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 要] 自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來,紀檢、監察、檢察機關的關系經歷了以配合為主、配合與制約并存、互相配合和制約三個歷史階段。同時,三機關在組織結構方面從相互獨立到統一整合;在人事結構方面從個別交叉到深度融合;在案件查辦方面從分工合作到協調制約。三機關的關系流變以法治化為發展路徑,體現了對權力運行的規范與保障的法治化程度的追求;以反腐敗為功能指向,反映了對權力運行的制度環境變化的適應;以組織效能為目標導向,蘊含了對權力運行的效率與制約的平衡。質言之,三機關的關系仍會在法治、政治兩條線索共同影響下,在未來實現配合與制約并重的組織創新。
[關鍵詞] 國家監察制度改革;全面從嚴治黨;紀檢機關;監察機關;檢察機關;權力監督
[中圖分類號] D643;D261.5"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1002-8129(2025)03-0080-09
2018年監察體制改革以來,原本分散在紀檢、監察及檢察三套系統的監督權力被整合至監察委員會。事實上,自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來,我國的黨內專門監督機關、行政監察機關、檢察機關一直存在著發展變化。歸納已有研究成果,研究的重點和熱點主要集中在兩個方面。一類是回溯歷史,從歷史演進與經驗總結視角對紀檢監察制度變遷的研究①。學者們對紀檢制度、行政監察制度、檢察制度的發展史研究給予了較多關注,主要圍繞不同歷史時期上述制度的發展情況進行系統梳理,但大多數研究尚停留在對發展過程的敘述,平鋪直敘見多,歸納總結見少,對制度發展變遷的背景和原因鮮有深刻分析。另一類是立足現實,從規范分析和實務運行視角對紀檢監察體制現狀及未來進行研究。自2016年國家監察體制改革試點以來,學界開始轉向探討改革后形成的紀檢監察新體制下的相關議題。其中,主要包括監察權的概念、屬性和定位,監察委員會的性質和地位,監察法適用及紀法銜接、監檢銜接問題,紀檢監察合署辦公體制,對監察權的監督等2。這些研究為監察法學構建了基本的理論框架,但同時也具有局限性??傮w來看,現有研究尚難以跳出傳統法學理論的分析框架,未能闡釋當前監察制度的特殊設計,忽視了紀委監委的特殊性,與紀檢監察實踐存在一定的脫節。
縱觀既有研究成果,鮮有從三個監督機關的關系尤其是三者在組織和工作層面表現出來的關系進行考察,進而分析紀檢監察制度的歷史變遷與成果。然而,通過系統梳理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至今,紀檢、監察、檢察機關之間的關系變化,探尋歷史源流,有助于理清不同歷史時期中國共產黨進行權力運行監督體制設計的基本思路,由此才能更深刻地理解新一輪改革的歷史邏輯。因此,本文以紀檢、監察及檢察機關的縱向時間發展為線索,以歷史事實為依據,通過梳理不同階段的規范文本與實踐案例,分析各監督機關之間的橫向關系變化,為理解紀檢監察制度運行的特殊性提供新的視角。
一、1949-1978年:黨的一元化領導下以配合為主的三機關關系
新中國成立之初,黨的紀律檢查委員會、政務院領導下的人民監察委員會和政法系統中的人民檢察署共同形成了黨的監督機構管黨紀、政府監察機構管政紀、檢察機關管法紀的三元監督格局。1954年憲法頒布實施,改政務院為國務院,人民監察委員會隨之改為監察部,人民檢察署也更名為人民檢察院。各監督機構短暫并行后,自1955年成立黨的監察委員會代替黨的紀律檢查委員會始,三個機構本身及其關系發生了一系列變化,包括黨的監察委員會職權范圍的擴大、行政監察機構的合并與撤銷以及檢察機關的削弱與撤銷。隨著國家政治生活出現明顯變化,黨政不分、以黨代政的現象日益嚴重,權力逐漸向黨的組織集中,最終導致各監督機構被全面撤銷,直至1978年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召開以后才逐步得以恢復重建。
第一,三機關在組織結構上從相互獨立、不相隸屬逐漸向黨的系統集中,配合政治運動各司其職,機構界分不甚明晰。三個機關雖然隸屬不同系統,但由于監察對象和范圍存在交叉重疊,在職能履行過程中必然產生互動聯系。1950年2月,《中共中央關于下發中央紀律檢查委員會工作細則的通知》中規定了中央紀律檢查委員會和政務院人民監察委員會之間的關系,強調“中央紀律檢查委員會與黨中央組織部及中央人民政府人民監察委員會黨組,保持密切的聯系”[1] 107。隨著“三反”運動的深入開展,為了加強監察力度,中共中央在1952年2月9日發出《關于加強紀律檢查工作的指示》,要求“各級黨委的紀律檢查委員會與各級人民監察委員會可酌情實行合署辦公,分工合作,互相輔助,加強聯系,做好工作”[2] 55。值得注意的是,此時的“合署辦公”并非現在意義上的合署辦公,僅是將兩個辦事機構搬至一起,組織上仍保留兩個辦公機構,工作上能結合就結合,不能結合就不結合,可結合可不結合的就互相協助、互相支持,在充分發揮兩個機關作用而不削弱任何一方職能的原則下,在處理案件時密切聯系開展工作,同時也要與檢察機關密切聯系、通力合作,建立必要的聯系制度。1958年黨的八大二次會議提出黨的監察機關和國家監察機關應密切結合進行工作后,地方各級黨委便普遍進行了黨的監委與政府監察機構合署或合并的探索嘗試,黨的監察機構承擔起許多屬于國家行政監察范圍內的工作,兩種機構逐漸融合。在諸多因素的影響下,監察部最終被撤銷,監察職能歸于黨的監察機關,行政監察體制融合于黨的監督體制,黨的監察機構既管黨紀又管政紀。此外,自1957年起,檢察機關的法律監督機關地位在反右派斗爭中遭到嚴重質疑,人員設置和職能履行都受到嚴重削弱。對檢察機關法律監督職能的否定導致了在1960年精簡國家機構時,中央公安部、最高人民檢察院、最高人民法院被要求合署辦公,最高人民檢察院只剩下二三十人[3] 388。“文革”期間,檢察制度更是遭到嚴重破壞,檢察機關逐漸陷入癱瘓,1968年起最高檢乃至全國的檢察機關被全部逐一撤銷,其職權改由專政指揮部、革命委員會等行使。1975年憲法第25條第2款規定檢察機關的職權由各級公安機關行使。至此,檢察機關被撤銷的事實由國家根本大法得以確認。
第二,三機關在人事結構中也存在交叉關系,黨政機構干部互相兼職的現象逐漸增多。中國特色黨政體制下,黨通過人員配置、組織嵌入等方式進入國家政權機構,很多權力行使主體同時具有公職人員和中共黨員雙重身份。在中央層面,最初的中央紀委與政務院人民監察委員會的主要領導就實行兼任雙職:人民監察委員會副主任兼任中央紀委副書記、中央紀委副書記兼任人民監察委員會委員3;監察部與中央監委領導班子也存在交叉兼任,如監察部部長兼任中央監委副書記,監察部副部長同時也是中央監委候補委員4;最高檢與中央監委領導干部也存在兼任情況,如最高人民檢察院檢察長、副檢察長同時兼任中央監委委員5。在地方層面,1956年中央監察委員會第三次全會提出黨和國家的監察機關的干部可以互相兼職之后[4] 363,各級黨和國家監察機構在合署合并的探索中人員兼任的數量也逐漸增多。如安徽省實行中國共產黨安徽省監察委員會與安徽省監察廳合署辦公,人事上任命省監委一套人馬,黨和國家的監察工作任務統一由中共安徽省監察委員會負責辦理。這種核心部位的人事安排制度也被后來的監察體制改革所繼承發展。
第三,三機關在反腐敗工作中從分工合作走向了吸收合并,在案件處理過程中實際上由黨的監察委員會主導。在制度規范層面,對于腐敗案件的處理遵循的是三個機構分工合作的邏輯,黨的監督機關負責黨內處分,政府監察機關負責行政處分,人民檢察院負責刑事處分。各監督機構在工作規則中對問題線索互相移送作了整體性規定,各自在職權范圍內查辦案件時遇到屬于其他機構管轄范圍的案件應及時移送案件材料[1] 108,[5]。然而,隨著政治形勢的變化,實際落實情況卻與初衷相悖,在案件處理過程中實際上均由黨的監察委員會主導。1956年黨的八大黨章規定,各級監察組織由各級黨委統一領導6。雖然在1962年有所調整7,但仍然沒有處理好監委與同級黨委的關系。也正是在這一背景下,黨的監察委員會工作的獨立性下降,其后基本上圍繞政治運動開展工作。這也導致了黨的監察委員會實際并未發揮應有的作用?!拔母铩逼陂g,黨和國家權力監督體系更是遭受破壞。1969年1月,中共中央組織部“業務組”向中央遞交了《關于撤銷中央監察委員會機關的建議》,全面否定了中央監察委員會和以往的監察工作,認為“中央監委機關已經沒有存在的必要”[6] 562,黨的各級監察委員會被撤銷,黨的紀律檢查工作由黨委組織部門承擔。黨的九大和十大通過的黨章也都取消了關于黨的監察機關和黨的紀律的條款。至此,新中國成立以來的三個監督機構被全面撤銷,我國的監察制度史出現了中斷。在實踐中,對于復雜案件的處理通常采取聯合辦案的形式,各相關機構互相配合,共同研究,加強工作聯系。1951年查處的新中國第一腐敗大案——劉青山、張子善案件即是如此。彼時正值新中國成立之初,尚未建立完善的法律體系,對于該案如何處理,無法可依且無例可循,從該案的處理經過中我們可以對這一時期各機關在查辦互涉案件中的工作關系窺知一二。該案首先由河北省紀委立案調查,掌握違法犯罪事實后,中共河北省委通過了對劉、張二人開除黨籍的處分決定。隨后,中共河北省委決定由省人民檢察署檢察長擔任辦案組組長,由省人民政府人民監察委員會、省人民檢察署及省公安廳等有關機關組成專案調查處理委員會進行調查、偵訊,專案偵訊辦公室設在省人民檢察署。其后,中共中央批示同意中共華北局提出的“處以死刑”的處理意見,在之后的公審大會上河北省人民法院當場宣布經最高人民法院批準,判處劉、張二人死刑立即執行8。從該案的處理中不難看出,三個監督機構整體上體現了不同系統的分工,但在聯合辦案中各自的調查范圍和程度并未有明確界限,呈現出重復調查的狀況。
從1949年到1978年,紀檢、監察、檢察機關從變更、合并、并行到撤銷,這一過程一方面表明了中國特色的黨政體制內部機構之間復雜的關系;另一方面也反映出黨和國家在探索權力監督過程中的艱難與曲折。在組織效能上,黨政監察機構從分設到結合的探索實踐蘊含著對提高機構運行效率的思考,也折射出對于監督機構獨立性和執行性的平衡協調,為當今的監察體制改革提供了寶貴經驗。然而由于這一時期機構設置和制度建設的經驗不足,各監督機構并未完全按照自身工作需要來運行,相關法律法規的制定仍處于起步階段。一方面一些可以借鑒運用的現代法治理念難以貫徹在辦案實踐中,權力的監督與制約遭到極大破壞,權利無法被有效保障,司法公正也沒有得到有力維護;另一方面制度的實際落實經常受到政治運動的影響,呈現出運動式治理的政治化傾向,雖然能夠起到一定程度遏制腐敗的作用,但監督的實效性可能會隨著運動式反腐的結束而削弱。當然,黨和國家最初的實踐探索,的確發揮了重要的歷史作用,初步奠定了以配合為主的三元格局,同時也為日后繼續做好監察工作提供了重要的現實參照。
二、1978-2018年:黨政分開背景下配合與制約并存的三機關關系
自1978年黨的紀律檢查委員會恢復設立至1986年行政監察機關重建,是配合與制約并存關系構建的第一階段。這期間,黨的紀檢機關和檢察機關在組織關系上相互獨立不相隸屬,但在打擊嚴重經濟犯罪活動中緊密配合,形成了主導與協作的工作關系。1982年4月《中共中央、國務院關于打擊經濟領域中嚴重犯罪活動的決定》明確指出,“黨的各級紀律檢查委員會應當成為黨委領導這場斗爭的堅強有力的辦事機構”[7] 462。為此,中央紀委出臺的《關于共產黨員在經濟領域中違法犯罪的黨紀處理暫行辦法》作出了詳細規定,各級紀委先后成立了由紀委代管的打擊嚴重經濟犯罪活動辦公室。在查處“改革開放腐敗第一案”——王仲走私腐敗案中,就是紀委先行掌握王仲違紀違法線索,并對其作出停職處理。由于案情重大,中央紀委于1982年2月派出工作組專門調查此案,查清了王仲的主要犯罪事實。3月30日,廣東省委將案件移交檢察機關偵辦,廣東省人民檢察院于3月31日立案偵查。1982年8月2日,最高檢法紀經濟檢察廳發布案件簡報通告。之后,中共廣東省委批準汕頭地委的意見,開除王仲黨籍,撤銷其一切職務。檢察機關隨后按規定將該案訴至人民法院。值得注意的是,該案的黨紀處分是在案件移交檢察機關之后才作出,這與我們當前的監察實踐有所區別。
自1986年行政監察機構恢復設立至1993年中央紀委監察部實行合署辦公,是三機關配合與制約并存關系構建的第二階段。這期間,各監督機構按照黨政職能分開的部署,又重回了分工協作的三元監督格局。第一,在組織結構上,三機關相互獨立,在各自的序列中獨立運轉。鑒于當時嚴重經濟犯罪已涉及違法而非單純違紀,紀委已不適宜繼續作為黨委領導的打擊嚴重經濟犯罪斗爭辦事機構。因此,自1986年開始,中央正式作出由司法部門負責協調和管理經濟犯罪案件工作的決定[8] 20-21。第二,在人事結構上,各監督機構的人員安排也相互獨立。人事關系上也按照黨政分開的思路,一改之前的安排,各監督機構主要領導班子成員職務不再實行互相兼任。但也要看到,中央紀委書記仍由中央政治局常委擔任,這也從側面反映了黨的紀律檢查機關的重要地位。第三,在案件查辦中,各監督機構以銜接協調為主,輔以相互制約,較前一階段更加制度化、程序化。分工協作的總原則是黨的紀律檢查機關檢查處理黨員違犯黨紀的案件,行政監察機關檢查處理國家行政機關及其工作人員和國家行政機關任命的其他人員違反政紀的案件,檢察機關負責上述案件中涉嫌刑事犯罪的問題。具體而言,關于互涉案件的處理可分為三種情況,處理流程見圖19。
自1993年紀檢、行政監察合署辦公始,是三機關配合與制約并存關系的第三階段。第一,各機構在組織結構上仍分屬不同系統,但由于機構合署辦公形成了紀檢監察模式,較以往的機構關系聯結更為緊密。合署后的中央紀委與監察部在機構設置上各自保留有相對獨立的職能部門,但在實際工作中二者并非平行關系,權力位階呈現出不對稱合署的樣態。監察部作為國務院的一個部門,級別顯然比中央紀委要低。當遇到重大問題時,只能提請中央紀委常委會研究決定,而中央紀委常委可以分管行政監察工作。從這個意義上講,中央紀委監察部合署辦公并非對等,行政監察的執行性有所顯現。第二,根據合署辦公的要求,紀檢監察機關在人事結構上也恢復了互相兼任的制度。監察部部長兼任中央紀委副書記,監察部副部長兼任中央紀委常委,新一任的監察部部長也往往從中央紀委常委中產生10。第三,自機構合署以來,紀檢監察機關與檢察機關在反腐敗斗爭中的密切配合與協作。在案件管轄方面,建立了互涉案件移交制度,紀檢監察機關和檢察機關要及時移送屬于對方管轄的案件,并及時將處理結果通報對方。在案件調查方面,對于查處有阻力或涉及黨紀、政紀、法紀交叉的大案要案,經雙方協商,可由一個部門為主調查,另一部門配合,必要時由聯席例會決定由雙方聯合調查。在案件處理方面,紀檢監察機關根據案情,原則上應當在移送檢察機關前后對當事人作出黨紀政紀處理[9] 191-192。這一時期集中力量查辦了一批大案要案,各級紀委在黨委領導下,在協助黨委組織協調司法機關、行政執法機關及其他有關部門的工作中發揮了重要作用。2002年11月,黨的十六大黨章把紀委的主要任務之“協助黨的委員會加強黨風建設”修改為“協助黨的委員會加強黨風建設和組織協調反腐敗工作”,在制度層面確立了紀委在反腐敗工作體制中的組織協調作用。
這一時期,在紀檢監察合署辦公新體制下克服了黨政監督體制分離所帶來的重復、交叉、推諉甚至相沖突的問題,增強了監督的整體效能。在機構職責得到增強的同時,也實現了制度的功能性變遷,紀檢監察制度逐漸成為反腐敗的關鍵一環。同時,這一時期的監督機構關系的轉變也體現在工作理念的發展方面,直接反映在制度建設成果之中。工作機制方面的法律法規、執紀執法監督的懲處制度、案件查處的銜接制度等,都體現了從碎片化向體系化、從模糊化到精細化的法治化追求。隨著反腐倡廉工作的深入開展,中央和各級紀檢監察機關在查辦案件中的任務加重,責任加大,導致對紀檢監察機關的職能定位出現模糊,存在紀檢監察機關往往一口氣把所有問題都查清楚了再移交司法機關處理的情況,權力制約功能未能有效發揮。1996年《刑事訴訟法》將檢察機關偵查權進行限縮后,檢察機關獨立查辦貪污腐敗案件的能力被削弱,更加依賴紀委的支持,甚至在很多案件中幾乎僅起到了連接紀委與司法程序的傳送帶作用。這一問題既影響了國法的權威性,也削弱了黨紀的嚴肅性,為之后的制度調整優化埋下了伏筆。
三、2018年至今:黨政統籌下互相配合與制約的三機關關系
2018年監察體制改革在全國展開,各級檢察院反貪、反瀆、預防機構轉隸,組建了與同級紀委合署辦公的全新的監察委員會[10]。監察委員會的組建使得紀檢機關、監察機關與檢察機關之間的關系發生了改變,通過對組織進行全方位的戰略性重構,開創了紀檢監察模式的新局面,實現了職能、人員、工作的深度融合。
第一,在組織結構上,當前的監察委員會較以往的行政監察機關而言,不僅僅是名稱上的變化,而是一個全新的行使國家監察職能的專責機關。從新中國成立伊始各自獨立運行到探索時期進行合署辦公嘗試,從改革開放后恢復重建到紀委和政府監察部門合署辦公,再到如今紀委與人大選舉產生的監察委員會合署辦公,三次合署辦公的內涵顯然不同。正如前文所述,原來的合署辦公是一種不對稱合署,行政監察的獨立性較弱,而當前的合署辦公則突破了原有的組織體系和法律制度,監察委員會成為向黨中央全面負責的國家政權機關,黨內監督和國家監察是“一體兩面”,具有高度內在一致性和互補性,體現出黨政統籌的新思路。
第二,在人事結構上,人員的交叉與融合表現得更加突出。一方面是領導層互相兼職,中央紀委與國家監委的領導班子實行兼任雙職——國家監委主任、副主任及委員全部來源于中央紀委常委11。另一方面是人員轉隸,人民檢察院反貪局干部轉隸后,按照人崗相適原則與原有干部混合編成,被充實到各個部門。由此,中央紀委國家監委通過對關鍵部位的人事安排進行特殊設計,實現了新紀檢監察合署辦公體制下機構與人員的深度融合。
第三,在案件查辦中,各監督機構之間互相配合、互相制約??偟膩碇v,紀檢監察機關領導體制和工作機制“統一融合,集中決策、一體運行”,將執紀和執法貫通起來,監督執紀和監察執法一體推進;檢察機關的主要職責是對監察機關移送審查起訴的職務犯罪案件依法履行監督職責,形成反腐敗合力。在案件管轄方面,相較以往根據組織隸屬關系分開管轄,監察機關實現了國家監察全面覆蓋,對公職人員涉嫌貪污賄賂、失職瀆職等職務違法或者職務犯罪的案件享有管轄權,對于同時涉嫌嚴重職務違法犯罪和其他違法犯罪的被調查人案件也享有管轄權。在案件偵查方面,將原檢察機關反貪污賄賂等職務犯罪案件的偵查權予以剝離,更有利于檢察機關集中行使審查起訴的權力,重新回歸法律監督的職能,通過在刑事訴訟中的分工來實現檢察機關對監察委員會的權力制約。在案件處置銜接上,從制度層面明確規定了對于公職人員中嚴重違紀并涉嫌違法犯罪的黨員原則上由黨組織先做出黨紀處分決定,并由監察機關依法給予政務處分后,再依法追究其刑事責任。先處分后移送也反映出紀嚴于法,紀在法前,把紀律挺在前面的要求。非中共黨員的公職人員涉嫌犯罪的,應先由監察機關依法給予政務處分,再依法追究其刑事責任。
總的來看,國家監察體制改革以來,三機關的關系得到了優化調適,適應了當前黨風廉政建設和反腐敗斗爭的形勢與任務。監察體制改革的本質是權力監督改革,在組織效能上,一方面將權力監督的分散格局整合至一個統一的機構內部,有利于提升運行效率;另一方面,監察權分立是設置多元監督主體和多元監督機制的具體表現,是加強權力制約的必然選擇,體現了對效率與制約的平衡協調。在實施效果上,監察體制改革貫徹了法治思維和法治方式,構成了紀法貫通、法法銜接的基礎,紀檢機關、監察機關與檢察機關之間的關系整體運行順暢、平穩,法治化進程加快。同時,我們也要看到隨著案件量逐步增加,具體工作中也會出現一些新情況新問題,在線索移送、互涉案件辦理、證據銜接、權利保障等諸多方面的制度規范還需要在實踐中予以健全完善。
四、結論
紀檢監察體制的變遷體現了黨的系統、行政系統和政法系統權力邊界的此消彼長。通過上述對紀檢、監察、檢察機關的梳理不難看出,不同歷史階段三機關自身及其關系都發生了較為復雜的變化。第一階段是1949年至1978年的三機關關系的初建與發展階段,這一階段組織結構從獨立到合并、人事結構從個別到相互交叉、案件查辦分工模糊且缺乏制約,呈現出在黨的一元化領導下以配合為主的關系。第二階段是1978年至2018年的三機關關系重建與調適階段,這一階段組織結構從不相隸屬到合署辦公、人事結構從嚴格區分到恢復兼任、案件查辦從配合為主到兼有制約,呈現出黨政分工下配合與制約并存的關系。第三階段是2018年至今的三機關關系重塑階段,這一階段組織結構統一整合、人事結構深度融合、案件查辦注重平衡協調與制約,開創了紀檢監察機關與檢察機關互相配合與制約的新模式。
70多年來,紀檢、監察、檢察機關的關系經歷了多個維度的變遷。第一,以法治化為發展路徑。中國共產黨始終不遺余力地推動黨和國家權力監督體系的法治化轉型,治理方式完成了從運動反腐到制度反腐再到法治反腐的過渡,規范供給經歷了從黨規之治到黨規國法共治的變遷,折射出對懲罰犯罪與人權保障平衡的不斷探索。盡管當前的制度建設仍不完善,但其本身就是正在經歷法治化這一良性變遷過程的體現。第二,以反腐敗為功能指向。中國共產黨始終將腐敗問題與黨的生死存亡相聯系,反腐敗是事關全局的重大政治問題。因此,在以執政黨為主導的腐敗治理模式下,紀檢、監察及檢察機關在發展過程中必然會從被動適應到主動選擇,在社會環境變化的影響下不斷調整以適應不同歷史時期反腐敗斗爭的形勢需要,監察權力必將從分散化走向一體化以提升政治權威與運作效率。第三,以組織效能為目標導向。我國的國家機構創設及權力配置遵循著功能適當原則,國家在創設新的機構時,往往會先明確某個特定的目標,再對若干國家機構的職能和權力進行整合,組建新的國家機構,創設新的權力分支,然后再進行具體職權的配置。紀檢、監察與檢察機關之間關系的塑造與調適是在上述的法治、政治兩條線索共同影響下不斷變化以實現組織創新,具有政策目標與制度目標交織的整體性特征。而任務目標與權力結構本身就在不斷變化之中,從而引發相應的張力,促進目標導向下的權力調適,以實現二者的契合,蘊含著對權力運行的效率與制約的平衡與協調。
總的來說,制度化、規范化、程序化、法治化的理念貫穿于權力監督邏輯之中。中國共產黨領導的民主集中制作為一種政體的組織原則強調的是集中統一和權力的有效行使。當前,紀檢監察制度進入新時代,監督權的高度集中加強了黨對反腐敗工作的集中統一領導,強化了紀檢監察機關的權威,適應了新時代反腐敗斗爭需求。然而,對于制度的改革與優化絕不會止步于此。紀檢、監察、檢察機關三個原本分屬不同邏輯脈絡中的制度機構,在新的國家制度創新中如何進行銜接與協調,三者的關系在現實中又會呈現出怎樣的矛盾與張力,仍需要繼續在實踐中進行觀察與解決。在權力運行的過程中,如何保證和提高權力運行的有效性,促進“集中統一、權威高效”監察目標的實現,關乎未來制度發展的關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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