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自主的方式，教自由的孩子

善良，是人的本性。真正的善良，是被溫柔以待過后的自覺行動。

學習，是人的天性。真正的學習，是在一些需求被滿足以后產生的新需求。

昆明丑小鴨中學是一所私立初中，創辦于2011年。我是主要初創者。這所學校只招收初中階段無法正常上學的“問題學生”，他們大多來自一線城市或沿海地區的高學歷、高收入、高素質家庭。10多年來，學校已幫助3000余名難以適應傳統教育、難以接受傳統評價方式的“問題學生”回歸正常的生活和學習狀態。自主學習、自我管理，是學校管住“問題學生”的絕招。校園里凡是學生活動的區域，全部由他們自主管理，公約由他們自己擬定，檢查、評價也由他們來實施。

2022年，學生會設立了法務部，并設置了內部法庭，負責處理全校師生的違紀、侵權案件，處理方式包括調解、審判，聽起來有點“私設公堂”的味道。法務部所有成員都是學生，任何感興趣的學生都可以報名加入，部門日常活動的組織、文件的起草以及執行等工作全部由他們來完成。我常對孩子們說：“其實我也不清楚怎么做才是最好的。這是一項前所未有的嘗試。大家可能會因為犯錯被‘起訴’到這里，不要緊，錯了就及時道歉、及時改正。遇到問題，大家可以經常討論。讓同學們相信法律、學習法律、遵守規則，這才是我們的目的。”

下面幾段故事，我想和大家分享。

法務部的誕生

法務部建設初期，需要明確一些基本問題，并進行人員配置。學生們經過長時間的討論，決定法務部只處理“嚴重侵權”與“嚴重違紀”兩類案件。具體而言，侵權行為造成傷害的稱為“嚴重侵權”，違紀行為造成不良后果的稱為“嚴重違紀”。

雷瀚同學被選為法務部的第一任部長。我提醒他，法庭審理案件要考慮審什么、如何審、審理以后如何判決這三個問題，在此之前，首先得有“法”可依。于是，雷瀚首先啃讀了《民法典》《民事訴訟法》等法律，并起草了適用于學校法務部的初始文件，再交由10多位報名參與法務部工作的同學共同研究與調整，最終定稿。

審判長、審判員、陪審員、調解員、公訴人、書記員、辯護人等角色由部門成員輪流擔任。大家一致決定，雙休日為法庭“開庭日”，法務部接到“起訴書”后，由審判長把案子分配給審判員。

審判員小云給我講了她申請加入法務部的故事。小云的嘴很厲害，較勁是她的優點也是她的缺點，正因如此，她在原來的學校因為人際關系緊張而難以繼續上學。有一次在丑小鴨中學里，她和一位同學發生了矛盾，因為“語言攻擊造成嚴重侵權”被告到法務部。當接到“起訴書”的那一刻，她慌了——她知道自己錯了，但沒想到真的要被“審判”，于是趕緊在網上查資料，希望找到減輕處罰的條款。她發現精神病人在精神病發作期間可免除或者減輕處罰，于是提交了自己早些時候被診斷為抑郁癥的“證據”。后來聊起這件事，她對我說：“校長，其實我知道這是一種抵賴，但我確實知道錯了，而且因為這件事認真地學了法律，我申請加入法務部就是因為我對法律產生了興趣。或許將來我考大學會選法律專業。”加入法務部后，小云對法律有了更多了解，也逐漸明白了言語的力量與邊界。

法律維護公平正義，也維護一種“平衡”

學校里的案子都是真實發生的，審理過程中偶爾會遇到突發情況。有一次，法務部的一位法官找到我，說他們在法庭上審案子與被告人爭論起來了，最后案子審不下去，感覺自己好無力。

原來，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被告女孩和原告男孩關系比較親密，有點像談戀愛的感覺。后來男孩的朋友覺得他倆不合適，就勸他“斷了”。男孩聽了，真的跑去和這個女孩說“咱倆不合適”，之后故意疏遠她。有一天，男孩在操場附近蹲著看打球，恰巧女孩也在旁邊蹲著，想跟男孩聊幾句，看到男孩不搭理她，就站起來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腳，然后氣呼呼地走了。其他幾位在場的男同學都看到了這一幕，認為這個女孩太霸道了，尤其是這么當眾欺負男孩，太不給男同胞面子了。于是，女孩因為“嚴重侵權”被告到了法務部。

法庭上，法官問男孩“是不是被傷害了”，他說當時覺得很痛，也很生氣，現在覺得“被她踢一腳也沒有什么”。話沒說完，被告女孩就立即反駁：“‘沒有什么’就說明是沒有被侵權。那么法庭為什么還要審我？”這句話一下子讓法官們無所適從了。聽了這位法官的描述，我回復他：“這樣的案子本來或許就不應該審。法律維護公平、正義，也維護一種‘平衡’。如果因為有人‘見不得’就要去伸張正義，那法律和法庭就成為自家的‘打狗棍’了。”

審判了，就要接受處罰

學校里的每一個孩子都有可能被“起訴”至校內法庭。記得學生會一位副主席有一天意外地接到了法務部的“起訴書”，一開始愣了一下，而后很快鎮定下來，拿著“起訴書”徑直跑到楊柳校長的辦公室，對楊校長說：“校長，救我……”還請楊校長做他的辯護人。楊校長立刻答應了，并問他有什么要求。男孩說：“我知道自己錯了，也會接受審判，我只有一個要求，就是不要撤掉我的學生會副主席職務，我還想好好干。再說，被撤職太沒有面子了，那次我把選上學生會副主席的消息告訴媽媽時，她好激動。媽媽如果聽到我被撤職的消息會非常不開心的。”后來，男孩接受了其他處罰，學生會副主席的職務被保留下來。

這樣的故事在學校里并不罕見。秦小樂是學生會圖書管理部部長，也是法務部的早期成員。這個帥氣、陽光的男孩平時一副大大咧咧的樣子，沒想到自己也會成為被告。一天，我見他穿著迷彩服，汗流浹背地在操場上跑了好幾圈依然沒有停下來的勢頭，于是喊住他詢問原因。他對我說：“詹校，我被法庭審判了，跑步是在接受處罰呢。”原來，有三種處罰供他選擇，分別是體能訓練一天、撤銷圖書管理部部長職務、禁止上網兩周。他選擇了第一種。“不就一天嘛，跑一跑很舒服的。盡管面子上有些過不去，但犯了錯，審判了，就要接受處罰。”他還告訴我，沒想到自己居然會在法庭上雙腿發抖，本想盡量控制自己，但還是被看出來了。“作為法務部的早期成員，很多規矩是我參與制定的，自己又破壞這些規矩，多不好意思。再說，審判長是女同學。男子漢要被女同學審判，感覺有點丟人。不過，這些并不影響我為犯過的錯誤承擔責任，法務部真的讓我感覺自己長大了。”他說道。

從學生自主管理看校長的角色定位

幾乎每周，法務部的孩子們都會聚在一起，分享自己的收獲與困惑。2022年年末的一場座談會是在我辦公室舉辦的，18個孩子擠滿了一間屋子，嘰嘰喳喳地討論了3個多小時。最后，他們問我問得最多的問題是：“如果我們離開了學校，法務部還會繼續下去嗎？”我回答說：“不一定。但你們成長了、收獲了，離校前心里還牽掛著法務部，就說明這個法務部是成功的。”

2023年3月，法務部9個初三的孩子一齊向學校提出申請，希望成立自主學習小組，通過自主學習沖刺普高，唯一的要求是請學校少“管”，給他們更多自主學習的時間。學校同意了他們的請求。那年夏天的考試，他們全都如愿以償。

轉眼間，又過去了一年多。法務部在孩子們心目中越來越有力量，也越來越有味道。我想，教育的目的是讓孩子們時刻感覺到他們才是學習的主體。在此基礎上，真正的教育才會發生，自我教育才會實現。因此，教育應該給予孩子們安全、自由的環境，而非把他們堵在一個地方，擠壓他們的成長空間。對于學校而言，目標不是做大或做強，而是“做溫暖”。作為一校之長，應當成為教育的設計者、關系的建造者以及規則的守護者，負責設計校園文化、教材、課堂、教師配置、教育評價等，讓每一項設計都真正發揮作用，尤其是幫助孩子們與他人構建積極而溫暖的關系，而唯獨不應成為一名管理者。管理的職責可以由學校的二級機構來承擔，教師、學生、家長自然會成為評價者。如果校長既做設計者又做管理者，自己看不到成效，這種設計就永遠不可能升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