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風
躺了兩天,不能繼續躺了。
胡磊按亮手機,翻到服務頁面,很不情愿地劃出手勢密碼,手機錢包里的零錢跳出一個數。他看一眼,一口氣嘆出來,隨后整理自己的情緒,捏了捏拳頭。
窗外有一棵大榕樹,不算很高,樹冠散得寬,枝密葉茂。胡磊曾抱過干莖,勉強合圍。最讓他鐘愛的是樹丫間垂掛下來的根須,幾千條,有一束兩三米長,竟直鉆入土。他聽小毛說過,榕樹的這種根叫氣根,可胡磊更喜歡叫須根。對,胡須一樣又是樹根,不就是須根嗎?胡磊多次租住這一排房,就因迷戀這處榕樹的須根。這些須根的氣質同他合拍。
出來十幾年,跑過幾個省,他還是喜歡留在柳省,如此可遠離劉聞東。是啊,劉聞東再厲害也猜不到他在柳省。劉聞東這三個字是一把鑰匙,憑空生出一股力氣,打開他壓在心里的另一個倉。胡磊用這股力氣給仇恨施肥——劉聞東,你不會有好下場的,絕對沒有!
柳省創業機會多,特別適合自己,胡磊覺得這里就是他的龍興之地。
記得第一次來柳省,他背個牛仔背包,拖口拉桿箱。第一次走在寬敞且筆直的街道,給他爆炸般的沖擊。柳省遠比他所在的上江省發展得好:到處是高樓、大商場、密集車流和腳步匆忙的人流,就連在高樓間隙串來串去的風都暖和并帶著海味的香。胡磊心里的油料被點燃,那年他十七歲,同村的小毛帶他過來,兩人約好一起進廠。他決定熟悉情況后,自己另換一家工資更高上班更輕松條件更好的公司。
走出租房,胡磊晃晃頭,擺脫過去情緒的糾纏。
院子的榕樹不在人行道中,有岔道通樹下,胡磊到樹下抬手撩弄那些須根,有人將長長的須根扎成辮子,他輕柔地為須根松開。胡磊想,榕樹的須根是有追求的靈物,不該如此限制它們。
市中心過來的公交車并不多,半小時后,16路公交車穿出市區,窗外的氛圍明顯不同。再往前走,拐彎進巷子,是小毛上班的村辦玩具廠。玩具廠規模小,二十來個員工,似乎每天都在缺人招人。一條生產線,噪聲大,氣味還重。上班時整天坐在生產線旁同頻率地做同樣一件事,極其枯燥,也不知小毛為什么能在這個廠堅持下來,像生根的樹樁一樣。那年春季,家里無法容身,冷漠、念叨、排斥像一把把鋒利的刀重復扎在自己身上,而劉聞東高高在上地主導這一切。胡磊聽小毛說到柳省打工掙錢,他便擺出決死姿態才跟小毛到柳澤社區進了這個廠。但一個星期后他就離開了。
離開的原因很簡單。小毛那天不過是感冒,擦一下鼻涕,節奏便跟不上流水線,又沒出什么亂子。工段長卻揪住不放,三次四次地斥罵小毛,還要扣錢。小毛只顧低眉順眼不作聲,胡磊來氣了,上前推工段長。小毛見了反而攔著,胡磊覺得他完全看錯人了。進廠上班,又不是賣身,更不是奴隸,犯得著縮頭窩囊嗎?
在十七歲的他眼里,天都沒自己大。
公交車在岔道倏忽而過,胡磊現出睥睨之態,小毛真的不可理喻,柳省機會多多,為什么死待在小玩具廠?活該他這些年來都賺不到大錢!
車往前走,十站后是一個小廣場。廣場一側有樓,八層,下三層是人才交流中心。求職的和招人的,每天人來人往。胡磊原本不想過來應聘,覺得這樣找事做不靠譜,又覺得可以試試,主要是圖新鮮。
早幾年聽說過這個人才交流中心,這次過來,也是想找個新機會。原先那片區域雖有幾百家企業,但大多是村辦,哪怕有外資合資的,規模都小,根本沒有適合自己的崗位,即使哪家廠愿意花高薪請他做高管,他都懶得理。一是沒新鮮感,二是沒看到發展的潛力。既然如此,自己何須再耽誤時光?只有小毛那種人,才會只走路不看路。
人才交流中心空曠且大,或許是接近中午,人不多,令胡磊多少有些失望,感覺傳言夸大了這里的規模與魅力。進一樓,有些攤位,更多的是一間間店面一樣的工作間,臨時租給一些公司用來招聘的。胡磊不急,踏著沉穩的步子還能彰顯底氣足、經驗老到,這會給他的應聘加分。他明白,招聘方最慣于以貌取人。
見到一家要招聘電腦操作文員的,胡磊心里一動。電腦他熟練啊,他打字快,各種程序都會用,雖不是傳說中的抽筋手,胡磊自認為大差不差了。走進去,里面三個人在吃著外賣,一個穿青藍色短袖西裝的披肩發美女站起來,粲然一笑說,先生您好,是來應聘的吧?不知先生應聘什么崗位?
美女妝容精致,說話好聽,胡磊不由得多看她一眼,對方面帶笑意落落大方。他說,美女,我看你們要招操作電腦的文員,這個我可以。他將簡歷遞上。女子笑著接過,又示意他坐下。
先生,您計算機等級沒有填,請您填一下,我們才好給您定底薪啊。美女將胡磊的簡歷還回,胡磊有些茫然,稍思索后說,我大概是三級。又說,不會很低吧?
先生,計算機三級已經很好了。請先生把考級證書給我復印一份,人事部需要走這樣一個程序,麻煩了。
啊……證書沒帶來。胡磊擺出不在意的樣子說,只要熟手、能把工作做好就行,這是你們招人的目的吧?
是的,先生,美女依舊保持笑容和熱情。又說,不過,公司人事部的程序還得走,不然,定薪沒法落實。先生,如果您能夠在入職前補上證書復印件,也行。不知先生是哪年考級的,之前有沒有計算機方面的工作經歷?
胡磊覺得面前這個美女就是花瓶一個,處理工作機械而刻板。可推想這家公司的工作氛圍不會好。
退出來,在大廳休息長椅靠坐,胡磊略帶懶散的目光在往來的行人身上漫過。他冷笑一下,計算機不就是電腦嗎?什么鬼東西都要證書。胡磊梳理一下記憶,最初接觸電腦是在網吧,那時候他上初一。當時就覺得電腦跟自己特別合拍,不到一周時間就操作嫻熟,自己不但一個人可以跟十一個好友同時進行QQ聊天,每一個好友還都以為是在單對單聊。這還不算,后來但凡接觸到新的游戲,上手后網吧里根本沒有對手,這讓胡磊一直有種高處不勝寒的寂寞。要不是劉聞東,自己在學業上也會一直處在高手寂寞的境地吧。
說到底,打亂自己人生軌跡的那個人,是劉聞東啊。如果不是他,如今自己該是拿年薪的上班族,是獵頭公司物色的對象,何須在意計算機有沒有考級?
肚子習慣性微疼,胡磊知道是因沒吃早餐。大廳外有餐飲店,不過,要先把正事做好。
站起來,繼續一家家看招聘信息,一家家進去問情況以及被詢問,然后繼續去下一家。上到二樓,胡磊見一家招聘工作室居然擺有餅干、巧克力和奶糖等零食,便笑著坐下,問對方要招什么樣的崗位。一個穿小夾克工作裝的女子過來,坐到茶幾另一側,開始介紹招聘信息。胡磊不經意地撿起幾片餅干,放進嘴巴,笑容在眼里滾涌,專注地聽對方說話。
雖然沒應聘上,但胡磊在二樓和三樓停留的時間不短,下到大廳時,精神氣顯然更旺盛三分。
坐公交車返回租住地,到了榕樹下,讓須根的白嫩尖輕觸手心,胡磊似乎聽到一種有如心臟的搏跳,還聽到吶喊一般的吼聲。掌心的須根看起來柔軟、脆嫩,可隱含的力量卻是巨大的、撼人的,胡磊捕獲到共頻,產生了知己一般的榮耀。探查到須根的尖端在分蘗、延伸、生長,就如同他這些天的奔波……
東南風
午后,吃著熱騰騰的外賣,還加了雞腿,胡磊一邊吃一邊復盤今天的意外之喜。只能說,機會是留給有準備的人的。
幸運終究到來了。
這是第四天從人才交流中心返回租住地,離開前本想結束這種求職應聘,不過,那邊二樓三樓不少公司的工作間都有小零食,胡磊還是選擇原諒這個人才交流中心帶給他的種種“惡意”。當初劉聞東橫加干預,讓自己的人生發生根本改變,才有今天的困局。困局是暫時的,龍困淺灘,虎落平原,誰的一生沒遇到一點點小困境?成功前的磨礪,是成長的代價更是人生的隱形財富。
搭公交車之前,在榕樹下輕撫須根,心里祈禱,希望有意外的驚喜出現。若還不能順利應聘,自己就該離開柳河市一陣子,至少要離開柳澤社區。
到了正午,心灰意冷,恰到幾天前問他要計算機等級證的那個公司店面外,他準備進去要一杯水就走,誰想已經換了公司。美女胡助理熱忱地接待他,得知胡磊熟悉電腦,立即讓他在電腦上操作一番,說是要驗貨。胡磊噼里啪啦敲擊鍵盤,趙學鋒戴著金邊眼鏡瞇著眼推門進來。不等胡磊完成操作,趙學鋒便揚言公司要招的計算機專業人才,非他莫屬。他先亮出計算機專業三級證書,然后囂張地問胡助理公司實力如何?胡助理表示歡迎,又表示公司更看重實操能力,每一個應聘者都要上機操作。
胡磊完成操作,胡助理看后點了頭,讓趙學鋒按照指令完成三個操作。胡磊沒聽過要求趙學鋒操作的是什么名堂,卻明白那是專業三級的東西,他好奇地想在一旁看看。趙學鋒卻架子夠大,驅趕蚊蠅一樣對胡磊揮手,滿臉嫌厭。
趙學鋒確實不俗,可手速未必有自己快,胡磊邊看邊判斷,顯示屏上快速跳出的符號和畫面他也不認識,便重點看趙學鋒敲擊鍵盤,偶爾分心看顯示屏。稍微琢磨,胡磊覺得趙學鋒那些東西不算難,但他藏著話,不說。
簽約前胡磊是謹慎的,畢竟有十幾年在外闖蕩的經驗,他詳細詢問了對方公司的用工情況、薪資、基本待遇、工作情況和企業文化氛圍等。胡助理很有耐心地一一解答,而趙學鋒一心想拿下管理崗,急急要簽意向書。胡助理這時提到,公司在國外有分部,是創業板塊,問兩人愿不愿意闖一闖。當然,公司對出國的職員有各種補貼、升職激勵和休假待遇等等。高薪水又能鍛煉人,對求職者而言是難得的機遇,趙學鋒很踴躍,胡磊也愿意。
胡助理等兩人簽約完,拿了他們的證件辦理手續,第一個福利就是叫外賣。胡磊很開心有這樣的福利,也開心胡助理夸贊他的操作。
出國手續辦得很快,一周后上了公司的車,七八張新面孔,趙學鋒杵在門口喝五吆六。胡磊不理他,靠窗坐后,心里踏實了,不由慶幸自己把握住了這次機會。回想昨天特意去玩具廠見小毛,揣了公司預付的一個月的底薪,足有一萬二,請小毛吃飯時就故意多點了些菜。小毛臉上露出羨慕的神色,胡磊看在眼中卻又故作不知。此時想來就淡然了,甚至覺得沒必要在小毛面前顯擺。但是,他必須通過小毛向劉聞東傳達必要的信息。
想起劉聞東就恨得咬牙。他對自己的惡,第一就是蠱惑父母和姐姐把他的手機收掉,讓他失去學習最重要的輔助工具,致使他在初三時學習成績一落千丈,進不了市重點高中,只能選市職業院校。第二是進職院后自己用電腦進行學習,還被他追到職院宿舍。自己不忿他的惡行,罷讀,干脆跟小毛到柳河市來打工,那年他才十七歲。劉聞東除了心思惡毒,還有見識短淺,老觀念改不了,手機和電腦怎么就不是學習工具?
最痛的是六年前,為了那筆征地補償款,家里最終意見是用房抵款,胡磊計劃好的創業資金落空。胡磊不得不放手一搏,將自己那份全押上,跟人對賭。眼見要成功,是劉聞東帶著派出所的人沖進來,將所有的財物收走,胡磊那份自然也沒了。他在上江省那邊待不下去,干脆連上江省那張身份證都不要了。他知道,劉聞東這幾年一直在找他,那是大姐、父母想要聯絡上他。他才不會如他們的愿!
等三五年后自己在新公司里晉升,年薪幾十萬,一定回去好好質問劉聞東。他一個天天待在欠發達的上江省、山旮旯的平廖鎮山窩里的人,知道什么是最先進的成長模式?想象著劉聞東、胡秀麗和爸媽驚訝到說不出話的樣子,胡磊深吸一口氣,十多年來憋著的一口氣總算要沖出來了!
這是一臺小巴,一共十來個人。聶經理站在車門處。胡助理打斷胡磊的思緒,表明聶經理讓她收取眾人的身份證和常用銀行卡號,公司有專人對接出境所需手續,免得耽誤行程和入職。趙學鋒已被聶經理指派為助手,他收走一張張卡,到胡磊面前時猶如斗勝的公雞。
胡助理雖有趙學鋒協助,可她也沒冷落胡磊,她認可胡磊動作麻利的操作,要車里其他人今后多向他學習。胡磊沒說話,臉上慢慢爬上光彩。
按胡助理的說法,公司確定了最佳出行路線,一天一夜,經高速、國道、省道穿插行進,車上的人心懷期待,沒有絲毫抱怨。出了國境,胡磊有種病后痊愈的爽利,渾身輕松,所有的壓力轉化為奮進的力量。
進山前,換了一臺巴士,有些破舊。胡助理說公司目前在拓展業務,條件艱苦些,也是考驗大家的才干和能力,只有主動適應新環境、新角色、新工作,才能提升自己。胡助理還說,他們的目的地是雷普山脈深處的亞普鎮,那里人才薈萃,是南亞真正的高科技城,是亞洲的硅谷。
胡磊適應了巴士的顛簸,車往山里越走越深,他的向往也拔得越來越高。沿途有密集的森林,長距離的無人區,交錯的岔道,胡磊不怎么留意這些,那都是路過的風景而已。他覺得既然有車進山,也會有車出山。讓他關注的是偶爾出現的榕樹和榕樹枝丫垂掛下來的須根,這一次,他會像那棵榕樹一樣,將須根延伸到地面扎入泥土真正吸收養分了。
相比胡磊把喜悅壓在心頭,趙學鋒快速進入了助手角色,一路吆喝,暫住或停車放水他都會確定時間到分秒;行車中會帶頭開口唱歌,也會不間斷找機會在胡磊面前秀優越。胡助理則偶爾介紹車外的情況,安撫眾人的情緒。
咣——,大鐵門關上的碰撞聲沉悶震耳,嚇到了胡磊,他定神看向車外。
北 風
巴士穿過一道厚實門卡開進一片空地,車外圍著不少人,那些人表情麻木,呆鈍地看著巴士開過。胡磊留意到胡助理已不在車內,問了前排的高瘦女子,得知進大門前胡助理已下車了。
車往深處開,建筑顯得簡陋甚至原始,所有出現的人神態雷同,像沒有靈魂的空殼。趙學鋒高聲說咱們是公司新人,肯定會安排秘密集訓,快速孵化。胡磊和同車人都不回應,他們之間隔著一層夢。
吱嘎——,車停了,一隊身穿迷彩服的人過來,腳步沉沉,冷森森地盯著車內的人,如狼群盯著羊羔。胡磊一下子醒悟到,糟糕了,可能落入了陷阱!
隨后,在聽不懂的呵斥聲中,趙學鋒首先被拖下車,揮舞的橡膠棒落到他身上,他凄厲的慘叫讓車里的人都醒了。
每人挨完一頓揍,接下來便是分派住房、集中訓話,開會、唱歌、吃飯、上廁所、睡覺等等每一個事項都有嚴格的時間規定,誰踏錯一步慢了一秒,輕則呵斥、腳踢,重則橡膠棒抽打、電棒戳擊。前三天每天都是同樣的程序。他們其中有三個女人,驚恐擠滿了她們的眼球,她們任何時刻都在極力蜷縮,想要藏住自己。
這幾天,每一天身上都有新傷,血痕重疊交錯,如基地外的群山疊嶂。聽不懂的話語卻令他們如動物一般馴從,有人跪倒、崩潰、癡傻,失去意識。胡磊也在崩潰,可他有一塊盾——對劉聞東的恨和對家里的不滿所鑄成的盾,自己六年前跑出來,就是為了那口氣啊。六年來與家里斷絕聯系,電話、微信、QQ全換了,不就是要讓他們愧疚嗎?絕對不能讓劉聞東得知自己的處境。
到基地的第六天,同車的人像清掃落葉一般再次被趕攏在一間房,他們如同十條破麻袋被丟成一堆,驚惶、恐懼、不敢說話,擔憂著接下來會有什么大餐。
高跟鞋的敲擊聲漸近,一襲紫色旗袍的胡助理出現了,帶著憐憫也帶著孤高。趙學鋒偏過半邊臉,看清來人,他站起來,往前才走兩步,胡助理身邊的一個男人冷漠地甩腿踢中趙學鋒的腿骨,他朽木似的癱倒在地,捂住嘴不敢叫。等所有人都安靜后,胡助理點點頭粲然一笑說,很好很好,我相信經過這幾天的集訓,以后我們能夠好好相處。你們在公司兢兢業業努力完成任務,就會拿到獎勵。對了,我重申一點,在這里想要活得好就必須聽話,完全聽話,都明白了沒有?
胡助理掃視大家,一只有深深血疤的手遲遲疑疑抬起,是趙學鋒,他擠出沙啞的聲音說,助理,我能幫你。我計算機三級……
胡助理看向趙學鋒,嘴角微翹,問他除了計算機三級,還能為公司拉來多少業績。沒等趙學鋒回應,她讓人將趙學鋒帶走,送進單間。等趙學鋒消失,輪到胡磊。胡磊不由自主縮了縮,明白躲不過。胡助理說,胡磊啊,你是我一直看好的人,但公司是憑業績說話的,你自己想清楚。
這時無須威脅恫嚇,胡磊被帶進單獨的房間。房間陳設簡陋,只有一張破舊的桌子,上面擺一盞臺燈,燈很大很舊,有些嚇人。他知道殺威之后要上大菜了,基地里雖然不是每天死人,可他們不在意死人,卻更愿意拿到錢。不管是通過哪種途徑到這里,基地都投入了不少成本:設局、撒餌、運送、過關卡、養兵力、設施建設和基地的運轉,哪一項不要花錢?這些投入,得從他們這些羔羊身上榨取回報。
帶他過來的人站在門口,胡磊不知趙學鋒遇到了什么情況。剛才,他明確告訴胡助理自己會順從,估計能少挨一些打。胡磊很怕痛,卻又不愿過狗的日子。恍惚間劉聞東一臉嫌棄的神態突兀地跳出來,胡磊搖搖頭想擺脫這些幻象。
胡助理到來,軟語溫言,要胡磊配合她,胡磊應了。胡助理盯了胡磊好一陣,嘆一口氣,要他先將自己家里的情況說出來,她要核對一番再談下一步的事。
胡磊也不知對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的情況,但他早有準備,胡助理才說出話,他立即說,胡助理,我是一個孤兒,初中沒念完就跑社會了。流浪兩年開始打工,沒文憑沒學歷,好幾年在網吧給人熬夜班看店,也是這樣才熟悉了電腦。
孤兒?胡助理上下打量胡磊,又說,哪里的孤兒?我讓人查查,網上什么都能查到,誰都瞞不了家里的情況。你身份證在我手里,你清楚嗎?
我是浙東省山地的戶籍,身份證上有,胡助理你可以核對,我一個字都沒假。胡磊不怕核查身份證,因為核對不到他的真實情況。六年前從家里跑出來,上江省那個身份證就沒再用,隨身帶的是一個浙東省的身份證,而這個證是更早在浙東省打工時托人搞到手的。最初起念弄個新身份證完全是為了好玩,有兩個證,打工換廠也方便。胡磊特意說了幾句浙東省山地的方言,胡助理自然分辨不出,但她也不輕信胡磊的言辭。
隨后的一周,挨打、懸掛、捆綁、電擊、熬夜,胡磊被折磨得虛脫,可他心里明白,撒謊后改口,后果更糟。他每一刻都處在崩潰邊緣。
胡助理再次露面,胡磊依舊咬死自己是個孤兒,沒家沒親。胡助理卻追問他在柳河市的行跡,聽他說幾年來在柳澤社區進過百家廠子,胡助理便陰沉了臉,后悔把這么一個奇葩帶基地來了。
被蒙頭帶出基地,等脫掉蒙頭,他發現自己置身于一個網吧里。一排排新電腦,大多數的電腦前都有人在忙碌,敲鍵盤或戴耳機在打電話。胡磊被帶到一臺電腦前,他把之前胡助理給他的一本厚厚的信息冊放在鍵盤邊,坐下。胡助理說,不想死,接下來得按照公司要求去完成指標,超出定額后有提成。提成累積到七位數,有機會選擇成為公司管理層或者由公司送出山地外,成為真正的自由人。
胡磊知道對方是讓他們這些人有點盼頭,有動力為自己拼命。
西 風
拿下第一單業績,胡磊沒覺得有多少愧疚。
受害方是一個男的,對方明知是接了詐騙電話還故意糾纏,自以為聰明不會上當。兩人便較上勁了。胡磊問對方是不是要貸款,說他是某省城銀行的職員。對方說自己需要十個億,用京城一套四合院做抵押。兩人你來我往在電話里說了半小時,對方終于沒耐心,可胡磊卻來勁了,接連用十個虛擬電話號打過去,讓對方不停地拉黑新號碼。拉黑沒事,胡磊已經熟悉這種電話號的設置方法。在這個過程中,對方斗氣,胡磊卻借機查到對方電話綁定的所有信息。第二天,胡磊成功入侵對方的微信號,在各個群里四處借錢,還截圖、做視頻,做得像是本人在借錢。等對方察覺時,十萬塊已經到手,至于窟窿怎么填那是他的事,去哭吧罵吧,反正就算報案也追蹤不及。
胡助理得知胡磊利索拿下第一單,眼里放光了,特意抽出兩成作為激勵金劃撥到胡磊的銀行卡上,又給了他一個獨立工作間。
兩周后趙學鋒出現,他跟在胡助理身邊,見胡磊有單獨的一間工作室,便狠狠地警告胡磊要他好好掙業績,別辜負公司的培養。后來才聽胡助理說,趙學鋒最初扛不住揍,在視頻里哭喊著要家里湊錢轉賬,他家幾套房都沒了。不過,趙學鋒的銀行卡里已經積攢了十萬塊,他作為分部總技術助手,提成可觀。
胡磊不為這種刺激所動,個人銀行卡里的錢,公司隨時都可劃走,他不相信最終能拿到手。到基地這么久,就沒聽說有人離開過。
隨后,趙學鋒時不時過來罵胡磊幾句。日子再難挨,兩個月也就是一晃而過。胡磊的業績保持平穩,讓胡助理多少有些不滿,但也沒再苛求。
趙學鋒又來了,站在胡磊身邊,一只手壓在他肩頭,見胡磊沒反抗,怒氣稍平,才說,胡磊,你不要有什么心思,不然就是個死。你要知道,同我們一起來公司的那三個女人,上個月一個被送去夜場。前幾天那個最高的,你記得吧?就是坐你前排的那個,臉瘦瘦的沒胸沒屁股,這個月又沒完成業績,被十個保安輪著上,打斷了兩條腿,昨天死了。胡磊渾身一抖,趙學鋒很滿意他的反應,又兇惡地罵了幾句,得意地離開。等趙學鋒走了,胡磊兩手下意識抓起鍵盤,用了渾身力氣死死攥緊,才沒砸下去。他想到劉聞東,想到家,想到這些年的浪跡飄零,只是,有重來的機會嗎?
某天,胡助理急匆匆跑來,拉起胡磊說,快走,跟我來,你要能處理好今天的事,給你提成五萬。
兩人到了另一層樓,沖入一間豪華的大辦公室,里面有不少人。胡磊看見趙學鋒在電腦前噼里啪啦地敲,滿頭汗水。他意外地看到另一張面孔,是聶經理。胡助理拉胡磊到電腦旁,叮囑他先看。隨后胡磊了解到,公司有一大筆款子被警方查到,基地這邊要轉走這筆錢,得擺脫警方的追截。操作的方法胡磊了解一些,但他沒做過,也不知能不能做好。
一陣狂敲后,趙學鋒的手耷拉在鍵盤上,頭垂如敗柳,他雖然不說,大家都明白結果是什么。聶經理走到趙學鋒身后,猛地揪住他的頭發,用力往后扯。趙學鋒原本頹廢的表情還留在臉上,頭皮炸裂的疼痛來不及傳導至面部,人便飛起、滑翔、自由落體,悶哼后死死捂住嘴巴,不讓自己哭喊出聲。胡磊站在他身邊,清晰地看到趙學鋒的遭遇,知道他不敢哭喊叫痛是怕被處死。
你來。胡助理拍拍胡磊的頭,讓他坐到電腦前。公司已經損失了一大筆錢,可還有兩筆款子也急需轉走,不然,被警方順藤摸瓜揪住,損失更大。
明白自己要做什么,胡磊遲疑著,他知道自己不可能不做,但如何做到才是關鍵。
要快。胡助理說。
做不到就死。聶經理指著趙學鋒給胡磊看。
胡磊之前做過類似的事,每單業務拿下的款子,都先分化成幾筆,資金小又分散,隱秘出逃,痕跡就難以找到。公司的兩筆款是巨額,又在警方密切關注之下,確實難操作。唯有將款子轉到某虛擬地址,躲開警方視線,再轉出來。思路定下,胡磊快速地操作,他在網上有上千個賬號,顯示屏不斷跳躍的字符讓圍觀的公司高層們眼花繚亂。
三天后,兩筆款子都安全回流,胡助理找過來,喜氣洋洋地告知胡磊,公司決定獎他十萬,并取代趙學鋒在公司分部的高級助手職位。胡磊并不開心,他明白,趙學鋒比他更適合這樣的職位。
接下來的日子,胡磊過得輕松一些了。他再見到趙學鋒,對方面有病態,間歇地喘氣咳嗽,頭皮掉了的地方一直長不攏,留下幾個手指寬的傷痂,猙獰可怖。趙學鋒看到胡磊,眼里火光沖天,可看到胡磊身后跟著的迷彩服,他便低下頭顱。胡磊不在意趙學鋒的仇恨,他這個公司分部的高級助手,接觸到的東西越來越多,他變得越來越不安。身上之前留下的傷被治好了,但夜里卻越來越難睡著。每次閉眼,不是看到那個坐前排的高瘦女,就是看到劉聞東。
聶經理和胡助理已信任胡磊,當然,不會讓他脫離監視區域。這幢大樓很多地方胡磊都可以進出,很多娛樂、發泄、享受的場所也可以去玩,而且他也有了消費能力。胡磊卻沒興頭,劉聞東和高瘦女還有趙學鋒的猙獰頭皮輪番砸在他面前,每當閉眼,呈現的不是這幾張臉,就是一個個虛擬的數據……
胡磊察覺自己迷路了,他格外惶恐。
歸家的念頭跳出來,猶如夢魘里的一道光。他期盼劉聞東的突然出現,就像十七歲那年劉聞東出現在柳澤社區派出所將他帶回家。這些天他甚至在猜,劉聞東會不會順著小毛的線索,已經追到山里?
突然想起一開始來基地的關押地,那里處在深山,說不定能夠逃到那里,然后平靜下來找到離開的機會。胡磊提出要去基地看看,住幾天。胡助理答應,讓人送他去那個駐地。
重新到之前他住的地方,床位被新到來的人占據。不過,胡磊的住處公司早有安排,單獨一間。
白天他就在基地四處看。駐地被高高的柵欄圈住,上面有帶尖刺的鐵絲網。順著柵欄走,胡磊突然發現柵欄邊有棵榕樹,干莖有一圍粗細,兩米以上的分岔粗枝被砍掉。斧痕猙獰,禿禿的岔枝張開,像幾張嘴對著天喊,胡磊快步走到榕樹下,輕撫樹干。短枝丫遺留的一些須根像邋遢男人下巴的胡須,看著胡茬似的須根,胡磊心痛不已。原本充滿靈氣的須根,被削斷后又黑又癟甚至有些腐壞,他不知該如何做才能幫到這些須根。而誰又能夠幫自己?
接連幾天,胡磊每一天都會來榕樹下站一兩小時,他在遐想,劉聞東會不會在柵欄外。這天,胡助理電話過來,催他回分部。他答應說,再住一晚就回。
夜深,等很多人入睡后,一條灰影潛行到榕樹下,爬上榕樹枝丫,在砍斷的枝丫前站定。灰影幾次試圖跳向柵欄。最后一次,灰影用足了所有力氣,蹬腿,發力起跳。然而,蹬腿時出現意外,腳滑了。灰影沒能撲向柵欄,而是往下跌落,跌落中他的脖子卡在樹丫間。
天亮后,駐地的人看到榕樹枝丫間掛著一個人,飄蕩著,像風吹時榕樹的須根。
責任編輯:吳怡樺
楊鳳舉,土家族,湖南鳳凰人。湖南省作家協會會員。作品散見于《散文詩世界》《湖南文學》等。出版長篇小說《權路》《背后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