層面和工具層面的雙重契合性。

二、區塊鏈技術在環境治理中應用的現實困境

黨的二十大報告提出，要“建設數字中國”，加快發展數字經濟，促進數字經濟和實體經濟深度融合。區塊鏈技術作為“信任機器”，有助于增進數據共享、提升協同效率、建設可信體系，是支撐數字經濟發展的戰略性技術，對貫徹新發展理念、構建新發展格局、推動高質量發展具有重要作用。然而，區塊鏈技術行業目前的發展并不成熟，相關的法律法規體系并不完善，由此在環境治理中產生了一系列的法律困境。

（一）技術層面

1.區塊鏈技術行業標準不明確

區塊鏈的最大價值在于提供了一種新型信任機制。對于監管者而言，這種機制在當前以制度信任，尤其是法律制度為主的社會中，其可信性是需要驗證的。區塊鏈自身存在的技術漏洞：51%節點的攻擊、密鑰丟失、數據泄漏等問題。當前階段，數字信任需優先解決技術自身信任，為數字信任落地打造基礎設施條件，補齊互聯網信任層缺失，實現信任的可驗證。[2]22標準對于產業而言具有共識、總結和引領等作用。在區塊鏈產業初期需要通過術語、參考架構等標準化明確區塊鏈產業的核心概念和術語，建立產業的共識，降低產業相關方之間的溝通成本。[15]倘若存在統一的技術標準，區塊鏈行業、公眾以及政府監管部門都將有更清晰的判斷標準，才能切實維護利益相關者的權益，促進區塊鏈行業的健康有序發展。[16]

首先，關于區塊鏈技術的準確定義缺失。按照《區塊鏈信息服務管理規定》，區塊鏈信息服務的概念仍然是模糊的、原則性的。區塊鏈技術是一種綜合性的應用技術，融合了密碼學、分布式系統、共識機制等多種技術。而區塊鏈技術到底是運用一種技術即可，還是應當運用多種技術，目前并不清晰。[17]如果區塊鏈技術本身尚不明確，意味著缺乏標準來界定某一項實踐中的技術是否為真正的區塊鏈技術，那么基于此產生的技術信任必然也是存疑的。

其次，在環境治理領域，區塊鏈需要通過標準明確技術要求，為環境治理的數字化發展提供標準化保障。2023年12月1日實施的《區塊鏈和分布式記賬技術參考架構》是我國首個區塊鏈技術的國家標準。然而，該標準也只是為區塊鏈技術提供了一個基礎共識的框架，國家級的環境治理中的標準依然處于空白狀態。標準化工作的欠缺可能導致應用難以互操作和整合，不利于區塊鏈技術的長遠發展。

再次，環保區塊鏈的標準缺乏強制性標準和推薦性標準。區塊鏈技術在環境治理領域的標準制定應當嚴格遵守《中華人民共和國標準化法》，該法對于涉及生態環境安全的技術要求制定強制性國家標準，而環保區塊鏈中的各類數據信息，極大可能涉及生態環境安全，因此應該考慮制定強制性國家標準。至于推薦性行業標準，由于環保區塊鏈的應用還未大規模推廣，目前中央和地方也沒有相關標準。

2.缺乏行業自治與信用評價體系

支持者看好區塊鏈技術，是因為它既可以減少現有法律之下的程序負擔，又可促進快捷可靠的人際合作。[18]在這種情況下，區塊鏈行業自治的重要性日漸凸顯。當前，區塊鏈行業沒有行業自律制度和行業準則，也不存在行業信用評價體系建設。這意味著行業從業人員沒有準入制度和考核培訓制度，影響行業在社會的整體聲譽和評價。據某地官員透露，當地出現40多起非法集資案件都以區塊鏈為“招牌”，其中一起涉案金額甚至高達20多億元。[19]

現有的關于區塊鏈監管的規定為國家互聯網信息辦公室發布的《區塊鏈信息服務管理規定》，但該規定并沒有具體的行業準則規定。關于行業人員標準，僅有人社部、工信部于2021年聯合印發的《區塊鏈應用操作員國家職業技能標準》。可以看出，整個行業的自治程度不高，更缺乏完善的區塊鏈行業信用體系，不利于區塊鏈在環境治理中的高質量發展。

（二）法律適用方面

1.區塊鏈智能合約的公私法律性質不明

區塊鏈智能合約本質上是合約創建者和接收者的自動協議，該協議以代碼的形式存在，具有自我執行特定條款的特點。智能合約的內容難以篡改，運行效率高，減少了第三方的介入，可以確保交易的透明性。一部分學者認為區塊鏈智能合約雖然與傳統合同不同，但仍然具備合同的本質屬性，應該屬于合同。[20]另有學者認為區塊鏈智能合約消解了傳統合同不可或缺的中心化結構，并且意志是通過機器代碼來運行，不屬于法律合同。[21]

在目前的法律體系中，智能合約的發布和其代碼的執行行為都應被視為具有法律效力的合同。中國絕大多數學者都傾向于認可區塊鏈智能合約是一種合同。[22]雖然區塊鏈智能合約與傳統合同在合同成立、合同執行和糾紛解決方面有所不同，但其符合合同法中關系理論、信賴理論和交易理論三個核心范式。[23]因為智能合約的交叉要約體現了當事人之間的互動關系，而通過代碼形式的計算機合意本質還是人類的合意，其執行方式具有自動性從而更加高效。然而，在環境治理中應用的這種智能合約可能是民事合同，也可能是行政合同。這與智能合約在其他領域的應用有很大區別。民事合同的法律關系主要是私法關系，適用民事訴訟解決糾紛。環境行政合同的法律關系夾雜著公法關系和私法關系，有學者認為屬于“混合契約”，應該通過行政附帶民事訴訟解決糾紛。[24]雖然雙方依然在平等協商的基礎上達成合意，但行政機關擁有行政優益權，為了公共利益有權單方變更或解除行政合同。

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第97條規定，有獨立經費的機關和承擔行政職能的法定機構從成立之日起，具有機關法人資格，可以從事為履行職能所需要的民事活動。區塊鏈智能法律合約不僅可能是民事合同等私法性質，也可能涉及行政監管等公法性質。[25]若國家機關在此場景作為民事主體，那么此時各主體間的法律關系應該是一種私法關系，主體之間地位平等；如果國家機關在此時作為公權力機關行使各類管理職責，其他企業等主體只能被動加入該區塊鏈，那么此時各主體間的關系宜定為一種公法關系，主體之間的地位并不平等。具體而言，應該根據合同是民事合同還是行政協議，選擇按照合同法的相關規定還是行政法的相關規定去解決爭議。

此前關于智能合約的法律適用相關研究主要集中在民事責任方面，而從環保區塊鏈來看，智能合約還可能涉及行政責任。有學者已經明確提出，行政區塊鏈會應用在行政機關之間，也會涉及行政相對人，因此該類區塊鏈不適合采用公有鏈也不適合采用私有鏈，而是適合聯盟鏈。[26]合同性質的不同，會導致不同的司法救濟路徑與責任分擔方式，因此，相關聯信息應該得到更充分的披露，才能有利于切實解決后續的法律糾紛。

2.企業商業秘密保護與環境信息公開之間的矛盾

有學者提出第三代環境規制是培育企業自覺提升環境表現的反思性結構。[27]然而，如何化解商業秘密保護和環境數據公開之間的矛盾是企業環境數據公開的一個難題。使用區塊鏈技術后，將對所有上鏈數據進行加密處理，企業可能會以此為由推脫環境信息的公開。

企業使用區塊鏈技術加密相關數據之后，其中一個公開內容的難點便是商業秘密如何界定的問題。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反不正當競爭法》第9條②，商業秘密的具體定義非常模糊，對商業秘密的側重點都在界定何種行為屬于侵犯商業秘密，而對商業秘密的范圍和含義并沒有更精準的定義。一方面，商業秘密的秘密性，使得企業很容易以此為借口拒絕公開；另一方面，申請者難以具備證明該信息是否屬于商業秘密的能力，由此，商業秘密經常成為環境信息公開的“障礙”。[28]

以山東省鄒平市的環保區塊鏈為例，工業企業產污設施及對應治污設施的電量、功率、溫度、震動、頻率、開關時長、開關狀態及電表所在時間和空間位置等基礎信息全部實時上傳到區塊鏈，這些信息對于企業而言，可推測出其生產能力、生產原材料、生產工藝信息，企業可能會以保護商業秘密為由，拒絕將相關的環境信息公開。該環保區塊鏈上的主體除了企業，還涉及政府和司法部門。在此種背景之下，企業可能會以商業秘密為盾牌，逃避將相關的環境信息進行上鏈與共享。

3.復雜技術原理與公眾參與之間的緊張關系

區塊鏈技術是一種復雜的加密技術集合體，其技術原理對于普通公眾而言具有較高的理解難度。該技術雖然在環境治理領域將帶來一系列突破式的發展和應用，但也應注意在其中提供足夠的公眾參與途徑和保障措施。

當前的環保區塊鏈，不論是聯盟鏈還是私有鏈，都應該考慮公眾參與其中獲取環境信息的權利，以及共享與公平的價值如何得以保護。否則隨著技術的發展，普通公眾參與環境治理的門檻不斷提升，會導致新型的數字環境不正義現象的出現，或者數字鴻溝的出現。

1992年《里約宣言》第10條提出了公民有參與環境決策的權利。在隨后1998年的《奧胡斯公約》不僅提到了公眾參與環境決策權，還明確了公眾獲得環境信息權。根據我國《環境保護法》第53條，公民享有獲取環境信息的權利。此處的環境信息，應該囊括各類電子數據、算法模型等信息。由于區塊鏈分為公有鏈、聯盟鏈和私有鏈，不同類型的區塊鏈具有截然不同的技術特征和安全風險，此類基本信息應該對公眾進行披露，以便于公眾更好地參與環境治理，切實保護公眾的環境信息獲取權和監督權。

4.區塊鏈數據在數據法律領域的具體適用模糊

區塊鏈在環境治理中的應用是數字中國建設中的重要組成部分，需要在相關數據、信息領域的法律指引下發展。這些法律在環保區塊鏈治理中該如何適用，以及法律之間該如何銜接，目前都沒有明確的規定。這也導致社會對區塊鏈行業的發展更多的持一種觀望的態度，親自躬身入局的主體還未呈現爆發式的增長。

區塊鏈技術應用之后，將存在海量的各類數據監管問題，因此應關注《區塊鏈信息服務管理規定》的數據相關上位法的法律適用問題，當前階段主要有個人信息保護法》和《數據安全法》等法律法規體系。

區塊鏈技術在環境治理實踐中，除了會涉及企業環境數據部分，還可能涉及個人環境數據和政府環境數據。以區塊鏈行業的首家獨角獸企業趣鏈科技為例，該公司的區塊鏈技術服務就囊括了個人環境數據和政府環境數據。其一，該公司搭建了區域碳普惠平臺，民眾可以將低碳、減排行為轉化為碳積分和碳減排量。其二，該公司還作為浙江省減污降碳平臺的技術擔當，為浙江省11個地級市，89個縣、市（區）生態環境局提供減污降碳管理服務。

個人環境數據是否屬于個人信息，即意味著相關數據是否落入《個人信息保護法》的管轄范圍。關于政府環境數據部分，可能會涉及《數據安全法》第21條，如果關涉國家安全、公共利益的數據，就屬于國家核心數據，應當進行更加嚴格的管理。

（三）法律監管方面

區塊鏈技術應用于環境治理存在法律規范缺位的問題，主要存在內部責任劃分不明和外部監管主體不完善的問題。

1.區塊鏈內部的責任主體之間法律責任分擔不明

智能互聯網時代的技術革命使現有法律制度面臨“破窗性”挑戰和“創造性”破壞。[29]區塊鏈技術應用的場景不斷拓展，但大多數應用還處于起步階段，尤其是在環境治理領域，因此與之相伴的監管問題并未得到更全面深入的研究。區塊鏈自身的運行風險是不可消除的，因此確認其內部責任主體應當是后續監管的基礎。

山東省鄒平市環保區塊鏈主體組成非常多元且復雜，內部的主體包括企業、政府部門、法院和檢察院等多種類型。目前的公開信息并不清楚該區塊鏈是公有鏈，聯盟鏈抑或私有鏈的形式。公有鏈的具體法律主體難以確定，因為公有鏈中使用者可以自由進出，將導致監管難度變大。聯盟鏈和私有鏈在“部分去中心化”的前提下具有更低的成本，并且監管機構也更為明確。然而，當出現第三方區塊鏈基礎平臺和技術服務提供者的侵權行為，或者由于技術使用者不當使用導致的問題時，責任的具體劃分和分擔依然不夠明確。從鄒平市環保區塊鏈的環境監察目的看，其大概率是一種聯盟鏈的形式。在此種情形下，如果出現數據泄漏、數據侵權等問題，各主體間承擔民事責任，應該承擔按份責任、還是連帶責任；行政機關又在何種情形下應該承擔行政責任？

2.區塊鏈外部監管主體不完善

2019年1月10日，中國針對區塊鏈的首個規范性法律文件《區塊鏈信息服務管理規定》正式出臺，明確了區塊鏈技術的監管主體為國家互聯網信息辦公室。然而，在生態環境治理的實踐中，區塊鏈技術的應用已經不僅只涉及技術部門，除了底層技術邏輯之外，業務邏輯漏洞也可能引發法律風險。此時，只依靠單一的國家互聯網信息辦公室進行監管，顯然難以恰當地處理全部問題。

此外，“十四五”規劃綱要將區塊鏈作為新興數字產業之一，在當前中央與地方政府（省級）部門出臺的區塊鏈政策文件中，也未涉及區塊鏈監管的規定。在環保領域，生態環境主管部門是區塊鏈技術監管的引領部門之一，除此之外還涉及與法院、檢察院等司法部門的協同。區塊鏈技術由于其不可篡改的特性，在環境案件的司法存證中能發揮重要的作用。例如：利用區塊鏈技術上傳當地環境基礎數據，如土壤、大氣、水等原始數據，作為環境損害和生態損害類案件的重要對比數據。

三、區塊鏈賦能環境治理的法律規則

（一）監管理念：包容審慎

區塊鏈技術在環境治理領域仍處于起步探索階段，應對其持一種包容審慎的監管理念，現階段對區塊鏈的制度設計在目標上不僅是“管住”區塊鏈的風險，還要“促進”區塊鏈健康發展，從只注重打擊非法行為走向引導區塊鏈合法健康發展。[30]

第一，在促進區塊鏈發展的同時應防范風險。首先，明確政府等監管主體介入的情形，根據不同的行業應用情況以及地域差異，明確政府在區塊鏈監管中的權責，引導區塊鏈技術向善，為建設數字中國實現“雙碳”目標而努力，最終實現國內經濟社會高質量發展和國際競爭力的提升。[31]對區塊鏈中智能合約末端涉及人工檢查合同檢驗成果的造假、舞弊等行為進行嚴厲處罰。其次，要建立合理的區塊鏈企業進入機制，還可以通過政府部門組織加行業自薦的形式，組織各類區塊鏈行業協會對區塊鏈從業人員進行考核和培訓等工作。

第二，明晰區塊鏈相關主體的權責。對于區塊鏈技術涉及的服務者、使用者以及政府部門，權責體系不能過于嚴苛，否則會阻礙技術的發展創新。區塊鏈技術服務者職責是確保技術應用的穩定和安全。區塊鏈的使用者職責是使用行為符合國家的各項法律法規，不會侵犯他人的合法權益。政府的職責是引導企業和行業合法合規發展，建立風險防范制度，履行監管義務。有國外學者提出，可以通過賦予國家超級用戶并給予其額外權力的方法，來使政府的權力與區塊鏈保持一致。[32]

第三，加強區塊鏈人才培養，構建以技術為抓手的分布式監管體系。截至2022年5月，全國已有48所高校（含普通高校與高等職業院校）成功備案區塊鏈工程專業，[2]8但這些人才目前尚未進入產業界。政府和企業聯合培養區塊鏈技術人才，是當下的一條可行之路。

（二）監管路徑：“法治+技治”協同的路徑

數字時代的社會秩序發展趨勢之一，便是法律規范和技術規范從二元走向融合。技術規范轉為法律規范成為未來的趨勢，或者技術規范同時需要由法律強制力保障實施，合力引導科技朝著普惠向善的方向發展。[33]區塊鏈技術的應用，可以將各類數據完整記錄，上鏈主體更加自覺規范自身行為，建立良好形象。區塊鏈技術在環境治理中的發展，也將邁向“法治+技治”融合的方向。區塊鏈技術的長遠發展，離不開法律的保駕護航，要堅持依法治鏈。由于區塊鏈技術具有去中心化、難以篡改和可溯源的基本特性，從這個層面上實現了一種技術自治。在未來，應該探索將法治與技治協同的路徑，從而推動區塊鏈技術在環境治理中的合法健康發展。

第一，在技術層面，加強標準和行業自治體系的建設，推進區塊鏈在環境治理中的事前合規。標準的建立離不開監管部門的推動和本行業的共識，因此應盡快由生態環境主管部門牽頭，協同工信部等技術部門制定區塊鏈在環境治理中的特殊技術標準和行業標準，并注意強制性標準與推薦性標準的劃分。鑒于環境治理中主體的復雜性和公益性，應盡快推動區塊鏈技術在該領域的自治體系建設。從當下的技術發展情況和成本考量，環保區塊鏈采取聯盟鏈的形式最符合當前環境治理的需求。區塊鏈隨著自身技術的不斷發展完善，將在環境治理領域發揮越來越重要的作用。據IDC預測，中國區塊鏈市場規模預計在2024年突破25億美元。區塊鏈技術較為成熟的地區先行摸索制定相關的行業政策和自治標準，然后再由地方到中央、由點到面逐步推廣到全國以及全部環境治理領域。例如，北京市經濟和信息化局已經發布了區塊鏈地方標準，未來可借鑒該方案進一步拓展區塊鏈在環境治理中的其他地方方案和全國政策。

第二，在法律適用方面，應對區塊鏈智能合約的法律性質進行區分，考慮對環境治理中的區塊鏈技術采用許可制，做好數據分級分類工作，同時注意保障公眾參與的合法權利。關于智能合約的法律性質屬于民事合同還是行政協議，需要根據智能合約的實際應用場景進行界定。在環境治理中，如果該區塊鏈上的參與主體都屬于平等關系的主體，比如都為公眾參與，則宜界定為民事合同，按照《民法典》中合同編的規定執行即可。如果區塊鏈上的參與主體存在監管者和被監管者，此時的界定不能簡單依照技術的邏輯進行，需要根據各主體在其中的實際職責和地位，此種情況宜界定為行政協議更貼近法律關系的本質。

在環境治理中應用的區塊鏈，對于其中的關鍵行業或重點行業，備案制并非最佳選擇，在關系國計民生的重要環境治理行業或領域可考慮采用許可制。《區塊鏈信息服務管理規定》對區塊鏈技術的監管是實行備案制。河北省衡水市的生態環境區塊鏈固證平臺，也是全國首個通過中央網信辦備案并用于生態環境管理的市級區塊鏈平臺。此種做法值得商榷，因為相關技術企業可能會獲取巨量的重要環境信息，由此將會產生數據壟斷等問題。整體性的生態環境損害行為，往往是同質性損害的聚集、聚合作用的后果，具有累積性、突發嚴重性、不確定歸責于單一主體責任等行為特征，[34]與區塊鏈的其他應用場景具有明顯的不同，因此應采取特殊的監管方式。

對于區塊鏈上存儲的環境治理相關數據，應做好相關數據的分級分類工作。其中可能涉及的個人環境數據，要注意符合《個人信息保護法》中的知情權、決定權、攜帶權、刪除權等權利；對于其中的部分敏感信息，政府可以進行數據脫敏之后再上傳到區塊鏈。由于區塊鏈技術的不可篡改性，對于涉及個人隱私的數據，也可考慮保護優先而不上傳。對于可能涉及的國家環境數據，要注意符合《數據安全法》中數據安全保護要求和數據開放要求。其一，嚴格落實各類數據處理主體的安全保護義務與責任，細化數據處理活動主體承擔責任的具體情形和責任形式，設定數據處理活動的紅線。其二，由于使用區塊鏈技術進行數據公開具有一定的成本，可以考慮適當收費。歐盟的《公共部門信息再利用指令》就是制定了成本原則，即收費不超過成本。

在環境治理中應用區塊鏈技術要警惕企業以商業秘密為擋箭牌拒絕公開環境信息，在當前的監管體系中，生態環境部、證監會和證券交易所是企業環境信息披露的主要監管部門。[35]生態環境部更加關注重點排污企業的環境信息，而證監會和證券交易所則關注上市公司的環境信息披露。區塊鏈技術在環境治理領域應用后，可考慮由工信部聯合生態環境部、證監會等部門通過規章的形式，進一步劃定其中的商業秘密范圍，為各部門行政執法提供具體的指南，也防止企業借新技術推諉環境信息的公開。另一方面，對于確實屬于企業商業秘密的數據部分，鏈上所有主體應做好保護工作，不得隨意泄漏侵害企業的合法權益。

此外，尤其注意保障公眾參與環境治理的正當權利，防止技術壁壘過高影響公眾的環境知情權與參與權，重視數字程序正當主義。2022年《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加強區塊鏈司法應用的意見》表明了區塊鏈在司法存證方面的作用被高度重視。因此，如果在環境司法中應用區塊鏈技術，司法部門有責任明確通知相關的利害關系人，并可能授予他們抗辯和異議的權利。[36]例如，在生態環境損害賠償金執行方案中，如果采用區塊鏈智能合約，應明確告知被告及案件相關公眾。

第三，在環境監管方面，環境治理的場景通常處于主體多元、涉及公共利益的情形，需要重點關注其中的公法關系，從而明晰法律關系。此等情況下不宜簡單沿用區塊鏈在金融等領域中的私法關系。傳統區塊鏈技術的應用領域大多是平等的民事主體，而環境治理中的區塊鏈技術還會涉及某些監管主體，因此導致法律關系的復雜性。

在民事責任方面，智能合約的糾紛可以參考《民法典》中合同編的相關規定。參與主體的法律關系若只涉及平等主體間的私法關系，可以在技術合作之處通過合同的形式明確約定各方責任。如果由于第三方技術攻擊等問題引起的信息丟失或泄漏問題，應該追究第三方的侵權責任。在行政責任方面，環保區塊鏈中最重要的參與者是環保部門和企業，二者之間很難真正處于平等關系。環保部門若因為自身原因導致發生數據泄漏等問題，對相應的工作人員應該處以行政處罰，如果對企業造成嚴重的權益損害，企業可以通過提起行政復議、進行行政訴訟等方式保護自身權益。在刑事責任方面，第三方侵權主體可能會涉及破壞計算機系統罪，行政人員可能會涉及貪污賄賂罪、瀆職罪等罪名。

區塊鏈作為一種提供底層信任機制的技術與思維模式，其在環境治理中的外部監管主體復雜，僅依靠國家互聯網信息辦公室難以妥善處置所有的監管問題。根據各個機構的職能以及當下中國國情，最實際的做法是依據主要應用場景確定主要的監管主體。具體而言，技術審核主要由互聯網信息辦公室負責，未來可考慮與國家數據局的聯動；業務監管主要由生態環境主管部門負責；司法程序中的監管主要由司法部門負責，其他相關部門起輔助作用即可。各部門之間的具體合作方式，可以考慮通過定期召開聯席會議的方式進行，在實踐中繼續探索經驗。

此外，借助區塊鏈技術的分布式特點，在環境監管中應注意發揮該技術特性，做到多元主體協同共治，共同保證上鏈數據的真實性。對于區塊鏈技術而言，當參與的主體與節點足夠多時，越難以實現51%的節點攻破的可能性，從而更好地保證了數據的真實性和可靠性。因為同時篡改多個節點的數據具有很高的難度。因此，可以考慮從中央到地方，省、縣、鄉多級生態環保監管機構都接入區塊鏈中，企業和公眾也賦予一定的權限接入其中。

結語

區塊鏈技術目前在環境治理領域仍處于起步階段，但其依托自身不可篡改、去中心化等技術特征，將擁有廣闊的發展前景。區塊鏈技術與環境治理有許多相通之處，但當下仍然面臨一系列的制度困境。在區塊鏈技術的關鍵發展節點，法律應該發揮引導作用，讓區塊鏈技術更好地造福人類社會和推動社會發展。在包容審慎的監管理念下，堅持依法治鏈，堅持走“法治+技治”協同的路徑，可以為區塊鏈在環境治理領域的健康發展提供堅實的法律制度保障。

注釋：

①WEF與普華永道（PWC）和斯坦福大學（Stanford University）的斯坦福伍茲環境研究所（Stanford Woods Institute for the Environment）合作。Building Block（chain）s for a Better Planet（https：//www.pwc.com/gx/en/sustainability/assets/blockchainfor-a-better-planet.pdf）。

②商業秘密是指不為公眾所知悉、具有商業價值并經權利人采取相應保密措施的技術信息、經營信息等商業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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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許潔】

Legal Impediments and Regulatory Responses to Blockchain-enabled EnvironLegal Impediments and Regulatory Responses to Blockchain-enabled Environ？？ mental Governancee

REN Wenhong

（Law school， Beihang University， Beijing 100191， China）

Abstract： Blockchain technology has many similarities with environmental governance， and has broad appli‐cation prospects in the field of environmental governance， while blockchain has not been widely applied in this field on a large scale. There are gaps in the technical standards of the blockchain and the autonomous industry system at the technical level； at the level of legal application， the public-private nature of blockchain smart contracts is unclear， there are contradictions between the protection of corporate business secrets and the dis‐closure of environmental information， the tension between complex technical principles and public participa‐tion， and the specific application in the field of data law is vague； in terms of legal supervision， the responsibil‐ity sharing between the responsible subjects within the blockchain is not clear， and the external regulatory sub‐jects are imperfect. Based on this， the supervision of blockchain in the field of environmental governance should uphold the concept of inclusiveness and prudence， and implement the specific regulatory path of rule of“law + technology” in relevant environmental legislation， environmental law enforcement and environmental justice.

Keywords： blockchain； smart contract； environmental governance； legal dilemm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