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離開羅家灣許多年,因我媽老王的功勞,我對村里大小事無一不知、無一不曉。
例如,村對面的李大伯摔了腿,四個兒女在病床前為照顧病患的排班日程打起來了。戰況很是激烈,導致大兒子和小女受了皮外傷,只剩下二兒子和三女疲于奔命。好在李大伯康復得快,李大媽擺了一桌家宴為老李慶賀。家宴上,兒女兒媳女婿等小輩對老李住院期間的端茶倒水等小事進行了復盤,復盤到最后,大家情緒激動不免又只想到用暴力解決這種單調的途徑,大兒子被二弟媳甩來的茶杯砸中面門。老王總結說,老李家是學過統籌方法的,懂得合理規劃時間,其余人面不改色享用李大媽忙里忙外精心準備的大餐,肇事者二弟媳帶著大兒子去醫院,三女婿也跟著去了,因為三女婿是醫院的醫生。老李家不論別的事如何,對醫療系統的貢獻我們有目共睹。老王還補充說,李大伯之所以摔著腿,是因為李大媽非要老李從下過雨且爬了青苔的石板路上走過,想以此向村人證明老李老當益壯且她馭夫有方。
老王這樣說話很容易得罪人,所以她年輕的時候在村里沒什么朋友。現在她年紀大了,有點含金量不高的自知之明,這些胡話她一律不跟村里人說,只跟我說。最開始她很含蓄,旁敲側擊地問我有沒有空,我要說有點忙,她就三五句總結完畢。我若說還好,那她聊上兩個小時都意猶未盡。我不能表現出反感,因為她說,你住那么遠,我水都喝不到一口你現煮開的,我嘮叨幾句你還不愛聽,太不孝了,早知道這樣,我生你干啥?再說了,你不聽我嘮叨,我會結節的,那結節搞不好會成癌細胞,癌變了,你我都要傾家蕩產挽救我的小命。
為了阻止老王繼續生動地描述不跟她說話的惡劣后果,我選擇耐心傾聽。當然,選擇總比被迫聽起來悅耳些。至于老王有沒有在講述的過程中對基本事實進行變形處理,我無心推斷,因為全程我只需要適時地“嗯”兩聲附和,為她的講述提供基本驅動力。
這天老王又打來視頻電話。鏡頭里,她燙了發染了深棕色,看起來挺精神。我敷衍地夸了兩句。可能我平時對她的夸獎過于稀少,她顯得有點受寵若驚,深棕色的小卷擠滿鏡頭,讓我仔細欣賞。我看到了發根處的白,它們潛伏在深棕色的海浪里,不動聲色。
鏡頭很快后退,老王的話頭從燙卷發扯開了。
你還記得場口不?那兩邊原來是菜田,后來鎮上來了個腦殼活泛的,蓋了好些房子。那些房子修得乖咪咪的,價格嘛一看就讓人上火。我們鎮上哪有人買房子?開發商的腦殼還是可以的,就改出租。原來場口兩邊好多活動的小攤攤,現在規范了,不讓擺小攤攤,說影響交通。我們鎮上人的素質還是可以的哦,大家不去影響交通了,直接走街串巷地叫賣。但這個事嘛也是有缺點的,風吹雨淋,不如原來的小攤攤有把太陽傘還可以撐著。
哦。
你小表弟,幺寶器,你還有印象不?嗨,人家長大了,都二十歲的小伙子了,不能喊幺寶器,要喊張得一了。你小姑姑,就是你三爺爺生的那個小女兒,她今年都五十啰,出了錢給張得一租門面房,讓張得一給我們做頭發。莫說,張得一這家伙讀書不得行,剪頭發手藝在成都學回來的,到鎮上糊弄一下我們這些老太婆還能將就。你小姑姑為了給她幺兒撐門面,隔三岔五給我送西瓜,吃得我肚皮都大了兩圈。為了不再增加一層游泳圈,我只好去張得一那搞頭發。反正把我們村老頭老太太的頭發都整一遍后,張得一的生意看上去可以了。
嗯。
你還記得前段時間你李大伯摔了腿嗎?他就是替張得一說媒去。你說這事鬧的,開張不順利。
他給幺寶器說哪個?
倩倩,你五爹的孫女兒,你看著長大的嘛。你小姑姑搞不定你五爹,只好托你李大伯去說媒。你小姑姑跟你李大伯是麻友嘛,他們麻友的感情深。
啊?倩倩才二十一呀。
現在的年輕人鬼得很,瞞著大人,耍朋友耍好幾年了,分都分不開。你五爹不同意,他們家幾代單傳,可倩倩這鬼妹子不聽勸。
所以呢?
他們喊我找你商量。倩倩小時候最聽你的話。你現在是作家了嘛,不上班,時間多,老家距離你那坐高鐵都要大半天的,張得一估計來不了你那。我們給倩倩把票買好了,你就負責接一下。反正你自己住,她來了也不要你照顧,你五爹說你們城里人講究多,人家準備了生活費的,不白住白吃。
這還叫商量?你們都決定好了。媽,我跟你認真地說,你也好,我也好,我們無權干涉別人的生活。萬一倩倩給你們鬧出精神上的毛病來,誰擔后果?
屁精神毛病。你看著人往火坑跳?你還冷靜理智得很。我看你平時發朋友圈假模假樣說啥人文關懷,你這是假和尚只會念經?
等一下。五爹的爸爸跟小姑姑的爸爸是親兄弟啊,倩倩跟張得一有血緣關系,你們沒跟她說啊?
張得一早把你小姑姑的家底摸清楚了,我們都是最近才曉得,你小姑姑不是你三爺爺親生的,是村口撿來的。我就說嘛,她跟我們這種勤勞樸實的調子對不上路。張得一嘛,男娃兒無所謂的,一天天吊兒郎當,但倩倩是我們大家手心上的肉啊,你好意思看她跳火坑?
我說不過老王,除了答應,她絕對不會給我第二個選擇。看似商量的語氣實際上是最后通牒。我只能說,好嘛好嘛,我認真準備,熱烈歡迎。老王見目的達成,懶得跟我細扯,就關了視頻,大概去找五爹商量進一步的安排。
二
寶器,在我老家的土話里專指耍活寶,愛出風頭。張得一有多愛出風頭呢?我們小時候聚一起吃飯,他非要把裝滿粥的碗頂在頭頂展示自己平衡力驚人,滾燙的粥炸彈一樣把他妹妹的臉上點出好幾個疤,到現在老王說起他的小妹就感嘆,說幸好只剩下淺印子,不然小姑娘該讓張得一養老送終。
我們村的民風整體淳樸踏實,張得一家是典型的反面教材。據說三爺爺是爺爺輩里唯一的工人,大兒子參軍后留在部隊,二女頂崗成了工人。小姑姑不愛讀書,不愛干活,整日逗玩村里的貓貓狗狗,她走到哪里,身后都跟著幾條厚臉皮的土狗。后來村里流行去廣州打工,幾個人合計著把小姑姑也帶去。小姑姑沒賺著錢,還學會了打麻將,從廣州扛回來兩副麻將,她家便成了游手好閑分子的集中地。她跟小姑父在麻將桌上認識,小姑父有點兒手藝,會做桌子、板凳這些簡單的木器。那時三爺爺和奶奶已經去世,小姑姑的哥哥姐姐都在外邊,村里的幾個長輩操持,小姑姑和姑父擺流水席,算結了婚。小姑父是上門女婿,在村里沒有歸屬感,他們總是打架,一打架就愛往我家跑。小姑姑跟老王說想離婚,小姑父掀開衣服向我爸展示小姑姑的抓痕。他們倆在和解中戰斗,戰斗后和解,循環往復,還養育了兩個孩子。張得一是老大,小姑姑疼他,成天幺兒幺兒地喊,我們便喊他幺寶器。
張得一在長相上深得小姑姑真傳,眉毛漆黑,大眼睛,雙眼皮,擁有一只柏樹般挺拔的鼻子。小時候這家伙兩只眼睛轉得滴溜溜的,看著特別機靈,尤其在調皮搗蛋上很有天分。他偷我的寒假練習冊,一張張撕開疊紙飛機,還十分大方地把紙飛機分發給村里那幫沒上學的小屁孩,人手一個,比賽誰的飛機飛得遠。等我發現時,飛機已經成了一條條廢紙。我揪著他衣領找小姑姑討要說法,他哭得淚眼婆娑,睫毛上淚珠一顫一顫的,老王舉著燒火棍子下不了狠手,這事便不了了之。張得一學得快,但凡干了偷雞摸狗的事,他先咬著嘴,弄出兩顆老大的眼淚在框子里轉著,眼睛眨巴著,裝出可憐相。我們把他恨得后槽牙都快咬碎了,大人卻總是說,幺寶器嘛,誰讓人家是寶器呢?算了嘛。
張得一不愛讀書,他小時候的主要事業,除了玩便是找老王去和稀泥。小姑姑和小姑父但凡有一點吵鬧的火星子,張得一就急吼吼來我家砸門。他每次來都眼淚汪汪的,活像鼻頭濕漉漉的小奶狗,老王的心被他的淚水泡軟了,他說什么她都依著。張得一挺會分工,老王專勸說小姑姑,我爸則負責敲打小姑父,他帶著妹妹來我家讓我解決食宿問題。這樣的事幾乎每周一回。每次小姑姑都鬧得人仰馬翻,非決裂不可,全靠老王力挽狂瀾,修復他們的家庭關系。老王的勸說,張得一都能背出來,他端著我家的花瓷碗,搖頭晃腦地學:小妹哎,看在小得一的份上嘛,把娃兒扯大了,你們愛離就離。我問張得一有什么看法。他把頭埋在碗里,甕聲甕氣地說,大不了他們散了唄。
那你跟誰?
我跟你,跟王媽媽。
他抬起頭來,眼睛里有淚,看上去亮晶晶的。他用這亮晶晶的眼睛盯我,抹掉嘴角的油,要求再來一碗飯。我們兩個待久了,他不用看我,自己就跑去盛飯。這家伙很會來事,每每搶著擦桌子、洗碗,盡管他擦過的桌子需要我再擦一遍,他洗過的碗也需重新刷洗,但老王對他的表現很滿意。天長日久,張得一得到老王的寵愛,成了我們家飯桌上的常客。他不愛讀書,老王讓我日夜盯著。鎮上的小學和初中挨著,教過我的老師依然教張得一,他在我的陰影下,想必過得也不太快樂。而我經常被老師們喚去,聽老師們列舉張得一的種種劣跡。張得一不以為意。我對他分去了老王的注意力頗為不滿,屢屢找小姑姑告狀。小姑姑和小姑父為張得一的生計問題發愁,夫妻倆終于站到統一戰線,暫時拋卻吵鬧。
于是,在老王的主導下,張得一跟著鎮上的老木匠學做家具。他最先學會做彈弓,拿我曬在院子里的白襯衫練手,往衣領上打了許多泥點子。接著又拿我家廚房邊上的橘子樹練手,一泥巴塊敲下一個快紅的橘子。橘子若是落得好,順著瓦溝滾地上能撿著吃,若是落得不好,砸中瓦脊,下雨天屋內便要漏雨。我很生氣,張得一偏偏認錯認得及時,一邊抹眼淚一邊發毒誓,搞得老王反而不太好意思。張得一便越發張狂,后來把師傅家的楠木桌子鋸了腿,改成玩具車。老木匠沒有說他半個不是,但把他退回羅家灣,再也不肯收。木匠不收,附近的瓦匠、磚匠、裁縫、廚師,但凡有個手藝在身的,都不肯收張得一。
老王只好拿我爸開刀。我爸養了十幾年蜜蜂,他嘴上說著要收個把徒弟,但張得一真來了,他也吃不消。這家伙凈想著吃蜂蜜,大晚上的想襲擊蜂群偷吃蜂巢蜜,被叮成豬頭。蜂群覺得不安全,抬著蜂王飛走了,蜂廠損失兩大箱蜜蜂。我爸看著密密麻麻死去的蜜蜂,任老王和小姑姑胡說海說,再不肯留他。經過這些事,老王對張得一的感情寡淡了許多,不再為他的生計操勞。
這樣不靠譜的家伙,倩倩怎么跟他談戀愛了?我實在想不通。
三
約莫過了兩天,五爹找我叮囑一番,中心思想是要我念著我小時候在他家蹭吃蹭喝的快樂,并將感激之情轉化為對倩倩的照顧。我不是不想助人為樂,但每每有人用無形的繩子綁著我去助人為樂,我心中有個小人就會跳出來唱很難聽的反調,慫恿我把事情辦砸。當然,我沒那么傻,我有時候聽小人的,有時候聽別人的,具體情況具體分析。
我印象中,倩倩是個特別文靜的小孩。她比張得一小一歲,也是我家的常客。倩倩的母親生她時難產過世,父親在她年幼時去廣東打工,在那邊結婚生子留在城里。五爹擔心孫女被后媽欺壓,就把她帶在身邊。五爹承包了許多地種檸檬樹,顧不上倩倩,我們兩家離得近,倩倩常來我家寫作業。老王指派我輔導她。她給我的印象總是細細的小小的,像在玩水的小河蚌,受不得驚嚇,一驚著了就蜷縮起來,不肯言語。倩倩跟張得一坐在我胳膊兩側,她寫字橫平豎直的,十分板正,問我問題的時候細聲細氣的,得到答案還會說謝謝姑姑,無論我怎么講,她都堅持說謝謝。張得一慣會模仿,他扭著腿學倩倩走路,倩倩捏紅了指頭,卻也不跟旁人說他半個字。他們倆總不對付,后來倒團結過一回。那時我上大學放寒假回來,洗了內衣掛在院子里的晾衣繩上,卻被偷走了。老王氣不過,指桑罵槐地數落了半上午,倩倩拿著我的內衣來請罪,她還沒說出所以然來,張得一蹦蹦跶跶地跑來說,是他干的,他曉得倩倩怕羞不好跟五爹開口,偷我的衣服轉手送給倩倩。他們站在我跟前,我才驚覺兩個小家伙快小學畢業了,像褪去絨毛的小鵝,漸漸羽翼豐滿。老王帶倩倩去鎮上買了幾件貼身衣服,又把張得一狠狠訓斥一頓。
此后我大學畢業,沒再回羅家灣。即便老王發了倩倩的照片來,我在車站見到她本人,依然不太敢相信這是曾經文文弱弱的倩倩。她的五官生動明麗許多,齊腰的波浪大卷發,渾身上下帶著一股子野蠻的勁兒,這勁頭有點像老王。當我的目光從她的臉上挪開,移到她隆起的小腹上時,才明白什么叫措手不及。老王肯定清楚我不愿意接這燙手的差事,才和五爹一起隱瞞了部分的真實。我的腦子里不受控制地響起陣陣尖叫,但我表現得很平靜。倩倩比我更平靜,她對我刻意掩飾的驚訝十分不屑,她就拋給我兩個字:走吧。
走吧。這不容置疑的堅定,好像她義無反顧地跳入我設計好的陷阱。
我帶著她去我家。這些年我社交頗少,越發不修邊幅,家里也是顛三倒四,雖然整潔,但在秩序層面不夠雅觀。倩倩進來,恍若一朵盛開的玫瑰掉入了泥潭。她不說話,我也找不到合適的話頭。放下她的行李箱,打開冰箱給她拿飲料,她忽然張開雙臂,緊緊地抱著我,腦袋埋在我肩頭,哽咽著,繼而號啕大哭,眼淚順著她的下巴燙進我的衣服。情緒會傳染,我盡量控制淚腺,但這些帶著微咸的小家伙還是進駐了我的法令紋。她哭了多久?確切的時間我不記得了。我有些餓,建議她放開我,讓我準備點吃的,吃飽喝足,她還可以繼續哭。
她來之前,我略有準備,冰箱里塞滿了速食產品。但倩倩對這些不滿意,她說她是孕婦,要補充營養,不管結婚與否,反正她鐵了心要當媽媽。她在廚房乒乒乓乓地忙了半晌,折騰出來排骨湯打底的火鍋。食物具有熨帖情緒的神奇魔力,我們倆繞過了多年不見的陌生感,就著熱騰騰的蒸汽分享過往。倩倩說,五爹以命相搏,要她打掉孩子,帶她去廣東跟親生父親一起生活。
你去嗎?
才不去!我跟那個人二十年來的見面次數還沒超過一雙手,那人有幾個眼睛幾個嘴巴我都不曉得。我肯定要嫁給張得一啊。
拖字訣嗎?
肯定撒。我在你這耗上個把月,我把肚子耗得更大,把流產的風險耗成最大值,爺爺再犟,總不至于要我的命。
看哪個擰得過哪個。
我跟她說,其實我也正在打這樣的主意,而且我的主意比她的還多一層保險,大概會逼得老王暴跳如雷又不得不低頭。我實在憋不住,向倩倩展示了我的B超單和結婚證。宮內孕五周,結婚證是半年前領的。鑒于老王和我爸先前非常務實地安排我的婚姻,我不打算將結婚的事及時告知。有些事的出發點源于愛,但最終卻毀滅了愛,我爸媽比較擅長毀滅。
我大學快畢業那年,老王興致勃勃地介紹隔壁村的男孩。她的理由很充分,我們都是大學生,思想一致,兩家都是農村家庭,門當戶對。男孩子的父母很年輕,至少能幫我們帶孩子帶到上高中。我跟男孩是高中同學,可我們幾乎沒說過話,談不上思想一致。我惡毒地挑剔男孩子的缺點,我說他個頭不到一米七,會影響我的后代。老王冷靜了大半年,但她跟爸為洗襪子的事情鬧到死生不復相見的地步,她不得不來銅都跟我小住。我很佩服老王的精力,一邊跟我爸通過微信、電話等現代通訊方式死磕到底,一邊在某些社交平臺搜尋合適的婚戀對象。功夫不負有心人,她真找到了倆。一個出自書香門第,父母是老師,他自己做點小生意。我們初次見面,他對我挺滿意,問我能不能接受做他的特別女朋友。有多特別?他描繪說,每個月固定給我一筆零花錢,我陪他一兩回。等我們彼此新鮮勁過了,他給我找個合適的老實人嫁了。第二個嫌棄我矮,但可以勉為其難地接受我,他的規劃很清晰,相處兩個月就結婚,馬上生孩子,買學區房,再去孩子讀大學的城市買房,催孩子盡早結婚,給孫子買房。我婉拒了他的好意,把老王氣回了羅家灣,她把我關進黑名單,大半年都不與我聯系。
事實證明,老王的做法非常有效。我們后來恢復通信,彼此都選擇了失憶,主動略過關于我婚戀方面的不堪往事。適當失憶有利于修復親子關系,同時也給我上了一課,即不要妄圖家長能與子女感同身受,更不要因為孝順就昏頭昏腦搭進自己的人生。老王這種人,去菜市場買菜都挑三揀四,再物美價廉都攔不住她叨叨幾句。我采取了哄騙模式,陽奉陰違,她說什么,我都積極附和,她生氣,我就郵寄美食特產發紅包。距離產生美,老王不能時時刻刻盯著我,幾年下來我們的關系緩和許多。但她今年在抖音等視頻平臺進修了很長時間,又找到了大齡女性在婚戀市場上的優勢,對我的婚事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我對倩倩談我的心得體會:當子女的多少得有點缺心眼,才能拗得過老王這樣格外全能的母親。所以我沒有向她匯報任何我戀愛的消息。多謝老王的精明,當年我上大學的時候可以將農業戶口轉到大學所在城市,老王覺得這是好事,從農民變成市民,她慫恿我辦理了戶口遷移。我畢業后,戶口掛在人才市場,成了薄薄的一頁。我順利借出,完成結婚登記。我和愛人在銅都定居,孩子意外來臨。我決定等孩子出生后再對老王和盤托出,木已成舟,沒有任何后悔的路可走。這是狠招,但老王如此強悍,大概能扛得住。如果她想硬拆我的家庭,我還有后招。
“什么招?”倩倩完全被我的訴說抓住了。她的臉上顯現出跟孕肚毫不協調的好奇。因為大哭過,她的眼睛格外明亮,我看見她深棕色瞳孔里的我,神色平靜得像老僧入定。
“李長善。”
四
我以為說出這個名字很艱難。大概聽老王講了太多他的典型事跡,我對他已經免疫。
倩倩卻很激動,帶著哭腔說:“我以為你是幸免的。他是禽獸!”她即刻蜷曲雙腿,頭埋在膝蓋上,雙臂環抱膝蓋,把臉嚴嚴實實圈起。
接著,我就在她抽抽噎噎的聲音里聽她講故事。情節很簡單,李大伯總要跟小姑姑打牌,要么在李大伯家,要么在小姑姑家。兩家隔了有快兩里路,你邀請我,我邀請你,小孩子當然被派去跑腿。小姑姑一般使喚張得一和自家閨女,倩倩那時跟張得一合不來,卻跟他妹妹關系鐵實,那小姑娘學張得一的樣子,慣愛偷奸耍滑,小姑姑幾催,她都不去喊李長善。倩倩擔心她不再跟自己玩,硬著頭皮去請李長善。那晚夜色稠黑,倩倩有點怕,李長善牽著她的手,寬大的指節慢慢圍住她的拳頭。他從捏手捏腳開始,捏她的褲襠,威脅她不準說話,最后掏出來他那個黑不拉幾的東西,弄臟了她的褲子。
“小奶奶也許曉得。她說我身上怎么有股腥臭。李長善遮掩說我踩著塊軟泥巴差點滑進水塘,屁股沾到塘里的水了。他們只顧著打牌,誰也沒問我為啥不說話,為啥不看電視,為啥偷偷走了。我回家里,爺爺也不問我為啥不高興。他們個個都不關心我。”
倩倩說她后來不再去小姑姑家,但村里有許多稻草堆、樹林、山坳、地窖,李長善總能逮著她。他威脅她不準說給別人聽,要是讓第三個人知道,他就砸死她。
這么多年過去,李長善的威脅還是如此缺乏創意。不過話說回來,面對體力、智力都軟弱他許多倍的小孩子,他完全懶得多費心思。雖然時間上相差了十來年,但我這個故事的版本跟倩倩的在大致情節的走向上相差無幾。我媽愛找李大媽閑扯,兩人聚一起搞織毛衣交流,總會丟個鉤針、線團之類的,我被指揮來指揮去,總有被她們忽略的時間空當,讓李長善抓住我。脅迫,不準給任何人說,說了就要勒死我;利誘,給小糖果、小餅干。我把他給的東西踩得粉碎。后來我上初中選擇住校,終于遠離了這長達六年的噩夢。我跟老王隱隱約約說過部分內容,老王兩條炭黑的眉毛擰巴著,她用布滿老繭的手在我屁股上蓋滿掌印,她說,小孩子不要胡說八道。我愛撒謊的毛病就是那時候種下的種子,既然老王喜歡聽那些有的沒的不著調的,我也別傻乎乎的什么想法都端出來讓她挑挑揀揀。
“怪不得你這么多年不回老家。”倩倩把腦袋從膝蓋中間抽出來,兩眼瞪得溜圓,牙齒磨得咯吱咯吱響,她抬起滿是淚光且恨意涌動的臉,詛咒李長善走路掉坑里,上街被車撞,吃飯被噎死。
愿望這種事情,之所以是愿望,就是它具有不容易實現的特質。為了緩和倩倩的情緒,我講了個笑話。笑話里有個農婦,提著一籃子雞蛋趕集,路過荒無人煙處,跳出來個劫匪。劫匪解開了農婦的褲帶,將其蹂躪一番后揚長而去。農婦從容系好褲帶,自言自語道,我以為要搶雞蛋呢。
關于這個脫褲子和搶雞蛋的笑話,我講過很多遍,目標聽眾基本來自于網絡上的陌生人。她們沉淪在過去遭受的侵害里時,我就跳出來講這個不合時宜的笑話。而給我講這個笑話的人,他的名字已經出現在我的結婚證上。聽笑話的時候我跟倩倩差不多大,大學剛畢業,那天下著很大的雨,我的腦子突然短路,要把自己思想里的每處灰暗毫無保留地展示給他看。我講起李長善的事,神態和語氣跟倩倩相差無幾。他吊兒郎當地講述了農婦和雞蛋的笑話,并給我做了特別好吃的蒸雞蛋,他叮囑我說,期望他是第一個和最后一個聽到我這段遭遇的人。我當即愛慘了他,雖然我一貫認定愛情是人類編出來的自我欺騙。
“那是你運氣好嘛,遇到的人不錯。但我要保住我的雞蛋和褲腰帶,還要剁了李長善。”
倩倩對雞蛋的笑話并不買賬。她說痛苦沒有比較級,我的狗屁笑話和道理都是自欺欺人。
這孩子太過于執拗,不懂比較得來的慶幸是我們大多數人應具備的智慧。倘若你被幾滴樹上滾下的露水砸了,正預備大罵幾聲倒霉,而走在你前面的人,被某扇窗戶里倒出來的泡面湯澆了頭。你撫著胸口道:好險好險,露水是自然的恩賜。你家遭了賊,貴重財物都在你隨身攜帶的手機里,賊本著來不走空的行規把你的鞋子卷走兩雙。你樓上的鄰居也未幸免,他家丟失了現金若干、貴重煙幾條、好酒三五瓶。你撫著胸口道:原來他家如此有錢,不顯山不露水的,誰曉得他的錢咋來的?被偷了,活該活該。又比如,你看新聞,有人被好些人扒了褲子,又被拴起來,打掉牙齒,衣衫單薄,且生了一堆孩子。你應該撫著胸口道:還好我聰明,沒有被扒褲子。關于比較的智慧,主要來自老王的言傳身教。值得注意的事,能比贏的時候,她會擺出慈悲面目,哀嘆輸家可憐。比不過的時候,她便說人比人氣死人,我過我自己的日子。可見,在比較之外,我們還需要點阿Q精神。
倩倩對我翻白眼,說我讀書讀多了,是個徹頭徹尾的鴕鳥。
“你以為把自己埋起來,看不見真相,就獲得平靜了?姑姑,你躲不掉的,你捫心自問,你逃了許多年,做不做噩夢?”她說哪怕再過七八年,她也不要活成我這冷靜巴巴的樣子,很可怕,沒有人味。她說她反抗過,成功終結了侵犯。她趁他不注意,在他肩膀狠咬一口,并踢中了他那令人惡心的東西。她嘆息反抗來得有點晚,而且這反抗的路數還是看多了張得一跟人打架,經過反復練習得來的。
一說起張得一,倩倩眉飛色舞,眼睛幾乎在發光。當年張得一偷我的內衣轉送給她,猛地撬開她的心門。她說張得一這家伙就擅長從細節下手,小成本搏得大彩頭。那時好多女孩子都喜歡他。他看誰頭發散了,就送人家一根頭繩,看誰捂著肚子伏在桌上,就悄聲遞去杯紅糖水。誰來例假染紅褲子,他提醒后又把校服借給對方遮丑。張得一痞痞的,放學的時候沖她們唱《對面的女孩看過來》,偏他的嗓子好,睫毛眨巴眨巴的,勾走好些女生的魂。所以張得一幾乎不費力氣就追到了倩倩,倩倩甚至覺得她能被張得一選中是莫大的榮耀。張得一帶她溜冰,逛迪廳,去錄像廳看電影,打架也帶著她。倩倩形容說,那是特別癲狂的生活,她明明看著自己無限下墜但快樂卻托著她旋轉飛升。快樂沖昏了理智,她的成績很快掉出全年級前十,五爹已經發現她和張得一手牽手,勒令他們分開。張得一不想被五爹看不起,決定去廣州跟著他父親上工地掙大錢。分別的那晚,倩倩和他在村口的竹林里偷食歡愛。她說張得一是個十足的好人,他始終沒有突破底線,堅持要等她考上大學。月光銀子般托舉著她,暗處是一小塊一小塊晃動的灰黑色。那是倩倩和張得一最相愛的時期。張得一說了好多動聽的話,要把全世界的糖都塞到她手中。
“可惜你后來成績下滑,沒考上高中。”我搖頭嘆息。村里人并不熱愛讀書,他們喜歡打工,翻蓋大房子,結婚,生孩子,孩子再重復父輩的路,循環往復。我一直覺得倩倩是讀書的好苗子,可她把重心放在張得一身上,荒廢了學業,撐到高中讀完,也去廣州,進了張得一上班的服裝廠踩縫紉機。
張得一是廠里的搶手人物,他到哪里都能贏得女人的喜歡。倩倩先后打敗了好幾個情敵,她控制了張得一的工資卡,甚至掌握了懷孕的時機,為斬斷他和情敵們的藕斷絲連,她做主回羅家灣。
“你不怕看見李長善,你不覺得惡心?”
“忍著惡心,找機會搞他啊。我看他現在挺安生的,但聽你這樣說,老東西肯定是慣犯,不知欺負了多少毛丫頭。我舍不得爺爺,我得繼續種他的檸檬樹呢。張得一現在也不東躥西跳,他好好開理發店,我們倆往后的日子好著呢。”
倩倩很相信張得一,篤定他會來銅都。她特別喜歡紫霞仙子的名言:我的意中人是個蓋世英雄,有一天他會踏著七色云彩來娶我。她來銅都,就是要營造被親戚操縱的錯覺,要張得一排除萬難把她從我手里拯救出來。我沒告訴她,那段話還有最后一句:我猜中了開頭,卻沒猜中結局。
我語盡詞窮,勸不了倩倩。我只能說,當她的姑姑,我已經盡職盡責。為了安頓她,也為了避免尷尬,我提前安排愛人去北方出差,也暫停小說的寫作,整日就是逛街買菜,跟她和村里那一干人打嘴仗。老王認為我勸得不盡心,成天敷衍了事,說話沒有戳中倩倩的心窩子。五爹仍然以死相逼,我說熱天死了不方便我們小輩奔喪,請他換個時間。他把信息轉給老王,老王發連串語音轟炸,嘚嘚嘚罵我說話不過腦子。罵完了,她又發信息給倩倩,讓倩倩擦亮眼睛好生看看張得一。應付完他們,我還要應付張得一。老王和五爹的保密工作做得不行,或者是倩倩自己泄密,倩倩剛來銅都,張得一的電話就打來。他早就得知五爹不會把倩倩嫁給他,也得知他們安排倩倩來我這邊的真實目的。他以為我深得老王真傳,要橫著心罷免他當新郎及父親的權利,哀求我千萬穩住倩倩,再不濟為他后退一步,不結婚不生子,只專心為倩倩驅使。我說他騙人,他就發一些動態圖片來表忠心。
倩倩故意把手機停機,看我跟他們周旋,成了她為數不多的娛樂活動之一。娛樂活動的另一主要內容便是閑聊。我們分享完彼此情史,核心話題便是李長善這后招管不管用。
我讀初中的時候,學校開設了生物課,其中有一章是生理衛生與健康。上課的男老師留著絡腮胡子,鼻梁上掛個厚酒瓶底眼鏡。切洋蔥片,講細胞壁細胞膜這些,他的聲音抑揚頓挫。要上生理衛生了,他把眼鏡往鼻梁上推了又推,讓我們自學。我天生不是個自學成才的料,老師不講我也懶得看。不自學當然會帶來嚴重的后果,初一下學期我來了初潮,血染了整個屁股,我認定我要去見閻王爺了,嚇得哭聲動天。老王塞給我幾片衛生巾,說了些注意事項。其中有兩條我記憶深刻。一是倒霉期——她管來月經為“倒霉”,不要伸手抓壇子里的泡菜,不要把內褲曬出來;二是我已經具備生育能力,要格外保護貞潔。老王認為貞潔在婚姻中具有很強的實用價值。婚前失貞的女人,婚后活該被丈夫打罵。被打罵還算好的,最糟糕的是沒有男人看得上,嫁不出去。若是保住了貞潔,婚后便能挺直腰桿,我一個黃花大閨女正兒八經嫁來的,你可不能說離婚就離婚。自我上大學起,老王時時強調貞潔的重要性。因為她闡述的失貞后果過于嚇人,又因我學會了撒謊,所以我沒告訴她我早就弄丟了貞潔。
倩倩說:“老王肯定會暴打李長善。至于能不能接受你的婚事,我感覺她會跟你絕交一陣子。”
“她太難伺候。”
“我倒覺得老王很不錯。我比較擔心爺爺。”倩倩長長嘆氣。
倩倩的媽媽走得早,她的外婆向她傳授過保護貞潔的幾個途徑和用性拿捏男人的方法。無奈倩倩也早早失去了貞潔,無處驗證外婆的經驗之談的有效性。
我說,我以前挺傻的,我認為我遭受過李長善的凌辱,能有男人看上我,已經是此生最大的幸運。
“屁!”倩倩說。她一旦對某件事情極端抵觸,便以“屁”對其一錘定音。她說那是李長善的問題,要是張得一以這個為由頭想壓制她,她就送他一記斷子絕孫踢。
我認為既然五爹把倩倩送我這來,他顯然已經不看重貞潔問題。至于出餿主意的老王,她都讓我勸倩倩另謀良人,她在乎的只是男方能否為女方提供安穩的生活條件。“李長善這破后招好像不管用啊。”
倩倩說:“那我們就使勁貶低自己嘛。我們好可憐哇,小時候被欺負了,早就沒得啥談條件的資格,有個男人愿意跟我們生活就謝天謝地了嘛。哈哈,就得這樣看不起自己,還得讓他們來接受這種歪理。”
五
我們等了小半個月。張得一沒有來銅都,他說理發店生意很好,他要賺結婚用的各種開銷,他走不開。倩倩講完了他們之間雙手可數的愛情小故事,實在等不及,催我一道回羅家灣。
我們沒有通知任何人,計劃給張得一來個突然襲擊。我給倩倩打了預防針,我說一般情況下,突然襲擊的結果都不太好,驚喜容易變成驚嚇。但倩倩滿臉洋溢著被愛情沖昏頭腦的自信,她嘲笑我疑神疑鬼。我們站在鎮上場口街道對面,用一棵大銀杏樹做掩護,觀察得意理發店內的動靜。大銀杏樹十分體貼,枝丫從樹腰垂下,正好擋住倩倩已顯笨拙的身形。透過枝葉縫隙,我看見張得一給年輕的女顧客洗頭,顧客嘴里叼著煙,不方便躺下,張得一把煙掠過,自己吸上了。他滿是泡沫的手在女顧客的耳后游走,輕輕捏著她的耳垂,她估計忍不住癢,伸手敲敲他的大腦門。
傷風敗俗。倩倩說。
我準備說臭不可聞,但沒來得及說出口,從手腕處傳來劇烈痛感。倩倩的指甲惡狠狠戳著我手腕上的皮肉。隨后,倩倩放開我的手腕,沖進理發店打張得一。她的肚子很大,手腳卻纖細,整個人看上去像蜘蛛。
張得一“幺寶器”的外號可不是浪得虛名,他在羅家灣攀屋檐爬果樹,被人追攆多了,躲避攻擊的手法一流。倩倩左敲右打,始終沒討到張得一的便宜,還被他捉住手,夾住腿,不得動彈。在這個激烈的過程中,他嘴上的煙都沒掉下來,我實在看他不順眼,趁著他們倆掰扯的間隙,把煙拿下來送還給女顧客。女顧客懶洋洋地起身,扯了毛巾裹住頭發,推開玻璃門,朝外喊,不得了啦,打人啦。
大嗓門是我們鎮的特色,威力比高音喇叭大多了。女顧客情緒飽滿,音色高亢,而看熱鬧是鎮民們比較喜歡的娛樂活動,所以沒多時,得意理發店門里門外都站滿了人。女顧客功成身退,倩倩和張得一僵持著,我掰張得一的手,差點把我指甲掰斷,他卻死活不松開。圍觀人群里有我們村的人,上來勸架:幺寶器莫過分啊,倩倩幺妹兒肚子里是你的種,她細手細腳的,快松開。倩倩啊,飯都煮熟了,夾生飯也好,爛稀飯也好,你自己選的嘛。還有人說,幺妹兒好憨啊,沒扯證,沒辦酒,婆媽要高興死了,爹媽要虧死了。他們說得很起勁,倩倩的臉上淚水汪汪。
張得一松開了,他說,瓜兮兮的,當媽的人了,哪來那么大勁?
倩倩發狠,在他肩膀位置咬了一下,血珠頃刻染透衣服。張得一雙擁箍著倩倩,笑嘻嘻說,鬧夠沒,沒盡興的話,請把左邊也咬兩口,兩邊疼得對稱些。
倩倩不言語,她伏在張得一肩頭,神色平靜。
我忙去關理發店的卷簾門。
這天是趕集的日子,鎮上人擠著人。老王和五爹不曉得從哪個角落里鉆出來,把我關到一半的卷簾門撐住,拉開了倩倩和張得一。五爹在前頭撥開人群,要我和倩倩坐他的電瓶車回村。五爹沒有怪我,他說,你下不去手,我也下不去手,再小的都是命,結婚吧,家里總會給娘倆兒留口飯吃。
倩倩的肚子貼著我的脊背,她的肚子里正在胎動,像是小手,怯生生摸著了我的骨頭。倩倩不說話,我也不說話。我們的頭頂,烏云集結,路兩旁的檸檬樹被風刮出一陣嗚鳴。羅家灣變了,它有了更多的漂亮樓房,更寬闊筆挺的鄉村公路,也有更多野草和更多無法安放的孤獨。在我的記憶里,它總是很喧鬧,鄰居們來來往往,大人談天說地,小孩追打亂跑,笑聲哭聲不斷。如今,它小了許多,安靜得像懂事的孩子。
我和倩倩直接到五爹家。隨后,老王、張得一、李大伯、李大媽都來了。老王拉著李大媽進廚房做飯,其他人散坐在院子里。我們不想目光匯聚,便各自亂看。五爹家地勢高,房子三面靠山,院里沒有圍墻,邊緣有斷石,視野極佳。我搖著蒲扇看天,天下面是蜿蜒至遠方的河,天色郁黑,把河面染成墨色。
我對面的涼椅上,李長善斜斜垮垮地坐著,他垂著毛發稀疏的腦袋看手機。我恍然回到兒時,四面都是烏黑烏黑的荒草,李長善的臉也是烏黑的,他的手指并攏變形連接成蹼,指甲長如鷹爪。他把奶白色沖入烏黑之中,以爪為筆,在我的身體上作畫。我啞了聾了,五感盡失,成了一面慘灰白色的布。
我其實很熟悉這面布,它在我的夢境里出現過無數次。我幻想過無數次虐待李長善的場景,我打到他鮮血汩汩,脛骨寸斷,他哀求我原諒,懇求我放過他。除了暴力,我不知道還有什么方式能表達對他的憤恨。我不曾料到要跟他在同一張桌子上吃晚飯,我還得端出些許正常的笑容來。
老王招呼吃飯,院子里凝固的氣氛才稍微震動起兩三圈波瀾。老王費勁活躍氣氛,給李長善和五爹倒酒。李大媽一個勁喊我們吃菜,我卻覺得筷頭千萬斤重,實在抬不起手。五爹干咳幾聲,搬出討論的主題。他決定答應這門婚事,正如倩倩所料,她的生命安全是讓他低頭的唯一制勝法寶。
老王問,按照村里風俗辦酒,還是老李當媒人嗎?老李在我們村生的娃最多,娃子個個成才,他是最合適的人選。
倩倩和我坐在八仙桌的下座,我們共用一根長條凳,她站起,我差點翻翹摔了,虧得老王一把揪住我。倩倩走到空地上,艱難跪下,張得一去拉,被她甩開手。她規規矩矩朝五爹磕頭:“爺爺,我不曉事,讓你擔驚受怕還被人嘲笑。我現在曉事了,我不嫁了。”
老王戳我的腰,慌亂之中摸到我的肚子,手像被燙狠了,哆嗦著縮回去。我按照老王的意思,扶起倩倩回到座位。
張得一說:“我把彩禮都備齊了,八萬八。你們曉得我這個人嘛,耍心有點大。我媽說的,結了婚我就落地踏實了。再說,現在生米都煮成熟飯了,你不嫁給我,對你以后也不好,對娃也不好。沒得爸爸護著,娃要被欺負的。今天的事,我錯了嘛。我就是跟那個人開個玩笑,我們耍得熟,人家也有男朋友,我有分寸。”
老王和李大媽都勸倩倩,她們許諾說一定把張得一管得死死的,讓他沒得半點耍歪心思的機會,前頭鬧那么大動靜,現在又說不嫁,可不能瞎鬧,要動腦子想想。
老王讓我說幾句。我說無所謂的,現在單親媽媽也很多,比起結婚后喪偶式育兒,還不如當單親媽媽來得清清爽爽。自己單獨負責育兒項目,少了許多被人指手畫腳的瞎添亂,說不定孩子教育得更成功。
李長善在這時候加入了我們的勸解。他端出長輩的慈祥來,眼神齊齊從我和倩倩身上滾過。他說:“女人總要找個依靠,得一跟倩倩都是我們看著長大的。得一看著調皮,實際心又軟又善,倩倩嘛,要兇些,你們兩個一文一武,搭配起來剛剛好。伯伯給你們保媒,保你們長長久久。”
“屁!”倩倩把筷子朝李長善扔去,擊中他面前的酒杯,空杯子掉地上摔碎了。倩倩冷笑兩聲,讓我們必須聽她說話,如果我們不聽,她就從院邊上滾下去。五爹慌得沒法,承諾說她愛咋辦就咋辦。
倩倩盯著李長善。
李大媽立即給三女婿打電話命他火速趕來,她解釋說怕倩倩太激動而動了胎氣。
“哼,你倒是個好人,那你曉不曉得李長善是個什么東西!”倩倩朝我笑,“姑,對不住,今天的流程不太對,本來應該他們死活不同意我才用后招。但既然我們準備了,不用就浪費咧。”
我嘆氣:“我說吧。”
“不,我才不像你,我不會放過他。既然是我結婚,都要按我的要求來。第一,張得一你給我寫保證書。我也不稀罕你的彩禮,但你要再招貓逗狗的,哪只手犯賤,我就剁哪只手,我說到做到。第二,我不要李長善給我保媒。他不配!”
接著,倩倩就把李長善的侵犯說了。我以為她會講得憤恨翻涌,沒想到她挺冷靜。是嘛,不過是初中之前被李長善咬了。天曉得李長善咬了她還咬了誰,村里的小女孩是水靈靈的韭菜,一茬接一茬。李長善當然要喊冤枉,我只好接著倩倩的話補充證據,幫他回憶那些年怎么把我堵在竹林里、水渠里、草叢中。我說,倩倩原本要拿這個事當籌碼,萬一不同意她的婚事,她才把這事說出來貶低自己,逼得他們同意她出嫁。我看著老王,順便把我結婚懷孕的事也補充進去。
老王訓我:“屁!你以為我不曉得你的蠢事,肚子都不遮一遮!回頭我跟你算總賬。”她轉向李長善:“你到底做沒做過?”
李長善搖頭,面不改色。他收拾好桌上的筷子,從旁拿了小酒杯倒滿酒,輕咂兩口。
倩倩冷笑著問李長善:“敢不敢脫了衣服,讓我們看看你肩膀上的疤痕?”
李長善沉默不語。李大媽嘟囔著“天啊”,跌坐在地上,雙眼無神。
張得一捏起拳頭,指節嘎吱嘎吱作響:“怪不得我妹妹再也不想去你家。我殺了你。”
拳頭打到李長善臉邊卻止住了。張得一雙手捂著臉,淚水從縫隙里洶涌而出,他的聲音聽起來很艱難:“為什么是你!你為什么!畜生……”他反復嚼著“畜生”二字,腸胃好像受到了極大刺激,忍不住陣陣干嘔。
老王沖上來拉扯李長善,聲音頓時尖刻如刀:“你怎么做得出?得一把你當親爹待,我們敬重你家,喜事都找你保媒。你是不是人啊,是不是人?”老王推搡他幾下,卻扭身過來攬我和倩倩,像護雞仔一樣把我們勒在胸前。
五爹摁住李長善,他嘴巴動了好幾下,卻像破損的老風車,呼哧呼哧喘著,蹦不出半個字。李長善不知是真受了驚嚇,還是必須裝出可憐樣子,他渾身顫抖著,臉上布滿涕淚。
我們不再說話。
天邊忽地滾來驚雷,大雨接踵而至。此時夜幕深沉,天地間僅有零星燈光,被夜色染成烏黑的雨點砸向我們。我的眼睛越過老王壯實的臂膀,看見從屋檐傾瀉而下的雨水,在廊下暖黃色燈光的淘洗下,串成一面亮晶晶的珠簾。閃電撕開屋頂上方的天空,這紫色也在我心里炸開一個缺口,沉積多年的洪水,汩汩外泄,它們奔騰著,撞擊著,與天地間的風聲雨聲糾纏在一處。
責任編輯:吳怡樺
劉十九,本名劉鳳瓊,女,安徽銅陵人。安徽省作家協會會員。作品散見于《青春》《山西文學》《小說月報·原創版》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