技術將會帶我們走向何方

摘 要：海德格爾通過對技術本質的追問，重新審視了現代技術的發展。他從存在論的意義上對技術做了闡釋，技術不是人們認識事物、改造事物的工具，也不是控制個體發展的手段，技術作為座架，在敞開的場域內容納萬物，技術允諾人參與事物的解蔽，它使人和事物自由顯現。同時海德格爾還指出技術中的限度和危險，它需要我們以審慎的態度加以對待，稍有不慎就容易卷入虛無主義的漩渦。海德格爾通過對技術的沉思揭示出技術拯救的一面，技術在危險中蘊含著救贖。海德格爾的技術觀對我們轉換當下思維方式、重新思考技術倫理問題以及回歸現實生活世界詩意的棲居具有啟示和借鑒意義。

關鍵詞：海德格爾；技術觀；解蔽；拯救；危險

中圖分類號：B516.54

DOI： 10.19504/j.cnki.issn1671-5365.2025.01.05

AI人工智能和ChatGPT的爆火讓人們以審慎的態度看待科技與人文范式的轉換：如何把握人與技術的關系，如何處理技術中社會發展與個體尊嚴的張力，技術最終將會把我們帶向何處？海德格爾在《技術的追問》中對技術工具論和技術本體論予以了駁斥，他認為原有的技術觀遮蔽了事物的豐富性內涵，技術是使事物顯現，它本身并不干擾事物，人與事物應在技術的自由場域中無蔽表達。對海德格爾的技術觀再次審視，對理解處理個體與事物、個體與自我的關系以及人類生存困境等問題不乏啟示和借鑒意義。

一、對技術認識論和技術本體論的批判

海德格爾認為技術不是認識事物的工具，以促逼的方式表現事物只會遮蔽事物的多樣性。他認為，“通行于世的關于技術的觀念，即認為技術是一種手段和一種人類行為，可以被叫做工具的和人類學的技術規定”[1]4，現代技術是以規定的方式來認識事物，它喪失了技術的本原。真正的技術顯現事物的存在樣態，在這個過程中人與技術是自由關系，技術是“使……顯現”，它以非手段、非功利性的方式使事物顯現。

海德格爾批判了傳統的技術觀，特別是亞里士多德的四因說。亞里士多德的四因說從質料因、形式因、目的因以及效果因對事物加以規定。海德格爾認為，當我們去思考“這是什么——技術”的時候，技術就成為我們認識的對象，以對象化的方式把握技術只會使我們與技術的關系愈加疏遠。四因說顯現事物的方式是認識事物，而非顯現事物。普羅泰戈拉聲稱“人是萬物的尺度”，他提高了人的主體性地位，人是萬物的主宰，海德格爾認為，以人的視角理解世界和社會只會遮蔽事物本來樣貌，“如果我們把自己當作萬物的主人，那么無論我們遇到什么，我們都找不到自主的東西，沒有自主的物體，只有我們自己，只有我們個人的創作，只有我們掌握的結果”[2]144。海德格爾通過對希臘Τ文“技藝”的追本溯源，發現其真實含義“Τεχνη之決定性的東西絕不在于制作和操作，絕不在于工具的使用，而在于上面所述的解蔽。Τεχνη作為這種解蔽，而非作為制作，才是一種產出”[1]11。技術本應是對事物的解蔽，而非是人們的認識事物的工具。

同樣，海德格爾批判了現代技術中的本體論。技術本體論以技術為根基，它相信技術是具有正確性的，它可以促進個體和社會的發展。然而事物通過技術的強制性表達自身，這種把事物視為物料的方式是對事物的摧殘。換而言之，事物是在技術蠻橫強制下的異化，“現代技術不是一種恭敬的呈現，而是一種自以為是的技術。現代技術對自然產生了過度的，傲慢的，不自然的需求”[2]71-72。海德格爾將現代技術對事物的占有和利用稱之為促逼，“計算性思維把自身逼入一種強制性中，要根據它的探究的合邏輯性來掌握一切”[3]360。從利用和計算的維度對事物加以評判，現代科學技術的這種解蔽是把事物當作純粹的可利用對象，是強行改造、利用事物。“人之人性和物之物性，都在自身貫徹的制造范圍內分化為一個在市場上可計算出來的市場價值”[4]264。現代技術把事物進行提取選擇，使事物改變了原有狀態，技術將事物投入市場，只有符合市場需求的才能實現資源的置換。“現代科學家不會讓事物像它自己一樣存在。他逮捕了他們，使他們客觀化”[5]26。存料是事物顯現的一種方式，但這種在技術促逼下的顯現是對事物多樣性和豐富性的遮蔽。譬如說人們關注的風不再是春風和煦或秋風蕭瑟的樣貌，取而代之的是風能帶來的經濟價值和市場價值。技術顯現的功能被逐漸忽視，實用價值和經濟價值成為評判技術好壞的重要參考，甚至是唯一標準。建造橋梁更多考慮推動經濟發展，促進區域經濟一體化，審美要素考慮甚少。技術本體論從發展的宏觀維度對事物的多種樣態遮蔽，甚至強行改變事物的狀態以符合經濟發展的需要。海德格爾表示，“利用機器和機器生產都根本上并不就是技術本身，而只是把技術的本質在技術原料對象中設置起來的過程中適合于技術的一種手段而已”[4]262。現代技術是一種操縱、一種支配和一種主宰。

海德格爾表示，在這種技術觀的加持下，不僅技術與事物的關系變得緊張，就連技術與人的關系也變得愈發微妙：“我們要控制技術。技術愈是有脫離人類的統治的危險，對于技術的控制意愿就愈加迫切”[1]5。人越想控制技術，技術越有掙脫控制的可能，人與技術始終處在張力對抗之中。現代技術本體論不只是對事物的遮蔽，同時也是對人的促逼，“對自然界的迫使越嚴重，人自身遭受的迫使也就嚴重”[6]。大地不再是生命力的象征，而成為單一的生產資料；大地與世界分離，不再是活潑玲瓏的意蘊世界，而成為逐漸荒蕪化的孤立狀態。現代技術在發展的聲勢下裹挾著人和事物成為集結的產物，“事物所享有的各獨特的意義和作用都被否決了”[7]30。這種顯現方式不僅意味著自然沒有成其本然的存在，人也是以被動的狀態參與其中。

與傳統的技術認識論有所不同，現代技術觀以技術為主宰，它掌控著世界和個體，“技術在本體論上是毀滅性的，因為它篡奪了所有其他揭示模式”[8]。技術不再是自由的場域，“在新時代中，技術成為普遍的，對人與自然和世界的關系加以規定的力量”[7]19-20，它對人和事物進行促逼和規訓。如果說技術認識論以對事物的改造利用為主，那么技術本體論則把技術視為改造世界的根本，它既割裂了事物的整全性又忽視了個體的能動性，是對人與事物的雙重傷害。

我們看到，無論是早期技術認識論對技術持有樂觀態度，還是近現代以降的技術本體論認為技術是對人和事物的操控和規訓，兩種不同的技術觀都有著相似的默許原則：人與技術的關系始終是統治與被統治、利用與被利用的二元對立。二者的區別無非是何者為統治者，何者為被統治者。其實，盲目樂觀推崇技術和敵視反對技術都是片面的，海德格爾指出，人與技術的關系并不只有利用與控制，技術存在論更有助于我們理解事物和世界，我們對技術的觀照最終是對自我的覺知，“‘有關技術的問題’最終是一個關于人類尊嚴的問題”[8]。海德格爾通過對技術的思考，他探討的不單是技術和社會、技術和人之間的關系，更是對人類所處境況及其如何生活的沉思。

二、技術的解蔽與拯救

海德格爾認為，技術本體論和技術認識論都是不正確的，技術作為座架（Ge-stell），是在敞開的場域中容納人與萬物，“它‘展現’——如海德格爾所說——現實，是原義上的真理，也就是說，它給予未隱蔽的狀態”[7]16。對于技術而言，它僅僅是提供一個場所，一個自由的場所，以供個體和事物自由無蔽的顯現。人們無需考慮如何利用技術的方式改變現有事物，也無需擔心人們被技術所控制成為“單向度的人”。“通過促逼著的擺置，人們所謂的現實便被解蔽為持存”[1]16。技術是無蔽的敞開，是自由的場域，它允諾了人與事物的存在。

面對技術的遮蔽，海德格爾指出遮蔽蘊含解蔽，危險蘊藏拯救，“恰恰是技術之本質必然于自身中蘊含著救渡的生長”[1]28-29。當我們探求技術本質時，“本質”并不是一般意義上的事物共性的種類特性，“作為解蔽之命運，集置雖然是技術之本質，但絕不是種類和essentia[本質]意義上的本質”[1]30。技術的本質不是對事物類型的定義和規定，而是使事物顯現的場域。正如當我們談及“國體”時，其本身的意思并非類型，而是生活和聚集的具體場所，即現身之所。因此，“座架讓人和存在只在技術的可用性方面相遇”[7]70。這種“可用性”是技術作為座架的無用之用，技術不是占有，也不是侵害，它是無足輕重的，又是不可或缺的。

雖然現代技術以單一的方式呈現了事物，不過它終究允諾了顯現事物的存在樣態。海德格爾認為，在技術場域中事物和人是全然的呈現，技術、人和事物不是角逐的沖突抗衡，而是技術提供場所，人和事物在這其中自由無礙的表達，“任何一種解蔽之命運都是從這種允諾而來，并且作為這種允諾而發生的”[1]32-33。事物的存在是自洽的存在，個體的參與是有責任的主動參與，“我們需要參與。它是必需的，但不是強迫的”[2]170-171。我們參與到對事物的解蔽中不是被迫行動，也不是把自我主觀意志強加于事物，而是作為有自主思考的個體積極參與到對事物的解蔽中，個體在此次的行動中也能獲得解蔽自身的顯現與表達。

技術允諾了個體參與事物的解蔽過程，個體和事物在技術的場域內是無蔽的舒展。正是基于此，技術的解蔽功能才變得可能。“自由的本質最初與意志甚至與人類意愿的因果關系無關”[8]。自由的維度是面向世界、面向宇宙、面向過去和未來的，它以時間和空間的雙重自由完成了對當下的超越。當然了，這種自由超越的根基是立足于當下的，它是此在的無拘彰顯，是對存在的熱切關注。“存在的命運從來都不是盲目地迫使人超越自己的命運。相反，它是一種開放的方式，人們被要求關注于實現正在發生的事情”[5]33-34，自由的場域不是因果關系的疊加累積，而是人和事物共存中的此在，技術對事物的解蔽就是在這種自由的狀態下發生的。海德格爾表示，個體主動參與到事物的解蔽中，人之為人，作為終有一死者在面臨事物解蔽時有責任參與到這場活動中。在技術提供的場域中，人是自由的，事物是自由的，技術也是自由的。自由是事物的自然呈現，是個體的自我敞開，是技術的無蔽顯現。

不過，海德格爾又指出，技術使事物顯現遠沒有想象的那樣簡單，從認識論到存在論的思維轉換過程中稍有不慎就有可能掉入虛無主義的陷阱，“那些誤以為自己擺脫了虛無主義的人們，也許最深刻地推動了虛無主義的展開，這個最可怕的客人的可怕之處在于，它不能說出自己的來源”[4]200。因此，技術需要沉思，需要思考其作為解蔽事物的可能性及其可行性。這種對技術的沉思是對技術的一次探險，它需要我們遨游于技術之中，同時又要逸出技術之外，“真正的沉思把未來的人投入那個‘區間’（Zwischen）中，在其中，人歸屬于存在，卻又在存在者中保持為一個異鄉人”[4]84。海德格爾在這里提出的敞開“區間”就是此在，個體“在此在中有一種求近的本質傾向”[9]131，它是把事物置于遮蔽和解蔽的二律背反中的存在，個體的求近傾向不是討好技術、事物或自我，而且以異鄉人的身份審視第三者，是在保持距離的基礎上接近此在的內在傾向。

把技術視之拯救，這不是對哲學形而上的解答，也不是從認識的角度進行思考，而是從存在論的意義上的探險。技術的解蔽并非簡單的顯現，技術需要沉思，需要再次思考技術的本質和其顯現的方式。當然，所謂的拯救并非個體的主動干預，恰恰相反，是主體的離席，是還事物原初本真的行動，“拯救的真正意思是把某物釋放到它本己的本質之中”[1]158。不過這場拯救之旅是充滿荊棘和坎坷的，是充滿冒險的一次旅程，它很有可能走向虛無的黑洞。海德格爾表示，我們無需對此焦慮，在技術揭示事物本真的風險之旅中蘊含著安全的因子，“這種冒險更甚的大膽冒險沒有制造出任何保護。但是它為我們創造了一種安全。安全的，即securus，sinecura，意思就是：無憂煩的……惟在超出那遠離敞開者的對象化，在‘保護之外’，超出那反純粹牽引的告別，才有一種安全存在”[4]269。人遵循個體意志前行，它無所畏懼又無所煩憂，因為無所戀所以步履從容；因為無所求所以心懷坦然。在這次奧德賽的返鄉之旅中，個體超越自我和世界，克服主客觀對立，表現出重返家鄉的熱切與自由。

在海德格爾看來，沉思意味著對原有道路的反思，它不是事物的沉默，也不是個體的獨語，“沉思乃一種勇氣，它敢于使自己的前提的真理性和自己的目標的領域成為最值得追問的東西”[4]66。海德格爾認為人之所以具有魄力和勇氣是因為人所特有的品質，“那冒險更甚者并非出于私利和為個體本己之故而冒險”[4]268，他賦予了人獨特的品性。人不同于其他生物，個體在存在的基礎上進行大膽冒險，“我們作為有意愿的東西隨冒險而行”[4]269，這冒險是對此在的探尋與求解，是個體意志的呈現與表達，在這場冒險之旅中個體是義無反顧的上下求索，是還事物本來模樣的解蔽之路。個體超越事物的對象化，忘卻算計和利用，真正地把事物看作最初事物，把世界還原為本初世界，把自我視為純真的本我，在擺脫技術的本體論和認識論的困束后實現以技術為自由場域、個體與事物無蔽彰顯的愿景。

海德格爾提出的“詩意的棲居”是個體與世界的融合，是情歸自然的自由顯現。大地是發生的大地，是生機勃勃具有生命力的大地，它不是物理意義上的土地，也不是生產糧食、創造豐收的土壤。海德格爾表示，大地一旦成為技術把握的對象，就喪失了本來面貌，變成“大地的荒蕪化”，就失去了原有的意義，成為沒有寄托、沒有根基的存在。在海德格爾的理想建構中，天地人神是四位一體的，技術的在場是四方的同時到場，這種匯聚是天地人神的四方匯聚，是包納融合的此在。“‘四相一體’不過是一質樸的邀請和守護：它邀請那不斷綻出著又歸隱著自身的‘存在本身’質樸地到來，并在質樸的呼應、發送和歸屬中守護之”[10]。四方匯聚是對過去的追憶，是對未來的希冀，是對當下的此在。從時間上看，此在包含了過去、現在和未來；從空間上看，此在容納了天地人神四位一體；從存在上看，它是此時此刻的當下一瞬，而這一瞬又具有永恒性。

三、技術的限度與危險

值得注意的是，海德格爾并非排斥現代技術，雖然它遮蔽了事物的多樣性，“在現代技術領域，存在揭示自我的同時又因以質料的形式存在而被遮蔽”[2]70。海德格爾并沒有否認現代技術的“正確性”，畢竟它確實促進了經濟的發展。“從根本上說，海德格爾并不反對技術，相反，他把技術放到了他的‘存在’的層次，與‘自由’、‘真（理）’等問題聯系了起來”[11]。因此，現代技術是有價值的，只不過它發揮的作用主要體現在社會發展方面，對個體生存境況的關注較少，它不能引領人們回歸詩意的家園。

海德格爾指出現代技術存在兩面性：“現代技術倒是在它能夠依賴精密自然科學的時候才運行起來的。從歷史上看，這是正確的。而從歷史上考慮，這并不是真實的”[1]21。海德格爾對技術是“正確的”和“真實的”進行區分：“正確的”指的是歷史遵循正規的準則運作，它可以提高人們的生活質量、促進社會的進步；“真實的”指的是歷史以原有的樣態顯現，它不受人類、社會的干擾，它是純粹的真實自由。因此，從促進經濟發展的層面考察現代技術，它無疑是“正確的”，而從存在樣態的視角看現代技術遮蔽了事物的豐富性，它又是非“真實的”。海德格爾對技術的思考主要集中在技術真實上，技術是對個體和事物進行敞開的還原，“在人的本質中威脅著人的，是這樣一種意見：技術的制造使世界井然有序。其實恰恰是這種井然有序把任何一種0rdo[秩序]即任何一種等級都拉平為制造的千篇一律，從而自始就把一個從等級和處于存在而來的可能淵源的領域破壞掉了”[4]266。超過技術限度的表達和呈現會遮蔽事物的豐富性和多元性，現代技術呈現出事物的單一樣式，這不是生活世界的真實，而僅僅是作為社會發展過程中正確性的表征。

另外，技術允諾了個體參與事物的解蔽過程，但這并不意味著解蔽之旅就此暢通無阻。“柏拉圖開啟了人類失去存在的歷程，并驅逐了此在。最終，在技術概念中一切事物都消失了。人變成了沒有地位、被抽象所支配、無處可去的人”[12]379。技術在促進發展的過程中使人喪失了自我，成為無家可歸的流浪者。現代技術的顯現既不是對個體的招致，也不是對事物的呼喚，它是在理性認識的加持下肢解和分離事物，這種破壞導致事物殘損而失去本真。海德格爾一再提醒我們，對現代技術的單一解蔽性要保持清醒，它會導致原本豐盈飽滿的事物變得萎縮干癟。而與技術的遮蔽相比，更危險的是隱藏在其身后的思維模式，海德格爾對技術的思考并非止步于技術對事物的遮蔽與解蔽，他從哲學的維度思考個體在受現代技術影響后的境遇及其世界的樣態，他對技術的追問是重新思考在現代技術語境下人應如何生活、美好的生活是否就等同于幸福的生活等相關哲學問題。從這個角度講，海德格爾的技術觀不僅是對技術現代性的反思，更是沉思哲學的又一表現。“‘技術問題’的重大突破在于它將注意力引向思維模式。不過這帶來了一定的風險性，即可能會使有意義的區別變得混亂”[13]。技術存在論在解蔽事物的同時又打開了新的危機之門：當我們不以認識的方式把握世界，那這是否意味著我們對事物的認識無能？如果不以認識的方式把握世界，我們又何談發展？不加限制的自由究竟是不是自由？無節制的自由是否會把人們引入虛無主義的漩渦？主體的缺席是自由意志的表達還是騷動的混亂……海德格爾看到了思維方式轉換引發的秩序紊亂：技術存在論揭開了事物的多元性，同時又帶來自由喧囂的虛無感。他對技術時刻保持警醒，技術不僅是對事物的遮蔽，同時還有可能誘發新的問題，而后者問題的嚴峻性絲毫不比技術認識論或技術本體論輕微。

對此，海德格爾表示，技術顯現事物的“關鍵并不在于我們完全擺脫對意外事件的焦慮，也不是完全擺脫對自我陷入焦慮后的毀滅性挫折。問題是要生活在均衡中”[8]。“生活在均衡中”揭示了技術作為存在場域的內在價值，它一方面提醒我們不要因單一把握事物而忽視了事物繁復性，另一方面也告訴我們現代技術對事物的遮蔽與解蔽是共生共存的。此外，“生活在均衡中”也暗示，從存在論而非認識論的視角理解事物，更有可能還原事物的本真，這不是意味著前者對后者的替代，“海德格爾再一次明確表示，雖然技術讓他不得已做很多事情，他并沒有宣稱反對現代技術”[14]，而是提醒我們面對技術顯現事物時要反思事物被遮蔽的部分，減少被技術蒙蔽的可能。因此，以技術存在論的方式理解事物并非一帆風順，它的闡釋力是有限的，在揭示事物多元化的過程中遮蔽與解蔽、風險與拯救并行不悖。

四、海德格爾技術存在論對當下啟示

海德格爾的技術存在論對技術本體論和技術認識論予以了批判。技術作為座架提供了人與事物解蔽的場所，它是無蔽的自由展開。同時他對技術的風險以及技術拯救的可能進行思考，海德格爾的技術觀對當下社會現實的啟示主要體現在以下三方面：

（一）技術觀念的轉換

海德格爾對技術的追問并非探究技術何為，“我們追問技術，是為了揭示我們與技術之本質的關系”[1]23，他更多的是對人與技術的關系以及人類處境的思考。現代技術帶來的挑戰比任何時期都更具危險性和誘惑性，在海德格爾看來，主張技術本體論是不可取的，“技術在本體論上是毀滅性的，因為它篡奪了所有其他揭示模式”[8]。技術對個體和事物的控制會造成異化現象，特別是在互聯網時代的當下，微信、釘釘等社交軟件方便了人們交流，但因擔心錯過消息經常性看手機的焦慮感又使我們被其所控制。海德格爾對技術認識論也予以了批判，技術作為認識事物的工具，它會遮蔽事物的多樣性。大數據時代人們借助知乎、嗶哩嗶哩等軟件獲取信息資源變得更為便捷，但依托內容垂直推薦機制的平臺根據搜索內容進行相關推薦又把我們困束在“信息繭房”中。海德格爾認為，技術是使事物顯現，“我們需要將技術理解為當前揭示事物和人的模式”[14]，它在遮蔽顯現事物的同時又召喚事物的出現，當沉思的思想在考慮到技術對事物的強求和限定時，它可以為事物呈現自身新的特性提供場域，“喚醒沉思之思，這對限制和克服現代技術來說是必要的”[7]190。面對現代技術，我們應思考人與技術的本質關系，“唯當我們對人之本質有一個深入的理解，技術作為人的活動才會進入它的本質之中”[15]。在真正的自由狀態下，人之為人，物之為物，一切都是在無蔽的狀態下自由顯現。自由意味著真正的回歸自然，回歸本來的生活，海德格爾的技術觀對于我們轉換傳統技術觀念、更新技術意識具有借鑒作用，以技術為座架，使事物呈現，使個體生活在此在。此外，我們還應注意到，技術存在論并非對技術認識論的替代，因此我們在面對現代技術認識事物時也無需過于謹慎，后者仍有自身的價值，技術存在論只是為我們揭示事物的繁復性提供一種思路，以呈現事物被遮蔽的內容。

（二）對技術倫理的反思

科學家賀建奎的“基因編輯嬰兒案”在社會上引發關于技術倫理的思考，基因技術的進步使人們能在出生前獲得抵御艾滋病的能力，但這其中產生的倫理問題卻引起了強烈爭議。在此案件中，個體喪失自我，成為沒有尊嚴的個體；技術淪為工具，成為改造個體的工具。借助技術改造個體的技術觀不僅是對個體的迫害，而且也是對技術本質的一次拋棄。“現代意義上的‘實驗’乃是精確科學意義上的experientia[實驗]。因為精確，所以才是實驗”[16]195，一定程度上說，“編輯基因兒童案”是現代技術發展的可然性趨勢，但顯然這不是最好的方式。這種技術觀引發的倫理問題是對存在思考的缺席，是技術與個體的位置錯位。海德格爾一再提醒我們享有技術便利之時也應對其抱有警惕，不能因技術的遮蔽性而對此棄之不用，也不能沉溺在技術發展中樂不思蜀。關注現代技術帶來的風險性，畢竟它始終存在，“我們要去守護在其生長中的救渡。這一點包括，我們隨時都要把極端的危險保持在視野中”[1]34。對基因技術的成就洋洋得意，甚至樂觀地認為人類可以掌控自然和社會，這背后折射的是對個體和世界的無視，是人格尊嚴的缺位。這種無知的盲目自大最終會導致人與大地的嚴重割裂，會使人類喪失詩意的家園，無家可歸。

（三）回歸生活世界的詩意棲居

現代技術方便了人們獲取知識，足不出戶就可知曉天下事不再是一句空談。不過借助朋友圈或微博了解和呈現的世界已然和現實世界產生了脫節：人們發朋友圈的目的不再是分享生活，而是為了獲得他人的點贊和關注；美顏相機通過AI智能優化形成美人美景，這導致美的雷同；“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閑適自得被車水馬龍的快節奏所替代……快節奏似乎成為當今人們生活的常態，比之于《追憶似水年華》的晦澀難懂，抖音、快手的“奶頭樂”更令人著迷，人們沉醉在美顏濾鏡、短平快的短視頻交織的虛幻假象中，忘卻了對現實世界的關注。海德格爾的技術存在論將技術視為座架，它是提供個體與事物共存的場域，它既不改變事物也不對個體加以干擾，技術中有自我拯救的成分，“技術作為座架，它本身就蘊含著危險與拯救的雙重力量……技術會從內部克服，以便以其原有的方式恢復和實現”[5]35。技術允諾了人和事物在自由的場域內進行解蔽，“對于海德格爾來說，只有釋放才能讓人類居住在世界之內，而不是作為它的主人，而是存在于與存在的開放關系中的存在”[8]。技術使事物在自由的場域內發生、敞開、顯現。正如海德格爾之前所述，正確的技術并不等同于真實的技術，“我們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并不是效率的提高。我們現實感（sense of real‐ity）——即對計算思維的克服——的這種轉變才是海德格爾所追求的”[17]29，我們應追求真實的生活而非正確的生活。無論是AlphaGo戰勝圍棋選手李世石還是“基因編輯嬰兒案”，無論是手機焦慮還是美顏濾鏡、短視頻的淺認知，都是從技術本體論抑或技術認識論的校對來把握人與技術的關系。然而，人之為人并不止步于對物質層面的滿足，個體需要情感的慰藉和有尊嚴的自我認同，需要自我獨特的表達和活潑玲瓏的此在。因此，抵抗虛無還需重返生活世界，還需還個體以特性。在現實的生活世界里，美不僅是美美與共，更是美各其美的差異性；閱讀不僅是碎片化的信息疊加，更是對生活意義的哲學沉思；發展不僅是經濟社會的進步，更是個體精神世界的提升。當技術不再作為主宰，當主客觀的認識不再成為唯一，當我們與技術達成共識、實現和解，事物與個體在技術提供的自由場地中無蔽顯現，或許詩意的棲居才會變得可能。

結語

海德格爾通過對技術本質的追尋，探討了技術與人、技術與世界的關系，他從存在論的角度思考技術，把技術視為主宰的本體論和把技術看作工具的認識論都是對技術的片面理解，這會造成個體和事物的異化，會掩蓋個體和事物的豐富性和多義性。海德格爾認為，技術作為座架，它是使事物顯現，它提供自由的場域以供人和事物無蔽的呈現。同時，他還指出技術在使事物顯現中的限度和風險，它容易導致人們走向虛無主義的深淵。不過海德格爾表示在這風險中又蘊含著拯救的因子，在天地人神四方合一的場域中，人依舊可以獲得“詩意的棲居”，這些得以實現是依賴于個體的自我擔當、事物的無蔽顯現以及技術的自由拯救。海德格爾的技術觀對于我們轉換技術思維方式、反思技術倫理問題以及回歸生活世界詩意棲居等方面有著重要啟示，特別是在技術深刻影響生活的當下，重新審視海德格爾的技術觀為我們回歸存在家園提供一種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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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王露】

Where Will Technology Take Uss： Reflections on Heideggerr’s Ontology of Techh？？ nologyy

ZHONG Wuyue

（School of Humanities， Zheiiang University of Finance and Economics， Hangzhou， Zhejiang 310018， China）

Abstract： Heidegger re-examined the development of modern technology by asking about the nature of tech‐nology. He explained technology in the sense of ontology. Technology is not a tool for people to understand or transform things， nor is it a means to control the development of individuals. Technology serves as a framework to accommodate all things in an open field. Technology allows people to participate in the unmasking of things. It makes people and things appear freely. At the same time， Heidegger also pointed out the limitations and dan‐gers in technology， which needs to be treated with caution， and it is easy to be involved in the whirlpool of ni‐hilism if people are not careful. Through his meditation on technology， Heidegger reveals the saving side of technology. Technology contains redemption in danger. Heidegger’s view of technology has enlightenment and reference significance for people to change the current way of thinking， rethink the ethical issues of technology and return to the poetic dwelling in the real life world.

Keywords： Heidegger； conception of technology； unmask； rescue； dang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