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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頭與女人

2025-03-14 00:00:00張亞楠
延安文學(xué) 2025年2期

老頭在這里已經(jīng)打了兩年的燒餅。

他又高又瘦,好似一根竹竿,胳膊卻很有勁,把面團(tuán)在案板上摔得啪啪響。

“來兩個燒餅!”

“好嘞!”他停下手上的活,拿起一個鉤子往吊爐里探去,先將貼在爐壁上的燒餅一一翻個兒,才取了兩個焦黃的大肚子燒餅放進(jìn)筐子里。用袋子輕快一兜,熟練地系上口,交給客人。

真香啊!一爐子的燒餅出鍋,隔著幾米遠(yuǎn)都能聞到爆裂的麥香味兒,甜絲絲的芝麻味。老頭的燒餅從來不缺買家。

他真是瘦,怎么會瘦得這樣厲害,手上的骨頭都要凸出來。他打燒餅的力氣到底是從哪里來的?

“小李呢?”

“在家哩。”

小李是誰?那個胖女人嗎?那個身材臃腫、蓬頭垢面的女人嗎?

她在離燒餅攤幾條街遠(yuǎn)的地方吃包子。

一幢灰色的舊樓,一樓是包子鋪窄窄的門臉兒,專賣包子,二樓才給顧客騰出吃包子的地方。女人坐在靠窗的位置,把包子往嘴邊塞,兩個腮幫子一動一動的。

窗戶是綠的,從樓底抬頭向上看,女人的臉也是綠的。

包子咸不咸?是不是放了很多鹽?

“大伙兒都念著她的湯呢!”

“謝謝,謝謝。”

“還能做起來嗎?”

“不做啦。”老頭把面團(tuán)揪成劑子。

從包子鋪一直往東走,穿過久盛街,轉(zhuǎn)到昌利路,左手邊第五家鋪子頂上有塊木頭招牌。原本是黑漆的,現(xiàn)在已經(jīng)掉得差不多了。黑漆上蒙著一攤紅漆,不知是誰給潑上去的。細(xì)看紅漆下有幾個凸起的大字——鎮(zhèn)北肉湯。鐵鏈子鎖著兩扇鐵門,都銹了大半。

“成績出來了嗎?”

“哎呀,不考了。”

“真不考了?”

“不考了。”

老頭和他的三輪車擠在路燈橘黃色的光影下。用力一蹬,三輪車顫顫巍巍地出發(fā)了。一陣嘎吱怪響,一個四四方方的東西落在地上。

一本書,包著厚厚的爐灰,拿在手里還熱乎著。

涼風(fēng)把爐灰吹到地上,而書頁紋絲不動。風(fēng)吹雨淋又經(jīng)爐子炙烤,它早已硬得磚頭一般,再大的風(fēng)也吹不動了。

《唐代文學(xué)史》,封面是黃底紅字。

“等等,您的書掉了!”

“多謝,沒它這臺子可要不穩(wěn)了。”老頭接過書,將它塞到案桌底下。

“走了啊。”老頭又扶起車把,踩著蹬子隱沒在黑暗里。

他真是瘦,腿不過稻稈粗,風(fēng)灌進(jìn)褲管就變成了兩個“燈籠”,他蹬車的力氣到底從哪里來的?

他匆匆而行,七拐八拐,兩側(cè)的樓房漸漸消失,變成了到處是垃圾的荒地,中間偶有用籬笆圍起來的小小菜園。老頭突然停止了蹬車,讓車順著斜坡滑行,一直滑到一座灰色的平房前。鐵門上半只雨棚伸了出來,底下掛著一只極亮的黃燈泡。他的三輪車還是老式的,要靠一把鐵制手剎才能把車停下,他拉起它時,又是吱吱呀呀一陣怪聲。

“寄空,寄空!”老頭喊著。

敞開著的鐵皮門里走出一個女人。女人雙目無神,頭發(fā)濕答答地緊貼著頭皮,水珠一滴滴地順著脖子流下來,把她臟兮兮的紅線衣弄濕了。“你看,這是什么?”老頭不知從哪里變出兩塊金黃的餡餅,塞到女人手上,“肉的,放爐子上烤烤,別涼著吃。”

破三輪馱著的爐子里還剩一個燒餅。老頭把它找出來,鋪上酸豆角,咬了一大口。咀嚼的聲音在靜謐的黑夜像頭頂上那輪月亮的輪廓一樣清晰。吃完,他拿起身旁已經(jīng)磨花了的塑料杯,那些劃痕在燈下反著光,猛灌了幾口涼水,然后唱道:“落寞誰家子,來感長安秋。壯年抱羈恨,夢泣生白頭。瘦馬秣敗草,雨沫飄寒溝。南宮古簾暗,濕景傳簽籌……”聲音生澀凄涼,好像多年沒有調(diào)過音的古琴。

老頭又出來賣燒餅了。一個冬天沒見,他更瘦了,仿佛風(fēng)一吹就要散架了似的。三輪車上的爐子積了一層灰,面團(tuán)摔在鋼制的案板上的頻率慢了很多,聲音也沒有那么響亮了。

“小李呢?”

老頭不說話,悶頭摔打著面團(tuán)。“啪——啪——啪——”宛如老式笨鐘的報時聲。

包子鋪里沒有女人的身影,那塊綠玻璃后面是個年輕的學(xué)生,他一面看書,一面咬著包子。

老頭的燒餅不好吃了。他不那么利索了。他一天賣的燒餅還沒有過去的一半多,因此總閑著。一件灰色襯衣上面沾滿了面粉,黑色的褲子上也是。他原來身上那條白色的、長到膝的圍裙不知道哪里去了。

天色剛剛暗下來,太陽才萌生了一點要退去的意思,老頭準(zhǔn)備收攤了。

“來一個燒餅。”

“不做了,明天吧。”老頭擺擺手。

“有你這樣做生意的嗎?”

老頭合上三輪車的擋板,那人的聲音淹沒在鐵板的撞擊里。老頭蹬上車子,顫顫悠悠上路了。沒行幾步,他便停了下來,從口袋里摸出一盒煙。點上之后,深深吐出一口氣,在灰色的煙云中繼續(xù)前行。到達(dá)那灰色的住處時,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將息未息的煙頭是附近唯一的一點光亮。

女人又出現(xiàn)在了包子鋪。她的身材比以前更加臃腫,像只大肚子的青蛙。頭發(fā)更短了,比寸頭長不了多少。臉干凈了不少,至少在遠(yuǎn)處能看清她的樣子了。她長得不算丑,五官都端端正正地長在了該長的位置,只是她的牙——她缺了一顆門牙。

“都說她剛生了個孩子。”

“小聲點。”

“她聾了,聽不見的。你瞧,哎,哎,過來。”

女人沒有反應(yīng)。

“鎮(zhèn)北肉湯的那塊牌子掉了。哎呀呀,摔得那叫一個粉碎。”

“看來是再也開不起來嘍。”

“出了那種事,誰還敢去喝!”

“可惜了,他們家關(guān)門之后,我再沒喝過那么好喝的湯了。就是齊家……”

“唉,不要亂講。”那人伸著食指做出“噓”的動作。

女人一直坐著,打烊的時候,店里的伙計“請”她出去,她跟一座塑像一樣一動也不動。她已經(jīng)這樣一動也不動地坐了一天了。

水庫的水漲上來,老頭剛跳進(jìn)去,就被人給撈上來了。撈他上來的是另一個老頭,兩人都被送到醫(yī)院里去了。老頭在普通病房,救人的老頭在高級病房。

市里的李主任來了,后面跟著記者、攝像。他先和記者去了高級病房,又一個人悄悄地來到普通病房。

“人生在世,有什么想不開的?”

老頭雙眼看著天花板,不說話。

“三萬塊錢,棺材本都給你留好了。密碼是六個六。”李主任悄悄把銀行卡塞到老頭枕頭下面。老頭脖子一梗,扭過頭去。

老頭不賣燒餅了。那輛三輪車終于能安享晚年了。連老頭自己都不得不承認(rèn),車能撐到現(xiàn)在實屬不易。爐子安放在車廂上,似乎馬上就要沖破那層鐵板,但一口細(xì)若游絲的氣又接住了它。事實上,它們已經(jīng)融為一體,達(dá)成一種微妙的平衡,再向上加或者向下拿任何東西,這個平衡都會被打破,不做任何行動,反而能使它們以雕像一般的姿態(tài)維持現(xiàn)狀。

他坐在金福飯店門口的小桌子前。一盤花生米,一盤炒豆芽,外加一瓶白酒。

“老李,不賣燒餅了?”有人挨著他坐下了,老頭給他倒上一小杯酒。

“鬼門關(guān)走了一遭,還做什么燒餅?”

“還考嗎?”

“考了他媽考半輩子,不考了。考上有個毛用?”

院子里煙熏火燎,風(fēng)把煙拐到了十幾米外,熏得人眼淚直流,咳嗽不止。離上墳的日子還很遠(yuǎn),怎么會有煙呢?老頭在燒什么呢?

晚上,天空突然一聲驚雷,大雨傾盆而下。黑云壓著土地,仿佛要把地面上的東西全都吸進(jìn)去。好久沒下過這么大的雨了,灰色平房里的水漫過了膝,女人一盆盆地往門外潑水。老頭躺在里屋一張用板凳和鐵皮箱子加高了的床上,一動也不動。

雨水從房頂上的縫隙里飛快地滴落下來,老頭的半邊衣服都泡在水里。女人打開箱子,過冬的厚衣服都吸滿了水,她提都提不起來。腳下一滑,她跌進(jìn)褐色臟水里。紅盆子脫了手,浮在水面上。起來之后,她渾身濕透地坐在了老頭的腳邊,看著天花板上滴水的木板,輕輕嘆了口氣。

雨停水凈,那輛三輪車連同上面的爐子,徹底變成了一堆廢鐵。

老頭快要死了。人人都這么說。

玉石店的老板黃大頭手里捻動著的珠子一下子落在了地上。第二天門口貼出告示:“家中有事,休息兩日。”

灰房子門前的燈重新亮了起來。一個頭大得出奇的男人跪在破床前。頭磕在地上咣咣響。他吸了吸鼻子,掏出一沓錢,哆哆嗦嗦放到老頭的枕頭下面。他看了看四面黑黢黢的土墻,又望了望用紅色塑料布“縫補”的天花板,身子忽地軟了下去,伏在地上一抽一抽地哭起來。幾只臭蟲爬上他的膝,又慢慢爬了下去。

老頭望著天花板,不說話,唯一的反應(yīng)是嘴角的抽動。他的臉完全凹了下去,眼珠子像土雞蛋一樣凸著。皮膚像他早年待的那口煤礦一樣黑。女人在熬湯。白色的肉湯咕嘟咕嘟地冒著泡,香味傳遍了每個角落。她端著湯走到男人面前,兩只手都是油脂。

男人抬起頭,驚恐地咽了口口水,額頭大汗淋漓。

水庫里漂起一具尸體。頭奇大。

奇怪!黃大頭怎么就想不開了呢?他老婆剛生了兒子,他媽媽剛過了六十大壽,前天他還跟伙計說要把店開到利秦路上去,怎么好端端地突然跑到水庫里去了呢?

黃大頭的老婆在尸體前哭得昏了過去,她周圍圍了一圈看客。女人也來了。看客們討論的話題從黃大頭又變成了女人。

“傻子怎么來了?”

“老頭快死了。怎么她不去守著老頭?”

“傻子又不知道這些。”

女人出神地看著黃大頭的老婆很長時間。看客們一個個都走掉了,她還是沒有離開。

老頭出殯那天天上飄著雨。陰沉的天和他墳前立著的那塊碑一個顏色。

“燒了吧。”李主任從衣服的內(nèi)口袋里掏出一個四四方方的紙包。

秘書接了過去。那東西攥在他手里,潮乎乎的,稍微使點勁就會碎掉似的。他轉(zhuǎn)身的時候,李主任也轉(zhuǎn)了個身,朝好不容易開到這條小路的黑色轎車走去。秘書把那東西展開。“不要看,直接燒。”李主任的聲音在不遠(yuǎn)處響起。他哆嗦了一下,那東西便像蝴蝶一樣翻飛著落到了旁邊的小泥坑里。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只打火機(jī)和一張剛剛買東西留下的小票。細(xì)雨中,小票很快燃成了灰燼。他跺了跺腳,準(zhǔn)備回去復(fù)命。走出沒幾步,又折了回來,彎下腰,對著前面灰色的方碑深深鞠了一躬。

黃大頭的老婆來了。她騎著一輛三輪車,車?yán)锓胖粋€花花綠綠的紙扎的別墅。她是個胖女人,一下車,三輪車輕微地彈了一下,紙扎的別墅也點頭似的顛了幾下。紙別墅燃燒的時候,火舌像坐過山車一樣,一會兒升得高高的,一會兒又低落下來,一會兒又熄滅了,只留下嗆人的青煙。黃大頭的老婆一共點了四次火,最后一次是把自己的煙點上。

她瞇著眼,在一團(tuán)灰前面吐出一團(tuán)灰色的煙霧。銀針?biāo)频男∮甏┻^煙霧,最終被地上的那團(tuán)灰吸收掉。她像蛤蟆一樣鼓著腮幫子吐了很久,最后將煙頭丟在地上,騎著空空的三輪車離開了。

她走后沒多久,一個胖胖的老頭子騎著一輛自行車來了。他將頭上擋雨的草帽一摘,一張滿是橫肉的胖臉露了出來。原來是來如大飯店的齊老爺子。齊老爺子若有所思地看了一會兒地上的輪胎印和腳印,突然笑了。他取下掛在車把上的馬扎,在墳前坐了下來。休息了一會兒,開始燒東西。他燒了一堆雜物,有相片,有本子,有手帕,還有一條金項鏈。

火光熄滅之后,金項鏈在一堆灰燼里閃著光。齊老爺子看見金項鏈,像被人捅了一刀似的,痛苦地叫喚起來。他抓起那條金項鏈,高溫把他的手指燙出了幾個泡。于是他將手插入到旁邊冰涼的小泥坑里。

夜里,雨還在時斷時續(xù)地下著。男人鬼鬼祟祟地來到了這片墳地。黑夜將他的一切都掩蓋得嚴(yán)嚴(yán)實實,除了他還算年輕的聲音。

“李大爺,我……”他話還沒說完,就跳了起來,見了鬼似的大叫著跑開了。

“有鬼啊,有鬼啊!”男人破碎的聲音在黑夜里十分清晰,他好像把喉嚨都喊破了。

女人看著他逃命似的往來時的路上奔,皎潔的月光給他漆黑的身影灑上一點霧似的白色,使他不像個人,而像個鬼魂了。

女人開始在老頭原來打燒餅的地方賣肉湯了。

她的湯真香啊,人們經(jīng)過時總要狠狠地用鼻子吸上一大口。但是沒人停下來買上一碗。誰敢買一個傻子做的湯呢?女人每天早上煮兩大鍋的肉湯,看著它在喧鬧的人流中漸漸變涼,在表面結(jié)上一層厚厚的油脂,等到一個人都沒有了的時候,拉著它們到河邊,倒個干凈。

“造孽啊!”在河邊種菜的王老太太瞪著她。傻子怎么能聽得懂別人的話呢?來如大飯店的齊老板到處跟人說:“傻子就應(yīng)該被送到精神病院去。”

幾個警察就來到了女人兩口大鍋前。

“走走走。”

女人低著頭,往地上看,往天上瞧,就是不理會他們。

“走吧,走吧。”

女人起了身,從鍋旁邊的箱子里掏出一個玻璃框,里面是一張黑白遺照。她把它抱在胸前。幾個警察都一愣。最老的龍警官從前面退到了最后面。

“這是誰啊?”

“唉。”

“唉。”第一聲嘆息是龍警官發(fā)出的,第二聲則是旁邊賣肉餅的吳大嬸發(fā)出的。

“姐,跟我走吧。”剛進(jìn)隊的小劉警官大著膽子向前一步,“里面有吃的有喝的,生病了有人照顧你,不比你在這里強多了?”

一個小時過去了,沒人能把女人拉上車。龍警官使了個眼色,旁邊這幾個年輕人都向女人走近了一步,像圍欄一樣把女人圍住了。

這時,從外地新調(diào)來的龔警官突然指著鍋說:“姐,給我來碗湯。”

所有人的眼睛都睜大了。現(xiàn)場安靜極了。

女人把玻璃相框放到箱子里,從旁邊的一摞碗里拿出一個,用那只大勺子在鍋里攪動幾下,盛出滿滿一勺肉湯倒在碗里。依次撒上孜然粉、鹽巴、味精、香蔥和香菜,放上一只不銹鋼勺子,端到龔警官面前。

香味濃郁,在場的人都咽了口口水。草叢里的流浪狗汪汪叫了起來。

旁邊賣豆腐腦的常大叔給他拿過來一張馬扎。龔警官坐著,舀起一勺湯送到嘴邊,哧溜溜喝了下去。

“天哪,太好喝了。”他一下子站了起來,些許肉湯灑在他的褲子上。周圍沒人說話,只是微笑著看著這個毛頭小子。他把湯喝完了,一滴也不剩。

“姐,湯真好喝,多少錢?”

女人接過碗,擺擺手。龍警官從口袋里掏出十塊錢,放在女人的箱子上。

吳大嬸用油乎乎的手抹了一把眼淚。

女人把鍋蓋蓋上,蹬上了三輪車。

小劉警官一個步子沖到三輪車車頭前面:“姐,你就跟我們走吧。到了那里,你可以天天做湯,都有很多人喝。不像現(xiàn)在,這么半天只賣出了一碗。”

龍警官沖了過來,結(jié)結(jié)實實地給了小劉一腳。小劉從地上爬了起來,讓出了位置。

女人蹬著三輪車離開了。

女人被抓了。警察接到一個年輕人報案,他的合租室友在家被人用刀捅死了,經(jīng)過辨認(rèn),刀上的指紋是女人的。消息很快傳遍了小城。包子鋪里的客人說:“那個傻女人過去總在你們家吃包子,看她傻不傻愣不愣的,沒想到心腸這么壞。”包子鋪的薛老板把巨大的籠屜“哐當(dāng)”一聲砸在桌上,食客們?nèi)紘樍艘惶?/p>

前來買早餐的人對吳大嬸說:“你旁邊賣肉湯的那個女人殺了人,我說她那么奇怪,幸虧沒買她的湯,要不然今天死的可不止一個人了。”吳大嬸切餅的刀往旁邊一放:“不賣了,你走吧。”

“這不是還有好多的嗎?”

“不賣了。”吳大嬸瞪了那人一眼。

“我看你也快有病了。”

審訊室里,劉警官問:“這把刀是你的嗎?”

女人點點頭。

“你用它干了什么,上面的血跡是怎么來的?”

女人不說話。在審訊室冰涼的椅子上,她快速回憶了自己的人生。

自女人有記憶起,就跟著奶奶生活。奶奶并不是她的親生奶奶,她是奶奶撿來的。她七八歲的時候,“奶奶”大約也不過五十歲,腿腳麻利,干起活來還很有勁頭。毒辣辣的太陽照著,割麥的鐮刀照樣使得飛快,冷颼颼的北風(fēng)吹著,整田的鋤頭照樣聲聲作響。春種秋收,不曾有閑下來的時候。

一個平常的下午,她在家做好了飯,等奶奶回來。左等右等等不來,出門去尋,看見兩個赤膊的男人用破門板抬著個人往家里走。夕陽像火一樣燒著那人的臉,她越靠近,火舌就越大,火苗就越燙,她的眼睛被燒紅了。

奶奶的兒子對她說:“我娘死了,沒人養(yǎng)你了。你走吧。”她就從家里拿了一只破碗,卷了一床薄被子,在清晨露水還沒下去的時候離開了。天上白云飄浮,地里麥子大半已收割,金黃的田野如剝落的畫卷,在她身后漸行漸遠(yuǎn)。

要往哪里去,她不知道。要怎么活下來,她不清楚。空氣像燒紅的烙鐵一樣滋滋地發(fā)著熱氣。“這么熱的天,要是奶奶不出去干活就好了。”她用被子角擦著脖子上的汗。被子上的針腳讓她想起了奶奶。她緊緊抓著被子,如同緊緊揪著自己的心一樣。再也見不到奶奶了,再沒有人給她縫被子了,死了的人放進(jìn)棺材,埋進(jìn)土里,再不會到地面上來了。人餓了吃點飯就好了,人渴了喝點水就好了,人死了卻什么辦法也沒有。那時,她只知道人死不能復(fù)生,卻不知道人是可以自己選擇死的,不是只有被死亡選擇的份。否則,她早就讓自己的生命結(jié)束在那一天了。

她在一張床上醒來。一個身材精瘦的女人用扇子在她頭上扇著風(fēng)。碗里是藥,藥很苦,她勉強喝了下去。過了一會兒,手腳能使上勁兒了,她一鼓作氣從床上坐了起來,看到女人臉上都露出了笑容。

她在這個家住了下來。這家里有四口人,男主人偏癱,大部分時間躺在床上,女主人和兩個兒子干活。她幫著這家的妻子燒飯、洗衣服、縫衣服。大兒子沉默寡言,喜歡看書,二兒子則活潑一些,平日有空就去河里摸魚。她喊大兒子大哥,二兒子二哥。她看大哥寫作業(yè),他問她:“你看得懂嗎?”她搖搖頭。“你識字嗎?”她更緊張了,咬著唇,一動也不動。當(dāng)晚她就聽到他和父母講她上學(xué)的事。幾天之后,她便上學(xué)去了。

她從一年級開始上,比同級的孩子要大兩三歲。認(rèn)字和算術(shù)對她來說都不算太難,她的成績在班上遙遙領(lǐng)先。但到了四五年級,她就覺得吃力了,再加上她身體發(fā)育逐漸成熟,在一眾瘦小的孩子間十分突出,他們異樣的目光讓她很不自在。對上學(xué)失去了興趣,時常逃課回家。勉勉強強上完了小學(xué),升入初中,只讀了兩年,便輟學(xué)了。

鼓勵她輟學(xué)的是不上課整天在校門口閑逛的混混“阿光”。阿光從她升入初中的第一天就熱情地同她搭話。他比她高一級,但實際上她比他還大一歲,但她從來沒提起過。剛開始的半年,阿光無論怎樣同她說話,她都不回答一個字,甚至正眼也不瞧他一眼。但他一點兒不氣餒,還是嬉皮笑臉地跟在她身后,想方設(shè)法吸引她的注意。一次,她從書包里發(fā)現(xiàn)了一張他的照片。很明顯,是他放進(jìn)去的。照片上的阿光略帶羞澀,眼里的歡喜卻要溢出來。他雙臂抱在胸前擺出一個很“潮”的姿勢,散發(fā)著小小的驕傲。照片背面還寫著一句話:送給我的愛人。字歪歪扭扭的,像是喝趴下的醉漢。

這張生得不能再生的照片打動了她,她對這個半年來一直熱情不減的男孩說了第一句話:“照片上的人是你吧?”他們就在一起了。阿光是留守兒童,父母在深城打工,爺爺奶奶管他。阿光說他不打算上學(xué)了,要去深城找父母,和他們住在一起,和他們一起打工。“我也跟你一起去。”她說。

沒有告訴家里任何一個人,她收拾了幾件衣服,又背上了九歲時背上的薄被子。那條薄被子經(jīng)過女主人的縫縫補補,變得更加花哨,她還是舍不得扔掉它。她和阿光走了整整一天,終于走到鎮(zhèn)上,卻得知最后一班車已經(jīng)離開了。“我們還是回去吧?”她近乎哀求地拉著阿光的衣角。她害怕了,也后悔了,黑夜馬上就會吞噬他們,而他們還不知安身何處。“我不回去,要回你自己回。我回去了要被打死的。”阿光說。“會有辦法的。”見她眼里流露出恐懼,又補充道。

兩個人在鎮(zhèn)上東逛西逛,碰上了一輛滿載著活雞的貨車。阿光緊張地給司機(jī)遞上煙,他的動作還不是那么熟練。黑臉?biāo)緳C(jī)將他們兩個上下打量了一番,叼著煙,猛抽了一口,說:“上車。”他倆就相互攙扶著上了車,擠在同一個座位上,在夜色和顛簸中將小鎮(zhèn)甩在后面。

這是他們第一次挨得這么近,阿光的呼吸就在耳邊,她心跳得厲害,身子微微發(fā)顫。阿光輕輕握住了她的手,他掌心的溫度傳遞到她手上,她不再為自己的“離家”而自責(zé)了。黑臉?biāo)緳C(jī)把他們放到肉聯(lián)廠旁邊的車站。他們兩個一路問一路走,終于到了魯城的火車站。火車站里人擠人。她第一次見到那么多的人。她感到自己這條小溪里的魚,匯入了河流,現(xiàn)在又流入了大海。大海浩渺無邊,里面有千種萬種魚,他們雖然和自己一樣都是魚,卻有著和她不一樣的面孔。火車站像一艘巨大的船,外觀用油漆刷成綠色和黃色,跟春天里最先開著的迎春花一個顏色,人看了心情就會雀躍起來。不像村子里的房子,好一點的是灰色,差一點的是土黃色。

她的肚子咕咕叫,阿光也是。他們對面坐著一個小孩,他從包里拿出一個香噴噴的饅頭啃起來,兩個人看了都不停地咽口水。阿光數(shù)完了身上的錢,對她說:“我們先買票上了車,再吃飯。你在這里等我,我去買票。”她坐在空椅子上,看著阿光的身影消失在人群,心底生出一種恐懼,和那天等待遲遲未歸的奶奶時一樣。神奇的是,她真的看見了一個和奶奶差不多大的人。這個女人頭發(fā)黑白參半,矮小的身體一點一點地挪到了她的面前。

等她醒來時,周圍的人已經(jīng)不見了,火車的響鈴聲也不見了。自己在一輛三輪車上顛簸著前進(jìn),左右都有人挽著自己的胳膊。與其說是挽著,不如說是摁著,她動彈不得,眼睛也被蒙得死死的。她掙扎起來,但只動一下就眼冒金星。

“這是哪里?你們要帶我到哪里去?”她虛弱地喊道。

“她醒了。”左邊的人對右邊的人說,接著回答了她的話,“到你的新婆家去。”

“什么婆家?我要去火車站,我要去找阿光。”

右邊的人“撲哧”一聲笑了:“這小妮子還挺會裝傻哩,到了姜嬸子手里有她好受的。”

左邊的人也應(yīng)和道:“是啊,新媳婦總得打幾頓,打幾頓就老實了。”

她們一路說著今年的收成,家里的雞毛蒜皮,村里的家長里短。她格外注意“姜嬸子”這三個字。“姜嬸子”掌管著村里“調(diào)教”新媳婦的事兒,誰家的媳婦不聽話,就送到她手里住上一段時間,回來保管服服帖帖。她們說姜嬸子是如何慳吝,鄰居家的雞跳到了她家,去找她要,她還不依不饒地要人家賠償雞在她院子里叼的那幾條蟲。

“你也怪可憐,怎么就賣到了姜嬸子那里?自求多福吧。”

她產(chǎn)生了一種極度不祥的預(yù)感。現(xiàn)在在哪里,她不清楚,未來在何處,她看不見,眼前只有漆黑一片。她的預(yù)感是對的,賣給姜家做媳婦的兩年是她人生中最恐怖的兩年。好在大腦的保護(hù)機(jī)制幫她抹去了這段記憶,她記不得在姜家是如何生活的,甚至連“丈夫”的模樣都忘記了,仿佛那兩年從未存在。要不是胳膊和胸口上兩個碗底大的疤痕提醒著她,她或許真的忘記自己還有過這樣一段經(jīng)歷。

她只記得,兩年后的那一天,她灰頭土臉幾乎是爬著到了附近的鎮(zhèn)上,精神處在崩潰的邊緣,任何一點刺激都能輕而易舉地摧毀她。

肉湯店的老板娘把她帶到了家里,同樣是用一輛三輪車?yán)@习迥餅樗戳嗽瑁o她的傷口敷了藥,又熬了一鍋肉湯給她補身子。她的淚落到肉湯里,喝了幾口再也喝不下去,伏到床邊嗚嗚地哭起來。老板娘見狀也心疼不已:“可憐的姑娘,怎么搞成了這個樣子?”

“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小學(xué)時她在作文里常常引用這句話,生活證明了它是一條真理。老板娘有一個瘸腿的兒子,三十好幾了還沒有老婆。“他腦子可一點兒不笨,好用得很,就是腿腳有些不好,也怪我,小時候沒的錢帶他去看,大點的時候大夫就說治不好了,不過一點兒也不影響生活,不用人費心伺候。這個店就我們娘倆,你要是愿意呢,就是我們?nèi)齻€。平時就幫著端端盤子,刷刷碗,其他的事都不用你操心。你要是有什么想要的,只要是咱能買得起就買,你看這樣行不?”

老板娘的兒子坐在后面一把太師椅上抽著煙,那條好腿搭在前面的矮凳上,看起來像是在發(fā)呆,眼睛不時地往她這里瞟。她全看在眼里。這個陌生的男人讓她想起了阿光。阿光如今在哪里?他的那張照片也不知道丟到哪里去了。

她心一橫,點點頭,同意了。老板娘確實說到做到,給她買了幾身新衣裳,又請街坊鄰里湊成了一桌,熱熱鬧鬧吃了頓飯。

從她答應(yīng)留在肉湯店的第一天起,老板娘就盼望著她能給這個家?guī)硪粋€孩子。可兩年過去,她的肚子一點兒動靜沒有。老板娘沒了耐心,開始對她擺臉色,使性子,甚至上手打她。這是一次深刻的教訓(xùn):她已經(jīng)盡可能地奉獻(xiàn)了自己,但無法阻止別人想要得更多。她開始思考自己的未來,像一個真正的成年人那樣。

命運給了她機(jī)會。

那天,前腳老板娘剛罵完她是“不下蛋的母雞”,后腳就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來碗羊湯。”

“大哥。”她幾乎是下意識地喊了出來。

“哎。”那人愣住了,局促地笑笑:“從前我妹妹也這樣叫我。”

她放下手里的碗,呆呆地看著他。老板娘從冒著蒸氣的大鍋后面走了出來,瞪了男人一眼,將她拽進(jìn)廚房,從外面把門鎖上了。

那人正是她養(yǎng)父母的大兒子。她想著他的樣子,怎么也無法將他和記憶里那個高大、充滿力量的“大哥”聯(lián)系在一起。雖然他身材依舊高大,但沒有了之前神采奕奕的樣子,而像咸黃瓜條一樣萎縮著。說話有氣無力,也不看人,低垂著頭,跟人說話同自言自語沒什么分別。她對大哥心生憐憫,和她對自己的憐憫一樣深重,這更加堅定了她離開的決心。

老板娘從來不讓她單獨出門,她沒法親自去找大哥。好在傳教的黃老太太和她關(guān)系不錯,她便托她打聽大哥的情況。得知大哥還沒離開鎮(zhèn)子,她又驚又喜,立刻寫了一張字條夾在《圣經(jīng)》里,讓黃老太太轉(zhuǎn)交給他。大哥很快回了信,兩人都對這次相遇感慨萬分,但在接下來的計劃上發(fā)生了分歧。她想到縣城去,而大哥堅持要回村,他說:“這里不是我們待的地方,回家吧,爹和娘還等著咱們呢。好多年沒回家了吧?”最后一句話像是責(zé)備。“大哥,發(fā)生什么事了?”“沒什么。”

她跟瘸腿的男人借了一筆錢,還和他打了欠條。他大概知道她要干什么,但他沒有阻止。他就是這樣,總是沉默著,遭老板娘數(shù)落時,他一聲不吭,別人拿他的瘸腿開玩笑時,他不言不語,受到她充滿惡意的諷刺時,他也沒什么反應(yīng)。他像一塊巨大的海綿,無盡地吸收著外界的一切。無數(shù)個夜晚她向他傾訴的那些話,她確定他是聽進(jìn)去了,盡管他從未發(fā)表過任何的看法,他粗糙的大手卻撫摸了她的每一處傷口。

夜里她收拾好了東西,和大哥在鎮(zhèn)子唯一的旅店門口碰面。一切順利得讓她難以相信。

上車時,她在清晨的微光中回望了馬前鎮(zhèn)最后一眼。鎮(zhèn)上唯一的五層小樓上空紅旗飄揚,旁邊緊挨著它的是一排排低矮的灰色平房,有服裝店、理發(fā)店、書店……她一次都沒有進(jìn)去過。老板娘看得很緊,她很少有機(jī)會離開肉湯店。對老板娘,她感情復(fù)雜。在她以為自己必死無疑時,是老板娘救了她,給了她一口飯吃,她不應(yīng)忘掉那種恩。可她也知道,她無法給予老板娘想要的回報。

黃老太太是她在鎮(zhèn)上唯一的“朋友”。老太太是個虔誠的基督徒,揣著一本圣經(jīng),堅持不懈地在鎮(zhèn)子上給人傳教。幾乎所有人都聽過她那一串絮絮叨叨、沒頭沒尾,像打結(jié)的絲瓜藤一樣混亂的說辭。全鎮(zhèn)數(shù)她聽的次數(shù)最多,因為她總是無法拒絕黃老太太的手,那雙滿是繭子的手,就像她小時候奶奶的手一樣,緊緊地握著她。突然,她好像被感化了,雙手合十,模仿黃老太太的樣子念念有詞:“主啊,感謝你,感謝你拯救了我,阿門!”大哥驚詫地看著她,連吞幾下口水。

十一

村子里和往常一樣安靜。院子里沒有雞叫,也沒有豬哼哼唧唧的聲音。雜草長得齊膝高,地上鋪滿了落葉。水缸積了一層厚厚的灰塵,木門結(jié)了一層密密的蛛網(wǎng)。

她和大哥在靈位前抱頭痛哭。大哥跪在地上,抽自己一巴掌磕一次頭,哭著講自己的經(jīng)歷。她才知道自己離開的第一年養(yǎng)父就去世了。第二年,養(yǎng)母生了“怪病”,大哥去外縣一個“名醫(yī)”那里求藥,名醫(yī)的影兒都沒見著就被人騙到了礦上,累死累活干了兩年,又被賣到另一個地方。轉(zhuǎn)移的路上,他趁人不注意逃了出來,靠“小偷小摸”和打零工才漂到了馬前鎮(zhèn)。

大哥臉上涕淚縱橫,雙手抱著膝蓋,像個委屈的孩子。她為他悲哀,在他毫無顧忌的痛哭里,她清楚地看到他身上的那股“勁”兒在慢慢消失。人要想活出頭,靠的就是一股勁兒,她見過有勁兒的人,肉湯店的老板娘就是一個,也見過沒勁兒的人,比如老板娘的兒子。有勁兒的人身材矮小也有老虎的威儀,沒勁兒的人身材高大也不過是只大老鼠。現(xiàn)在的大哥就像一只大老鼠一樣蜷曲著。她的眼淚流了下來,對著靈位上的養(yǎng)父養(yǎng)母,又磕了幾個頭。“二哥呢?”她想到自己離家前去上大學(xué)的二哥。“別提那個畜生。”大哥往地上啐了一口,“他不配做李家的人。”

兩個人簡單收拾了一下,在家里住了下來。她問大哥有什么打算,大哥含含糊糊地說走一步看一步。“走什么一步又看什么一步呢?”她心說。大哥已經(jīng)不是從前的大哥了,他不讀書了。他雖然還坐在書桌前,桌上還擺著書,但好久都不翻一頁,合上書就開始唉聲嘆氣。他情緒極其不穩(wěn)定,經(jīng)常講著講著話就哭起來,半夜里睡不著跑到院子里踢水缸,薅雜草,用鋤頭將成片的雜草連根翻起。她早上醒來去院子里就看見一堆堆雜草七零八落倚在墻根上。他不去種地,也不去找活干,白天要睡到晌午才磨磨蹭蹭地起來,菜涼了還要對她橫挑鼻子豎挑眼。

她快要受不了了,她不想過這樣的日子。于是,在他們回家剛滿一個月的時候,她算了算手里的錢,對大哥說:“走吧,我們進(jìn)城吧。”

“進(jìn)城做什么?到城里,我們找不到活,都會餓死的,餓死了也沒人管我們。”

“不,我們餓不死的。爹和娘都死了,在這里待著也沒有意思了。”

“我生在這兒,長在這兒,怎么就沒有意思了?你這個外來的才覺得沒意思。”

大哥的話戳到了她的心窩上。她背過身去,不再理他。她想到了奶奶。奶奶走的時候,她應(yīng)該和她一起去了的,不知事的年紀(jì)反而有去死的勇氣。長大后懂了人生的各種滋味,她卻越來越怕死,凡是一點兒生的希望,她都想握在手里。

這一個月,她的心里的宏偉藍(lán)圖逐漸趨向成熟——她要開一家自己的肉湯店。在肉湯店待的兩年,老板娘總防著她,不讓她參與最重要的環(huán)節(jié)。但她心思活絡(luò),干活時多留了一個心眼,不僅弄清了做湯的整個流程,還學(xué)了些記賬的方法。對于開店,她是有底氣的,只是現(xiàn)在手里的錢還不夠,得先在城里找些活干上一兩年才行。

“等我城里站穩(wěn)腳跟,再把大哥喊過去。”她小心翼翼地把床底下的咸菜壇子扒出來,里面藏著她從馬前鎮(zhèn)帶來的錢。“嗡”的一聲,剛剛那個熱鬧非凡的小店灰飛煙滅了——錢被人動了,那疊錢變成了薄薄的一層。

傍晚,大哥回來了,身后還跟著一個男人。“這就是寄空吧。”那男人胡子刮得很干凈,穿了一身還算新的衣裳。他放下手里的東西——兩只活雞和一大袋雞蛋,一雙小眼睛賊溜溜地從上到下把她看了一遍。

“你帶我大哥喝酒去了?怎么讓他喝了這么多。”她沒好氣地說。

“不是高興嗎?大哥愿意喝當(dāng)然就多喝一點了。”那人笑嘻嘻的。

大哥醉得眼睛都睜不開了,嘴里念叨著:“怎么不喝了?這是哪兒啊,人呢?”

“哥……”那人把他扶到椅子上,拍了拍他的肩,看著她說,“別忘了。”他的嘴角咧到耳根子上,露出的牙齒黑黃黑黃的。

“走了。”那人大手一揮,忽地提高了音量,像是想表現(xiàn)自己某種實際并不存在的權(quán)威似的。她對這種裝模作樣的男人十分反感。按禮節(jié),怎么樣都要留他喝口水,說上幾句話,再送到門口,但她動也不想動,任由他走一步停半步地離開了。

她給大哥遞上一碗水,他一飲而盡,接著抬起醉紅的臉,說:“何家的老三來說親了,你也老大不小了,他家東西可不少,你跟了他不會受苦的。”她轉(zhuǎn)身回了屋,很快又回來了,手里拿著那幾張僅剩的鈔票。

她把錢扔到桌子上。“錢是不是你拿的?”

“是……”他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不是,做大哥的拿點錢怎么了,你難道要像那個忘恩負(fù)義的狗東西一樣嗎?”

一瞬間,她后悔跟著他回來了。她倒不如繼續(xù)留在那個鎮(zhèn)子上,和那個瘸腿的男人賣肉湯。日子是可以慢慢來的。老板娘以前經(jīng)常這樣講。她看著被大哥翻亂的院子,心想,如果日子本身是個大窟窿,花再多的精力和時間也填補不上。

她攏起桌子上的錢,挑了三張五十元放在他面前。

“你要走了嗎?”她背著包袱從他面前經(jīng)過時,他問道。

“我要去城里。”

“你也要走了。人都走了,只剩我一個人了。”

她猶豫了一下,還是邁出了門檻。她聽見他在門里哭:“走得好!都走吧,都去過好日子吧,剩下我一個……”砰砰砰,書本摔在地上,她捂住耳朵,快步走出了院子。

十二

村子去城里打工的有不少人,其中就有她上學(xué)時的伙伴小紅。小紅的事,她是聽村里的小麗說的。小麗比她小一歲,已經(jīng)生了兩個孩子。她買了兩大兜的雞蛋送給小麗,從小麗那里要到了小紅的聯(lián)系方式,又買了一箱牛奶送給去城里送貨的胡叔,搭著他的順風(fēng)車去了城里。

小紅在一家土菜館里做服務(wù)員,已經(jīng)干了兩年多了。見到小紅的時候,她著實吃了一驚,眼前這個人一點兒也不像過去那個永遠(yuǎn)坐第一排的黑豆芽了。小紅擦著粉,抹著艷麗的口紅,耳朵下面掛了兩只比耳朵還大的耳環(huán),身材也比原來豐滿了不少。她想到了自己在小紅眼里的樣子,灰頭土臉,一身素衣,還有點駝背。小紅伸出手想挽著她,她縮了回去,因為她的手太粗太厚,還有一層油膩膩的羊油,她不想讓小紅發(fā)現(xiàn)。

小紅很高興,帶著她去了一家小炒店,豪氣地點了四五個菜,又開了一大瓶汽水。“真甜啊。”她說。“你還沒喝過汽水?”“嗯。”她撒謊了。老板娘的兒子給過她一瓶,當(dāng)時她喝了一口直接吐了出來,覺得又苦又麻,一點兒也不好喝。這次她卻十分“豪氣”地喝下一杯,并意猶未盡地打了一個響亮的嗝。

“你來得正好,我打算不干了,正好店里缺少人手,你接上就行。”小紅跟她說,自己從十五歲出來,已經(jīng)干過五六家了,數(shù)這家干的時間最長,再過兩個月就兩年了。

“你不干了去哪里?”

“我還在這里,只不過干點別的,不做服務(wù)員了。”

說完,小紅神秘一笑,問她:“知道為什么嗎?”隨即指了指肚子,有點得意地說:“快五個月了。”

“你結(jié)婚了?”她吃了一驚,馬上又意識到?jīng)]什么吃驚的必要。小麗不是都有兩個孩子了嗎?

“沒有。”小紅搖搖頭,笑容讓人猜不透。

“那?”她沒有問下去。

“我跟你說吧,”小紅對自己營造的這種效果十分滿意,不緊不慢地繼續(xù)說,“我肚子里的這個是我們老板的。”

“絲——”她吸了口涼氣,“那你們老板娘……”

“老板娘知道,這事兒還是她讓我干的呢。”小紅跟她說,老板娘流過兩次產(chǎn),之后再也懷不上了。“這個孩子能生出來,他們給我兩萬呢。”小紅用手指比了個“二”。

兩萬塊,真是不少!但她覺得還是不值。從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送給別人,怎么舍得呢?她想,如果自己有孩子,再多的錢她也不會將孩子送給別人。任何人休想將孩子從她的身邊拿走。看著小紅興高采烈的樣子,她說不上來自己是羨慕還是同情。

土菜館的老板娘聽說她是小紅的老鄉(xiāng),熱情接待了她,還提出要幫她找房子。小紅拉了拉她的衣角,示意她別說話。小紅對老板娘說:“已經(jīng)找好住的地方了,就不用大姐操心了。”“你來我這里住。”小紅悄悄對她說。

小紅住的地方離飯店不遠(yuǎn),一所灰墻灰瓦的院子,里面住了有四五家,小紅住在最小的一間房子里。屋子里堆滿了雜物,床上和地上都散落著衣服,地上的那件不知道多久了,已經(jīng)積滿了灰塵。空氣里有一股霉味。

“太亂了!”小紅撿起地上的衣服,“我還沒來得及收拾,委屈你一下。”她花了一天時間把屋子打掃干凈,換了新的床單,又給自己買了床被子。白天,她和小紅在土菜館工作,晚上,她們一起回家,睡在同一張床上。小紅講話,她嗯嗯啊啊地應(yīng)付著,哈欠連天。她實在是太累了,要記那么多的菜名,要端那么大的盤子,要收拾那么多的桌子,她必須小心翼翼——打碎一個盤子這一天都白干了。攢錢開店的愿望已經(jīng)被她拋到了腦后,她的腦子停止了轉(zhuǎn)動,回到家,她唯一想做的就是睡覺。

日子一天天過去,小紅肚子越發(fā)明顯了,種種跡象都表明她即將生產(chǎn)。她也更加注意小紅,特別是晚上睡覺時,盡力縮在一角,好讓小紅能伸伸胳膊,伸伸腿。一天晚上,小紅翻來覆去睡不著:“寄空,我害怕。我做了個噩夢,夢到孩子說我是個壞媽媽,生了他卻要把他送給別人。”她拍拍小紅的背:“夢都是反的,別多想。孩子養(yǎng)在老板家里是享福呢,你一個人帶著孩子才是讓孩子受罪。”小紅的啜泣聲小了下來,輕微的鼾聲響起,她卻睡不著了。黑夜里,綠色的木門在風(fēng)中晃動著,吱呀吱呀,仿佛在抗議她剛才的說辭。

第二天下午,她正端著一疊盤子往廚房里走,小紅叫住了她,表情十分痛苦。她立刻明白了,放下盤子,去叫老板娘。兩人攙扶著小紅,一同坐上了老板的車。老板開著車在車道上疾馳,小紅面色慘白,不斷有黃色液體從她的裙子底下流出來,屁股上也濕了一大片。“老板,老板娘,真對不起,把你們的車弄臟了。”小紅咬著牙,她的話也好像被咬斷了似的。

“傻姑娘,說什么呢,再堅持一會兒。”老板娘從前面轉(zhuǎn)過頭來,安慰道。她握著小紅的手,努力把自己的恐懼和擔(dān)憂壓到肚子里。“馬上就到了,堅持一下。”說著,用紙巾擦了擦小紅頭上的冷汗。

十三

小紅出院的時候,只有她一個人跟著。她抱著剛出生沒幾天的孩子,小紅提著衣服和日用品。她執(zhí)意打車回住所:“你的身體還沒好,還有小孩子,不適合坐公交車。”

“切!”小紅冷笑一聲,“誰在乎呢?”她低頭看了看懷里這個臉色蠟黃的小娃娃,心里一陣酸澀。孩子出生,老板一聽說是女孩,臉色立刻陰沉下來,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醫(yī)院。老板娘給了她三百塊錢,讓她給小紅買點東西補補身子,接著也離開了。因為早產(chǎn),小紅的身體很虛弱,她怕她受不了刺激,沒有告訴她這些事。但小紅還是覺察到了。小紅問她:“寄空,怎么老板和老板娘來過了嗎,他們有沒有說什么?”

“飯店里太忙,他們抽不開身,讓我好好照顧你。”

“你騙我,他們不想要這個孩子了。”

“你別瞎想。”

“我才沒瞎想,這個孩子又丑又黃,誰會想要呢!”

她問小紅:“要不要給家里人打個電話?”

“你想讓我死嗎?我爹知道了,不得把我的腿打折,我這輩子就別想回去了。”不等她說完,小紅就急吼吼地打斷了。

孩子從恒溫箱里抱出來之后,小紅一眼也沒瞧過,好像這個小人并不真的在她身體里待過八個月似的。

“寄空,你怎么了?”小紅從床上坐起來,小心地碰了碰她手臂和膝蓋上的淤青。

“沒事。”她苦笑道,“我們恐怕要出院了。”她跑到土菜館找老板和老板娘,讓他們付住院費,被廚子老王拿凳子轟了出來。她不小心跌下臺階,摔青了一大片。

出院之后,她和小紅向老鄉(xiāng)打聽有沒有想收養(yǎng)孩子的。有是有,不過聽到是個女孩,都擺擺手。幾經(jīng)波折,她們竟然找不到一戶想收養(yǎng)這個孩子的,最后只好去福利院。

“這是你們撿的?”

福利院的王院長眼睛把她們從上到下掃了一遍,半信半疑地問。

“對,就在手表廠后邊的地里。”小紅斬釘截鐵地說。她的身體還沒恢復(fù)好,臉色和襁褓里的孩子一樣蠟黃。

她轉(zhuǎn)過身去,快步走開了。

十四

“我又懷孕了。”小紅的眼里帶著驚恐。

她問小紅:“老板強迫你的?”小紅紅著眼點點頭。

“你打算怎么辦?把孩子生下來?”

小紅說:“不知道。”過了一會兒,又說:“我想賭一把。”

“為了兩萬塊錢?”

“不只是錢,老板說,這次如果我生的是兒子,他就不和老板娘過了,和我在一塊兒。”小紅的眼睛閃動了一下。

人都說懷的如果是兒子,孕婦的肚子會尖,她看著小紅尖尖的肚皮,心里生出一絲羨慕。說不定呢,說不定小紅真生了兒子,老板也真的信守諾言,給小紅一個名分。老板經(jīng)常當(dāng)著她的面和小紅打情罵俏,并且讓她給他們放風(fēng)。其實老板娘對她不薄,她做這事時總是心虛,因為兩人旁若無人地調(diào)情,她對兩個人多了幾分惡心,對老板娘多了幾分愧疚。

老板娘生病了,在家休養(yǎng),沒有來飯店,小紅就趁著這個空當(dāng)兒擺起了“老板娘”的架子,使喚她做這做那,回了家也不消停,一會兒要吃花生米,一會兒要吃面條。

“給。”她撈面的時候手心不小心碰到鍋邊,燙了個大包,疼得她齜牙咧嘴,但她還是先把面端給小紅,才走到院子里拿涼水沖。然而她回到屋子,卻見面碗已經(jīng)空了。

“你吃得這么快?”她晃著那只被燙傷的手,試圖減輕一絲疼痛。

“我倒了。”

“你瘋了?”

“我沒瘋。面條煮得太老,我吃不下去。”小紅說。

“那你不吃也別倒啊,不吃給我吃。”她看著垃圾桶里白花花的面條心疼不已。

“我說,寄空,你來咱飯店也快一年了,怎么一點兒長進(jìn)也沒有?廚房進(jìn)得也不少吧,沒吃過豬肉也看過豬跑吧,怎么連最簡單的煮面條都不會?”小紅挺著肚子,雙手抱胸坐在床沿上,一副不容反駁的表情。小紅的臉比出院那天寬了一大圈,快要趕上老板娘了。她撇撇嘴,沒說什么,從抽屜里翻出藥膏抹了手,就裹著毯子睡了。第二天一早她就被凍醒了。她打了幾個哆嗦,裹緊身上的毯子坐了起來,透過磨花的玻璃窗上唯一清晰的一個角,看到了天上的月亮。

“我應(yīng)該離開這里。”她想。沒有絲毫猶豫,她松開了毯子,從床上走到柜子前。柜子里有一個塑料袋,里面放著她的幾件衣服。柜門的合頁生了銹,每次拉開都有嘎吱一陣怪響,她深吸一口氣,一邊聽著小紅的動靜,一邊將門一點點地拉出來。

“寄空,給我做頓好的,要那種大個的豬蹄。”她的心跳空了半拍,以為小紅醒了。“要老板娘吃的那種,別磨蹭,哼,指不定以后誰是老板娘了。”她感覺背后有一雙眼睛在盯著她,但她回頭的時候,又什么都沒看到。

十五

小紅難產(chǎn)去世了。接到老板娘電話時,她正在跟廢品回收站的老頭爭一塊錢。掛掉電話,她不再和老頭爭執(zhí),匆匆把錢放到包里,蹬上車走了。

老板娘讓她到土菜館的廚房去。“你和她是老鄉(xiāng),小紅的事就拜托你了。”老板娘從包里拿出一個厚厚的信封,“里面是兩萬五,兩萬是說好給小紅的,一分不少,剩下的五千是你的。”

“我的?”她的嘴張大了。

老板娘微微一笑,伏在她耳邊說:“這是封口費。”

“封口費?”

“嫌少呀?死丫頭,再多給你一千,”老板娘手搭到她的肩上,用力掐了一把,“別到處張揚。跟小紅她家里,你也別,知道吧?城里人多車多,車也不長眼睛,一個不注意命就沒了。”

老板娘的呼吸噴到她的脖子上,奇癢無比,她想快點逃開。

“別動!”老板娘掐得更使勁了,“這事情說出去了對誰也不好。等會兒叫老楊給你算一下工資,今天休班的錢也算上,拿了就走人。”

看著對面被油煙熏得黑黃的墻,她的腦子一片空白。

“聽明白了嗎?”

她點了點頭,捏緊了信封。去醫(yī)院的路一會兒明一會兒暗,她覺得自己好像一會兒在過去,一會兒又在現(xiàn)在。路上有人推著車賣汽水,她一看就想到了小紅。那天早上她飛似的逃離了出租屋,并固執(zhí)地不再和小紅說話。小紅哭著求她回去的時候,她冷漠地拒絕了,現(xiàn)在她后悔了。她終于明白小紅的再三懇求:“寄空,我錯了,你回來吧,我什么都不要求你干,你陪我說說話就好。”她現(xiàn)有一肚子的話要說,又不知道該對誰說。

醫(yī)院里人來人往,她像無頭蒼蠅一樣在里面打轉(zhuǎn)。她想,如果不能讓小紅活過來,就讓老板和她一起死。這個念頭出現(xiàn)的時候,她自己也嚇了一跳。在她的想象里,老板已經(jīng)血流不止,渾身抽搐了,但現(xiàn)實里她連他的影兒都沒見著。

小紅死的第一個月,她晚上還時常夢到她,夢里小紅叫她還錢。她只給了小紅的父母一萬五。剩下的一萬一千塊,她都存在了自己戶頭。她沒有經(jīng)住誘惑,二百六十張紅色鈔票的厚度,是六十張遠(yuǎn)不能比的。她寧愿忍受良心的折磨,也不愿從那剩下的一百一十張里再抽出五十張來。

十六

處理完小紅的后事,她找了個在工地給人做大鍋飯的活。干活的里面什么人都有,其中不乏一些手腳不干凈的,故意沖她吹口哨或者趁她忙的時候摸她一下。她狠瞪他們一眼,那些人就縮著脖子,打著哈哈走開了。其中有個斜眼的方臉男人,大概智力有點問題,怎么也看不明白她眼神里的意味。他一個字一個字地對她說:“我……想……和……你睡睡睡……”最后一個字他死活說不出來,急得給了自己兩記耳光。她害怕極了,拿著鍋鏟和盆子把他往門外推。

晚上回家的時候,她走著走著就覺得有些不對,回頭一看,斜眼男人正在她身后幾米遠(yuǎn)的位置。他時而前進(jìn),時而停下,不斷試探著。

“如果他再靠近我一步,我就喊人。”她想,然而這條路空空蕩蕩,喊人也未必會有人來救她。“不如現(xiàn)在就跑吧,可跑到死路就完蛋了。”她環(huán)視一圈,看著房子之間縱橫交錯的小路,頭皮發(fā)麻。在她緊張到大腦空白時,腦子不知怎么突然冒出一個想法:“如果大哥在就好了。”

男人的步子越來越大,同時發(fā)出怪異的笑聲。“你別過來啊,我現(xiàn)在要叫了,等會兒就有警察來抓你。”可男人好像沒聽到似的,依然步步緊逼。

突然,一聲沙啞的叫喊鞭炮一樣在巷子里炸開:“干什么的!”“別跑!”聲音再次響起。一個人影在前面幾十米的地方一閃而過。接著墻后傳來東西被打翻的聲音。嘰里咣啷,嘰里咣啷,在寂靜的路上格外響亮。“你這個賊,看我不他媽的弄死你!”

這人是個暴脾氣,她想,心里竟然松了一口氣。身后斜眼男人停下了腳步,和她一樣聽著墻后傳來的動靜。他猶豫了一下,像個喝醉的木偶似的跑掉了。

墻后的聲音也停止了,像是突然消失了一般。她覺得有些蹊蹺,便大著膽子往前走,心想就算那人是鬼,她也不怕了。鬼救了自己一命,還有什么好怕的呢?她遭了許多的罪,都不是地下的鬼讓她遭的,而是地上的人做的。

經(jīng)過那墻的時候,她發(fā)現(xiàn)那里根本沒有搏斗的痕跡,幾個鐵皮桶和木棍十分整齊地倚靠在墻邊。她雙手合十,做著拜佛的手勢。這手勢是跟土菜館的老板娘學(xué)的,飯店的柜臺前放著一尊菩薩像,老板娘天天早上對它念念有詞:“多謝菩薩保佑,多謝菩薩保佑。”說完,她又磕了三個頭。正要起身,卻發(fā)現(xiàn)墻根底下有一雙黑眼睛,立刻嚇得癱坐在地上。眼見著那雙黑眼睛從墻根上升起來,她驚慌地?fù)]舞著四肢,想要大叫,可喉嚨幾乎發(fā)不出聲音。

“寄空。”

這鬼竟然知道自己的名字,難不成是來索命的?她雙腿發(fā)軟,站也站不起來,只好跪在地上繼續(xù)磕頭。“閻王大人,求求你行行好,我什么壞事都沒做過……”說到壞事,她心里咯噔一下,想到了小紅,便磕不下去了。“這就是報應(yīng)嗎?”她覺得頭輕飄飄的,以為魂魄脫離了自己的身體,往傳教的老太太說的地獄里去。

屋頂上的燈泡半明半暗地亮著。地獄是這個樣子?她想。身體下面是一張冰涼涼硬邦邦的床。人死了之后還有感覺嗎?她又想。一陣頭痛襲來,她閉上眼睛。過了十幾分鐘,再睜開眼睛時,她突然意識到,自己還沒有死,激動得一下子坐起來,和迎面走來的男人四目相對。

“大哥?”她幾乎不敢相信。

“你醒了,我還著急怎么辦呢。”

“你什么時候來的,這是你住的地方?”

“來了有段日子了。后院的李癩頭給我介紹了個活,我現(xiàn)在就和他一起干。”他指指窗外,透過斑駁的玻璃,她看到一座高高的吊塔聳立在酒紅的夕陽前。“這里要建一個大樓呢,已經(jīng)建到十五層了。”

十七

她和大哥兩人搬到了一起。他們租的是同一個院子里相對的兩個小房間。為了避免再和斜眼男人打交道,她從工地離開了,又找了一份服務(wù)員的工作。每天早上她做好飯,裝進(jìn)飯盒,然后掛在大哥屋里的門上,讓他帶到工地去。晚上下班回來,先從大哥那里取走飯盒,再回自己房間。

除了吃飯這件事,他們之間幾乎沒有什么交流。她不知道這樣是好還是不好。大哥有時上夜班,早晨回來會給她帶一籠包子。她還在睡夢中就聞到了香味。這時候她便回想起小時候的大哥,現(xiàn)在的大哥和那時比起來簡直是天差地別。“要是我不走,是不是就不會有后來的事?”

這樣想著,她咬了口包子,同時在本子上寫寫畫畫。本子里寫的是這個城市大大小小的街道,街道上有哪些商鋪,哪個人最多,哪個人最少,哪個租金最高,哪個租金最低。她細(xì)心地將他們一一記下,為的是找到一個最適合的地方開肉湯店。她還沒有忘記離開家時的“夢想”。為了讓這一天早點到來,她不遺余力地將自己的時間轉(zhuǎn)變?yōu)榻疱X。從前當(dāng)服務(wù)員的時候,她就趁著休班去撿瓶子、拾廢品來賣,現(xiàn)在也是這樣。房門口放著兩個大袋子,里面全是塑料瓶、玻璃瓶、易拉罐,床底下也放滿了。

大哥說她:“別去撿了,一個姑娘家,又危險又難看。”前兩天她急著撿瓶子而橫穿馬路,差點被車撞,盡管回憶起來依舊驚魂未定,但她嘴上還是不肯落下風(fēng):“難看又怎么了?這都是錢啊,要說難看,你屋里那些書才難看吧。”大哥怔了一下,不再說什么,扒完剩下的飯,回自己屋去了。

她每隔幾天都聽說工地上有人出事。每次看大哥回家都累得搖搖晃晃,總是擔(dān)心下一個就是他。她把這事跟其他服務(wù)員說了,比她稍大一點兒的麗梅說:“還是找個師傅跟人學(xué)門技術(shù)比較穩(wěn)妥,學(xué)個開鎖,打燒餅,自己做點小買賣,不比在工地強?”年紀(jì)小一點的小艷說:“你大哥好歹也是高中畢業(yè),做買賣虧了。你不如讓你大哥找找他們領(lǐng)導(dǎo),送點東西,哪怕給人跑腿呢,也比在工地賣力氣強。”

人在社會上,光會讀書是沒有用的,腦袋不活絡(luò),不知道打聽消息,不知道結(jié)交朋友,干得再多也是白干。她十四歲出來,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快七年了,對于社會中的各種門道,她卻覺得自己還跟小孩子一樣,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了解。但她了解大哥,她知道大哥是什么樣的,干活他是一把好手,不怕苦也不怕累,但活動關(guān)系、走人情卻是怎么也干不來的。那就讓我來吧,她想,決心為大哥搏一搏。她偷偷打聽了工頭的喜好,狠狠心,花了大幾百元買了煙和茶,選了個沒人的時間,提著去了工頭的辦公室。

“進(jìn)。”

她深呼一口氣,推開一半的門,然后從那狹小的縫里“擠”了過去。辦公室很大,甚至有些空曠,工頭坐在一張簡陋的辦公桌后面,正在低頭看著什么。他的臉很黑,身材略胖,衣著樸素,并沒有她從電視里看到的那種大領(lǐng)導(dǎo)的氣派,這讓她有點失望。

“來了啊,累不累,要不要喝口水。”他收起了桌上的文件,笑瞇瞇地問她,語氣十分和藹。

“不不不,我不渴,我是來給您送東西的。”她立刻停下了,后悔自己講得太過直白。

“放那吧。”工頭自然地接過話,起身從飲水機(jī)上接了一杯水,接著一屁股坐到沙發(fā)上,沖她擺擺手,“過來坐,喝點水,把情況跟我說一下。”

“哎呀,別害怕,我又不會吃了你,你不是來送東西嗎?我了解一下你的情況。”工頭見她站著不動,沖她招招手。但她并不覺得這笑容是安慰,反而有點笑里藏刀的意味。然而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走到了這里,想退也沒有辦法了。

她的手揉搓著上衣的一角,那是她昨天剛買的新衣服:“是這樣的,我大哥在這個工地干活,他高中畢業(yè),平時又很愛讀書,總覺得他干這種活有點兒虧了,所以我想看看您……”

“能不能給他安排個別的活兒,能發(fā)揮他的才能,是吧?”

“對對對,就是這樣。”她松了一口氣,總算把意思表達(dá)清楚了。

工頭眉頭一皺,搓了搓手:“妹妹,你對你大哥的這份心我理解,你大哥有你這樣的妹妹是好福氣啊!我確實缺個打下手的,不過咱們工地上高中畢業(yè)的有好幾個,還有不少剛畢業(yè)的大學(xué)生,你說,我不能因為這點東西就……”他說著說著就笑了起來,笑聲讓人猜不透。

她慌了,急速地說:“我大哥絕對不比那些大學(xué)生差,當(dāng)時他也考上了大學(xué),只是家里困難,他就沒有去。您給他個機(jī)會吧,真的,我求您了。”淚水涌了出來,她慌忙想要抹去它時,卻感覺什么東西在她的背上來回移動。工頭的嘴巴幾乎貼在她的耳邊,不知什么時候,他和她坐近了。“妹妹,你哭什么呢,對不對,我有說不能辦嗎?大哥的事情還有商量的余地嘛。”他的手已經(jīng)越過了她的腰,馬上要到她的大腿了。她整個人僵在那里,一動也不敢動。

“您這是做什么?”她聲音顫抖著問。

工頭沒有回答,手繼續(xù)游動著,已經(jīng)到了她大腿的根部,在那里來回摩擦,像一條在兔子洞前躍躍欲試的蛇。

“我……”她一下子站了起來,連退幾步。他絲毫沒有慌亂,繼續(xù)微笑著:“沒什么事。這樣吧,東西你先拿走,往后你大哥的事情我再慢慢安排,如果真是個人才,肯定不會被埋沒的。工地上那么多人,估計像你大哥這樣的‘金子’還不少哩。”

他明明在笑著,語氣聽起來也相當(dāng)溫和,但她卻感到了他十分的嫌棄甚至蔑視。他根本沒把她放在眼里,也沒有把大哥放在眼里。工頭把她提來的東西塞回到她手上:“拿著吧,花了不少錢吧?”

“我……”她的嘴唇嚅動了一下,還想說點什么,工頭已經(jīng)回到辦公桌后面繼續(xù)看那堆文件,連頭也沒抬,手掌在空氣中向外扇了幾下,示意她出去。她像雕像一樣在那里站了一會兒,實在不知道該怎么辦,只好重新推開了那扇門。門“咔嗒”一聲合上的時候,她懸著的心終于死了。

工地上的工人們都灰頭土臉,穿著一身臟得幾乎不能再臟的衣服。他們在幾乎沒有防護(hù)的腳手架和崎嶇不平的建材堆里穿梭。一塊材料掉了下來,沒有砸傷人,卻掀起一陣粉塵。她猛烈地咳嗽起來,鼻子和嘴巴里全是化學(xué)粉末的苦味。等到粉塵漸漸散去,她折了回去,懷著一顆堅定的、不會動搖的心。快走到工頭的辦公室的門前,大哥不知道從哪里冒了出來,抓住了她的胳膊。

“你來這里干什么?”大哥責(zé)備地問,“你看看你,穿的是什么樣子!”

“我來這里看你。”

“工地環(huán)境這么亂,你一個人來多危險,快點回去。”

“我……我,你不在工地干活,來這里干什么?”她反問道。

大哥張口結(jié)舌,說不出話來。

“你說啊。”

他摘下安全帽,低頭摩挲著上面已被水泥浸漬的帶子,小聲地說:“我不打算干了。”

“你不干了?”她有點驚訝大哥沒和自己商量,但還是順著他繼續(xù)說,“不干了學(xué)門技術(shù)也好。”

“我不打算學(xué)技術(shù),我想考學(xué)。”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考學(xué),考大學(xué)?”

“對,大學(xué)。”大哥口氣十分堅決。

“你瘋了。”她脫口而出。

她一直都知道大哥愛讀書,小時候他只要不干活,就窩在屋里看書,二哥叫他釣魚他也不去。她上學(xué)也是他提出來的,他總跟她講,一定要把書讀好,書中自有黃金屋。可惜的是她并沒有這個本事。大哥當(dāng)年和二哥同時高考,兩人都收到了錄取通知書,但家里經(jīng)濟(jì)困難,只供得起一人,大哥主動把機(jī)會讓給了二哥。她離開家的那一年,二哥已經(jīng)入學(xué)一年了。

她沒想到大哥心里竟然還存著考學(xué)的念想,在她看來這荒謬至極。“你就算考上了,到了學(xué)校能跟得上嗎?比其他學(xué)生大那么多,別人怎么看你?你光讀書,沒有工作,哪里來的錢養(yǎng)活自己?”她發(fā)出一連串的質(zhì)問。

“我不管別人怎么看我。我打零工也能掙錢,撿破爛也能掙錢,反正不用你的錢,你別瞎操這個心了。”

“我怎么能不操心?爹和娘都沒了,你和二哥就是我的親人。如果你覺得我是個外人,操不了你的心,那我就去找二哥。二哥呢?二哥現(xiàn)在怎么樣了?我去找他,讓他來說你。”

“你不許去找他!”大哥提高了聲音。兩人四目相對,僵持了一會兒。大哥說:“寄空,上次我說話重了,爹娘養(yǎng)了你,你就是我們家的人。我知道你為我好,但是這件事,我已經(jīng)決定了,你就不要管我了。”

那天晚上,她再沒和大哥說話,沉默著回到自己的房間,把所有拾到的廢瓶子又踩了一遍,飯也沒有吃,衣服也沒有換,躺在床上就睡著了。夜里,她被一陣惡寒凍醒,持續(xù)寒戰(zhàn)了不知多久,她終于拿起手機(jī)撥給大哥,卻沒有說話的力氣。

大哥的聲音從揚聲器里傳過來,很快他的腳步聲也靠近了。“寄空,你怎么了?”大哥摸了下她的額頭,“太燙了,你發(fā)燒了。”他給她喝了熱水,又搬來自己的棉被給她裹上。她縮在三層被子里面,牙齒不住地打戰(zhàn),眼角流出眼淚。“大哥……”她把自己冰冷的手貼在滾燙的太陽穴上,帶著哭腔說,“我還不想死。”“走,我們?nèi)メt(yī)院。”“我去不了,我沒有力氣了。”“不行,你燒得太厲害了,我背你。”

凌晨三點的夜晚,月亮像燈籠似的掛在天上,地下的一切都像死了一般寂靜。大哥背著她,不停地對她說:“堅持一下。”盡管涼風(fēng)不斷,她卻感覺自己好像被架在明火上烘烤,內(nèi)臟、四肢、喉嚨和腦袋都快要燒干燒空了。她時而清醒,時而混沌,清醒的時候還能聽到大哥跟她說話,混沌的時候就什么也聽不到了。小紅死了,死了。迷迷糊糊地,她看到病床上的小紅一動不動,眼淚又流了下來,然后被風(fēng)吹干,被體溫?zé)桑又倭飨聛怼?/p>

她覺得他們走了很久很久,久到她失去耐心,跟大哥說:“別走了,把我放在這里吧。”身體里的火正把她燒成一個空心人,這身脆弱的軀殼無法經(jīng)受更多的顛簸。大哥說:“快到了。”快到哪里了,到醫(yī)院還是到天堂、閻王殿?“快到了。”他重復(fù)著。她聽見他的呼吸聲愈發(fā)沉重,托著她的兩只手愈發(fā)無力,有好幾次,他不得不停下來休息。“再堅持一下。”重新出發(fā)時,他說。

她看了眼醫(yī)院墻上的鐘表,時間是凌晨五點,他們走了整整兩個小時。

十八

走出大門,天已經(jīng)覆蓋上了烏云,雷聲隆隆,她在四周找了一圈,沒有發(fā)現(xiàn)大哥的影子。

家里也沒人。大哥那堆書原本是靠墻堆成幾摞,現(xiàn)在全倒下了。當(dāng)時大哥查到分?jǐn)?shù),還說要把書留給她,等他工作了,就養(yǎng)著她,讓她安心讀書,也考大學(xué)。大學(xué)像是一個圣殿,大哥是一個朝圣者,懷著一顆無比虔誠的心仰望著它,并且?guī)е鼮轵\的心把別人也拉入朝圣的隊伍里。這讓大學(xué)也時時在她的夢里出現(xiàn)。上了大學(xué),就能有好工作,就能舒舒服服地坐在辦公室里掙錢,穿好衣服,買好鞋,開轎車,不怕風(fēng)吹雨淋。不用辛苦地洗菜,刷盤子,受老板的氣,對動手動腳的客人忍氣吞聲。她能去百貨商店,去電影院,去飯店,攢錢買房子,六層高的房子,她覺得三層是最好的,不高也不低,正好。到時候,她就體體面面地活著,再也不用受別人的氣了。

窗外的雨已經(jīng)下起來了。這是今年夏天下得最大的一場雨。老天好像從天上往下潑水,雨珠子彈一樣砸向地面,在積水形成的小河里激起不小的水花。空氣里盡是潮濕的味道,風(fēng)把窗戶吹得“啪啪”作響。望著窗外的雨,她突然產(chǎn)生了一種奇怪的想法,大哥沒能上大學(xué)或許是一件好事。她在這個世界上沒有家人了,唯一的“親人”就是大哥,大哥要是真上了大學(xué),去了南方的城市,越走越遠(yuǎn),說不定就和二哥一樣,再也不回來了。

天完全黑下來的時候,大雨已經(jīng)變成了淅淅瀝瀝的小雨,可大哥還是沒有回來。她不停地在房子里踱著步,聽到隔壁的賈姨和王姐又因為“地”吵了起來。王姐在自己門前的地上種了點茄子豆角,賈姨嫌她占用的地方太多,叫她拔掉。今天白天刮大風(fēng)把一排的茄子都吹倒了,王姐下班回來心疼不已,在院子里破口大罵,說有人咒她的菜,賈姨說王姐活該。本來兩個人心里誰也看不慣誰,今晚終于爆發(fā)了。

尖利的罵聲像炮聲一樣響徹院子。好不容易罵聲小了,鍋碗瓢盆的摔打聲就出現(xiàn)了,摔打聲停了,罵戰(zhàn)又繼續(xù)了。她們各自的丈夫也加入了,尖細(xì)的女聲混合著粗獷的男聲,兩人的矛盾又變成了家庭的戰(zhàn)爭,最后孩子的哭聲也參與了進(jìn)來。她跟王姐和賈姨關(guān)系都一般,因此不想攪和到她們的罵戰(zhàn)里。

過了兩個多小時,罵戰(zhàn)終于止息了。她扒著門縫里看了一會兒,確定沒有人,才敢走出家門去找大哥。院子里一片狼藉,爛白菜葉子飛得到處都是,泥濘的地面上沾了不少盤子碎片。她躡手躡腳地穿過院子,小心地拉開了大門。

“大哥!”她激動地叫出了聲。

大哥站在門口,他的衣服全濕透了,好像是從水里爬上來的一樣。臉上帶著數(shù)不清的泥印子,頭發(fā)滴著水,耷拉的眼睛里散發(fā)著絕望。悲哀,她一下就想到這個詞。大哥身上的悲哀,如同蛇毒一樣在他的皮膚和血液里彌散開。“回來了。”她只說了這句話。“嗯。”大哥也只答了這句話。

大哥恢復(fù)得比她想象得要快。一個星期之后,他就告訴她自己找到了新工作。

“原來的工頭介紹我去做會計,真沒想到他人還挺好哩。”

“是嗎?”她微笑著把水遞給他,“那你要買幾身新衣服,坐辦公室就得穿得像樣一點兒了。會計好啊,每個公司都有會計,這家干不了還能再去另一家,也算有個混飯的本領(lǐng)了。”

“工頭也這么跟我說呢。”

“我都是跟小艷學(xué)的,大家都這么說。”

大哥學(xué)東西很快,不到三個月就基本上手了。三年以后,又被提拔成小領(lǐng)導(dǎo),工資漲了不少,于是兩個人盤算著從現(xiàn)在的地方搬出去。

“我們分開租房子。”她說,“你公司離我工作的地方很遠(yuǎn),我們再住一塊兒不劃算。”

她想的是大哥年紀(jì)不小了,到了娶媳婦的時候,和她住一塊兒不方便。

“好,你也是大姑娘了,也該找個歸宿了,和我住一塊兒也不好。”大哥說他公司有個不錯的小伙子,問她想不想見見面。她搖搖頭,說不去。

“為什么不去?”大哥有點生氣。

“你不是也不去?”她反問,心里還在生大哥放她鴿子的氣。半年以前,小艷給大哥介紹了一個遠(yuǎn)房表妹,約好了見面,結(jié)果連他的人影都沒見著。

兩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接著同時笑出了聲。大哥問她為什么要笑。她猶豫了一下,從柜子里面開裂的木板夾層里拿出了一張存折。昨天晚上,她點了點自己手頭上的錢,加上存折里的,已經(jīng)有了五萬。

“我要開肉湯店。”她鄭重地說道。大哥愣了一下,舔了舔自己干裂的嘴唇,說:“我打算去南方看一看。”“南方,哪里?”“深城。”聽到這個名字,她心里一動,那是十四歲的時候,阿光要帶她去的地方。結(jié)果他們在火車站就分離了,她被拐到一個她再也想不起來叫什么的村子里,而阿光不知道到哪里去了。他是否已經(jīng)到了深城,是否已經(jīng)出人頭地了?

大哥說:“一個人也是開,兩個人也是開,找個好人家之后再開也不遲。”

“你知道多少人想要你的這份工作嗎?深城到底有什么好的?”

氣氛尷尬起來,她和大哥各自撇過頭去。

“寄空,我對不起你。可我的命就是這樣,我總追著那些得不到的東西跑。”大哥鼻子紅了,仰頭看向天花板,說,“你要開店,我支持你,不用擔(dān)心,等你開起來了我再走。”

十九

震耳欲聾的鞭炮聲里,鎮(zhèn)北羊湯店開張了。

店在昌利路的中間,是她早就看好了的。她托胡叔問了老家一個算命的老先生,選了一個好日子,放了一掛鞭炮,大哥寫了四張大紅的“開業(yè)大吉”,貼在刷著綠漆的門上。

開業(yè)第一天,她早早起來熬湯,嘗了一口便冷汗直流,這湯又跟她先前煮的不一樣了。之前,她失敗了幾十次,才做出和老板娘的肉湯差不多的味道。她以為就此勝利了,沒想到開張第一鍋,就把她打回了原形。

懷著這種忐忑的心情,她招徠生意的底氣也不足。一連兩周,客人稀稀拉拉的,大部分時間都沒什么生意。大哥坐在角落里繼續(xù)看他的書,似乎不把什么希望放在店上。她感覺到他在等待她放棄,而她一放棄,他就會立刻給她找個“好人家”,然后奔赴深城。雙重壓力使她精神緊張,不得不靠一些甜得膩人的點心來緩解。光顧的次數(shù)多了,她和賣點心的小伙子就熟了起來。他給她出主意:“姐,光把湯做好沒啥用,你得先把人吸引過來,先讓人喝上一口才行。你得宣傳宣傳。”

她恍然大悟。數(shù)了數(shù)自己的錢,想到開店是長遠(yuǎn)之計,決心無論如何都要花上這筆宣傳費。她讓大哥手寫宣傳單:買一碗送饅頭,兩碗以上送飲料。大哥心疼錢,遲遲不愿意動筆。她只好再去找賣點心的小伙子,小伙子帶她到一個打印社做了一張五顏六色的廣告,又印了幾十張巴掌那么大的傳單,跟小廣告一樣發(fā)到各處。大哥見她還沒賺著什么錢,又花出去這么大一筆錢,搖頭嘆氣,坐在店里最深處的桌子上把書頁翻得嘩嘩響。她自己也后悔,但當(dāng)時小伙子跟她講得天花亂墜,她就像著了道一樣鬼使神差地同意了,又鬼使神差地掏了錢。被人坑就被人坑了吧,這輩子被人坑得還少嗎?小伙子倒是很自信,跟她說:“姐,你就瞧好吧,到時候有你忙的。”

人一天一天多起來。那天清晨,她終于在第一鍋肉湯里嘗到了當(dāng)年的味道,也是那天,她和大哥第一次忙到腳不沾地。客人們絡(luò)繹不絕,一天下來,她顧不上喝水,也顧不上吃飯。以至于打烊的時候,餓得眼冒金星,癱坐在椅子上。她要起身,卻沒有力氣,嘗試了幾次都失敗后,她笑了,幸福地笑了。

白天發(fā)生的事就像放電影一樣出現(xiàn)在她眼前,她回憶著自己是如何一勺一勺舀起大鍋里的湯到它見了底的,是如何一個一個收起桌上的空碗們在水池里摞成小山那么高的,是如何一聲一聲招呼客人到他們盛贊羊湯好喝的。大哥收起了他的書,以一種從未有過的勁頭加入到肉湯店的工作中,讓她感到極大的寬慰。這樣的幸福洗刷了過去的痛苦,她甚至感恩起那些痛苦來。終于,她的苦不是白受的了,都是老天的考驗,她通過了考驗,便得到了幸福。

大哥數(shù)著錢的手在顫抖。數(shù)完一遍,又?jǐn)?shù)了一遍,來來回回數(shù)了三遍。她從廚房端來兩碗湯,這是她今天特地留下來的。大哥買了一瓶白酒,倒了兩整杯。一口酒下肚,他的眼淚嘩嘩地流出來。只剩最后一杯時,他一把將它灑到地上,抬頭望著月亮:“爹,娘,你們也跟著高興高興吧。”大哥把湯喝了個精光,他說:“這湯和馬前鎮(zhèn)的那碗一模一樣。”“是好還是不好?”“好,好,只是讓我想起了些事。”

她也想起了一些事。她想起了瘸腿的男人。她用他給的錢給爹娘下了葬,辦了喪,還讓她和大哥熬過了一段的日子。他確實是個好人,如果不是瘸了腿,應(yīng)該早就娶了媳婦生了子,過上了平常人的幸福日子。這樣一想,她竟然覺得自己還算幸運——被奶奶收養(yǎng),又被大哥一家接納,雖然被拐賣,但死命逃也逃了出來,還遇見了老板娘,最后和大哥重逢,甚至回到了家鄉(xiāng)。而這一切,要歸功于誰呢?是耶穌,還是菩薩?她思來想去沒有答案,索性朝兩邊都拜了一次。

肉湯店的招牌徹底打了出去,第一年就掙了錢。她把錢換成了整張的紅鈔票,從里面拿出了四分之三,給將要去深城的大哥,但大哥堅決拒絕了。車站分別時刻,大哥紅著眼睛說:“寄空,我沒有本事,沒給你尋個好人家。只能靠你自己了,你多留意一下,找個好人嫁了。店里靠你一個女人的話,太辛苦了。”

“不要多想,好好在深城打拼,等你掙了大錢我就不用開店了,跟著你享福。”

大哥笑了,眼神有些閃爍。他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張紙:“這是你二哥的電話,他這幾年也算個官了,說的話還管點用,如果他還有良心,念及爹娘,要有什么事應(yīng)該還是會幫你一把的。”

“別瞎想,我不會有事的。”她搖著頭接過紙片,“到了深城,給我打電話。”她朝大哥揮了揮手,送別了他。

火車站新修的路兩旁的行道樹還沒有長起來,沒有樹蔭。街道兩邊的小攤販已經(jīng)曬了一個夏天,皮膚黝黑,聲音也因為賣力的吆喝沙啞了不少:“雪糕飲料綠豆冰,雪糕飲料綠豆冰嘞——”因為聽起來太過心酸,反倒惹不少人駐足。

她走到最黑的小販面前,說:“來杯綠豆冰。”小販?zhǔn)炀毜貜谋赝袄锬贸鲆槐B同吸管一起遞給她。她覺得他十分面熟,又叫不出他的名字。

直到她吃完一整杯的綠豆冰,才猛地想起來——阿光。

二十

除了鎮(zhèn)北肉湯店,昌利路另一家比較紅火的餐館是來如粉店。來如粉店是父子店,老板姓齊。

“齊老板經(jīng)常跟我夸你,說你一個女人家能把店經(jīng)營得這么好,真不簡單呢。”黃大頭摩挲著他手上一串不知真假的珠子,笑嘻嘻地說。黃大頭搗鼓玉石生意,齊家父子愛好玉石,他們關(guān)系密切,因此這話可能確實有幾分真。不過是真是假又有什么意義呢?她只希望黃大頭離他遠(yuǎn)遠(yuǎn)的,不要再到鎮(zhèn)北肉湯來了。

大哥走后,黃大頭總往鎮(zhèn)北肉湯跑。但他羊肉過敏,從來不點湯,只是在角落里坐著,哼著小曲兒把玩他的玉石。時間一長,有愛牽線做媒的勸她:“你也不小了吧,總該找個人嫁了,我看黃大頭人挺不錯的。”她看到黃大頭那雙好像永遠(yuǎn)睡不醒似的小眼睛,多如芝麻的雀斑,還有浮在臉上的油脂,心想要是嫁給黃大頭,倒不如一輩子不結(jié)婚,便說:“黃老板生意好著呢,我一個做小生意的,就別想著拖人家后腿啦。”“哪里哪里,李老板的生意也不比我的差。”角落里的黃大頭突然來了精神,一屁股坐起來,“老板娘,你覺得我怎么樣,愿不愿意跟著我黃某人,一起吃香喝辣,夜夜快活啊?”

店里的人都被黃大頭怪腔怪調(diào)的表白逗笑了,有幾個好事者在那里鼓掌叫好:“結(jié)婚,結(jié)婚,結(jié)婚!”她說:“我對豬肉過敏,黃老板還是另找他人吧。”“哎呀,一個豬肉過敏算什么,我還羊肉過敏呢!”那幾個好事者捂著嘴笑起來。“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黃大頭愣了一下,臉憋得通紅,“敢說我是豬,好,你等著吧,就你這樣的爛貨,我還不稀得要呢!”

她跟黃大頭的恩怨就此結(jié)下了。盡管她認(rèn)為是他先對自己不尊重,自己回敬一句也無可厚非,但黃大頭似乎不這樣想。離開肉湯店時,他氣急敗壞,隨手將一個熱騰騰的湯碗打翻在地,還踹翻了好幾個椅子。門口那些湊熱鬧的人,呼啦一下全散開了。“壞了。”當(dāng)時還是吳大姐的吳大嬸停止了和面,從烤爐旁邊走出來,“把黃大頭惹著了。小李,這種男人最好面子,你當(dāng)著這么多人的面讓他下不來臺,他估計要恨死你。恐怕今后我們的生意做不成了。”“不用怕。”她不以為意,“吳大姐,你安心去做餅吧。”吳大姐用沾滿面粉的手拍了拍她,心事重重地回到了案板前。

一連幾天都無事發(fā)生。她覺得黃大頭不過是個紙老虎,便放松了警惕。這天晚上,吳大姐因為兒子生病提前離開了店里,她一個人洗洗刷刷,不知不覺到了十點多。街上已經(jīng)沒人了,她有些害怕,但還是提上手電筒,硬著頭皮騎上了車。然而越騎越覺得費力,停下一瞧,車胎癟得像老太太的嘴一樣。“這路上也沒釘子,難道是有人故意扎的?”黃大頭!她立刻想到了他。離修車攤還有好幾個路口,快到深夜,回不了家,她又氣又急,大罵起來:“黃大頭算不算男人,做這種見不得光的事!”話音未落,一個熟悉聲音響了起來:“閉上你的臭嘴!”“你想干什么?”“我想干什么?你說我想干什么?讓我丟了那么大的人,是不是得和你算一算賬?”黃大頭在黑暗里慢慢抬起他那顆大頭,像只正要把頭從殼里伸出來的烏龜。

她盡力表現(xiàn)出一副鎮(zhèn)定自若的樣子:“來啊,你想怎么算?”“我想怎么算,你說我想……”她的余光瞟向馬路,半側(cè)身子,做好了逃跑的準(zhǔn)備。“哎喲!”黃大頭突然跪下了,膝蓋磕在地上好大一聲——他被底下的臺階絆倒了。看樣子這一下摔得不輕,他疼得齜牙咧嘴直叫喚:“快點扶我起來,我的腿抽筋了。”“你不是要跟我算賬嗎,怎么還能讓你起來呢?”她后退了幾步。“賤女人,臭婊子,狗東西!”“你罵我我更不可能扶你起來。”她再次后退,離他好幾米遠(yuǎn)。

她跑了起來,在空蕩的街道上,歡快地、盡情地奔跑,臉上遍布著暢快的眼淚。討厭的人“跪”在自己面前,怎么可能不暢快?在黃大頭摔了個狗啃泥跪在她腳下的那一刻,她看到的不只是黃大頭,還有奶奶的兒子,姜家的丈夫、婆婆、瘸腿的男人、土菜館的老板、大哥工地的工頭,他們在黃大頭俯身的那一刻一同俯身,她終于從他們那里得到了“尊重”,雖然只是因為意外絆倒而產(chǎn)生的“尊重”。

二十一

黃大頭又來了。他不再挺起他的大肚子,不再張揚自己手上的玉石,樣子有點拘謹(jǐn),生怕別人認(rèn)出來似的。許多老食客都曾親眼目睹黃大頭對她的那番自我表白,也都聽過他“跪倒”在她腳下的滑稽事,因此他一進(jìn)門都不約而同地停止了吃飯,聚精會神地觀察起他來。

她奇怪他為什么會來,難道是得到的羞辱還不夠多么?“老板,給我來份大碗的。”“你不是羊肉過敏?”她問。“你還做不做生意了?跟你買你就做,廢話那么多干什么?記得多放肉。”黃大頭沒好氣地回答。“行。”她不想跟他計較,把湯端到他面前。黃大頭拿起勺子,喝了一大口。“黃大頭,你又不過敏了?”有人喊。黃大頭沒有理會他,繼續(xù)喝自己的湯。她不知道黃大頭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哪有人會沒事給自己找罪受?吳大姐也不做餅了,從廚房里走出來看他。眾目睽睽之下,黃大頭幾乎把湯喝完了。他把湯碗往前一推,抽了張紙巾擦擦嘴,接著從口袋里掏出一份報紙。他不像是裝的。對著那份報紙,他一會兒皺眉,一會兒微笑,一會兒嘆氣,一會兒又搖頭,像真看進(jìn)去了似的。

“吃完就快走,別占著位置,還有人等著喝湯呢。”說完,她便后悔了,怕自己不客氣的語氣把他給惹著了。“走就走。”意外地,黃大頭很配合地收起了報紙,向門口走去,可他并沒有離開,而是把報紙鋪在地下,倚著門坐下了。“切——”眾人紛紛搖著頭表示無語。剛才喊話那人跑到他耳朵旁邊,撇著嘴笑他:“你個慫貨!”沒想到黃大頭卻和沒聽到似的,只揉揉耳朵,稍微調(diào)整了下自己的位置。

“小李,怎么辦,就讓他在這里坐著?”吳大姐問她。“算了,坐就坐吧,先別管他了,把他惹急了也不好,只要不影響咱們的生意就成。”她遠(yuǎn)遠(yuǎn)地看了他一眼,接著招呼顧客去了。黃大頭就這樣從中午一直坐到下午。不少人還專門來看他,給他拍照,但他都好像沒看見似的。

早晨熬的大鍋湯已經(jīng)見底,她換成了小鍋,繼續(xù)放在爐子上熬。“看一看,看一看,黑心店家,賣羊湯沒有羊,羊肉過敏的喝了根本沒事,看一看這個黑心店——”她盯著湯正出神,被外面黃大頭的喊叫拉了回來。等她聽明白他說的話時,店鋪外面已經(jīng)聚了一群人,她急急忙忙趕過去,看見黃大頭正拉著先前那個笑他的人看他的脖子和胳膊:“喝完到現(xiàn)在了,一點兒過敏都沒有,好好的,你看是不是?”“還真是。”黃大頭被里三層外三層地圍著,說得更帶勁了:“咱們老百姓沒別的想法,就是想吃得放心是不是?”“是!”不少人跟著他說。“前有地溝油做油條,現(xiàn)在有羊肉湯沒有真羊肉!今天我這個大活人站在這里,就是最好的證據(jù)!”

“簡直就是強詞奪理!”她火冒三丈,湯也不煮了,關(guān)上門,走到外面和黃大頭對峙。

黃大頭眼里充滿了得意:“哪里強詞奪理?我羊肉過敏,又喝了你家的羊肉湯,要是真羊肉,我吃完不到一個小時渾身就起滿大包,今天我待了一天都好好的,你不是也看見了,還有什么可說的?”

“對啊,對啊。”不少認(rèn)識黃大頭的人附和。

“你……好啊,我不知道你為什么不過敏,反正我用的是真羊肉,我開了也有好幾年,不是真羊肉這街坊四鄰早就沒人買我的賬了。”

“光說沒有用,親眼見著了才算證據(jù)。你敢不敢讓我進(jìn)你的廚房檢查?”

“進(jìn)就進(jìn),我問心無愧。”她說。

“好。”黃大頭很激動,掩飾不住地開心。她注意到這一點之后突然害怕了,她害怕他還有什么手段來污蔑她。

“等一下,不許進(jìn)。”

“怎么又不讓進(jìn)了,是不是你心里有鬼?”

“我是怕你有鬼,誰知道你會不會設(shè)計來陷害我。”

“我和大家伙一塊兒進(jìn)去,大家都是證人,我黃大頭還要做生意呢,可不會拿自己的信譽開玩笑。”

黃大頭身后聚集了越來越多看熱鬧的人,她擔(dān)心自己不同意會惹上更多的麻煩,于是松口了:“我身正不怕影子斜,你進(jìn)來看。”

店門還沒開到一半,后面的人已經(jīng)急不可耐,你推我攘地把門擠開,呼啦啦沖了進(jìn)去。黃大頭一馬當(dāng)先,走進(jìn)了廚房,東翻西翻,裝模作樣地檢查起來。他哪里算是檢查,簡直就是破壞。整個廚房被他弄得亂七八糟,鍋碗瓢盆全都摔在地上。她沖他大喊:“住手,快給我滾出去。”但黃大頭越翻越來勁,他一邊喊著“這娘們一定是把壞肉藏在了什么地方”,一邊把冰箱里冰凍的羊肉踢到水槽和墻根底下。站在他身后的人里有幾個小混混,趁著機(jī)會大吃大嚼起來。把抽屜里的零錢全都翻了出來,你十塊他五塊地分了,拿袋子裝了所有的肉餅,又開了十幾瓶啤酒。

她和吳大姐顧了這個,顧不了那個,最后心力交瘁,坐在凳子上干抹眼淚。不知過了多久,黃大頭翻累了,小混混們喝夠了,看熱鬧的人也散了,她望著滿地狼藉,差點氣暈過去。

“寄空,你聞到什么味沒有?”吳大姐皺著眉,用力吸了吸鼻子。她也用力吸了一下鼻子,感覺有什么東西燒焦了。煙味愈加濃烈。廚房著火了。

二十二

她在病房里醒來時首先想到的是自己的店還在不在。

吳大姐說:“還在。”

她長舒一口氣,翻了個身,計劃著自己快點出院,好趕緊恢復(fù)生意。

“只是……”吳大姐頓了頓。

“只是什么?”

“唉,寄空,我怕你接受不了。”

“好,那你先別說。”過了一會兒,又求她,“還是跟我說了吧,我能接受。”

“現(xiàn)在外面都在傳我們店用的是假羊肉。門口被潑了油漆,恐怕我們一時半會兒做不了生意了。”

“怎么會這樣,他不是什么都沒有找到嗎?”

“沒找到他也會編啊,編得天花亂墜,還有不少人信呢,今天我買飯的時候聽到最夸張的是有人說我們專門用人肉熬湯。造孽啊!”

急火攻心,她覺得那天吸入肺里的煙氣還沒有全部排干凈,猛咳起來,兩眼一黑,又暈倒在病床上。

謠言像病毒一樣傳播著,她幾乎沒有為自己辯解的機(jī)會,也沒有人愿意聽她的辯解。出院以后,她像往常一樣出門,走了不一會兒便發(fā)覺身后稀稀拉拉地跟著幾個人,交頭接耳地嘀咕自己。

“就是昌利路賣羊肉湯的。沒錯,我喝過好多次了。”

“聽說她用人肉哩,這心太黑了。”

“哎呀,什么人肉,都是謠言,狐貍?cè)獠攀钦娴模S大頭說看見了一只小狐貍呢,她專門養(yǎng)來吃的。”

“嘖嘖嘖,真是什么人都有啊,看著還人模人樣的。”

她加快了腳步,想把他們甩在身后,最后幾乎要跑起來了。一口氣跑回家,門還沒打開淚已經(jīng)滴到了手上。她就讓鑰匙插在門鎖里,自己倚在門上大哭起來。

她想把這事找人說一說,就像當(dāng)年小紅難產(chǎn)而死,她極度渴望找人訴說一樣。但是沒人能聽她說話。有好幾次,她已經(jīng)撥通了大哥的電話號碼,但聽到“嘀”一聲后又放下了,大哥也沒有回過來。那幾年她和大哥的聯(lián)系也少了,她總覺得他在深城過得不開心,以前每次講電話,都是她說話,大哥在對面聽。她讓大哥講講深城的事,大哥說:“我這里沒什么高興的事,說出來也沒意思,還是你講吧。”

“那你什么時候回來呢,好幾年都沒回來了吧?”

“我這邊忙,走不開,今年恐怕也回不去。”

如此幾次之后,她再也不盼著大哥回來了,她想,或許大哥在那邊已經(jīng)安家了,不需要她了。

二十三

她把店里能賣的東西都賣了,給吳大姐結(jié)了工資,還多給了她一筆錢。“吳大姐,你跟著我受委屈了,我自己也困難,沒法再多給你。我知道你還有兒子要養(yǎng),但今天走到這個地步我實在是無能為力。”吳大姐淚眼婆娑,拉著她的手說:“寄空,我沒事,只是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黃大頭這種畜生一定會有報應(yīng)的。”她拍了拍吳大姐的手,勉強擠出笑容。她不會死的,至少不會自尋死路。那么多次,她覺得自己已經(jīng)要被折磨死了,結(jié)果到現(xiàn)在還好好地活著。

一個大雪的晚上,她關(guān)掉了所有的燈,拉上最外層的鐵門,像往常一樣上了鎖。但和往常不同的是,她沒有再拉拉它,看它鎖得是否牢固,而是直接離開了。旁邊的蛋糕店好幾年前就已經(jīng)搬走了,現(xiàn)在的老板是賣炸雞的。臨近九點,還有過路人來賣炸雞,油在鍋里滋滋地響,散發(fā)出陣陣肉香,走出十幾米還能聞到。她咯吱咯吱地踩著雪回來了:“老板,來個炸雞腿。”

“好嘞,等一會兒。”老板抬起頭,“李姐,是你啊。”

路人拿著炸雞走遠(yuǎn)了。老板突然關(guān)上油鍋,把門口的桌子放香料的桌子移開,對她說:“李姐,進(jìn)來說話。”她以為他有事要幫忙,沒想到他鬼鬼祟祟地關(guān)上了門,壓低了聲音說道:“李姐,你覺不覺得黃大頭那件事是有人在背后搞鬼?”

“什么意思?”

“有人在背后指使他這么做。”

她倒抽一口涼氣,接著搖搖頭:“誰和我過不去?大概就是黃大頭在我這里吃了癟,想要借此出氣罷了。”

“你報警了嗎,為什么不讓警察來查這件事?”

“我報了,但警察那邊沒有消息,大概就這樣不了了之了,唉,算我倒霉吧。”

炸雞老板一拍大腿,痛心地說:“他這樣搞你,你能咽下這口氣來?”

“那我能怎么辦呢?我一個女人,怎么可能對付這群無賴?”

炸雞老板也沉默了,他說:“先別擔(dān)心,會有辦法的。你還找活嗎?我姐原先給齊家的來如米粉店當(dāng)服務(wù)員,現(xiàn)在他們家要擴(kuò)店,把我姐給辭了。她打算賣包子,如果你不嫌棄的話,和她一起包包子吧。”“媽的!”炸雞老板往地上啐了一口,“來如米粉還克扣了我姐三個多月的工資,還沒要到就被開了,齊家這父子兩個,都不是東西。”

她對來如米粉店的事略有耳聞,齊家打算擴(kuò)店,除了米粉,還賣其他快餐,他們把所有年紀(jì)大的服務(wù)員都辭退了,新招了一批年輕漂亮的服務(wù)員,人人都議論這事呢,但克扣工資的事她還是第一次聽說。“太感謝了,能去賣包子我就很高興了。”

炸雞老板姓薛,她喊他姐姐薛大姐。她和薛大姐在離昌利路幾條街的地方賣包子。兩個人搭配默契,包子用料扎實,薛家口碑很快打出去了。薛大姐的弟媳原來從外地打工,包子鋪的生意越來越好,薛大姐就讓她辭了工作到包子鋪來幫忙,正好給她放個假。

放假第一天的中午,她剛打上盹,就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吵醒了。

“寄空,不好了!”薛大姐在門口大喊,“寄空,在家嗎?”又是一陣猛敲。

她迷迷糊糊,還沒完全清醒:“誰呀,什么事?”

“我,薛大姐,快開門,有大事。”

她心里一驚,感覺不好的事情又要發(fā)生。

“你怎么才開門?”她剛打開門,薛大姐一只腳就急不可耐地邁了進(jìn)來。

“寄空,你老實跟我說,你是不是結(jié)過婚?”

“結(jié)婚?難道老板娘從馬前鎮(zhèn)找來了?”她想,“不可能,老板娘不是那樣的人。”

不等她回答,薛大姐就接著說:“人家都找來了,有個叫姜大海的男人,還有她媽都在包子鋪等著你呢,要你給個說法。”

“姜大海?”她努力搜尋著記憶,試圖從那飛速旋轉(zhuǎn)的痛苦旋渦中撈起一些東西。她想起了一些事情,但還不夠確定。

“薛大姐……”她脫下衣服,把身體上那兩處暗紅色的大疤展示給薛大姐看,“十幾年前,我被人販子拐到他們家,他們虐待我,我就逃了出來。”說著說著哭出了聲。

“這也太狠了,我看他們就不是什么好人。但現(xiàn)在人家找上門來了可怎么辦?他們剛才來了包子鋪,堅持說她的兒媳婦在這里。”

“他們要讓我回去我就死給他們看!”她咬著嘴唇,斬釘截鐵,“可是,他們是怎么找到包子鋪的?這都過了十多年了,怎么突然又來找我?”

“說得也是。”薛大姐沉思著,也拿不定主意,“我們該怎么辦?我已經(jīng)報了警,看看警察怎么說吧。反正左看右看都是咱們占理兒,咱不怕。”

“我不想看到他們。”她說,哪怕只是提到他們,她也覺得惡心。她花了那么久的時間讓自己接受身體上的傷疤,花了那么多的時間抑制自己回憶那段痛苦遭遇,一看到他們,就全都白費了。

無論薛大姐怎么勸說,她就是不肯去包子鋪見他們。薛大姐沒轍,一個人回去了。晚上,薛大姐給她打電話,讓她抓緊看電視。她調(diào)到本地電視臺。一高一矮,一男一女,一老一少,兩個人擠在鏡頭前,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控訴:“你一個人就這樣走了,把我們娘倆拋棄了,要我們可怎么辦啊——”姜嬸子那張橘黃色的皺臉變成一只鋒利的爪子,撕碎了她為保護(hù)自己構(gòu)建的“遺忘”屏障。不堪的記憶赤裸裸地暴露在大腦面前,痛苦從身體的每一個角落里爬出來。她不記得是否就是這一刻世界在她眼中開始不一樣了,她看到的白不是白,黑不是黑,灰也不是灰了。她不知道那些是什么,她分辨不出來。

“她瘋了。”所有人都這么說。實際上,這并不全對。清醒和糊涂穿插在她的生活里,她不覺得清醒的時候更好,也不覺得糊涂的時候更差。清醒的時候她反而想變得糊涂一點,糊涂能使那些另類的眼神不那么刺眼。

警察聯(lián)系了大哥。打電話的時候,她就坐在旁邊,處在還算清醒的狀態(tài)。大哥在電話里說自己馬上就會回來,聽到這句話時,她痛哭起來。做“瘋子”就這一個好處,可以在許多人面前肆無忌憚地大哭。

幾天之后,民警帶著她來車站接大哥,電視臺的人扛著攝影機(jī)跟著他們。“寄空。”大哥眼眶濕潤了,放下手里的東西想要抱她。但她掙脫了,她覺得眼前的人很陌生,和她記憶里的那個人對不上號。他的頭頂白成一片,和膚色形成了鮮明對比。臉上是無數(shù)道溝溝壑壑,眼睛和鼻子都藏在里面,叫人一下子認(rèn)不清。他不再顯得高大了,不再像離開前那樣跟座小山似的,有她的兩倍寬,而她這幾年豐滿起來,和現(xiàn)在回來的他幾乎一樣壯。

他努力朝她笑笑,露出兩排牙齒,上牙掉了一顆,有個黑洞洞的缺口,顯得十分滑稽。

“不要笑!”她對他大喊,心里想為什么有人笑得可以比哭還難看,“我不認(rèn)識你,你不是我大哥!”

民警在旁邊勸她:“再看看,再看看,可能過了太久認(rèn)不得了。”

大哥說:“都怪我,一直都沒有回來。”

“你拿的是什么?”一個民警指了指他拖著的麻袋,“是不是特產(chǎn)啊,感覺還挺沉的。”

“不是。”大哥抓緊了口袋,十分不好意思,“是書。”

“書?”在場所有人都驚呆了。

他背了一袋子的書回來!她哭起來,過了一會兒又笑,笑著哭,哭著笑,直到民警把他們分開。

她失去了所剩不多的清醒時刻,變成一個頭腦糊涂、表情糊涂、衣服也糊涂的人。她先被安排進(jìn)了市里的精神病院住了兩年,又被大哥接回家。他們起先住的是樓房,后來搬到了城邊上的小平房。

大哥什么時候開始打燒餅的呢?她不記得了。她在家的時候,每回看到大哥看書,都會莫名激動起來,看見什么砸什么,看見什么摔什么,漸漸地,大哥就不看書了,專心做燒餅。

大哥死了,死在黃大頭來的那一天。他快要咽氣的時候,手死死抓著她,說了最后一句話:“對不起。”她也跟著說:“對不起。”她的衣服口袋里縫著一張發(fā)黃的小紙片,上面有一串她從未打過的電話。她去了包子鋪,打通了這串電話。

她夜夜做夢,夢到一個女人在產(chǎn)房里喊她的名字,夢到一個女孩在福利院喊她媽媽。她受不了,真受不了。她要報復(fù)那個強奸她的男人,報復(fù)那個讓她的女兒出生三天就夭折的男人。于是一天夜里,她毫無畏懼地,懷著哪怕自己死也要讓對方償命的決心,把刀插入了熟睡之人的心臟。

男人輕微哼哼了一聲,就斷氣了。

結(jié) 尾

女人被認(rèn)定為精神失常下的過失傷人,無罪釋放。她坐在被告席上,聽著法官的宣判,覺得自己異常清醒,一股從未有過的力量在心中燃燒:她要重新把鎮(zhèn)北肉湯做起來。她才四十出頭,她挺過了所有難熬的痛苦,終于要開始真正的人生。

責(zé)任編輯:惠潮

張亞楠,筆名紅筷魚,女,山東聊城人。本文為其小說處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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