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人類主義視域下的“人—技”關系：從尼采視角重思AIGC

摘 要：超人類主義運動主張通過技術手段增強人類的生理和心理能力，實現人類的全面進化。AIGC作為技術媒介，為超人類主義提供了新的可能。從尼采關于“大地”“大海”和“閃電”這三個象征“超人”特征的隱喻出發，可以洞悉超人類主義技術決定論的本質。“大地”以其實在性代表了技術媒介作為人機交互的物質性表征；“大海”暗示了影像數據的廣闊無垠，揭示了AIGC算法—意識成為神經—影像的潛能；“閃電”則象征性地反映出AIGC即時性和創造性的特征，但其本身卻呈現出層級性和線性的特點，映襯著資本規訓下的客體性質。這三重隱喻引導我們重思數智時代人機之間的主體性關系，借此可以認識到德勒茲和瓜塔里精神分裂分析中譫妄、幻覺與情動這三重力量的創見。而日神和酒神的美學旨趣或成為AIGC時代人類創造力新的價值原則。

關鍵詞：AIGC；超人類主義；尼采；創造性

中圖分類號：G206.2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2096-8418（2025）01-0091-07

2012年超人類主義超人類主義是一場興起于20世紀中葉的思想運動，它支持通過技術手段來提升人類的物理和認知能力，改進人的自身條件。超人類主義者認為，利用生物技術、納米技術、信息技術和人工智能等先進技術，可以全面增強人類身體狀況、改善人類生活質量，乃至道德素質。近年來，超人類主義的思想主張如“用理性來控制進化”“生命具有無限完善性”體現在多個實際應用領域，比如基因編輯技術、腦機接口、仿生物學假肢等。超人類主義同時引發了諸多爭議，包括對人類自然狀態的尊重、技術至上以及由此可能產生的社會、政治、經濟等領域的問題。參見：成素梅.科創未來的哲學思考［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24：404-405。代表哲學家起草了《超人類主義宣言》，第一條就明確指出：“人類在未來將受到科技的深刻影響。我們正在考慮拓寬人類潛能的可能性，克服老化、認知缺陷、不自愿的痛苦和我們孤立于地球上的命運。”［1］近年來，隨著人工智能（AI）技術的快速發展，特別在人工智能生成內容（AIGC）領域，超人類主義者發現其給人類認知帶來變革的可能，因此不僅收獲了不少學界的擁躉，還受到諸如谷歌等互聯網公司在資金和技術上的支持。他們將弗里德里希·威廉·尼采（Friedrich Wilhelm Nietzsche）的“超人”學說超人類主義者從尼采的思想中汲取靈感，尤其是他的“超人”概念，他們甚至認為如果尼采生活在今天，一定是位超人類主義者。超人類主義的代表人物馬克斯·莫爾（Max More）也在《超人類中的超人》（The Overhuman in the Transhuman）一文中明確指出，尼采對超人類主義運動有著直接的影響。他認為超人類主義和尼采之間沒有矛盾，其哲學的核心要素可以與超人類主義世界觀相兼容。參見：More M.（2010）.The Overhuman in the Transhuman.Journal of Evolution and Technology，21（1）：1-4。視為其自身理論來源的靈感和思想背景，但這明顯與尼采的觀念背道而馳。

在19世紀的歐洲，當多數人享受著工業革命和社會變革帶來的繁榮與進步，沉浸在權力和安全的競爭中時，尼采卻敏銳地洞察到社會風雨飄搖的本質，大膽宣告“上帝已死”，提出“重估一切價值”的口號，強調人的價值和創造力。他倡導人類通過“權力意志”（Will to Power）達到“超人”境界，這是一種超越傳統道德和束縛的個體形態，旨在對抗他所預見的虛無主義時代中人類信仰價值體系的崩塌。從現代語境回看，當今科學技術和社會政治的發展趨勢正印證了尼采的預言，即后人類主義。所以，在某種意義上，尼采是第一個后人類主義者，他的哲學思想是關涉未來的未來哲學。但未來并非只有科技，人類并非完全依賴科技進化，超人類也并不等于后人類。“超人”在尼采的哲學語境中并沒有過確切的定義，在《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Also sprach Zarathustra）一書中，尼采指出“我教你們何謂超人：人是應該被超越的某種東西。”［2］不難發現，這里的“超人”雖并非一個具體的存在，但指向的是人類自我超越的特征。而超人類主義者正是抓住這一點，從AIGC的技術視角去評定其對人類認知和創造能力的影響，拋開其他去理解這種“超越”，其結果必然是偏頗的。尼采與超人類主義有著共同的思想基礎，即進化論與機械唯物論。但二者之間存在本質性的差異，超人類主義抬高技術地位，寄人類變革的希望于科學和技術之上，卻忽視了人的價值。因此，雖然超人類主義運動中存在所謂的尼采路線，但并未合理而全面繼承尼采的思想遺產。［3］根據尼采在書中將“超人”隱喻為“大地”“大海”和“閃電”來看，他意欲表達出更加豐富的“超人”內涵。而數智時代的“超人哲學”也就成為我們重新思考人類認知和創造的能力以及人的價值的獨特思想資源。

一、 “大地”：AIGC作為技術媒介的物質性

在上帝死后，歐洲社會面臨精神空白，人們亟須一種新的價值來填補這一空白。尼采從人的本性和現實出發，將超人推至這一位置。而能夠與高高在上、虛無縹緲的上天/上帝相抗衡的或許就只有大地。所以尼采如此描述道：

超人就是大地的意思。你們意志要這樣說：讓超人就是大地的意思吧！……忠于大地吧，不要相信那些跟你們侈談超脫塵世的希望的人！……大地對他們厭煩：那就讓他們離開人世吧！［2］（7-8）

基督教虛幻的彼岸世界觀念戕害著中世紀以來的歐洲人，而尼采希冀渴望自由的人們回歸現實，忠實于腳下的土地。因為它提供了一個實實在在的物理環境，保障人類生活安全，繁衍延續。隨著時代變遷，尤其是數字時代的到來，如同人類需要大地一樣，AIGC的運行也需要一個賴以生存的“大地溫床”。不論是硬件設備、基礎設施、物理環境，還是軟件平臺、數據資源、算法模型，這些物質基礎和技術條件都首先是AIGC系統以及人機交互的前提。此外，AIGC通過“寄居”屏幕以數字化界面的方式出現在每個人的日常生活中，展現出其強大的媒介功能。

從技術媒介的物質性層面來看，尼采超人哲學中的大地屬性天才般地預言了數字時代的媒介文化理論的物質轉向。許煜提出的“數碼物”概念非常切合AIGC本身及其物質屬性，他指出數碼物是“成形于屏幕上或隱藏于電腦程序后端的物體，它們是由受結構或方案管理的數據與元數據組成”［4］。同時，他還認為當代技術媒介運作的標準就是由數碼物建構而成。［5］不難發現，技術媒介的數字化發展需要依靠一個切實存在的物，而其迭代升級不可避免地走向數字化，亦即需要一個如人類一般的“身體/肉身”。而這也就和尼采“超人”的本質性規定：“大地性—身體性”［6］相吻合。這個“身體/肉體”在人工智能電影中已有諸多想象，可以大致分為三類：第一，與自然人類無異的形態，如電影《人工智能》（Artificial Intelligence，2001）中的機器人小孩大衛；第二，非自然的人機結合形態，如電影《機械戰警》（RoboCop，1987）中的警察墨菲；第三，智能體的機器形態，如電影《我，機器人》（I，Robot，2004）中的形態各異的機器人。“視覺意識與大眾文化不是被文化工業所整合的審美對象或者啟蒙形式，而是在大眾文化中體現新的審美主體，并通過新的文化形式對當下美學經驗的建構提供更多的批判思路，以此逃離政治的藝術美化邏輯。”［7］

但是，AIGC之所以能夠受到超人類主義者的青睞，不僅因為它是一個類人的物的存在，而且因為其對人類思維和行動能力的“增強”。更具體地說，是使它“活起來”的某種算法介質，這種介質已經遠遠超出人類的控制，并且迫使人類源源不斷地為其發展供能，如在《黑客帝國》（The Matrix，1999）中，將人類作為“母體”（人工智能系統）得以持續運行的能量。這或許是電影人一廂情愿的想象，但它切實表達了人類成為AI“進化”的生物數據庫的擔憂。從現實層面來看，早在2017年就有學者指出“對于被稱為‘AI2.0’的下一代，最重要的特征之一就是AI被賦予了感知能力，可以模擬人腦的機制，并在性能上超越人腦”［8］。而這一點與持有極端唯物主義生命立場的超人類主義者的觀念相吻合。呂克·費希（Luc Ferry）指出其并不滿足于改善人類目前狀況，而試圖制造出超越人類的物種，即高級人工智能。［1］（38-41）那么AIGC這種非自然“生命”，抑或說“算法”是否等同于自然生命？或者說區別二者的界限是什么？

首先來看尼采對生命的態度。“在《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之后，尼采開始把‘權力意志’規定為‘生命’的基本特征。”［6］所以從尼采的角度看，算法還需擁有某種“權力意志”才能有“生命”可能。而權力意志一如《權力意志——重估一切價值的嘗試》的書名一般，在尼采的時代，它所要重估的是基督教價值：“它摧毀強者；它挫折強者的銳氣；它利用強者的失利和懈怠……直至強者由于濫用自我鄙視和自我虐待而亡。”［9］簡言之，權力意志是強者重塑美好以抗衡毒害人價值觀的強力意志，它有重估一切價值的潛能。如此看來，算法顯然不具備這種能力。作為一種技術媒介，AIGC的強大之處在于它龐大的數據庫及其快速的運算能力，預演各種可能的結果以挑取最佳方案。如OpenAI發布的Sora生成的視頻，依靠的仍然是以用戶輸入的文本指令為驅動：“一位時尚女性走在東京街頭……許多行人在街上行走。”這就是官方公布的Sora生成的第一段視頻，展示了其對視頻制作領域帶來的革命性變革。而其生成的邏輯是將多種類型的視覺數據轉化為統一的呈現方式，使所有視頻數據可以在一個框架內進行訓練，從而呈現出具有可規定性的動態視頻影像。也就是說AIGC的生命體征其實質在于數據與算力，歸根結底依舊逃不脫其物質性的范圍。因為在AI大基建的語境下，它的發展趨勢其實已經被定義，算力、數據和算法都是AI發展的基礎支撐，而它們完全是物質性的。［10］且這物質集群正是建筑在人類思想“土地”的基石上，這或許就是好萊塢編劇集體大罷工的原因。

所以，不論AIGC的未來如何，物質性都是它的本質屬性，而算法式的極致理性“思維”模式是其非自然“生命”的本質。從“大地”這個層面來說，AIGC僅是作為一個“物”且依附于人類的技術媒介。而超人類主義者的人類增強計劃顯然忽視了人的價值，沒有意識到算法本身源于人，且在不斷否定人的自然本性和生物性中“進化”。

二、 “大海”：AIGC算法—意識的主體僭越

當人類給AIGC裝置了一個“身體/肉身”，并使其擁有了一定的感知能力之后，它似乎已經成為一個“類人”甚至超越人類的智能體。但這也成為對尼采“超人”概念經常出現的一種誤讀，即，達爾文生物主義式的曲解。所以人類還有一道重要防線——精神/靈魂。因為尼采針對人們的誤解明確指出：“達爾文忘記了精神。”［11］但是尼采作為一個以“身體”反“精神”的哲學家，他所反對的是以傳統宗教為圭臬的“精神”，真正的精神在他那里是一種提升自我的力量。正如薩弗蘭斯基在《尼采思想傳記》一書中指出：“在超人的這個含義上，不涉及任何生物學問題，指的是人的自體形成術的、精神的力量，即在上升路線中的自我控制和自我塑造的能力。”［12］那么是否AIGC在擁有此種“精神”能力之后就有超越人或如超人類主義者描述的增強人類的可能？

在尼采的超人哲學中，與這種精神最相近的意象就是“大海”。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

可是，我的弟兄們，請你們也對我談談：你們的肉體在講到你們的靈魂時說些什么呢？你們的靈魂不就是貧乏、不潔和可憐的安逸嗎？

確實，人是一條不潔的河。要能容納不潔的河流而不致污濁，人必須是大海。

注意，我教你們做超人：他就是大海，你們的極大的輕蔑會沉沒在這種大海里。［2］（8）

這里可憐的安逸就是自我滿足，而在尼采看來只有大海能夠洗滌掉這污濁，喚醒并重塑人向上攀登的能力。就此而言，AIGC通過深度學習、模擬感知等技術從海量數據中攫取利己的運行模式和意義似乎就是處于永不滿足的狀態。但真正可怕的是這一過程類似于人的大腦處理信息的方式，即通過神經元之間的連接形成復雜的網絡結構，從而產生類人的認知和意識。在掌握人類語言符號和感知系統之后的AI進而能夠控制人類思想、影響人類行為。［13］如DeepArt的核心技術就是神經風格遷移（Neural Style Transfer），它可以允許用戶將照片轉換為各種藝術風格的畫作，諸如當用戶選擇梵高《星夜》的風格，它可以自動生成與之相似風格的圖像。這種技術使得“藝術創作”更加民主化，但同時帶來的是原創性和人類藝術價值標準的爭議。

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發現AIGC通過模仿這種生物神經網絡的工作原理，似乎就是對吉爾·德勒茲（Gilles Deleuze）“大腦即銀幕”（the brian is the screen）論斷的超越。因為在德勒茲的時代，這一論斷強調的是電影表現“可見”的意義，即通過拍攝、剪輯等藝術手段使電影模擬出人的意識流動。“一方面，這種神奇的精神自動裝置顯示思維的最高運作”“但另一方面，這種自動裝置也是心理自動裝置，它不再隸屬于外界。”［14］在德勒茲之后，荷蘭學者帕特麗夏·品斯特（Patricia Pisters）從數字時代的人文景觀出發，重新解讀了德勒茲的論斷，她連接了德勒茲哲學、神經科學和數字時代的電影，［15］提出了“神經—影像”（Neuro-Image）的概念。雖然該理論關涉的是數字時代的媒介文化，但不可否認神經科學是其理論根基。而且正如學者鐘芝紅指出的那樣：“神經—影像：作為虛擬影像分析的媒介。”［16］這種虛擬影像指向的正是AIGC作為技術媒介運行的方式，依靠的則是AIGC的“算法—意識”。

近年來，隨著AI與神經科學的融合發展，一個新興AIGC類型“神經人工智能”（NeuroAI）業已出現，并推動下一代人工智能的發展，使人工智能的功能更加接近人類，使其成為實現或超越人類水平的智能。［17］由是觀之，與“銀幕大腦”相對，現階段的AIGC就如人類看到猿猴一樣，它有一個欠發達的大腦，能夠進行簡易的思考，擁有一定的精神世界，這個世界或許就是以“神經—影像”/“算法—意識”的模式運作，呈現出“不可見”的精神世界特征。而這正契合著超人類主義者所認為的新科技可以用來增強人類身心能力，實現人的完善。［18］但他們似乎沒有意識到這種“算法—意識”已經實現了對人類主體的僭越。不同于上述Sora文生視頻的生成形式，現階段的這種生成模型已經完全可以通過圖像或視頻本身去完善或擴展。如用戶可以輸入一張或多張圖片，再結合相應的文本描述，Sora完全可以基于這些圖片內容生成動態視頻。但因為其生成的內容本質就是越過主體而提供選擇，是一種根據已有的數據庫思維進行篩選，這種選擇常常就是對多種主體生產內容的打散與重組，淡化了內容來源，［19］從而也就消解了多重創作者的主體身份，成為“算法—意識”不斷完善其自身的重要數據庫。

綜上所述，我們確證了AIGC擁有某種算法“精神”，但正如上文指出的那樣，AIGC“精神”的產生是基于神經科學發端出的虛擬影像，而這種虛擬影像在這個信息過載的時代呈現出無限性的特征，這當然印證著“超人”當中的“大海”意象，但卻是實實在在地喪失了其洗滌、凈化的功能。而超人類主義者的技術決定論卻有意祛除人的有限性。雖然AIGC能夠在特定任務上展現出超越人類的能力，但這些能力并沒有完全起到增強人類的作用，反而體現出一種“算法—意識”對人類主體的僭越。那么當人類擁有超越AIGC的這種數據庫思維，也就聚焦人類的創造性，或成為反僭越的可能。

三、 “閃電”：AIGC作為精神分裂分析媒介的創造性

Sora在日語中是“天空”（そら）的意思，引申含義為“自由”，象征著其無限的創造潛力。［20］正是這一點與尼采關于“超人”最后一個意象“閃電”相呼應，創造性都是二者共有的屬性。尼采借查拉圖斯特拉呼喊道：

向上天呼叫的，不是你們的罪，而是你們的自我滿足，是你們罪惡中的貪心向上天呼叫！

可是，用火舌舐你們的閃電在哪里！你們必須讓它灌輸的瘋狂在哪里？

注意，我教你們做超人：他就是這種閃電，他就是這種瘋狂！［2］（9）

也就是說，在尼采看來“超人”具備閃電般的破壞力和創造力，能夠在社會和文化層面引發深刻的變革，這變革不僅體現在對外部世界的重塑，更是對個體內心世界的再造。正是因為擁有這樣一種強大變革的力量，使得“超人”一再成為階級斗爭、政治斗爭的工具。除了上文提到關于“超人”生物主義立場的曲解之外，政治色彩的誤讀更為致命。關于這點主要體現在二戰時期的希特勒法西斯主義對“超人”學說和“權力意志”的利用，使其成了鼓吹強權的意識形態暗示，［6］在此不做贅述。重點是隨著數智時代的到來，這種誤讀也在持續演化，超人類主義對技術的追捧，使其成為不過是服務于人的控制力和機械的經濟競爭的工具，如美國的谷歌公司和一些政府機構就對此大力支持，認為它會帶來巨大好處。［18］在此背景下AIGC所具有的潛能逐漸淪為資本主義剝削、規訓、壓迫力量的重要來源。

AIGC依賴的是算法—意識的“精神”，而德勒茲作為一個尼采主義者，他和菲利克斯·瓜塔里（Félix Guattari）在《反俄狄浦斯》（Capitalisme et schizophrénie.L'anti-dipe）中提出的“精神分裂分析”（schizoanalysis）則提供了一種反思資本主義控制下AIGC的批判性視角。品斯特解讀“精神分裂分析”的三重力量：譫妄（delirium）、幻覺（1）與情動（affectus），與“閃電”意象存在著對應關系，成為一種更好地理解AIGC和超人類主義技術狂熱之間的關系以及它如何影響人類創造力的方法論。

在德勒茲和瓜塔里的語境中，“精神分裂分析”旨在打破固有的結構和模式，他們創制了“無器官的身體”這一理論模型與之對應。而這樣一種器官的生成依賴的第一重力量就是“譫妄”，品斯特將其理解為“危險的、強烈的、抵抗精神分裂和精神過剩的力量”［21］。“閃電”所象征的正是這種強烈、危險的力量，可看作其外部力量的顯現。與之相對應的則是AIGC具有“超人”力量的威脅，實質帶來的是一種矛盾轉移，即，將大眾視野停留在AIGC威脅論，而忽視了其背后資本運作的本質。具體表現為AIGC算法的即時響應呈現出線性和層級性的特征，如Sora可以在短時間內生成高質量的圖像、文本或音樂，這種即時生成的能力類似于精神分裂者能在瞬間產生的大量聯想和創意，從表面來看確實對人類創造產生極大的威脅。而從內在“精神”層面來看，AIGC能夠快速適應新的語義輸入和不同操作環境變化，這種適應性類似于精神分裂者的快速反應和多變的思維模式，同樣呈現的是看似超越人類的可怕力量。如Sora可以將多個不同的視頻進行無縫拼接和融合，生成一個新的視頻，同時還能根據用戶指令對融合的視頻進行調整和優化。此外，它還支持協作功能，用戶可以在同一個項目中與他人進行合作，完成不同用戶發出的不同指令，各方人員能夠同時查看視頻并根據實際需求提出修改意見，提高制作效率。但就其生成的圖像而言依舊還存在模糊、失真或其他視覺問題。

AIGC算法的邏輯思維和感知生成的多維度特征可以聯系到“精神分裂分析”的第二種力量：幻覺。在品斯特看來，“當代文化已經被認為是從‘現實的幻覺’轉向了‘幻覺的現實’，它們直接作用于我們的大腦，就如一個現實世界的真實代理人”［15］。數字化就是當代文化最主要的特征，而AIGC似乎不可避免地成了一個真實代理人，它可以生成多種模態的內容，如圖像、文本、聲音等，這種多模態生成能力同樣類似于精神分裂者的多維度感知和表達。此外，AIGC通過深度學習模型激活多層網絡結構，能夠捕捉數據中的復雜模式和關系，這種學習過程類似于精神分裂癥的幻想式思維和感知，并以多模態內容形式作用于用戶大腦，使用戶產生“幻覺的現實”感。如Sora生成的圖片：當那個時尚女性走在東京街頭，周圍那暖黃霓虹燈和動態城市標志的幻覺環境讓觀眾產生難以分辨現實與虛擬的真實感。

2013年斯派克·瓊斯（Spike Jonze）導演的人工智能電影《她》（Her）中描繪了一幅未來人類和人工智能相愛的圖景，AIGC系統薩曼莎褪去冰冷的機器面紗，呈現出高度人性化，甚至超越人類之間的親密情感。“精神分裂分析”的情動力量在AIGC系統中初見端倪。德勒茲在斯賓諾莎情動即“身體的感觸”的基礎上，進一步指出情動是“存在之力在某人所擁有的觀念的界定下的連續流變”［22］，強調的是情動的生成狀態。所以即便人機之間的戀愛關系暫時處于科幻電影之中，但現實生活中的AI可以通過分析用戶的情緒和行為，生成帶有情感色彩的內容已是不爭的事實。此外，這種情感生成能力類似于精神分裂者以一種超越理性的方式在情感驅動下的創造性表達，AIGC生成的內容也可以引發用戶的情感共鳴和情動體驗，這種情動傳遞過程類似于精神分裂者與周遭環境進行互動和交流。

結合上述分析來看，AIGC可以作為一種精神分裂分析的媒介，這種媒介所具有的三種變革的力量都不約而同地以創造性為旨歸。這種創造性與尼采超人哲學中“閃電”攜帶的創造性是否一致？答案是否定的。首先，AIGC具備的這三種力量都超越了人類的能力，但這些力量完全依賴于“資本主義‘圈地運動’占據的數據”［23］，因此可以說這是一種被馴化的力量；其次，精神分裂者的超越理性的思維方式是AIGC所不具備的，AIGC的思維模式難以擺脫純理性層級的模式；最后，“閃電”具有的創造性更多地帶有推陳出新的質料，如火、礦物質的生成等，而AIGC的創造性停留在某種框架內的多樣性，依賴的是其龐大的數據庫。所以，從“閃電”這個意象來說，AIGC作為精神分裂分析媒介的創造性具有諸多限制，它符合的只是資本角逐的游戲規則，增強人類或只是超人類主義想象的技術烏托邦。而人類超越智能體的創造性或存在于人類的自然天性之中，而尼采如天才般洞悉到這一切。

四、 余論：日神與酒神的美學旨趣

成素梅教授在最新的研究成果《科創未來的哲學思考》一書中明確指出：“人工智能＝人類創造的智能體形式≠人類創造出的人類智能形式；人工智能的心靈/精神＝人類創造的心靈/精神形式≠人類創造出的人類心靈形式；人工智能的身體＝人類創造的身體形式≠人類創造出的人類身體形式。”［3］（160）這三組式子與尼采“超人”哲學視域下關于AIGC的反思路徑存在密切的內在聯系。現實的指向和理論的進路都映射出AIGC作為一種智能形式并不能夠成為數字時代下具有超越人類價值的替補。那么，在這個無法避免且愈演愈烈的數智語境下，人類如何去對抗數字時代唯技術論的虛無主義，建構新的價值體系？

早在“上帝死后”的19世紀，尼采就這一問題給出了極具啟示性的回答，他認為“美學最有希望代替宗教，成為新的價值基礎”［24］。而尼采也是在深耕美學的道路上思考出“超人”最初的模型，即在《悲劇的誕生》一書中描繪的日神阿波羅和酒神狄奧尼索斯形象。在尼采的筆下，“日神”被設想為“夢”（Traum）的藝術世界，主要的美學特征在于其呈現為智慧、喜悅和美的形象。在尼采看來，日神精神就是以這樣一種美的形式來粉飾殘缺的世界，彌補不圓滿并給予人類存在的意義。“酒神”則與“醉”（Rausch）相關聯，在他身上具有一種強大的、原始的生命力，迷狂、沖動、肆意放縱是他的形象。他帶給人類暫時忘記苦難的酒，使得人類在這狂歡狀態下感悟自我價值與生命快樂。尼采認為這二者處于相對的兩個世界，而尼采顯然更傾向于“酒神精神”非理性的肆意狂歡，他指出：“在狄奧尼索斯的神秘歡呼聲中，個體化的魅力煙消云散，那條通向存在之母、萬物最內在核心的道路得以豁然敞開了。”［25］但是在尼采看來，二者同樣也在對立中達至和諧統一的狀態，因為日神和酒神正是切實對應著現實世界的樣態，前者指向表象的世界，后者則是關于這表象世界背后的本質/本源。而將二者融于一體的古希臘藝術，向世人呈現了兼蓄內外的非理性美感，日神精神和酒神精神的和諧統一也就成為尼采最初想象“超人”模樣的來源。超人類主義的理論源泉顯然是忽視了這種文化目標的美學旨趣，偏執地走向技術決定論的道路。

這種不論是“夢”，抑或“醉”的狀態都是AI難以企及的境界，是“算法—意識”無法識別的、充斥著BUG的世界。Prada2025年夏季男裝秀提供了有力的例證。在此前，諸如亞馬遜等互聯網大公司都依賴AI去設計時尚品牌。這個時裝秀呈現出如夢似幻的感覺，設計師Miuccia PRADA和Raf Simons在采訪中明確表示她們的設計理念完全是依賴本能，憑感覺去揮灑創意。2019年，學者亞當·蓋爾（Adam Gaier）和大衛·哈（David Ha）在研究中明確指出AI的局限，即：它很難模仿人的本能。［26］而這種本能正是人類天性中最為基礎的那種無邏輯、無層級化，如夢如醉一般的行為模式，就像AI難以理解“善意的謊言”到底是謊言還是善意這個在人類看來再簡單不過的問題一樣，AI很難識別、模擬或生成這種狀態。這個狀態就如尼采筆下日神和酒神達至和諧統一、人類肆意放縱揮灑的本能情感。

尼采看到的是生命的生生不息，他認為所有真正的悲劇都以一種形而上的慰藉來釋放我們，盡管現象千變萬化，但在事物的根本處，生命卻是牢不可破、強大而快樂的。［25］（58）在日神的照耀下，破敗的世界充斥著不堪，人生似乎就是一場悲劇的過程。但藝術的出現賦予了人生更多意義，使得人類直面個體悲劇，從而懂得人生的真諦。所以當人類周遭環境充斥著AIGC的“噪聲”，人類關注的重點不應該是希冀它能超越人的認知和創造能力，而是其作為一種智能形式本身就豐富了人類世界的多樣性，豐富了人的創造和認知。人的存在與人的價值也不應僅沉浸在技術烏托邦之中，而理應向著日神和酒神精神下的綿延生命進發，努力看破表象，去做一個尼采式的快樂、強大的人。［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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