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女性天皇的歷史傳統、現實障礙與未來展望

摘 要：日本女性天皇的問題既有深厚的歷史背景，又面臨現實的法律和社會障礙。古代日本歷史上共有8位女性天皇在特殊歷史條件下繼位，但隨著明治時期《皇室典范》的頒布及戰后修訂，女性繼承皇位被法律明確排除。實現女性繼位的關鍵在于修改《皇室典范》，然而，自小泉內閣以來，盡管關于女性繼位的討論多次出現，但在政治穩定的考量以及傳統保守主義的影響下，改革始終停滯不前。此外，民眾對女性天皇的支持率始終保持高位，國際社會特別是聯合國對性別平等的持續推動，也進一步凸顯了這一議題的重要性。女性天皇的問題不僅關乎法律改革，還反映了日本社會在性別平等與傳統文化傳承之間的深刻矛盾與挑戰。

關鍵詞：女性天皇；《皇室典范》；皇位繼承；性別平等

中圖分類號：D521;C93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2458（2025）01-0061-10

DOI：10.14156/j.cnki.rbwtyj.2025.01.005

2024年10月29日，聯合國消除對婦女歧視委員會在瑞士日內瓦召開會議，建議日本修訂《皇室典范》，以確?；饰焕^承中的性別平等。這一建議再次將女性天皇問題推上社會輿論的前沿，反映了日本民眾對性別平等和皇位繼承制度改革的強烈呼聲。敬宮愛子公主作為德仁天皇的獨生女，自幼在公眾視線中成長，憑借溫文爾雅、富有責任感的形象深受國民喜愛。然而，現行的《皇室典范》規定皇位繼承僅限男性，這一制度不僅與現代社會提倡的性別平等背道而馳，也與大多數國民對未來皇室的期望存在明顯差距。

盡管部分反對聲音認為“愛子成為天皇”只是“群眾情緒化的反應”，然而各項輿論調查顯示，支持女性天皇的比例穩定在70%～90%［1］。這一現象表明，民眾對于女性繼位的認同是持續且真實的，也反映了社會對皇位繼承制度現代化的強烈需求。

學界關于皇位繼承的研究主要集中在明仁天皇退位的法律背景與象征意義，《關于天皇退位等皇室典范特例法》的制定與其對天皇制度的影響，皇位繼承制度的演變以及古代女帝的歷史和其在繼承制度中的地位等方面（李卓.天皇退位的歷史與現實［J］.日本學刊， 2019（2）：1-26；徐萬勝，張雨欣.多元認知視域下的日本皇位繼承問題研究［J］.東北亞學刊， 2022（1）：54-66；王海燕.日本女性皇位繼嗣問題初探［J］.世界歷史， 2006（3）：93-100；吉川敏子，史冰容.日本女帝研究［J］.日本文論， 2021（1）：26-35；龔娜.日本皇位繼承制度的傳統與突破［J］.東北亞學刊， 2019（2）：25-36；等。）。關于女性天皇，尤其是愛子公主的繼承問題，以及近年來日本社會涌現的“愛子天皇待望論”，學界尚缺乏深入探討。因此，本文圍繞日本女性天皇問題展開研究，從歷史傳統、現實障礙和未來展望角度入手，分析古代女帝、明治時期及戰后《皇室典范》的演變，結合政府的保守態度與法律障礙，探討實現女性天皇的政治難題，并進一步考察民眾輿論與國際壓力對女性天皇可能性的影響。

一、女性天皇問題的由來

在日本的歷史長河中，女性天皇并不罕見。從推古天皇（推古天皇，592—628年在位，是日本歷史上的第33代天皇，也是日本歷史上已知的第一位女性天皇。）到后櫻町天皇（后櫻町天皇，1762—1770年在位，日本歷史上的第117代天皇，是第八位也是到現在為止最后一位女性天皇。），日本歷史上共有10代8位女性天皇在特定時期執政。這些女性天皇大多以“男系女子”的身份即位，雖為女性，但因出身于皇室男系血統，被視為合法的皇位繼承人。盡管她們的統治通常被視為臨時或過渡性安排，卻充分體現了皇權的連續性與穩定性。

古代日本女帝的出現通常與政治和家族繼承的現實需求密切相關，尤其是在缺乏合適的男性繼承者或存在復雜的政治權力斗爭的時期。例如，推古天皇因當時缺乏合適的男性皇嗣而即位，持統天皇（持統天皇，686—697年在位，是日本歷史上的第41代天皇，也是第三位女性天皇。）的即位則與她強烈的政治意愿有關，她為扶植自己的孫子——后來的文武天皇而繼位。此外，女帝在政治和文化上的特殊地位也體現在《古事記》和《日本書紀》等史書的編纂策略中，這些史書通常以女帝作為歷史轉折點的象征性人物進行結尾，彰顯她們的重要性和影響力［2］。盡管古代女帝的統治主要被視為權宜之計，她們的即位也體現了日本皇權制度的靈活性，然而，這種靈活性并未延續至近代。在古代，日本皇室并未對女性即位設定嚴格法律限制，而是依據實際需求做出政治性安排，這也為后來的皇位繼承討論提供了歷史依據。

19世紀的明治維新是日本邁向現代化的關鍵時期，也是皇室制度轉型的重要節點。1889年頒布的《皇室典范》首次以法律形式明確規定皇位繼承僅限“男系男子”，徹底排除了女性繼位的可能性?！痘适业浞丁返钠鸩葸^程可以分為三個階段：

第一階段：元老院草案的制定（1876—1880）。1876年，柳原前光等四位議員組成的“國憲”調查委員會開始著手起草憲法草案，特定議題包括女性能否繼承皇位。在這些草案中，特別是第一次草案的第2條和第三次草案的第3條曾提到女性繼承皇位的可能性。然而，關于是否承認女性繼承皇位的問題，批評者認為：“如果允許女性繼承皇位，皇女如果嫁給別人并有子孫，那么他們的姓氏就會改變……改變姓氏的子孫繼承帝位，不能被視為萬世一系的皇統。”［3］因此，最終這些草案因巖倉具視、伊藤博文等人的反對而未被采納。

第二階段：“皇室制規”和“謹具意見”的提出（1881—1886）。在此階段，巖倉具視和井上毅主張皇位繼承法應與憲法分開編纂。井上毅在1882年提出的憲法私案第22條規定，皇位繼承應通過“皇室的特別典章”來設定，而不必載入憲法。1884年，宮內省設立了制度調查局，并制定了“皇室制規”，這被視為舊《皇室典范》制定的“具體第一步和最初的草案”［4］481。根據“皇室制規”，女性天皇的配偶應當是“皇統近親”，并且允許承認“女帝”和“女帝系”。當時，關于女帝問題的討論主要集中在自由民權社團“嚶鳴社”內。自由民權運動的積極參與者島田三郎主張，立女帝會破壞古來的傳統。他認為，“有些人只是知道我國歷史上曾有女帝即位的先例，卻沒有意識到那個時代的背景與今天大不相同”。他進一步指出，立女帝不僅會損害天皇的尊嚴，還可能導致皇婿對政務的干預，從而危害國家的安定與福祉。與此相對，另一位自由民權社團成員肥冢龍則持不同意見，他認為，“血統混亂的問題根本不會發生”，并提出，即使為女帝選擇皇婿，也不會影響皇位的穩定。從1882年3月14日持續到4月4日，這場討論的內容分9期刊登在東京橫濱的《每日新聞》上［5］。針對這些問題，井上毅在1886年向伊藤博文提出了“謹具意見”，其中明確表達了對女性繼承的反對，并提到：“這個問題常常被與歐洲各國的女系繼承作對比，但這種對比忽視了兩國的實際情況”［4］499。

第三階段：《皇室典范》的起草與最終制定（1887—1889）。1887年，柳原前光草擬了《皇室法典初稿》，并與井上毅共同修訂，最終于1887年2月26日提交《皇室典范草案》，該草案依然未承認女帝。3月14日，柳原前光向伊藤博文提交了《皇室典范再稿》。伊藤在3月20日的高輪會議上對這一草案進行了逐條審議。會議決定，皇位繼承原則為“繼承祖宗的皇統，由男系男子繼承”。會議結束后，伊藤指示繼續開展相關調查工作，并要求進一步完善草案。1888年3月，伊藤和井上完成了最終的《皇室典范草案》，并提交給樞密院審議。其中，草案第1條為“大日本國皇位繼承由祖宗的皇統傳承，且僅限男系男子繼承”。該草案在經過討論后，于1889年2月11日作為《皇室典范》正式公布，確定了明確的男系繼承制度［6］。

在《皇室典范》制定過程中，盡管最初曾討論過是否允許女性或女系繼承皇位，但明治政府最終選擇徹底排除這一可能性。這一決定不僅深刻影響了近代日本皇室制度，也奠定了現代日本皇位繼承規則的法律基石。在《皇室典范》頒布后，日本歷史上再未出現女性天皇，其合法性問題也成為后續討論的核心。

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后，日本在盟軍占領下進行了一系列民主化改革［7］。1946年，《日本國憲法》生效后，政府又設立了臨時法制調查會，負責審議和修改《皇室典范》等法律。在《皇室典范》的修訂過程中，圍繞是否應當允許女性繼位等議題展開了激烈的討論［8］。委員會內部對于是否允許女性繼位存在顯著分歧。持謹慎態度的荻原徹干事主張，天皇等特殊人物的繼承問題不應因為新憲法中的男女平等規定而允許女性繼位。支持女性天皇的杉村章三郎委員則認為，雖然皇位繼承應當優先考慮皇族男子，但也應當允許沒有配偶的內親王和女王（內親王：天皇的女兒或孫女，通常為皇室中的高級女性成員，地位僅次于皇后。女王：指天皇的姐妹，歷史上有時也指未婚的皇室女性。）具有繼承資格［9］71-79。宮內大臣松平慶民認為，《皇室典范》草案第2條中關于皇位世襲的規定，是新憲法中對于男女平等原則的特殊例外，因此，即使皇位繼承僅限于男系，也不構成違憲。他進一步指出，舊《皇室典范》中男系繼承的做法是一種傳統的歷史觀念，女系不包含在皇位世襲的概念中，承認女系并允許女性繼位將導致皇位的不穩定。宮內大臣的這一觀點隨后得到了支持，在《皇室典范改正法案（要綱）》中，明確規定“皇位應由屬于皇統的男系嫡出男子繼承，女系和庶出不予承認”［10］。

1946年7月25日，宮內省文件明確表示，“女系繼承”與皇位世襲的觀念不符。文件中指出：“皇位世襲”的三項原則是“皇祚的繼承限于皇胤”“皇祚的繼承限于男系”“皇祖必須保持一系，不可分裂”，并明確表示，“至少女系并不包含在皇位世襲的觀念中”［9］79，這一觀點最終獲得了大多數委員的支持，導致女系繼承提案未能通過。

在新《皇室典范》起草過程中，盟軍總司令部（GHQ）也進行了審查，并要求對草案進行一定的修改。盡管《日本國憲法》強調性別平等，特別是第14條規定“全體國民在法律面前一律平等”，但GHQ依然認為皇位繼承中的性別限制是傳統和國家穩定的不可改變的部分。GHQ特別強調，皇位繼承的規定必須與皇室的傳統保持一致。因此，草案依然堅持了男系繼承的原則。這一過程中，雖然GHQ在性別平等問題上施加了一定的壓力，但其更關心的是皇室的財產和預算問題［11］。

1946年12月，第91次帝國議會正式開始對新《皇室典范》草案進行審議。在議會的質詢中，盡管有議員提出希望修改皇位繼承規則，允許女性繼承，但首相吉田茂和憲法擔當國務大臣金森德次郎在答辯中明確強調了皇位繼承的“純粹性”和“傳統性”。金森特別指出，盡管歷史上有女帝的例子，但這些都是特殊的情況，并不能作為常規規則。對于是否承認女性繼位的問題，金森在答辯中表示：“女帝雖然在歷史上曾出現過，但未來的皇位繼承必須遵循男系繼承的原則，女帝繼位將違背皇位世襲的基本原則?！保?］218因此，經過帝國議會的討論與審議，最終確認了男系繼承的原則，并排除了女性繼承皇位的可能性。

在經過臨時法制調查會、盟軍總司令部審查以及帝國議會的討論后，1947年1月16日，新《皇室典范》正式公布，并于當年5月3日隨《日本國憲法》一起施行。新《皇室典范》在延續舊有皇位繼承原則的同時，進一步強化了男系繼承的傳統。

綜上所述，女性天皇問題在日本歷史中根植于深厚的傳統與政治需求。從古代的女性天皇到現代的皇位繼承法，女性繼位的討論貫穿日本歷史的多個時期。盡管歷史上曾有女性天皇在特定時期登基，但自明治時期《皇室典范》頒布以來，一直規定皇位繼承僅限男系男子，未允許女性繼位。這一傳統在戰后憲法改革中進一步強化，即便《日本國憲法》提倡性別平等，但由于保守派的堅持和傳統文化的影響，致使皇位繼承法律修改始終面臨巨大挑戰和分歧。

二、阻礙女性繼承皇位的因素

《皇室典范》是設定皇位繼承規則的核心法律，它明確規定了皇位繼承必須遵循“男系男子繼承”的原則。要允許女性繼位，必須修改現行的《皇室典范》?！痘适业浞丁纷鳛槿毡镜幕痉ㄖ唬薷乃枰涍^嚴格的立法程序。根據日本憲法的規定，所有的法律修改，包括《皇室典范》的修改，都需要經過國會的審議和批準。這意味著，要改變現有的皇位繼承規則，必須首先獲得國會的廣泛支持，特別是需要沖破保守勢力的阻礙，進行立法上的大幅度調整。

日本政府在是否允許女性繼承皇位的問題上持保守態度，雖然一些政府成員曾公開討論修改皇位繼承法，但最終并未采取行動。政府內部的反對聲音主要集中在對傳統的堅持以及政治和社會穩定的顧慮上。

戰后以來首次正面應對皇位繼承問題的是小泉內閣。小泉純一郎擔任首相期間對修改《皇室典范》、允許女性皇室成員繼承皇位持積極態度。為確?；饰坏摹胺€定繼承”，于2004年底設立了一個由私人顧問組成的“關于皇室典范之有識者會議”。該會議經過17次審議后，于2005年11月24日向首相提交了“報告書”。該報告書提出：“在充分意識到歷來堅持男系繼承的傳統及其對國民的深刻影響的同時，在多次討論后，委員會認為為了保持皇位的穩定繼承，必須為女性天皇和女系天皇開辟道路，并且這一改革能夠獲得國民的廣泛支持?！保?2］

報告書引發了廣泛討論，其開篇明確提出了三個核心要點：“得到國民理解和支持”“尊重傳統”和“制度穩定”。報告首先提及《日本國憲法》規定的象征天皇制度，其次強調男系繼承的傳統，最后突出皇位繼承制度的穩定性。委員會重點聚焦于穩定性，具體包括“確保足夠且合格的繼承人”“保障象征天皇的活動不受影響”以及“明確繼承者，避免隨意判斷或干擾”［12］。

報告書關注的核心是當時的德仁皇太子夫妻的長女——愛子內親王是否具有皇位繼承資格。當時《朝日新聞》圍繞這一議題，在全國開展了輿論調查。結果顯示，對“女性天皇”的支持率達到78%［13］。關于皇位繼承方案，委員會討論了四個繼承順序方案：“長子優先”“兄弟姐妹間男子優先”“男子優先”和“男系男子優先”［12］。

所謂“長子優先”，即繼承順序以出生順序為準，不論性別。如果第一子為女性，則可能出現女性天皇。然而，這也引發了下一代皇位繼承的問題，無論性別，都可能導致歷史上未曾有過的女系天皇的出現。自持統天皇以來，大嘗祭和新嘗祭等宮中祭祀曾由女帝主持過，表明在祭祀方面并不存在制度性障礙。真正的挑戰在于如何妥善處理女帝的男性配偶身份，以及確保配偶在制度設計中不干預皇權或引發政治爭議。

如果采用“兄弟姐妹間男子優先”方案，若女性為長子但后續出生男性，繼承順序將隨之改變。這可能導致延遲繼承順序的確定，影響帝王教育的穩定性。同時，繼承順序的不明確也可能令象征天皇制度的意義變得難以理解，因而未必適合。

主張“男子優先”的觀點認為，天皇職位具有特殊性質，宮中祭祀需保持血統純潔性。此外，女性繼位可能面臨妊娠、分娩和育兒帶來的特殊負擔，因此應優先考慮男性繼承者［14］。如果采納“男子優先”方案，內親王的兒子可能跳過其母親直接繼位，導致繼承順序的不合常規。然而，若事先明確立母親為太子，則此類特殊情況可得以避免。相比之下，若采用“男系男子優先”方案，則更可能導致皇位繼承流向旁系，增加世代間繼承的復雜性與不確定性［15］。

現行《皇室典范》第2條規定了皇位繼承的順序，優先考慮直系長系繼承。歷史上，從初代神武天皇到第126代德仁天皇，共有125次繼承，其中70次為直系繼承，27次為兄弟姐妹間繼承，28次為旁系繼承［16］。報告書中也指出，直系繼承最容易為國民接受，符合《日本國憲法》第2條關于“世襲”的規定。簡而言之，直系繼承方式更容易為公眾所理解，體現了繼承的穩定性和延續性。

最終，有識者會議選擇了“長子優先”的方案。當時，年輕一代的皇族成員全為女性，而在2005年，愛子內親王具備了繼承資格，并有可能即位。從歷史來看，自舊《皇室典范》頒布以來，大正天皇、昭和天皇、明仁上皇和德仁天皇的繼承都體現了直系嫡系繼位的原則。因此，政府擬擴大皇位繼承資格，允許女性或女系繼承并采取“長子優先”方案，這是符合當時社會預期的，并且被認為能夠獲得國民的理解［17］。

會議報告指出，確保皇位繼承資格者的穩定存在是首要前提，同時還需考慮皇族的特殊地位和財政支出，因此維持適當的皇族規模至關重要。為此，報告提議：若允許女性繼承皇位，她們應在婚后保持皇族身份，并使其配偶及后代也成為皇族成員。與此同時，報告建議在“永世皇族制”的框架下，即確保天皇及其后代無論世數如何始終保持皇族身份的前提下，靈活運用皇籍退出制度，以適當調控皇族規模，確保其與社會需求及財政能力相匹配［12］。

就在由有識者會議整理的報告書即將提交國會審議時，秋筱宮妃懷孕的消息被披露出來。這一消息使得現行《皇室典范》修訂的進程迅速冷卻，最終，關于修訂《皇室典范》的提案未能提交國會，皇位繼承問題又回到了原點。秋筱宮妃于2006年9月生下了男子，取名為悠仁。這是皇室自秋筱宮以來，時隔41年再次有男子出生，標志著現行憲法和《皇室典范》下的首位男性繼承者誕生。在秋筱宮妃懷孕的消息公開后，《朝日新聞》于2006年2月進行了一次民意調查，結果顯示66%的受訪者表示接受“女性天皇”的提議［18］。同年9月，日本廣播協會（NHK）進行的民意調查顯示，56%的受訪者認為有必要修改現行《皇室典范》，以允許“女系女性天皇”繼位［19］。從皇室動向和相關民意調查的變化來看，盡管悠仁親王的出生導致女性天皇的支持率有所下降，但仍有相當比例的民眾認為應修改現行《皇室典范》以允許女性繼位。這一現象表明，社會輿論雖因繼承人出現而有所變化，但關于性別平等與皇位繼承的討論并未消退，反而在社會價值觀的逐步轉變中持續引發關注。

與此同時，圍繞女性繼承皇位的問題，不僅限于有識者會議的討論，2005年日本眾議院憲法調查會也對這一議題展開了進一步討論。支持女性繼承皇位的觀點認為，《日本國憲法》并未將皇位繼承限制于皇族男子，這與明治憲法的規定有所不同。同時，僅限男性繼承將帶來皇統中斷的風險。公眾對女性天皇的支持度較高，因為這符合現代社會提倡的男女平等及性別共同參與的趨勢。歷史上，已有女性天皇的先例，這表明女性具備擔任這一角色的能力。盡管現行的《皇室典范》僅承認男性的繼承權，但女性皇族仍然能夠擔任攝政，顯示出她們在執政上的能力。此外，許多歐洲王室已接納女性繼承王位，這已然成為一種國際趨勢。然而，反對的觀點則認為，在考慮承認女性繼承權時應持慎重態度，特別是要重視長久以來男系男子繼承的傳統［20］。這一立場并不完全否定女性繼承皇位的可能性，但強調在處理女性皇族繼承權時應謹慎應對，以維護皇室的傳統繼承制度。

在討論女性皇族繼承權的具體范圍時，意見分歧較大。一種觀點認為，在沒有合適的男性繼承者的情況下，可特例承認男系女子的繼承權。另一種觀點則主張，即使擴大到男系女子，也僅作為臨時過渡方案，從天皇制的長期穩定性考慮，最終應允許女系女子繼承皇位。此外，有關建立女性宮家的提議，還涉及皇室的財政負擔，以及女性繼位后如何安排其配偶的身份與角色等復雜問題，這些都需要進一步深入研究［20］。

自悠仁親王誕生后，關于女性天皇及皇室繼承的討論一度趨于平息。雖然繼承人問題暫時得以解決，但從長遠來看，這一問題并未得到根本解決，關于皇位繼承的討論和改革動向仍在持續。2011年，時任首相野田佳彥提出考慮設立女性宮家，以解決皇室男性繼承人不足的問題［21］。為此，內閣官房于2012年啟動了關于皇室制度的聽證，并發布了相關討論內容。然而，隨著2012年政權更替，時任首相安倍晉三就任后，明確表示撤回設立女性宮家的計劃［21］，反映出日本政壇對皇室繼承問題的復雜態度及相關改革面臨的政治障礙。

2016年，明仁天皇生前退位問題被提出后，關于女性天皇的討論再次引發關注。2017年，國會通過《天皇退位特例法》，允許天皇生前退位，但未觸及女性天皇的問題。隨后，女性繼承皇位的討論逐漸被擱置。直至2021年3月，菅義偉內閣成立了“關于天皇退位等皇室典范特例法案附帶決議”之有識者會議，探討如何確保皇位的穩定繼承，尤其是應對皇族人數減少的問題。2021年底，有識者會議提出相關報告書，主要有三項建議：“允許女性皇族成員在結婚后保留皇族身份；允許皇族成員收養男系后代；通過法律手段恢復已脫離皇室的舊皇室家族男性后裔的皇族身份?！保?2］然而，報告提交后，關于具體立法的討論仍由國會決定，直至2024年，立法工作尚未取得實質進展。盡管2023年時任首相岸田文雄有意推動穩定皇位繼承的立法進程，并在自民黨內設立了“關于確?；饰焕^承穩定性的懇談會”，由麻生太郎擔任會長。但由于討論仍側重歷史和傳統，未充分闡明憲法層面的問題，導致立法進程始終未能取得實質進展。

綜上所述，盡管社會對女性天皇和皇位繼承的支持度較高，然而自2004年小泉內閣提出修改《皇室典范》以來，改革進展緩慢。2021年，政府再次提出修改繼承方案，岸田文雄也積極推動立法，但由于傳統和憲法的束縛，改革始終未能實現。這一局面凸顯了女性繼位的困難，未來的改革仍面臨巨大的政治和法律挑戰。

三、未來出現女性天皇的可能性

近年來，皇位繼承問題已成為日本皇室的燃眉之急，關于女性天皇的提議屢次引發討論。隨著愛子公主的成年，尤其是2024年她首次公開亮相并就任日本紅十字會職務后，其公眾形象愈加出色。這使得日本社會涌現出“愛子天皇待望論”，女性繼位的討論愈發活躍。民間呼聲、聯合國推動以及媒體的廣泛報道，使這一議題成為社會關注的焦點。

首先，民間對于女性天皇的討論日益活躍。這一討論不僅體現在日常交流和網絡平臺上，也由公眾人物通過多種方式進一步推動。例如，漫畫家小林善紀通過創作和公開活動，引發了社會對女性天皇可能性的廣泛關注。小林不僅在作品中探討了女性天皇的可能性，還積極組織公眾論壇，如2023年7月在東京舉辦的“讓愛子成為皇太子”討論會，該活動報名人數接近1 000人，顯示出公眾對此話題的濃厚興趣和強烈的討論愿望。在這場討論會中，小林與皇室研究家高森明敕及記者、前國會議員等一起，圍繞愛子公主及女性天皇的議題進行深入討論。會上展示了愛子公主與歷代女性天皇的影像資料，旨在引導公眾深入思考女性在皇位繼承中的角色。盡管有識者會議曾否定了愛子公主成為天皇的可能性，但許多支持者依然認為，鑒于皇族男性繼承人數量的減少，承認女性繼承皇位既合理又具現實意義［23］。小林還通過其漫畫作品《愛子天皇論》進一步擴大了這一議題的社會關注度。該作品通過生動的畫面和對話，探討了皇位繼承中的性別問題，直接質疑現行制度是否符合現代社會的需求［24］。這些作品不僅增進了國民對皇室制度的深入理解，也通過通俗的漫畫形式，將復雜的社會議題帶入更多人的視野，激發了廣泛的社會關注與討論。小林的努力使皇位繼承問題成為大眾文化中的熱議話題，促使公眾重新審視皇室角色及性別平等的意義，也加深了社會對平等觀念的理解與支持。

其次，聯合國敦促日本修改皇位繼承制度。2024年10月29日，聯合國消除對婦女歧視委員會在瑞士日內瓦的會議上呼吁日本政府修訂1947年制定的《皇室典范》，以推動皇位繼承中的性別平等。委員會指出，盡管皇位繼承作為日本的文化傳統有其歷史淵源，但當前僅限男性繼承的規定已與現代國際平等觀念產生沖突，這一提議再次將日本性別平權問題置于全球關注焦點之下，并引發了對皇位繼承制度變革的深層討論。這一外部壓力為日本國內關于女性天皇的討論提供了新的視角。日本政府對此反應強烈，內閣官房長官林芳正于10月30日表示強烈抗議，認為國際社會不應干涉日本的傳統文化和國家根基。他強調，《皇室典范》的制定與日本國家主權密切相關，皇位繼承的男系男性限定并非對女性的歧視，而是出于維護傳統和繼承的穩定性考慮。盡管早在2016年該委員會也曾提出類似建議，但因日本政府的強烈反對而未獲通過。此次國際關注使日本社會在性別平等與傳統文化保護之間的矛盾再次顯現，也將這一問題推上全球輿論的前沿。面對國際性別平權的呼聲，日本不僅需要回應來自外界的平等訴求，還需在維系傳統皇室文化與順應現代價值觀之間找到微妙的平衡［25］。

最后，媒體與公眾對話在推動女性天皇接受度的形成中發揮了關鍵作用。日本國內主流媒體及新媒體通過報道愛子公主的各種公務活動，積極塑造其公眾形象，不僅加深了民眾對女性繼承皇位可能性的認識，也促進了公眾對此話題的廣泛討論。媒體在推動性別平等議題上發揮了橋梁作用，通過報道愛子公主的正面形象及其參與的公共活動，幫助公眾理解并逐步接受女性天皇。自從2001年12月1日出生以來，愛子公主的一舉一動都受到了極大的關注。媒體對她的報道不僅限于她的公務活動，還包括她的私人生活和教育成就，這些報道塑造了一個全面的公眾形象。例如，報道她的成年禮和大學畢業典禮等重要生活事件，向公眾傳達了她已成為成年皇族成員，即將承擔更多公共責任的形象［26］。通過這些報道，公眾看到了一個既尊重傳統又具有現代教育背景的皇族成員，這在一定程度上改變了公眾對皇位繼承者應具備一定條件的傳統觀念。此外，媒體還經常報道愛子公主對社會福利的關注，如她對日本紅十字會的參與，這些報道不僅展示了她的社會責任感，也強化了她作為未來領導者的公眾形象。通過持續的媒體關注和公眾對話，愛子公主的形象和她在公眾心中的地位逐漸被塑造成一個能夠突破傳統界限、擔當皇室新角色的現代女性。這些媒體報道和公眾討論在塑造社會對女性天皇接受度方面起到了不可忽視的作用，為日本社會可能的皇位繼承制度變革奠定了輿論基礎。

在討論愛子公主是否能夠成為天皇這一問題時，關鍵點在于，不僅要對皇室繼承規則進行改革，也要思考現代與傳統的深刻碰撞。愛子公主的公眾形象和她日益突出的社會責任感，使她成為象征性別平等的現代女性代表。若她能夠繼承皇位，不僅標志著日本皇室的一次歷史性轉型，也是社會性別平等進程的一部分。然而，要實現這一目標，仍然面臨巨大的法律和社會障礙?！痘适业浞丁返男薷氖鞘滓蝿?，而這一修改涉及復雜的政治和憲法挑戰。盡管社會支持度較高，特別是民調顯示大量日本民眾愿意接受女性天皇，但保守勢力和傳統文化的深厚根基，使得立法進程緩慢，且在政治層面缺乏廣泛共識。

國際社會對這一議題的關注也為日本提供了外部壓力。聯合國等國際機構對性別平等的強調，已讓這一問題不僅限于日本國內的討論，國外媒體也廣泛報道愛子公主的形象，發出了她可能成為天皇的呼聲，認為如果日本允許女性繼位，將是性別平等和現代化的重要一步。這種國際背景促使日本更加審視皇室繼承制度的改革潛力，以及如何在保持傳統與適應現代社會需求之間找到平衡?？偟膩碚f，愛子公主是否能夠繼承皇位，不僅涉及法律和政治的改革，也將促進日本社會在全球化背景下對傳統皇室制度與現代價值觀碰撞的深刻反思。

結 論

皇族女性的角色在現代日本經歷了顯著轉型，從傳統上專注于慈善事業和社會貢獻，逐漸發展為現代皇室的重要象征。隨著性別平等觀念在日本社會的普及，公眾對皇族女性的期待也不斷提升。愛子公主作為新一代皇族的代表，她的健康成長和良好的公眾形象引發了日本社會關于女性天皇的廣泛討論，這反映了日本社會對性別平等與皇室傳統之間的復雜平衡訴求。

盡管現行的《皇室典范》仍然排除女性繼承皇位的可能性，但民調顯示，公眾對女性天皇的支持率始終保持在高位。愛子公主在社會中的優勢地位，進一步推動了對女性繼承皇位的呼聲。這一現象表明，性別平等觀念與皇位繼承制度的交織，正在逐步影響社會對皇室未來的期望和要求。

然而，女性天皇問題不僅是一個復雜的歷史問題，還是一個涉及政治與法律的復雜議題。其能否實現，關鍵在于政府及政治家的態度。從2005年小泉內閣首次啟動關于女性天皇的研討開始，盡管有過一段時間的關注和討論，但由于秋筱宮妃懷孕并生下男性繼承人，這一議題在實踐上被擱置。近20年來，歷屆政府并未真正認真對待女性繼位的問題，大多數政府依然秉持男性繼承的傳統立場。

展望未來，如何在維持皇室傳統的同時回應現代社會對性別平等的訴求，將是日本皇室制度改革中不可避免的挑戰?；饰焕^承與性別平權的討論不僅關乎皇室內部的繼承問題，更反映了日本社會在面對現代化與傳統價值觀時的抉擇。這場討論將對日本皇室的未來走向產生深遠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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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孫 麗］

The Historical Tradition， Realistic Obstacles， and Future Prospects of Female Emperors in Japan

GONG Na

（Institute of Asia-Pacific Cooperation and Development，Tianjin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s， Tianjin 300191， China）

Abstract： "The issue of female succession to the Japanese throne has both deep historical roots and significant legal and social obstacles. While a total of eight female emperors ascended the throne under special historical conditions in ancient Japan， the promulgation of The Imperial Household Law during the Meiji era and its subsequent revisions after World War II explicitly excluded female succession. The key to realizing female succession lies in amending The Imperial Household Law. However， since the Koizumi administration， despite multiple discussions on the matter， conservative traditions and political stability concerns have caused the reform process to stall. Furthermore， the public’s support for a female emperor remains consistently high， and the continued advocacy for gender equality by the international community， particularly the United Nations， further highlights the significance of this issue. The question of female emperors is not only about legal reform but also but also reflects the profound contradictions and challenges in Japanese society between gender equality and the inheritance of traditional culture.

Key words： female emperors; The Imperial Household Law; imperial succession; gender equality

收稿日期：2024-11-15

基金項目：國家社科基金項目“近代以來日本的‘世界史’話語體系構建與歷史認識問題研究”（22BSS053）

作者簡介：龔 娜，女，博士，天津社會科學院亞太合作與發展研究所副研究員，主要從事日本皇室、日本近現代史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