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盛世的陸上巨獸

有些動物，身形巨大無比，從體型來看已經是與眾不同。現存最大的陸地生物，乃是肩高達3.96米的非洲草原象。此謂“現存”，即有已告滅絕的，那便是犀牛的近親—巨犀。除了非洲草原象以外，第二名和第三名的最大陸地生物都是象，它們是亞洲象和非洲森林象。象之大，于此可以得見。

南越的大獸

大象之大，我國古代字書早有載之。如東漢許慎《說文解字·象部》：

象，長鼻牙，南越大獸，三年一乳，象耳牙四足之形。凡象之屬皆從象。

比《說文解字》時代更早的《爾雅》，并沒有以“象”作為字首以作解說。只有在《爾雅·釋地》里，嘗謂“南方之美者，有梁山之犀象焉”，但這里的“犀”與“象”，說的大概只是早已禁止售賣的犀角和象牙，并非大象與犀牛。然而，此所言“梁山”，指湖南的衡山，即南岳，大抵古代在此一帶便有大象與犀牛的蹤影。據《環境史視野下中國犀牛的分布與變遷》所載，犀牛遺存有見于湖南。至于大象，《南史·梁元帝紀》有載“淮南有野象數百，壞人室廬”；唐人劉恂《嶺表錄異》有言“廣之屬郡潮、循州，多野象”。可見在安徽、廣東俱有野生象群，在湖南一帶自不例外。

回到《說文解字》所載，此言大象的外形特征，在于有著長鼻與長牙。大象是南越一帶的大野獸，每三年產子一次。象的字形，如同耳朵、牙齒、四只腳的樣子。許慎在解釋“象”的字形時，只有得見小篆，并沒有我們今天能夠看得到的甲骨文、金文等。

相較而言，殷商甲骨文和金文，時代更早，更為貼近象形文字，小篆所呈已見規范的筆畫。至于“耳牙四足”之形，自然是甲骨文和金文更為清晰可見。

南越，在今廣東、廣西一帶。這里多見大象，實在正常不過。上引《嶺表錄異》提及兩廣有見大象，便與《說文解字》謂為“南越大獸”相符合。

《說文解字》提及“三年一乳”，這也反映了古人的智慧。今天，我們可知大象懷孕需要經過二十到二十二個月，乃哺乳動物中孕期最長的動物。一頭母象的受孕周期為三至五年，平均四年左右懷一胎，也就與《說文》所言的“三年一乳”相去不遠。

南越國（前204—前111），建都番禺（今廣東廣州），其國土包括今廣東、廣西大部分地區，以及福建小部分地區、海南、香港、澳門及越南部分地區等。秦亡之時，南越國由南海郡尉趙佗所建立，至漢武帝時出兵將南越國滅亡。《漢書·武帝紀》便記載在元狩二年（前121），“南越獻馴象”。由是觀之，南越所在乃我國的東南方，地近東南亞位置，在今而言，亦是亞洲象主要棲息之地。近年來，更有象群在云南西雙版納、普洱、臨滄，以至玉溪、昆明一帶活動。

象與象牙

有關大象，屬象科動物的通稱，今僅存兩屬三種，包括非洲草原象、非洲森林象和亞洲象。其中非洲象屬易危物種，亞洲象則是瀕危物種，皆當積極保護。大象受到威脅的原因主要在于象牙貿易，以及棲息地受到破壞。從2018年起，象牙交易在中國屬于違法行為，而中國也成為全球打擊象牙非法貿易最嚴格的國家。

宋人王安石《字說》云：“象齒感雷，莫之為而文生。天象亦感氣，莫之為而文生。人于象齒也，服而象焉。于天象也，服而象焉。像，象之也。”這里關注的重點可能只在于象牙。此言象牙因感雷象而生出紋路，人于象牙之紋路，因而窺見天象。在古代，象牙因其珍貴，多為皇室貴族所用。《史記·十二諸侯年表》有云：“紂為象箸而箕子唏。”箕子因為紂王使用了象牙筷子的奢侈而感到悲嘆。

象在中國古代的傳說里，還有一個十分重要的故事，那便是“虞舜服象”了。袁珂在《中國神話傳說》里便說：“舜的弟弟象，可能是一個名字叫作‘象’的人，也可能實在就是一頭真的象—一頭龐大的，有著長鼻、大耳、巨腳、利齒的野性未馴的兇猛的象。”袁珂續說：“象這種動物，雖是熱帶的動物，但在中國古代黃河兩岸也還是有的。”從《呂氏春秋·古樂》“商人服象，為虐于東夷，周公遂以師逐之，至于江南”，說的是商民族役使野蠻兇惡的象，在東方國家逞威，于是周公派遣軍隊前赴驅逐，至于長江以南的地方；發展到在《楚辭·天問》里的“舜服厥弟，終然為害，何肆犬體而厥身不危敗”，可見馴服野象之事已演變為舜在馴服其同父異母弟象。這便是神話故事演變的過程。

由于象牙的稀有與珍貴，價值連城，誘使不少獵人殺死大象以取得象牙。在元人周達觀《真臘風土記》云：“獸有犀、象、野牛、山馬，乃中國所無者。”又云：“象牙則山僻人家有之。每一象死，方有二牙，舊傳謂每歲一換牙者非也。其牙以標而殺之者上也，自死而隨時為人所取者次之，死于山中多年者，斯為下矣。”這里的信息有正確的，也有錯誤的。真臘即今之柬埔寨。《真臘風土記》謂中國沒有大象，這顯然是錯誤的。如上文所言，南越有之，曾經在黃河流域也有，故此說并不成立。至于提及象牙云云，則有可作深思之處。

《真臘風土記》指出象牙在深山僻遠之處有之，而每一頭大象之死，才可有兩只象牙，舊說以為象牙每年可以生出，實為有誤，《真臘風土記》言之是也。象牙與人類牙齒一樣，在生長完成后就不會再生長。因此，象牙在被拔掉砍掉后，又或者在日常生活中破損，并不會復原。那么，象牙是如何取得的，且有上中下品之分，《真臘風土記》亦詳作說明。書中指出最好的象牙是獵殺所得的，其次則為自然死亡的大象而其象牙為人所立即取用，再者則是在山中已死多年的大象象牙。如此描述，固然殘酷，但也說明了為何象牙貿易導致大象數量急劇下降。亞洲象平均壽命為48歲，非洲象的平均壽命為60—70歲，等待大象自然死亡，顯然并非以得到象牙謀利的獵人所樂見。而且，象牙的一小部分跟大象的頭骨相連，獵人為了取得完整的象牙，大多獵殺整頭大象。至于死在山中多年的，訪尋也絕不容易，且不經處理，象牙品質難有保證，也導致不在考慮之列。

戰爭與和平

大象是草食性動物，看起來很溫馴，尤其是亞洲象，性情溫和，比較容易馴服。但在大象還沒有被人類馴服以前，野象便是一種兇猛的動物，力量巨大無窮，攻擊性強。其本體強大，卻又可以馴服，使大象不時參與在戰爭之中，以作役使，運載重物。

還有一種，是直接參與戰爭的戰象。據《宋書·宗慤傳》記載，有以下一場大象參與的戰爭：

林邑王范陽邁傾國來拒，以具裝被象，前后無際，士卒不能當。慤曰：“吾聞師子威服百獸。”乃制其形，與象相御，象果驚奔，眾因潰散，遂克林邑。

此事發生在宋文帝劉義隆元嘉二十二年（445）。當時，宋軍攻打林邑，即今越南中部地區。林邑王范陽邁調動全國兵力前來抵抗，更用全副鎧甲披在大象身上，聲勢浩大，一望無際，宋軍士卒不能抵擋大象的進攻。宗慤指出，獅子能以其威風征服各種猛獸。于是，宋軍便趕制獅子的形狀，與林邑王的象群對抗。宗慤的奇計，果使大象驚慌逃竄，林邑王范陽邁之軍隊亦隨之而潰敗四散，宋軍遂拿下了林邑之地。

大象無奈地參與了人類的戰爭，其實，它更喜歡世界和平。清人屈大均《廣東新語·獸語·義象》有云：

癸巳夏，西師至肇慶，久攻不下。使群象往，皆縮栗，獨一象牯跳躍而前，蹴死蕃兵數百，以鼻卷起人馬擲于半空，既墮，復糜爛之。已而疫氣大作，士卒多死，西師退，群象遂為所得。有兩大象，一不跪，一不食，死，余象流涕終日。蕃帥叱之，一象虓怒奮起，將甘心焉，幾不能制，乃悉送之入都。有為泣象行者曰：“云南象來舉國嘻，纏頭赤腳蠻子騎。云是粵東新戰獲，道出江楚北歸旗。……大開城門容象進，獨有一象不肯隨。印官當街再拜請，象奴附耳前致詞。先言禮節勞縣主，后言官職如前時。去南日遠北日近，此是本國知不知。象聞此言淚雙垂，淋漓滿路觀者悲。……我聞西有獨牙象，摧堅陷陣功尤奇。昨日被執不肯屈，掘坑縱火焚其尸。汝輩不戰復不死，中道涕泣將何為。”

癸巳年，即1653年，南明永歷七年，清順治十年。此年二月，南明將領李定國率部從廣西賀縣出發，占領戰略要地梧州，接著師出廣東。三月十四日經封川縣攻占開建和德慶州，三月二十五日進抵肇慶城下。三月二十六日，李定國分兵從東、西、北三面強攻肇慶城，同時分兵占領四會、廣寧。后來，李定國強攻肇慶不成，鄭成功、郝尚久也沒有響應回師，于是決定主動撤回廣西。《小腆紀年》卷十八：“閏六月，明李定國攻肇慶，敗績，退駐柳州。”所指李定國軍攻肇慶，正是《廣東新語》此處所言事。李育中《廣東新語注》以為“此處西師，指李定國軍”。上文所言“西師”即指南明李定國軍隊。此所言“義象”，乃是在與清兵對戰時，有一象踏殺清軍數百人。后來，李定國軍敗退，一群大象為清兵所擄。其中有兩只大象，一只不向清兵下跪，一只不吃清人所供食物。二象死后，余下象群終日流淚。清兵將軍叱責象群，有一象有所不甘，幾乎不受控制，后悉數遭送入清都。抗清之象，號為義象，已可見屈大均之取態矣。屈大均的著作被清廷列為禁書，絕大部分毀于雍正、乾隆之時。乾隆以為屈氏著作皆在詆毀清廷。觀此“義象”之文，《廣東新語》所為清廷禁毀，亦可略知一二矣。另一方面，屈大均以明臣自居，對抗清廷，稱清軍為蕃兵，復可得見。謂“不跪”“不食”“流涕終日”，知大象終為有義之獸，正可為其愛好和平下了最佳的注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