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坡羊·潼關懷古》析讀

元散曲一向是中學教學的難點，因其往往直白如話，不好用華辭麗藻，展開論述的空間小。以作戰為喻，講解一般用典繁重的詩歌，解析那些典故便可花費許多時間，可以從容地“圍而不攻”；那么講解一首樸實無華的元曲，就好比于狹室之內，手持短匕，容不得半點分心。然而，樸實無華的元曲也可能像根莖類蔬菜，粗看無甚驚喜，但只要肯細挖下去，就會發現底下的食部鮮嫩爽口。我們不妨以《山坡羊·潼關懷古》為例，來挖掘與享用這一株根莖類文學作品的獨特滋味。

先錄全曲如下：

峰巒如聚，波濤如怒，山河表里潼關路。望西都，意躊躇。傷心秦漢經行處，宮闕萬間都做了土。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峰巒如聚”，“聚”字很有氣勢，這是化靜為動的經典手法。杜甫《詠懷古跡·其三》首句“群山萬壑赴荊門”的“赴”字用意與此同，都是落一個字就把扎堆的千山萬壑寫出了動態感。楊朔寫桂林的經典散文《畫山繡水》有句云“沿江攢聚的怪石奇峰”，用了“攢聚”，卻與《山坡羊》中的“聚”、《詠懷古跡》的“赴”同中有異。因為“攢聚”是靜態的，極言桂林奇山之多。但是單用的一個“聚”字卻是動態的，寫出了潼關的險峻，給人以身臨其境的壓迫感。

“波濤如怒”，“怒”是四字之眼。有的譯文將“怒”解釋為“生氣”，嚴格來說不準確。這種解釋或許是偷懶，或許就是為了方便出詩詞賞析題。說“怒”，是將波濤擬人化了，寫出了黃河的氣勢，猶“奮”。《莊子·逍遙游》形容鯤鵬就有：“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云。”“怒而飛”，就是奮飛的意思，并不是說鯤鵬生氣而飛。同理，“波濤如怒”，就是說黃河奮起洶涌，驚濤拍岸。

“山河表里潼關路”，這句明白道出了潼關之險要。《水經注》云：“河在關內南流潼激關山，因謂之潼關。”潼激，即沖激。前面說“峰巒如聚”，說的是此處的“山”；“波濤如怒”，則是說此處的“河”。潼關背靠秦嶺，俯瞰黃河，因此有“百二重關”的美譽。所謂百二，即設二名士兵據此，可抵百名士兵的進攻，極夸此處之險要。“表里”，指山水相銜。“峰巒如聚”的秦嶺與“波濤如怒”的黃河山水相依，潼關依山帶水，其險也可知。

“望西都，意躊躇”。西都，即長安；躊躇，此指思量。潼關是長安的東大門，潼關有失，長安也就危在旦夕。元天歷二年（1329），張養浩膺陜西行臺中丞之任，奉旨賑災。陜西行臺治所在奉元路，即今西安。張養浩到了潼關，可以說“長安何處在，只在馬蹄下”了，因此就開始思量長安這座故都的前世今生。

“傷心秦漢經行處，宮闕萬間都做了土。”前面說陜西行臺治所在奉元路，奉元路轄有咸陽、長安縣，因此秦漢舊都皆在此。另外，這里還有一點需要交代，那就是古代的交通要道潼關道。古代將長安東出，沿著渭河、黃河通往黃河下游的道路稱之為潼關道。張養浩入陜，就是走潼關道，這是現實意義上的“經行處”。但是很顯然，抽象意義上說，這是秦漢等古代王朝興衰的見證，因此，這也是見證秦漢興衰的“經行處”。由此，此句實為本曲的關鍵所在，實為一篇之膂。

懷古與詠史向來是相近而難以區分的兩種題材，蔡宗齊認為前者重情，后者重理，確為的論。實際上，兩種題材的一大區別即是否具有在場感。文人在書案上偶然興嘆，感慨古事，訴諸詩篇，便成了詠史詩。詠史的好處是作者的思緒可以在抽象的時空里任意馳騁，縱橫捭闔，但是弊端卻是容易流于空說，味同嚼蠟，純粹成為思辯的游戲；懷古則往往要求作者身臨其境，思緒由眼前之景轉換到古代之事，所謂“思接千載，神游萬仞”。因為擁有身臨其境的在場感，所以書寫古今交匯，可以表現出更強的張力。“傷心秦漢經行處”就點明了從眼前之景調轉到古代之事的思維轉捩點。對于這首散曲而言，“潼關道”也是實現思緒跳躍的時空隧道。張養浩另有《山坡羊·驪山懷古》，結尾云：“列國周齊秦漢楚。贏，都變做了土；輸，都變做了土。”賞析《潼關懷古》的，也往往引《驪山懷古》的這一句作為“宮闕萬間都做了土”的旁證，我們就不多說了。但是需要說明的是，驪山在潼關之西，張養浩是先經潼關再過驪山的。但是張養浩創作了一組《山坡羊》，并不能排除是他根據沿路所見同時作的，成曲次序不一定按照西行次第展開。

“興，百姓苦；亡，百姓苦！”這是本曲的名句與高潮，也是最廣為流傳的元散曲名句之一。這句直白如話，我們倒無意去把它說得天花亂墜。前面說過，“傷心秦漢經行處”是一篇之膂，使得這首曲的思路從現實轉向聯想中的古代。但是結尾的一聲浩嘆，卻既可指作者由“宮闕萬間都做了土”所聯想的古代史事，又可指向作者正面臨的賑災之急務。如果說“傷心秦漢經行處”實現了情景交融，那么這一句則實現了歷史與當下的融會。

說到這里，這首曲就解析完了，但是如果停留在這里，就難免有頭痛醫頭之憾。開頭我們說這首散曲像是根莖類蔬菜，要挖下去才能品嘗到它爽口的食部。而要“挖下去”，就需要我們能了解該文本所關涉的互證文本，才更能體會作者的用心。如韓愈《師說》云“人非生而知之者，孰能無惑？”現在有的譯文作：“人不是生下來就懂得道理，誰能沒有疑惑？”這就錯了，因為這樣的話，原文的“者”就多余了。這個譯文對應的原文應該是“人非生而知之，孰能無惑”才對。要想獲得這一句的正解，就要知道這句話有對應的互證文本，那就是《論語·季氏》里孔子的話。孔子說：“生而知之者，上也。”因此，“人非生而知之者”是說：你是人，但你不是這種能生而知之（“生而知之者”其實指的是圣人）的人，你就會有困惑。舉此一例，便可說明關鍵的互證文本對于我們了解詩歌文本的重要意義。有的互證文本是輔助性質的，有的則是離開了我們就讀不懂原文。而對于《山坡羊·潼關懷古》來說，就有一個輔助性的互證文本，那就是古代中國“在德不在險”的思想。

學者葛漢文曾指出，中國古代政治思想有“反地緣政治”的傳統，即遵循儒家政治倫理，反對武力征服、擴張甚至保衛政權的地緣戰略。實際上，這一悠久的思想傳統即“在德不在險”的思想。德即統治者的德行，險即關隘、要塞。在高科技戰爭時代，除了海峽這種天塹，似乎一般的關隘不再重要，如果我們抱持著這種想法去看古代，必然就涉以今律古之失。

帝制時代的中國是農業國家，士兵外出征戰，如果曠日持久，一則消耗糧草，二則有影響農收之虞。而要塞可以延緩進攻方的攻勢，讓對方陷入疲勞，不戰自亂。因之，統治者往往因占據天險而自矜。賈誼說秦始皇“自以為關中之固，金城千里，子孫帝王萬世之業也”，正是出于此。

史載，魏武侯浮西河時，自矜于山河之固。吳起舉出很多依賴山河之險而亡國的例子，最后得出治國之道“在德不在險”的結論。之后《孟子》有“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之說，實際上也是“在德不在險”思想的表現。

回到本曲，作者進入潼關，迎面感受到“峰巒如聚，波濤如怒”的震撼，這正是山河之險。秦漢建都關中，有這樣的表里山河依賴，為何卻落得個“傷心秦漢經行處”呢？循著“在德不在險”的思路，不難知道，作者的答案就是治國所能依賴的并不是“險”，而是“德”，無德而空有險，最后只能是“興，百姓苦；亡，百姓苦”，令“讀書人一聲長嘆”（張可久《賣花聲·懷古》）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