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在院子里不耐煩地朝著大門外面汪汪叫,牛也哞哞地叫起來,太陽一照進院子,都活蹦亂跳起來。老婆薩仁也洗過碗碟,穿上圍裙提著桶要出去擠奶。
老蘇慢吞吞喝過奶茶,一言不發,還坐在飯桌前,沒有要出門的意思。他頹喪的表情看起來像是一個老牧民剛剛失去一頭牛。
“去給牛加點細料吧。”薩仁笑瞇瞇地看向他,圓潤的臉上泛著紅光。她原來是個“厲害”的女人,結婚有了孩子以后脾氣就變了,越來越溫和,說話也總是商量的口氣,和年輕的時候一點都不一樣。
“嗯,這就去。”老蘇沒有抬頭,眼睛卻跟隨著薩仁手里提著的鐵皮奶桶。
他出了門,依然眉頭緊鎖,站在門口的臺階上望向新寶力格鎮。陽光灑在霧靄籠罩著的小鎮,斑駁的金色在屋頂、墻壁、煙囪、電線桿和遠處草地上的羊群身上閃閃發光;小鎮的影子慵懶地躺在平緩的大地上。他一想到老電影院拆了,就覺得心里空蕩蕩的,小鎮的某個地方已成缺憾,有了個黑乎乎的窟窿。
老蘇家在鎮東邊的山坡上。門外是一片草場,有一條土路經過,朝前走通向鎮里;朝后山延伸,一直走下去,是老蘇的老家巴音淖爾。他退休后選這個地方定居是有理由的:薩仁喜歡養牛,坐北朝南的大院子里可以蓋大牛棚,賣奶也方便;雖說離鎮上有一段路,生活還是很方便的。從他家大門口到電影院門口是2.7公里,老蘇騎著摩托量過。他尤其喜歡這樣的距離,平時少有人來,特別安靜。
平時,這么好的天氣,他這會兒早就喂過牛,騎著摩托上鎮里去了。買菜,然后到電影院,坐在門口的臺階上聽幾個老頭聊天。老蘇不愛說話,喜歡聽,別人說,他只是聽。
那天老張不知怎么就說到電影院:“你說這個電影院,多少年沒放過電影了,沒啥用了。”
老蘇聽了不舒服,但也沒說話,還莫名其妙地點了頭。
隔天早上老蘇買過菜再到電影院,就見到一片廢墟:電影院不見了,只剩下幾堵斷墻,各種亂七八糟的雜物堆成幾堆。老蘇看見有個工人走過來,趕緊上去打聽:“怎么拆了?”工人只是應付:“嗯,拆了。”
老蘇呆呆地站了好一會兒。后來幾個老頭都到了,老張遠遠就招呼老蘇:“別站著了,到處都是灰,到街心公園去。”老蘇說:“不去。”他越想越覺得有氣,就是老張這個人的嘴不好。現在真拆了,都沒地方去了。
老蘇給幾頭牛的料槽里都加上玉米,靠在矮墻邊上看薩仁擠奶。太陽升高,陽光照進牛棚,一下就亮堂起來,升騰起干草的味道。
“你閨女的QQ上有個地方,寫了一句話:‘沒有徹夜痛哭過的人,就不能談人生。’你說這是什么意思?”這件事老蘇已經琢磨好幾天,他是真有點擔心。
“是嗎?是不是有事?”薩仁很認真地問,但并沒有回頭,又換了個奶牛繼續擠奶,兩只手沒有停下來。
“我覺得是。”老蘇很認真地回答,伸著脖子等著薩仁說出點什么。
女兒和媽更親,什么事薩仁都比他更清楚。小時候女兒像個小麻雀一天到晚嘰嘰喳喳,接她放學就把她放在摩托車座前面,抱在他懷里。上了中學就不怎么說話了,倔牛一樣。上了大學,一年就回兩次,待那么幾天,然后就拉著行李走了。老蘇有一段時間為此很失落。還是那個老張,教他怎樣掌握女兒的行蹤。老蘇到網吧注冊了QQ,問女兒的高中同學要來女兒的QQ號。老蘇隔一段時間就悄悄到網吧看看他唯一的好友——妮。網吧里抽煙的人多,煙霧繚繞,老蘇每次都偷偷摸摸躲在最里面的位置,他覺得自己像個特務。
薩仁大聲笑了出來。“哪有什么事兒,你又去網吧了?”還故意回頭瞅老蘇的表情,“大學生就喜歡整點文縐縐的詞。”老蘇知道又被薩仁戲弄了,臉一下就紅了,也跟著訕訕地笑。
“趁這么好的天氣,你是不是該去看看阿瓦,給他帶點東西?十月一過,天氣說變就變。”薩仁說。
老蘇只是“嗯”了一聲,抬頭看天。
薩仁又催他:“出去轉轉,換個地方聊嘛,順便買點心和磚茶,還有掛面。”
老蘇不得不出門了。他想好了,今天換條路走,不路過電影院,不繞那么大一圈,繞一個小圈,進了鎮在第一個十字路口左轉,走商業街,然后下個路口再右拐,在小市場買東西,然后就轉回來路過街心公園,或許還能碰到老張他們,這么一想覺得輕松了許多。
老蘇平時最不喜歡走這條路。以前這條街上只有一家國營供銷社的門市部,除了過年過節沒什么人,這幾年開了好幾家私營的店鋪,人也越來越多。摩托車拐進去沒走多遠,就看到一家新店開業,剛放過鞭炮,滿地都是紅紙屑,煙霧還未散盡。路上人來人往看熱鬧,老蘇按喇叭也沒人理。
聽到遠處有人喊:“嘎魯!”老蘇心里一驚。他看到一個金剛一樣的壯漢朝他走過來,想躲也來不及了。
壯漢走過來,大手“啪”地拍過來,老蘇肩頭一沉。
“不認識了?我朝戈啊!”這人還是個大嗓門,一開口,耳邊轟隆轟隆地響。
老蘇只好硬著頭皮停住摩托車。他記得好像有個小學同學叫朝戈,黑瘦黑瘦的,可很難和眼前這個體壯腰圓的胖子對上號。
“嗯,記得記得。”老蘇抬頭看著陌生的臉。這個皮膚黝黑的壯漢,兩根眉毛同樣粗壯,擠在額頭扭在一起;脖子是那么短,襯衣領子撐開兩顆扣子,也只包著半個脖子。
“我兒子開的蛋糕店,怎么樣?”這人哈哈大笑,眼睛變成一條線,露出一口白牙。老蘇點點頭,裝作看店頭的招牌,想著該怎么離開。
“你等著。”他說著話又轉身走進店里,端出一小塊切好的蛋糕,遞給老蘇。白色的奶油上面有彩色的字母。
老蘇大口吃了蛋糕,把碟子還給朝戈:“好吃,也是奶油做的,做得好。”
“就是就是。你等著。”朝戈接過盤子轉身進店,出來的時候手里拿著一個小盒子,里面裝著一塊奶油蛋糕。不等老蘇推脫,就放在他手里:“你吃過了,這個帶嫂子。以后買生日蛋糕找我。你走吧,我今天忙。”嘿嘿一笑,轉身又進店去了。
老蘇像個受了驚嚇的孩子,手里捧著一盒蛋糕,像燙手一樣左看右看。他打開摩托車后備箱把蛋糕放進去,一小盒蛋糕放在里面看著孤零零的。他又把墊在底下的一副舊手套拿起來,圍住蛋糕盒,還是空蕩蕩的。他怕摩托車一顛就得碰散了,后來一想還沒有買菜,等會兒去買了菜就可以把蛋糕托住。他想等會兒到市場買了菜再說,就先把后備箱輕輕蓋上。
老蘇騎在摩托車上朝店里面瞅,想和朝戈打個招呼。
店門前有一個孩子拉著女人的手在說什么,女人蹲下身子和孩子說話,也不知說了什么,兩人都笑起來。他很想知道孩子到底是聽了什么那么高興,那孩子胖乎乎的樣子和女兒小時候像極了。這時他看見朝戈走出來,“嘎魯……”他邊走邊喊。老蘇的臉一下就紅了,說聲:“我走啦。”一擰油門,摩托車往前跑,聽到朝戈在后面喊,他加大油門一溜煙跑遠了。
老蘇一路上騎得很小心。他到家先打開摩托車后備箱,把蛋糕拿出來,一手拿著,又把其他袋子拎出來,用胳膊肘把后備箱蓋上。
一進屋,老蘇把蛋糕放在餐桌上,問薩仁:“你認識朝戈嗎?非要送一塊蛋糕給你。”
薩仁說:“不記得。”
“他兒子開生日蛋糕店了,以后買生日蛋糕找他。”
“哦,認識你?”
“他在路上喊我嘎魯!”
“那大概是巴音塔拉的人。”
薩仁仔細端詳著蛋糕上的花紋。“這蛋糕做得還真好看。”她漫不經心地說,“我小時候過生日,媽媽給煮一根羊棒骨。你小時候怎么過生日?”
老蘇琢磨了好一會兒才說:“我好像沒有生日。”
他坐下來,又自言自語:“我還真沒有過過生日。”
“老額吉沒告訴過你什么時候的生日?”薩仁抬起頭問。
老蘇沒啥表情,想了一會兒。
“老太太只記得哪天把我接回家,后來,上學也是寫那天。再后來辦身份證也是那天。”
薩仁對老蘇的生日好奇起來。
“我記得你有張照片,說是老太太接你時帶回來的,民政局給的。我記得還有你小時候的照片。那上面會不會寫著?”
老蘇慢悠悠地轉身走到紅漆的老柜子前,遲疑了一下,彎腰拉開下面的抽屜。他拿出一個鞋盒子,在里面翻了半天,找出一個信封,從里面捏出一張照片。照片上是一個穿著短褲涼鞋的瘦瘦的小男孩子,下面印著一行字:上海春風路照相館。兩人仔細前后翻看,沒有字跡。可能是手摸的次數太多,照片不僅泛黃,有些地方已經模糊不清。
“那個孩子真的是你啊?不像呢。”薩仁看看老蘇。他的頭發已經花白,一張牧民的臉,瘦削黝黑,皺紋細密。
“你仔細看耳朵,是不是一樣?還有眉毛。”老蘇把照片拿遠點,瞇眼看。兩人都不說話,歪著腦袋湊在一起仔仔細細審視照片,可是越是盯著看越是模糊,一個個的黑點都像沙子一樣散開了。
小時候,村里的孩子都喊他“喇嘛的兒子”。可是誰都知道,喇嘛怎么會有兒子呢?別人都是爸爸媽媽的兒子,他為什么是“喇嘛的兒子”?大人們都認為是孩子們互相起外號,并不在意。可他心里知道——無論多么不愿意,自己就是喇嘛的兒子。
他是老額吉從民政局領養回來的,可是他叫老太太“額吉”。老額吉有過三個兒子,到頭來就剩下一個——新中國成立前在巴音塔拉廟里做喇嘛的四兒子。后來廟拆了,喇嘛就回村跟著孤寡的老媽媽一起生活。他叫老太太“額吉”,額吉就是奶奶,叫喇嘛“阿瓦”——就是爸爸嘛。
老額吉在領養他的第二年就去世了,只剩他和喇嘛兩個人。村里的孩子就開始喊他“喇嘛的兒子”。每次他都大聲地喊回去,你們都是“喇嘛的兒子”,有時會撿起牛糞扔過去。他越是氣得臉憋得通紅,一幫孩子就越是嬉皮笑臉,做鬼臉,說一串他聽不太懂的蒙語,嘴里發出“嚕嚕”的聲音故意激怒他,直到看著他流下眼淚,然后一哄而散。他知道這是個圈套,可是每次都會掉進去。他的憤怒無法平息,于是變得沉默。他走出了這個圈套,可是又落入另一個圈套;孩子們在村里玩鬧時,他倔強地站在很遠的地方,身后只有空曠的草地和牛羊。
薩仁比他大幾歲,那時候已經高他半頭,是個大孩子。他記得,有一次薩仁從遠處朝他走過來,喊他:“喇嘛的兒子,你過來。”他聽了也沒惱,只是低頭看著鞋,不好意思看她。薩仁走過來摟著他的肩膀,他就乖乖地跟著她。她是他最好的朋友,就是從那時起。
他有一種自己并不知道的天賦——總能毫無緣由就分辨出誰對他好。薩仁也好,老額吉也好,喇嘛也好,這些人身上有一種特別的東西,他知道。他只是不愛說話,但一點不傻。
當年老額吉用牛車把他接回家時,大概是兩三歲時。也是在快入冬的時候。那天晚上很冷,他蜷縮在皮袍里緊緊靠在老太太身后,坐在一頭老牛拉著的勒勒車上。車輪滾過堅硬的土路,發出連續不斷的咚咚聲,最初那聲音像雷聲轟鳴,后來又變得輕柔無比。皮袍子里有一種溫暖渾濁的奇特味道讓他感到疲倦,就好像很多年沒睡過覺。那是多么漫長的旅途,坐過幾天的火車之后,又換成了汽車,后來又變成牛車,天氣也越來越冷。經過許多惶恐不安之后,也有了更多的困惑: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來到這個冷得讓人哆嗦的地方,也不知道為什么會出現一個老太太,甚至他不知道自己是誰。但是,他的身體已然知道自己找到了依靠,得到了安穩,便松懈下來,沉沉睡去。
等到他再次醒來的時候,已經睡在一個土炕上。最初的幾天,滿臉皺紋的老太太一次又一次對著他說“嘎魯”,然后看著他的眼睛,她的手伸過來然后忽然張開,手心里總是有好吃的東西,一塊糖或者圓形的餅干。他心里面害怕,可經不住誘惑,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老太太就笑了。后來他知道,他就是嘎魯。
直到上小學的時候,要到公社,他才第一次離開村子。那時老太太已經過世,嘎魯和喇嘛一起生活。他們兩個人更像是兄弟。
他和喇嘛駕著牛車出了村子,翻過一個山包時,眼前是一個平緩的山谷。秋天的風吹過,草場像金色的水波一樣蕩漾。兩人盤腿坐著,喇嘛低聲哼著一種奇妙的調子,忽高忽低,忽遠忽近。老牛慢悠悠地走,勒勒車像一條船漂浮在無邊的水里。
那天的天氣實在太好了,于是他說出了自己一直想問的話。
“喇嘛是做什么的?”他止不住地笑,那是個有趣又奇怪的疑惑。
“喇嘛是念經的,就像我們現在這樣。”喇嘛盤腿坐著,看著他。
“每天都念嗎?”
“嗯。就和你念書一樣,每天都要念。”
“你從小就念經嗎?”
“嗯。就和你念書一樣,從小就要念。”
“你喜歡念經嗎?”
“開始也不喜歡,就想跑回家。每次阿瓦把我送回到廟里,我就抓住他的手不放。他陪我在廟前的臺階上坐著,和我說好多話。可是我就是想回家。”
“后來呢?帶你回家了嗎?”
“沒有。有一次他臨走時,拍拍屁股底下坐著的石板和我說,你有什么話想告訴我,就坐在這里說,我會聽到的。”
“后來呢?聽到了嗎?”
“嗯。他會聽到吧。不過后來他就沒再去過。”
“后來呢?你和石板說了很多話?”
“嗯。很多話。”
“那后來呢?”
“后來我就長大了。”
“那再后來呢?”
“再后來老廟拆了,鎮里蓋了電影院。那塊石板變成了電影院門前的臺階。”
“那再再后來呢?”
“嗯。后來,我就見到你了。”
兩人都歡快地笑起來。他看著盤腿坐著的喇嘛,想象他正坐在石板上說話,說給一個他從未見過的人。那時候他想,他和喇嘛是一樣的,真是奇妙又安慰。
學校很小,兩排土坯房,圍著土坯墻,大門是兩個矮墩墩的土坯垛,比墻高一點,院子中間豎著一根旗桿。騎馬的、駕車的都把韁繩拴在旗桿上。
學生入學登記的地方是在旗桿一邊的籃球場,擺了幾張桌子在籃球架下面。球架上只有一塊掉漆的板和一個光禿禿的鐵圈,沒有網。他沒見過籃球,想不出那個圈是做什么用的。
登記入學的老師問:“你叫什么名字?”喇嘛拍拍他的肩,他才低下頭。
“我叫嘎魯。”
“幾歲了?”老師又問。他看喇嘛,喇嘛趕緊說:“八歲。”
“讓他自己說。”老師不看喇嘛,只是盯著他。他回答完,又讓他數數,他還沒數到一百,老師就說:“可以了。”
“他是你什么人?”老師瞟了喇嘛一眼。
“阿瓦。”他說完就低下頭。
“是你爸爸?”老師問。他臉紅了,只是點頭。
正如他害怕的一樣,學校里的同學很快就知道,有一個喇嘛領養的兒子。更糟糕的是,他也開始明白什么是孤兒,之前他只是覺得自己和別人不同。他常常想到自己被遺棄而陷入莫名的恐懼。有時他想,親生父母也許是都死了,又覺得無比難過。
上學的孩子們也都大了一些,并沒有面對著他喊“喇嘛的兒子”,反而都十分照顧他,和他說話時還格外小心,處處都會讓著他。大多數孩子還不知道上海在什么地方,更不了解在他們出生前的那段歷史,他們只是可憐一個沒有爸爸媽媽的孩子。他們都叫他“嘎魯”——這是一個普通的蒙古族名字。他卻從他們的語氣里聽出了不同,也從他們的眼睛里看到了憐憫。他想,如果是另一個孩子叫“嘎魯”,他們會喊得隨意,也許可以叫成“嘎叻”或“塔魯”,對他卻不會,總是叫得很認真,發音都很標準。食堂排隊打飯的時候,做飯的胖師傅每次都熱情地和他說多吃點,他覺得所有的同學都在聽,都在看他伸出的飯盆——一個被他摔得不成樣子的搪瓷盆。他害怕人多的地方,擔心有人喊他的名字,這會讓他突然漲紅臉。后來他又暗暗想,最好同學都像村里的孩子一樣毫無顧忌地喊他“喇嘛的兒子”,捉弄他,才會更好,他也不用再提心吊膽。
終于有一天,同學喊他名字的時候,他毫無征兆地哭起來,暴跳如雷。喊他的同學忘了要說什么,張口結舌地僵直站在那里。他像瘋了一樣喊:“你們就叫我‘喇嘛的兒子’,我現在不生氣,以后也不生氣!”很多同學圍過來,默不作聲地看著他,沒人說話。后來都靜悄悄地走開了。
他滿臉通紅,咬牙切齒,斷定那些眼光里全都是憐憫。可是無論怎樣發火,無論怎樣掙扎,都擺脫不了心底里無法言說的羞恥。后來他不再掙扎,心里承認自己就是該被拋棄的那個人,那又怎樣?他假裝不在乎,可是又無端地生出很多怨恨,似乎這一切都是喇嘛引起的。
每隔一陣子,喇嘛會來學校看他,送點吃的用的。他不再叫他阿瓦,也不說話。他每次從他手里接過東西,就頭也不回地進了校園,喇嘛在后面喊他,他假裝沒聽到。
過了一段時間后,薩仁的爸爸來找他,帶來干糧。對他說:“你的阿瓦讓我給你捎話,他的牛車壞了,一下也修不好,以后會讓村里人給你帶東西來。”
他低著頭,一聲不吭,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氣,覺得自己得逞了。
喇嘛之后就再也沒有去過學校,總是托村里的人帶干糧,接送他。
很快他又感到被拋棄的悲涼,陷入自怨自艾。晚上熄燈后,他靜靜聽著旁邊同學熟睡的呼吸慢慢輕緩起來,瞪大著眼睛看著房頂,盼望黑暗中會有他期待的回應。
薩仁的爸爸來學校的時候最多,有時候也讓薩仁把東西送到他住的宿舍。同學都以為薩仁是他的姐姐。同學都說,你姐帶東西給你了,你姐叫你了。他只是“嗯”一聲,從不解釋,他從心底里多么希望這是真的。
公社只有小學,老蘇要到新寶力格鎮上中學。村里人說,不但是一趟遠門,還是個大事。村里各家的女人都來幫忙,忙了好幾天才準備妥當。全新的被褥,全新的棉衣棉褲和棉鞋。有一個手藝好的女人還給他做了一身全新的學生裝。棉花是各家湊的,每家也都只有那么點存貨;藍色的滌卡料是一個老人家送的,大概是她家壓箱底的寶貝;桌子上擺的點心和糖果也都是各家的女人帶來的。
狹小的房子里擠滿了人。喇嘛站在火爐邊上看著煮肉的鐵鍋,手里拎著奶茶壺,彎著腰不停地向來客說著道謝的話,為客人倒茶。
他穿著新衣服站在門邊上迎客。衣服有些寬大,但他很喜歡。不過他一想到自己離家是不是不該那么高興,就收住了臉上的笑容。整個晚上他總是低頭看著肥大的褲腳蓋住大半的新鞋,一雙手不知道該放在哪里,插在褲兜會挺起肚子,兩只手握住放在身前又像女人。他只好兩只胳膊緊貼著身體,手貼著大腿,手指偷偷地摸捏褲子,那布料的光滑讓他從心底涌起從未有過的陣陣戰栗的喜悅。他深深地吸氣,又偷偷地慢慢呼出。
他恭敬地站在桌前一一敬酒。長者接過酒杯,唱了一段長長的祝詞,敬過天地,放在炕桌上。老人讓他走近點,伸出雙手放在他的雙肩上。“嘎魯,你長大了。你的額吉會很高興的,”他雙肩被輕輕拍了兩下,“以后不可以再哭了,很快你就是一個男人了。”看著灰白頭發的老人家,聽到“額吉”,他有很多想說的話涌上來,卻泣不成聲,上氣不接下氣。他甚至忘記自己穿著新衣服,慌張地用袖子擦眼淚。
夜里,人們都散去,喇嘛和他不聲不響地坐著。喇嘛想起了什么,拍拍腦門,打開炕上的小柜子,拿出一個小小的黃布包。包裹里面是一個很舊的牛皮信封。
“這是你的。”喇嘛說,“額吉說,等你長大了就交給你。”
信封里只有一張照片:一個瘦瘦的小孩站在高聳的大樓前。那是他第一次看到有人穿著半截褲子,還有奇怪的鞋。他和照片里的孩子在昏黃的油燈下默默對望,都知道對方一樣的孤苦伶仃。
“以后到了學校就用新的名字了,不能再用小名了。”
喇嘛看著他。
他想起老師交代過的話。“阿瓦的名字叫蘇榮扎布,那我就姓蘇。我到學校報到的時候,就說,我叫蘇平安。以后要填表,還有檔案,都要寫這個名字。學校的老師和我說過了。”
“你看,這樣行嗎?”喇嘛問。
“阿瓦,我覺得挺好。”他看到喇嘛有些詫異的表情。
那時他已經好幾年沒有叫他阿瓦了。短暫的停頓之后,喇嘛羞澀地笑了,點點頭,“嗯”了一聲。
他后來就變成了從巴音塔拉來的學生蘇平安。
平平安安讀完初中,又平平安安高中畢業。他沒有什么朋友,也不喜歡人多的地方,更沒有人關注這個牧區來的同學。同學都來自各個村鎮,常常講起很多家鄉的事,蘇平安從不說話,只是靜靜地聽。
他是有很多話想要說,但都是說給薩仁的。他有時趁著晚上電影院人都散盡的時候,一個人坐在臺階的石板上,絮絮叨叨把想說的話都說了。他想她會聽到的。等到放假回到村里,薩仁和他打招呼:“知識青年回來啦。”他就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低著頭用腳尖踢石子。
蘇平安是高中生,畢業后國家安排工作,在鎮里上班。薩仁初中畢業就回了牧區,是一把干活的好手,已經是大姑娘了。那時,他還是一個沉默羞澀的青年,并不了解生活的細節,對于兩人已經漸行漸遠的未來毫無覺察。
幸運的是他不僅有天賦,還很執拗。老蘇剛上班那年的冬天,有天晚上剛下過雪,天寒地凍,街上見不著人。他顧不上冷,又一個人走到電影院。屁股坐在石板上,寒氣刺骨,像針扎一樣。他還是哆哆嗦嗦把憋了很久的話都一一道來,好像薩仁就坐在旁邊。
不知過了多久,電影院的一扇小門開了,黑暗中有一個人說話:“你這頭笨牛,話怎么那么多,等你的話說完了,人家都嫁了。你去提親啊!”說完門就關上了。他被嚇了一跳。在這之前,他從沒想過薩仁會嫁人。他長大后從來沒有這樣害怕過。第二天天一亮他就跑回老家,徑直走進薩仁家。
后來兩人結婚以后說起老蘇自己去提親的事,薩仁問他:“你坐在那石頭上都說了什么?”老蘇不說話。
當他們有了女兒,也知道這世界上有些難以想象的東西。他總是目不轉睛盯著這個肉嘟嘟的小東西看很長時間。這個粉嫩柔軟的小東西每動一下,他的心就要跟著顫一下,他忘記自己的手緊緊抓在腿上,指甲都快摳進肉里。
他于是篤定自己的親生父母肯定是死了,只有這樣才說得通。絕不會有人把連著自己心臟的寶貝扔掉,除非他們死了。他又想到喇嘛,臉就憋得通紅。
女兒滿月的時候,他回去請喇嘛來喝酒。他誠懇地說:“我有了女兒。你現在是阿伯格。”喇嘛很高興,大笑起來,失去門牙的嘴巴就變成了一個圓形,又滑稽又可愛。
喇嘛拿著照片,仔細端詳了一會兒,坐直身體。“我不去喝酒。你以后也不要回來了。”他黑瘦的臉從微笑又回到平靜,把照片慢慢放在桌上。
“阿瓦,我現在不在意那些了。”
“嗯。你現在是大人了。她還是個孩子。很多事要孩子長大了才能明白。一眨眼,孩子很快就會長大。你看你,都當阿瓦啦。”
一說到孩子,他的女兒,他沉默了。初為人父,內心狂喜又慌亂,不知怎樣做才對得起這個身份,心底又暗暗和自己的不幸角力。他心底不覺中升起一種隱秘的歡樂——好像自己一個人在無人的曠野奔跑,對著天空發瘋一樣地嚎叫,跳起來用雙腳狠狠地踩踏土地和野草,把一切都碾成碎片。又覺得自己可恥,喇嘛才像一個真正的父親。
女兒開始上小學時,他就想告訴女兒,可是每次話到嘴邊又說不出口,好像還沒到時候。他在很多人眼里是踏實過日子的蘇平安,話不多,人很和善。他有女兒,有能懂他心思的老婆,有家,有工作,似乎什么都有了。一年又一年的大雪,然后等待春天,夏天和秋天總是很短。一場大雪之后的冬天是那么漫長。
什么時候才算長大呢?沒人能說清楚。
老蘇又從鞋盒子里找出一個很舊的火柴盒,里面有兩張電影膠片。他拿出來遞給薩仁。“你對著光看看。”
“上面是大樓和一條很寬的路,有小汽車,還有很多人。這是上海嗎?”薩仁手里拿著膠片朝著窗戶方向舉著,瞇著眼睛看了一會兒。老蘇“嗯”了一聲,眼睛盯著手里拿著的火柴盒。
屋里變得異常安靜,奶牛正在牛棚吃草,一口接著一口,不慌不忙。
有一年村里來人放電影,就住在喇嘛家,放映員是個上海知青。那放映員給他講了很多上海的事,還送他兩張電影拷貝上剪下的膠片,告訴他這就是上海。他找了一個火柴盒,把兩張膠片輕輕放進去,托在手里看了很久。兩張弧形的膠片疊起來像一座黑色的拱橋,連接著一個神秘的地方。他小心地收起這個小盒子,再也不拿出來。每次搬家都要把裝著這幾件東西的鞋盒子放在一個讓他安心的地方。有時候只是拉開抽屜看看盒子,也不打開。
薩仁看過膠片,伸手拿過火柴盒,把膠片放進去。輕輕合上,放進鞋盒子里。
老蘇不說話,低聲地哭。薩仁走過來用胳膊環抱著他的頭,一只手輕輕摩挲他花白稀疏的頭發。老蘇像個孩子一樣摟住薩仁的腰,把臉埋在她的身上大聲哭起來。
“又哭了,一說上海就哭。”薩仁嘆氣,“我看新聞上說,現在有挺多上海孤兒都回去尋親,還有人找著了……”
“不去……他們肯定都死了。”
“也許是沒辦法……”
“不去。”老蘇嗚咽著,打斷了薩仁的話。
夜里,老蘇翻來覆去好幾次,睡得很淺,半夢半醒之間,想起很多事。他常常后悔,如果沒有和女兒說那些假話就好了,可是細想那也不完全是假話。他自己不會編假話,薩仁也一樣,兩人商量了好幾年,從孩子會說話就開始編,直到孩子長大了也沒有編出自己的身世父母。假話一說出口,就會像草一樣恣意生長,漫山遍野,就再也收不回來。時間久了,他自己都記不清哪些是說過的,哪些是沒說過的。只要說到上海,就不由得惶恐起來,似乎多年來得到的那一點點安穩頃刻間就會棄他而去,這比從前的無依無靠更讓他害怕。
過去就像是一個詛咒,假話又偏偏繞不開,那些晦暗不明的東西總是緊緊盯著他的后背,不放過他。他想和喇嘛訴說,可是難以開口。他走到電影院,黑漆漆的夜里,大石板泛著青光。他抬頭看月亮,白得晃眼。他說,我這輩子都對不起你。話說出口卻沒有聲音,他張開嘴巴使勁喊,怎么都聽不到自己說的話。深不可測的恐懼、越來越急促的呼吸像風一樣呼嘯而來。
他在慌亂中睜開眼,窗戶亮了起來,周圍一片靜謐,只有薩仁熟睡中輕柔緩慢的呼吸。
天蒙蒙亮,老蘇就起床了。夜色還沒有完全褪去,晨曦的白光從天邊向上融入深不見底的藍色。老蘇靜靜站在院子中間,看著陽光從矮墻上越過,一點一點灑進來,落到地上,然后進了牛棚,牛哞哞叫了幾聲,他的狗歡快地在院子里跑來跑去。老蘇想,薩仁說得對,是該趁天氣好回老家一趟。
喝過早茶,薩仁忙完院子里的事,看老蘇又沒有出門的意思了。
“你不趁著天氣好,回去看看老頭嗎?”
“不著急去。這天氣也不能一下就變了。咱們先把這些酸奶熬成黃油。”
話到嘴邊,老蘇的主意又變了。他心里暗暗希望薩仁不再催促。
老蘇看著灶里的火,一邊手搖著鼓風機,卻也心不在焉。薩仁站在大鍋邊上用木鏟攪動,酸奶慢慢變成茶色,也愈加黏稠,開始滲出金黃透亮的黃油。
“你閨女最近有沒有問那些事?”
“什么事?”薩仁停了一下。
“哦,你是說長大了去上海看爺爺奶奶?”薩仁笑了,“都過了2000年了,你還是擔心這個擔心那個。”他倆小時候都覺得2000年是個遙不可及的時間,常常把它當作一個不可能實現的東西。
老蘇覺得老婆這次肯定沒和他想到一塊,就看著火沒說話。
下午,天氣突然就變了。灰色的云從山后面慢慢升起來,天色暗下來,開始零星飄起了雪花。
不一會兒,院子里就落了一層雪,摩托車也蓋上了不少雪。
老蘇看天氣變了,怕薩仁嘮叨他,默不作聲拎著笤帚,出門掃雪。他剛掃過摩托車,雪又落下一層。這時有人推開院門進來,背著一個大包,從他身邊經過,說了句什么話,沒聽清,等他抬頭時人就已經進了屋。薩仁估計也嚇了一跳,他聽到她喊了起來。薩仁見到女兒很高興,兩個月沒見,蘇妮爾長高了。
晚上女兒和媽媽擠在沙發上看著電視,嘀嘀咕咕說悄悄話,老蘇在廚房切羊肉,一邊切肉一邊豎著耳朵想聽她倆在說些什么。他想知道女兒為什么這時候回來,明明還有一個月才放假。女兒只是說想家了,他總覺得不是那么回事。
老蘇聽到自己的電話響,就喊女兒:“蘇妮爾,幫我接一下。”他想不出這個時間誰會打電話,除了薩仁,很少有人打電話找他。
女兒拿起餐桌上的電話朝他走過來。
“你好。”他聽到她對著電話說。
“嘎魯?您打錯了。”
“嘎魯?”老蘇問女兒。他停下來,把手里的刀放在案板上。
“是個老人家要找嘎魯。”
“沒打錯。”老蘇顧不上擦手,伸手拿過電話,他知道是誰。
女兒望向媽媽,薩仁不說話,只是點點頭。
老蘇小心地把手機貼住耳朵,然后對著電話說:“我是嘎魯。”
“嘎魯,你是嘎魯嗎?”是一個老人的聲音。
老蘇低下頭,連著說了好幾個“是”。
老人得到肯定的回答,接著說:“我最近身體不好,入冬就很不好,我很擔心。我怕我等不了……”話沒說完,被一陣劇烈的咳嗽打斷了。
沉默了一會兒,老人猶猶豫豫地說:“我……”話還是沒說出口,又停住了。
老蘇明白喇嘛想要說的話。他說:“我的女兒長大了,正想要告訴你。”
喇嘛笑了起來,接著是急促的喘息。他說:“好……”
老蘇的手里拿著電話,耳朵里全是“嘟嘟嘟嘟——”的忙音。坐在廚房的椅子上,他覺得自己臉開始發熱,心跳得厲害,想找個地方躲起來,可現在他沒辦法躲。好在女兒和媽媽還在沙發上說話,根本沒有看他。
他不知道該怎么和女兒說,也不知道女兒會有怎樣的反應。老蘇把這幾年假設過的情況都過了一遍,愈發戰戰兢兢。直到他肯定這事怎么說都不可能有好結果,呼吸反而漸漸慢下來,從肚子里翻滾上來的慌亂也平息了。
還有那么一會兒,他為今天晚上去還是明天早上去猶豫不決,又在要不要和女兒說的問題上徹底卡住了。他不斷提出自己的擔心,又想盡辦法給自己解釋。他和自己僵持著。
外面的雪還在下,他開始擔心積雪厚了,路會非常難走。天色正在變得更暗,也會越來越冷。他想拖到明天去。可是想到萬一再也見不到喇嘛了,他便心里一緊。
老蘇站起來走出廚房。“我現在就得去。”他對薩仁說。
“那得穿皮袍子,還有皮帽。晚上可冷了。”
薩仁轉身進里屋找衣服,很久也不出來。兩人似乎都在等薩仁拿衣服出來。老蘇木木地站著,他總覺得女兒在看他。
“爸,我有個事想和你說。”女兒真的開口了。
薩仁這時從屋里走出來,抱著一堆衣物。一件袍子遞給老蘇,一件遞給女兒,手里拿著皮帽和腰帶。
“你們路上說。一起去。你也趕緊換衣服。”薩仁的話聽起來那么合情合理,父女倆都很聽話地接過衣服,開始穿戴。
太陽已經下山了,初冬的夜晚冷風刺骨。摩托車的馬達發出響亮的噠噠聲,經過白雪覆蓋的土路沒有揚起塵土。黃狗的叫聲越來越遠,它跟著跑了一段路就返回了,這會兒它和薩仁站在家門口。摩托車的燈在沉重的黑色中劃開一線光亮,順著東北方向的一條小路,很快爬上薄雪覆蓋的山坡,凜冽的風迎面而來。
他的女兒就坐在身后抱著他,倚靠著他,她縮在皮袍里,緊緊貼著他后背。羊皮帽包裹著老蘇的臉,羊膻味混合著淡淡的酥油味,熟悉又溫暖。他想起很多年前的那個夜晚,自己靠在老額吉的身后。
老蘇聽到自己在大聲說:“我是一個孤兒,我就是嘎魯。還有——我的阿瓦是個喇嘛。”他的女兒緊緊抱著他。寒風掃過枯草,發出凌亂的哨音。
過去很長的時間之后,他才聽到女兒慢吞吞地說:“老蘇,你才是有故事的男人。”停頓了一下,女兒又說:“爸,我和媽都想你去上海看看……”
老蘇張開嘴巴想要說話,又閉上,牙齒緊緊咬住嘴唇。準備好的話都亂成一團,沒有了頭緒,不知道該從哪里說起。他搖搖頭,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摩托車加大油門沖向漫無邊際的黑夜。車燈照亮了更遠處,落了雪的土路依然可見。雪會一直下,很快就會蓋住枯黃的草根,然后是冬天,要等到來年的春天,草根才會發芽。
他忽然覺得一生很短。
責任編輯:張天煜
大東,本名王海東,內蒙古鑲黃旗人。作品散見于《海燕》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