叢小樺小輯
叢小樺,1960年出生于山東省海陽縣,自20世紀80年代開始發表作品,詩作入選數十種選本。出版詩集《夜郎村》《藍火焰的夏天》《分行的現實》等,另有散文、隨筆集《散漫的河流》《言說的石頭》《行走的村落》等出版。多年來,熱衷于在旅行中寫作與攝影,2006年由山東畫報出版社出版《中國民間絕景》(北方卷)。現居北京。
叢小樺之于詩壇,在,好像又不在;有,好像又沒有;近,好像又很遠。從20世紀80年代至今,40多年來,他的寫作,仿佛成了一個另類的標本:他在行走中寫作,他在探險中寫作,他在攝影中寫作,他在看見中寫作,也在愛和酒精中寫作。但,他后來最喜歡的寫作狀態卻是——在邊緣寫作。
有時幾年甚至十幾年也不見他的消息,似乎就要被朋友們遺忘的時候,他卻突然間站在了你的面前,讓你大吃一驚。2005年河南文藝出版社一下為叢小樺出了四本書,一本詩集《分行的現實》,三本散文、隨筆集。如此隆重地推出一個“新人”,這在河南文藝出版社的歷史上是沒有過的。
叢小樺熱愛旅行,并一度熱衷于黃河流域的民俗、民藝調查,在旅行中寫作與攝影。他曾行走于天山南北,多次穿越塔克拉瑪干沙漠,出入云貴高原,足跡遍布大河上下、長城內外:1987年至1988年停薪留職,獨自沿萬里長城采風;1996、1997和2007年曾三度穿行于西藏;1999年和2002年兩赴黃河源頭。自印有關黃河流域的攝影詩文集《黃河上游的雪山草原》《黃河中游的黃土高原》《黃河下游的沖積平原》等。2006年由山東畫報出版社出版《中國民間絕景》(北方卷)。而最近的十多年以來,他卻逐漸淡出江湖,深居簡出,在詩壇幾乎默無聲息。
這或許與他“邊緣化寫作”的觀念不無關系。
2000年,叢小樺曾有短文論及邊緣化寫作。這與作者或作品的“過氣兒”及被動失寵是完全不一樣的。作為一種特殊的文學現象,他心目中的“邊緣化寫作”,是寫作者自己主動地退出和心甘情愿地將自己邊緣化,其核心是保持自己寫作的獨立性、純粹性和私人性,也就是非主流性。主動遠離中心、主場、主流,讓自己靜下來、淡下來,享受寂寞孤獨。當然,這也是一種對個人社會屬性所做的減法或清零,對一個曾經喧囂的靈魂來說,必然是不小的挑戰與考驗。
叢小樺是少數能知行合一的詩人,如詩意的先鋒與生活的先鋒的合一,詩歌觀念與詩歌創作的合一,出世與入世的合一,激烈與平淡的合一,具象與抽象的合一,感性與理性的合一,高孤精神與平民情懷的合一。當然,這些“合一”有時又是矛盾的、相悖的、撕裂的。多重二元心理構成,形成了叢小樺不平凡的寫作現象。思考和生活方式的與眾不同,潛移默化中,讓他的詩歌寫作狀態和寫作方向與眾不同。
從長期來看,叢小樺的詩歌寫作無疑是多樣化的,但這并沒有淹沒或沖淡他在某個時期對某種寫作手法的專注。比如在不斷的出走和行程中逐漸形成的“看見寫作”,就是他在相當一個時期堅持的寫作風格。這一類的寫作實踐不僅把后現代、零抒情、冷抒情,還有拒絕抒情、拒絕比喻、讓語言自己說話等等,這些被許多先鋒詩人奉為寫作綱領的洋觀念具體化和中國化了,而且從文學的角度來看,“看見寫作”還是對自然主義寫作、現實主義寫作、批判現實主義寫作、存在主義寫作、現象主義寫作、超現實主義寫作、紀實寫作等的融合與發展。
拋開各種主義和寫作方法,叢小樺迄今為止的寫作大致可以概括為“行走寫作”和“邊緣化寫作”兩大行為狀態。所謂行走寫作也就是前面所說的“看見寫作”,或如他自己所說的“看見什么就是什么”的現場式記錄;而“邊緣化寫作”則是他沉潛以后的多種寫作方法的嘗試與綜合,其表現形式相對復雜和多變,但其寫作狀態卻是自我放逐式的、遠離中心和主流的邊緣化選擇。
蒼鷹飛在天上
老羊倌蹲在山上
我走在川里
羊群
撒在土坡上
有號子從川口傳來
大家都自然而然朝那個聲音張望
炊煙從黃土地升起
我們的女人坐在炕上
" " " ——《風景》
這是他早在20世紀80年代沿長城采風,途經黃土高原時的即興之作,已經隱約顯現出了所謂“看見寫作”的某種特征:8個鏡頭,8個特寫,8個細節,呈現出了一首耐人尋味的《風景》。這風景,不只是寫出來的,也是看見的,是記下來的,也像照相機拍攝下來的。自自然然,原汁原味,是風景里的畫,也是風景里的詩。“羊群/撒在土坡上”,獨此分成兩行,不僅放慢了鏡頭和節奏,而且突出了羊群,也突出了“撒”,但這“撒”,不是人“撒”的,而是羊群自己“撒”,其實最終是草“撒”的。這么細品下來,越品越有味道了。
叢小樺在20世紀90年代末所寫的有關黃河中游的詩,則以紀實和記錄的手法,突出親歷感和現場感,可以視作他對其早期“看見寫作”的延續和發展。其實,他所實踐的“看見寫作”與他喜歡上攝影有著重要的瓜葛。攝影的起因、過程和目的都是“看見”。叢小樺在自印的《平民詩歌與攝影——黃河中游的黃土高原》一書的后記中寫道:“這個集子在很大程度上,是為了獻給我的母親而寫作和拍攝的,所以我首先得讓她老人家能夠看得懂。有關鄉村的紀錄性圖片當然不成問題,詩歌部分我則力求直接、簡單和樸素。”
馬家嶺只有四戶人家
常年住著八口人
劉小鳳家的五口人
占了村子的大半數
現在劉小鳳到西安當保姆去了
家里就剩下了四口人
全村就剩下了七口人
" " " ——《馬家嶺》
這首詩所表現的不僅僅是看見,其中的某些段落簡直就是調查統計報告。城鄉二元分裂到了何種程度,幾個數字就說清楚了,何等觸目驚心。他這個時期的寫作,給我們留下深刻印象和受到好評的還有《窮人》《穿壽衣的老人》《一日兩餐》等。
叢小樺所追求的現場,把真、實、本、原具體化了。真,不僅能“存”了,能“在”了,而且能生了,能長了。既是現場,就要求詩人必須到場,要到場就需要行走,有時甚至是探險。不然,曾經的叢小樺為什么總是不停地“出走”。
2004年6月,叢小樺在《選擇一種生活方式——關于我的攝影與寫作》一文中說:“近年來,我寫作最多的就是行走手記,它符合我的生活習慣,很容易地就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但有時一懶,什么也就不去管它了。我是個記憶力很差的人,不寫下來的東西,即使是親身的經歷,一過去之后也就交給逝去的時間了,很難從記憶中追回來。所以,我想到了一種簡便的方式:用詩來記事,簡單明了,省時省力,覺得有了感受,或什么值得一記的事兒,簡要地用分行的文字記下來,既可以當日記看,又可以作為詩來讀。當然它還是應該言之有物的。我把它叫作‘記錄詩歌’,也就是‘記事詩歌’或者‘記錄性詩歌’。這種詩不同于搞浪漫的青春詩,也不同于玩辭藻的語言詩,它的親歷性、現場性、客觀性和記錄性是不可少的,你甚至可以從社會學的角度考察它的實證性。它所涉及的就是真實時空下的真人真事,是詩的現場,也是生活的現場。”
受行走和攝影的影響而開始的“看見什么就是什么”的寫作,也可能會由于過度注重視覺的呈現而使詩意受到削弱或傷害。其難度也并非他所說的“簡要地用分行的文字記下來”那么簡單,而是需要注重在平淡中發掘詩意并樸實地加以呈現,這需要具備化繁就簡、深入淺出的功夫。
除了看似表面化的“看見寫作”,叢小樺還寫了不少簡短的詩,包括不分行的隨筆。這些詩的寫作內容雖然看上去并不是直接寫行走所見,手法也不是純客觀的記錄,但字里行間仍能讓我們感到一股行色匆匆之風。
請看這首《大風》:
大風刮得樹葉亂叫
大風刮得石頭喊冷
大風把夜里的窮人刮成光腚
大風刮來孩子
在大風刮來的春天里
老虎和黑熊談論愛情
石頭房子被誰住著
什么東西正在走出山洞
大風在什么年月的什么時刻
被喊了一聲:停
“大風把夜里的窮人刮成光腚”,這情景能看見,但不是眼睛直接看見的,而是詩人通過第三只眼睛看見的。這里的客觀是主觀形成的,主觀的客觀化,當然是客觀,更是感性、理性與情感融合的產物。這樣產生的詩意,往往更深刻,同時也更尖銳。這也是介入式寫作、物物寫作,當然也是批判現實主義。
鳥在天上飛
鳥在海邊飛
鳥在山林之外飛
為打一只鳥
我買下一座山林
——《愛情故事》
這首《愛情故事》只有五行,且沒有一個字是直接表達愛情的,一擲千金的豪氣背后,是詩人愛鳥及山的行為。如果不是為了愛,又能是什么呢?奇妙的愛屋及烏的新版本。題目中的“故事”,又給我們拓展了想象的空間。
一壺水被燒開
一壺水如何被燒開
一壺水被什么燒開
一壺水開了如何是開
一壺水為什么被燒開如何是燒
一壺水被反復燒開如何反復
一壺水冷冷熱熱
一壺水越來越少
一壺被反復燒開的水被燒干燒空
一壺水被燒到最后就沒了
一壺水到最后已經不是一壺水而是一個空壺
——《一壺水被反復燒開》
這首《一壺水被反復燒開》仿佛在玩繞口令,但是有趣,非常有味,尤其是有禪味。“一壺水冷冷熱熱”,水成了氣,成了無,成了空。氣上升,進入空中,成為空的一部分。空原來是這樣來的。但“空壺”,是空,也是有,像極了有即無無即有。
我曾用四個字來概括叢小樺的短詩:簡,淡,極,了。
簡:形式短小,一首十行左右;內容直接單純,不繞彎子不賣關子,不云遮霧罩,不裝神弄鬼。
淡:多用白描語言,看見即說,有感即說,說了即了。看似隨心無意,細讀卻是思想、思考的大成。仿佛佛了,仿佛禪了。
極:表現情緒意識、思想精神的極有極無,極混極茫,好像什么都有,又好像什么都無。讓人百思難解,又欲罷不能。
了:不妨以不了了之,正如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當然,其詩中也有迷霧和難解的成分,就像他自己所說的黑暗——
除了我,
除了我周圍已知的部分,
其余全是黑暗。
連我自身也有黑暗。
連我周圍已知的部分也有黑暗。
那是另一種黑暗,
是已知的被看見了的黑暗。
遠處強大的黑暗不是我能理解的。
已知的身邊的黑暗也不是我能解決的。
就連我自身的黑暗部分我也常常無能為力。
我在黑暗中一點一點掘進:
直到被黑暗吞沒,
直到化為新的黑暗,
世界的黑暗更加黑暗了。
——《黑暗》
這首《黑暗》真把黑暗寫黑了。“那是另一種黑暗,/是已知的被看見了的黑暗。”能看見黑暗,說明了人的洞明。但我陷入了黑暗或者黑暗包圍了我,其中又包含了超驗,我從我出發,又回到我。“世界的黑暗更加黑暗了”,瞬間的直覺又被感覺淹沒了。詩人所說的黑暗似乎并無具體所指,但卻留下了思考,進入哲學,或者佛禪?!
我們每天差不多都生活在平平常常之中。在平平常常中寫詩,如何寫得不平凡,對每個詩人都是考驗。讀叢小樺的詩,我想到了日常的日常,感覺的感覺。其實,這也就是詩人叢小樺對日常與感覺的印象。終于,他發現了,內心的風景不亞于神秘的大自然,甚至要超過大自然。
隨著時間的推移、年齡的增加,行走寫作、看見寫作會越來越力不從心。或許這也正是轉機——向內轉的機會來了,這就是探索心靈、發掘思想,讓自己內在的光芒照射出來。當然,就目前來看,他后期的所謂邊緣化寫作尚處于遮蔽之中,我們暫時還無法深入和探及,他的新作對我們來說幾乎是一種缺失。也就是說,我們現在所讀到的大都是他的“過去式”。但是通過一些零星的信息,我們可以隱約感覺到他的某種變化。據我所知,在他幾乎消失于詩壇的這十多年里,他并沒有停止過寫作,相反,其寫作量并不亞于以往,只是沒有公開發表作品而已。這說明他并沒有離開詩歌,而是在自我流放,踐行自己的寫作理想——自己把自己邊緣化了。是的,他正默默地獨自行走在詩壇的邊緣。
或許,對于那些處于“邊緣化寫作”的人,我們往往是難以了解的。由于他們的邊緣化選擇,猶如隱居一般,其寫作狀態很難被外界所知,只有他身邊極少的人才能有所了解。應該說叢小樺當年的行走和寫作是引人矚目的,可以說那時他正處在追逐主流的狂熱之中,大約從2006年之后,他才逐漸趨向理性并慢慢冷靜了下來。他開始走向成熟和深沉。我猜,他的這種選擇和走向,除了一些難以說明的原因之外,個人的懶惰和對現代社會功利性社交的厭倦及恐懼,也是不可排除的另一種因素。
躺在床上,在一種似睡非睡狀態下,往往會進入一種虛幻之境,思維也帶有夢幻般的跳躍。這時閃現的詩意和詩句往往不是能夠從現實生活中誕生的,它呈一種“無根”的狀態,所以是抽象的。這是一種智慧的產物,完全擺脫了對現實的描摹。它并不是無根的,它的根是人的精神。它的誕生靠瞬間的感悟和感悟之后的延伸。這是一種無道之道,無理之理。
前不久,看到叢小樺這一段隨筆,我隱約感到了他的某種變化,或者他的另一個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