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死人造墓相當于給活人建房,是件好事情,講究個吉利吉祥吉慶吉安,如果中途出現了啥不吉利的事情,那是挺讓人膈應的,如果你特別在意特別講究的話,那種膈應會讓你心不寧,食無味,惶惶不可終日。許哲民給父親造墓動工那天,從土里挖出了一只死公雞,紅色的,火紅火紅的羽毛,身上沒有傷口,雞冠子呈紫赭色,應是被活埋窒息而死。
為找這塊墓地,許哲民親自陪陰陽先生歷時半月有余,跑了很多路程,找了很多地方,終于找到這么個地方,陰陽先生說好得很,是他從事該行當以來所遇見的最好的一穴墳地。雖然他知道陰陽先生們說話都愛故弄玄虛,但還是像打雞血了一樣的高興和亢奮。
然而在這么個時候,這么個地點,這么個心理狀態下,卻出現這么個事情,你說許哲民能不生氣嗎?他氣得手直哆嗦,臉變成了豬肝色,出口就罵娘:“媽的,這是哪個孫子如此歹毒?我是把他兒子扔井了還是到他家扒灰了,這樣害我?”
陰陽先生在一旁附和:“采用如此手段,你們之間得有多大的仇恨啊。”
許哲民不無擔心地問:“這對墓地的風水傷害大嗎?”
陰陽先生:“傷害老大了,拿佛的話說,天地萬物皆有生靈,如此說來,此陰宅已為他人所有,后邊再有人來,即為搶占,定起糾紛。此物又生性孤傲,體形巨大,富有侵占性,加上又是暴死,更邪性十足,老人一住進去就面臨被人欺負和官司纏身之紛擾,魂靈難得安寧。退一步說,即使能忍氣吞聲相處下去,面對如此鄰居,也會寢食難安,不得清靜,久而久之,定會抑郁不振,精神崩潰。”
又說:“逝者不寧,生者不安,傳感到后代身上,會有情緒焦躁,性情不穩,猜忌多疑,生災多病之感應,更有可能淪為流氓地痞,殺傷打斗,亡命江湖。”
許哲民愁眉鎖眼,憂心忡忡:“那怎么辦?有法子破解嗎?”
陰陽先生摸摸下巴,笑道:“區區一雞,何足掛齒?依我之術,收拾此扁毛畜牲不在話下。”
又說:“不過我還是要提醒你一下,往后的日子長啊,如果墓建成后,還是有人不斷如此這般地朝里邊弄些不相干的東西,十次有一次中招,就夠你喝一壺了。”
許哲民思忖一下,說:“先顧眼前吧,你如果施法子能把眼前這個事情造成的后果解除了,后邊的事情我再想辦法。”
“這個事情嘛,是額外出現的,我動用法術,功身也會受損……”陰陽先生欲言又止。
許哲民:“你的意思我明白,你是說額外出現的事情要加錢,是吧?”
“是的,按行內規矩,這類事情一般是加三百到五百。”
“你放心好了,只要你把活給我做好,我給你的只會比這標準多,不會比它少。”
晚上,回到家的許哲民,吃了只死蠅子的感覺一直揮之不去,墓場里挖出的那只紅色的公雞,時不時會出現在眼前,使他寢食不安。雖然他讓陰陽先生把眼前的問題先解決掉,后邊的事情由他再想辦法,可是想什么辦法,他一時還吃不準。吃不準是因為事情的因由還沒弄清楚,這個弄不清楚,就是想低下身子服軟,拎著豬頭也尋不著廟門。
事情究竟是誰干的?他們之間究竟有多深的過節?這個問題一直縈繞心頭,無法釋懷,讓他不由得胡思亂想。他先想到的是,自己在待過的單位都得罪了誰。許哲民先后在幾個單位干過領導,工作推不下去時,會著急上火,臉色難看,說話難聽,甚至出口傷人,這肯定會得罪一些人。在提拔人上,有些人有想法,可自己又不是組織部部長,一些人的想法可能得不到滿足,這肯定也會得罪一些人。可一想,可能性又不大,一家人還會出現勺碰鍋沿的事情,何況一個單位那么多人呢,因工作中的磕磕絆絆就采取如此手段進行報復,那得是多狹隘的心胸啊?這個不可能,那最有可能的會出現在哪些枝節?他突然想到了兩個方面的事情,一個是“財路”,一個是“官道”,他覺得這兩方面的可能性最大。那次單位建設項目招標,他因私下收了一家公司不菲的好處,暗中干預招標,使本該中標的公司未能中標,事后那家公司老板對他說的話,曾讓他幾夜睡不著覺。那老板說,我們這次吃的是“潛規則”的虧,沒想到有人的膽子還真夠大,我們落伍了,但愿人長久,不要濕了鞋。那次縣里提拔副縣級干部,進入程序的兩個人中就有他,不料中途卻出現了針對對方的舉報信,舉報內容一查屬實,由他勝出。之后傳言說舉報信與他有關,雖然他做了澄清,但對方誤會甚深,并未消除。古往今來,因財路官路出手傷人甚至殺人的事情屢見不鮮,到老墳上使壞,使其家道衰敗,甚于傷人殺人,這么說來,有人采取這樣的手段報復也就不足為奇了。再想想,他又否決了這兩種可能。這次給老父親找墳地一直是秘密操作,雖然陪著陰陽先生跑了很多地方,在單位每次他都以家里有私事需要處理為由,在家里則對媳婦說是要到下邊檢查工作,走屯過村用的都是假名,付款用的也是現金,可以說做得是嚴絲合縫,密不透風,一點信息都不可能流露出去。問題不是出在自己這里,那會出在哪里呢?許哲民想到了墓地所在村,想到了賣墓地給他的那個人。
賣墓地給他的人叫李明亮,許哲民記得當時造墓現場挖出死雞后,李明亮的臉倏然變色,表情超乎尋常。他當時就把李明亮叫到一邊,隨機敲打了他幾下:“你在村里的人緣有這么差?”
李明亮不是省油的燈,嘴邊挺有話:“你怎么就確定這事是我們村的人干的?我還認為這是你結的仇人趁機報復你呢。”
許哲民被“噎”了一下:“這不可能,我在你這里買墓地的事情秘密得很,知道的人十分有限,目前也只有我和先生知道,其他任何人都不知道。”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小家雀飛過去也會留影子,只要有人想弄你,就不怕找不到下手的機會。”
“我覺得問題肯定出在你這里。”
“事情沒有弄清之前,誰也不要把話說得那么絕對。”
這是一個坐北朝南的縣城,一條大河從城南穿過,為山城平添了幾分秀氣。
縣城的北邊地勢寬廣,背靠蒼莽山,為縣城主城區,河南岸接近文武嶺,面積稍顯狹窄,為郊區地段。城里死了人,大都安葬在蒼莽山,說是文武嶺比蒼莽山低,死人葬在蒼莽山,可以腳蹬文武嶺,頭枕蒼莽山,風水不錯。只是年代太久遠了,從古至今到底蒼莽山上安葬了多少人,誰也說不清,之前埋過人的地方已看不出痕跡,以至于人們確定的新墓址往往會掘出舊墳遺骨,這個是萬萬不可以的,會有搶占別人陰宅之嫌,家人會靈異上身。接近山頂更不能埋人,說是太飄,后代會沒有根基,人氣財氣會不穩實。近幾年來,城鄉交通便利了,大都通了水泥路、柏油路,買私家車的人也多起來,人們尋找墓地已不只把眼光局限在蒼莽山上,而是盯向了市郊,有的人甚至把眼光擴大到全縣境內。風水先生稱這為“攆墳地”,所謂“攆”,就是說一個上好的墳地不是那么好找的,得“攆”好多個地方,有時“攆”了好多個地方,也不一定能“攆”到一處上好的墳地。
幾天下來,他陪陰陽先生行程數百公里,跑了好多個鄉鎮村落,最后來到高嶺鄉牛家村后溝組一塊地里,陰陽先生停下不走了。他前后左右看了又看,拿出羅盤照了又照,最后用腳在地上劃了個“十”字,說道:“不走了,就是這里了。”
他問:“這地可以?”
陰陽先生:“絕對可以。你看這位置,高于周邊,氣場不弱;向口也不錯,西南向,一整天陽光普照,此乃祥兆;再看這靠山,主山高大厚重,輔山拱手相扶,罩山遠近適中,正可謂,左青龍右白虎高低得當,前朱雀后玄武遠近適中。罩山下又有小河流過,正應了那句‘后有靠,前有照’之說。現在咱們站的這個點為最佳位置,不信你試試,你站在這個位置感覺到有風沒有?”
他屏息感受了一下,說:“嗯,沒有。”
陰陽先生:“你再從這個點朝左邊走三十步,感受感受,再朝右邊走三十步,感受感受,看是不是有風。”
如此這般,他朝左邊走了三十步,朝右邊走了三十步,扭動臉膛尋找風向,感覺確實有微風撲面,再回到原點就沒有了,覺得挺神奇:“就是啊,朝左邊走走,右邊走走,都感覺到有微風撲面,回到原點就感覺不到了。”
陰陽先生:“很神奇吧?這就是貴處,經曰‘氣乘風則散,聚之使不散’,如果天下發生亂世,你說哪里最安全?”
他說:“如果天下大亂,哪里都不安全。”
陰陽先生:“此話差矣,再亂的世面也會有安全的地方,咱們選中的這塊地方,既能庇蔭子孫后代榮享富貴,又能庇蔭子孫后代平安吉祥,為上好之地。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該是你的,就在這里等你啊。”
陰陽先生一番話,說得他心里按捺不住地高興,表面上卻做出一副波瀾不驚的樣子:“照你的意思說,這個地方是最好的了?”
陰陽先生:“我給人看了大半輩子墳地,還沒有遇到過這么好的地方,對我來說,也可謂三生有幸。”
微微抿著嘴唇的他,想說什么,卻沒有說。他想裝得淡定一些,只是那抿著的嘴唇沒能關住內心的興奮,笑意還是露了出來。
這天是李明亮去放牛,本來是老父親要去的,臨出門時老父親感覺肚子不適,李明亮就說:“你在家歇著,我去。”
李明亮把牛趕到楸樹坪西邊山坡上,看牛在那里悠閑吃草,就想到坡下地里去干點小活。這塊地他曬的是沙旱,計劃明年春上種老玉米,前些時地里犁出了一些老僵石塊,他想去把石塊撿撿。正要下去,看見不遠處有兩個人走了過來,他們走走停停,四周看看,先走進了他的那塊地里,拿出羅盤定了定方位,就又去到了李小義的地里。
他們在李小義的地里待的時間比較長,先是目測了四周方位,又把羅盤端在手上或放在地上,站著趴著或跪著,追著羅盤轉動的方向看。手持羅盤的那個人還像丈量土地似的走方步,那個人則跟在后邊,隨著他手指的方向遠眺近看,近看遠眺,之后,李明亮就被喊了過去。
走過去的李明亮,先瞄了一眼喊他的人,又看了看拿羅盤的老頭,說:“喊我有啥事?”
許哲民:“這地是你們村里的嗎?”
“是。”
“這塊地的主人在家嗎?”
“你問這做啥?”
“我想在這里買塊墓地,見他一下。”
“你想出多少錢?”
“你估計他要多少錢?”
“聽說現在不少城里人來鄉下買墳地,攆到上好穴位,已出到八萬一穴了。”
許哲民從包里拿出一盒中華煙,送到李明亮跟前,說:“我在這個村里沒有認識的人,本人也不想太張揚這個事情,就煩你做個中間人,私下給說和說和。”又說:“沒關系,事情說成了,你若要中介費,也行。”
李明亮眨巴著眼睛:“不瞞你說,我就是這塊地的主人,我爹七十多歲了,之前我找先生看過,想提前給他留個地方,找來找去,最后定的也是這兒。”李明亮用腳踩踩陰陽先生剛才畫十字的地方,又指了指旁邊的地塊:“那塊地和這塊地沒差幾步遠,你到那里去看看,說不定比這里還好呢。”
陰陽先生朝李明亮指的地塊看了看,搖搖頭,說:“我們剛才就是從那邊看過來的,不行。就選這里了。”
許哲民:“這地我是真心想要,你考慮考慮,錢的事情好說。”
“你能出多少錢?”
“你能要多少?”
李明亮伸出大拇指和食指,叉出一個“八”字。
“八萬?”許哲民說。
李明亮點了點頭。
許哲民:“這也太多了吧?”
李明亮搖搖頭:“按你選中的這個地方說,我要的不多。”
陰陽先生:“還不多?天都讓你給頂了個大窟窿,我給你交個底吧,買家只能出五萬,多一分他也不會出的。”
李明亮:“我說的價就是實老漢打實老婆,實打實,沒啥虛頭,少一分我不賣。”
陰陽先生:“水深人不過,你要硬掰這個數,我看事難成。”
李明亮:“難成就不成,我本來就是留下來自家用的,又不是為了賣錢。”
陰陽先生看李明亮態度強硬,就給許哲民使了個眼色:“我經常在外邊跑,還沒見過有這么高的價錢,要不咱們再到其他地方看看,好地方多著呢,只要尋還怕找不到?”說著拉了許哲民就朝地頭走。
李明亮在后邊說:“就是,天下好地方多著呢。我不能肥水澆了外人田,自家田干得冒黃煙,賣了給老父親留的好地,外人會戳我脊梁骨的。”說著也向地頭走去,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許哲民隨陰陽先生走到地頭站住了,兩人在那里嘀咕了一會,許哲民又折返回來,口氣明顯軟和了下來:“兄弟,別著急忙慌走嘛,事情好商量,你再考慮考慮,錢能少了少點,不能少也就算了。”
李明亮:“看你把話說到這份上,我覺得你是個爽快人,不磨嘰,可交往,我回去好好做做我家人的工作,盡量把事情促成。不過你得給我時間,這個事情不同于其他事情,我怕我老父親一時接受不了,估計一天兩天不一定能做通,你留個電話號碼給我,我什么時候做通工作,什么時候給你電話。”
又強調說:“只是在我沒有做通我爹思想工作之前,你們不要再找村里任何人,也不要對任何人說你在這里買墓地的事情,人多嘴雜,說什么話的都有,要是把我爹的火拱上來,他死鉆牛角尖,一頭撞到南墻上,就是天王老爺來了,對他也是沒有辦法的。”
許哲民:“你既然把話說到這兒了,我也給你說一下,不瞞你說,我也是在給公家做事情,端公家碗受公家管,這種事情公開說出去,對我影響也不好。也請你不要對任何人說我來你這里買墓地的事情,連你老婆都不要說,做你父親的工作,也要秘密進行,不要讓外人知道。把你的手機號碼給我,有啥事情,我和你聯系。”
李明亮高興地咧嘴笑了:“這樣最好。”
許哲民走后,李明亮已沒有心思再繼續放牛,他急急忙忙趕牛回村,把牛綁在村邊的核桃樹上,就去找李小義了。
李小義性格不全,大腦缺根弦,拿村里人的說法,叫“不熟”。老娘下世早,老爹人不利索,兩口人的日子過得很是緊巴。李小義小的時候,老爹想打想罵隨便,大了就不行了,有幾次反而被小義給打了,老爹找村干部告狀,村干部把小義叫到村部連嚇帶哄進行了教訓,開始還行,次數多了就不管用了。后來老父親也去世了,小義就越發沒人能管得了了,一個人懶得做飯,就找上門求人讓他幫工,掙錢不掙錢,落個肚兒圓,一人吃飽,全家不饑。十多天前,他還找到李明亮主動說要給他放牛,說放幾天都中,隨便給幾個錢就行,說他有三個月沒交電費了,再不交就要停電了,停電就看不上電視了。
李明亮到李小義院子時,李小義正逗著大黃玩,只見他把手里的饃掰成小塊拋向高處,大黃就蹦起來張大嘴巴去接,有時能接著,有時接不著,看著大黃連爬帶滾去搶吃掉在地上的饃塊,李小義就傻傻地笑。他特別喜歡大黃,放牛放羊時總是領著大黃,牛羊吃草跑遠了,他懶得去攆,就拍拍大黃,指指遠處的牛羊,嘴里“哈食哈食”一喊,大黃就跑過去,在牛羊前面撲著叫著,牛羊就回頭了。有時聽見山坡上有野雞叫,就指著野雞叫的地方,嘴里“哈食哈食”一喊,大黃就飛速而去,嚇得野雞“嘎嘎”騰空而起,有時也會撲到野雞。對大黃撲到的野雞,李小義不會作弄,就送給喜歡作弄的人,別人弄好后會送他個雞翅膀吃,李小義就十分高興了。
看李明亮進到院子,李小義就問:“叔,今天沒事了?”
李明亮說:“找你就有事。”
李小義說:“有事說,我這幾天正閑得蛋疼。”
李明亮說:“閑得蛋疼就來給叔放幾天牛吧,叔這幾天有事情,忙不過來。”
李小義說:“中,不過你得管我吃飯,我不想做飯。”
李明亮說:“這事還要你說?到時候我讓你嬸給你做好吃的。”
李小義說:“不用專門做啥好吃的,我吃飯不挑,你吃啥我吃啥,能吃飽就中。”
對這次李小義來給他放牛,李明亮特別上心,專門從鎮上買了大肉,從村小店掂了啤酒。媳婦說:“這次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咋這么舍得?咱們吃啥他吃啥得了,還專門買肉掂啤酒?”李明亮說:“看娃挺可憐的,得叫娃吃美喝美。”
明亮媳婦晚飯做的是蒸白面饃配玉米仁湯,炒菜是豬肉白菜燉粉條,李小義一看就笑了,連吃了三個小枕頭一樣的白面蒸饃,又喝了一碗玉米仁湯,還吃了一碗肉菜。
李明亮:“好娃啊,別光顧著吃肉吃饃,喝點啤酒。”
李小義:“我不喝,啤酒有啥好喝的?馬尿一樣,難喝。”
李明亮說:“叔對你咋樣?”
李小義用手抹抹嘴,笑著說:“不賴。”
李明亮:“叔對你不賴,叔有件事想跟你商量一下,你得幫叔這個忙。”
李小義:“我能幫你啥忙?放牛放羊沒問題,干啥出力活也沒問題,要是干其他的,我可干不了。”
李明亮:“這回叔不讓你干啥出力活,叔想跟你換塊地。叔前坪那塊地犁一晌少,犁兩晌不夠,是個二擱耽,你楸樹坪那塊地正好和叔的地連著,我想用前坪那塊地換你楸樹坪那塊地,這樣我兩塊地就能連在一起,犁耙耕種送糞啥的,就整爽了。”
李小義:“你前坪那塊地離屋近,地又好,我那塊地離屋遠,收個莊稼運個糞掙死人,你咋能看上呢?”
李明亮:“叔就是想圖個整爽。”
媳婦在旁邊不高興了:“咱前坪那塊地離屋近,又能澆上水,地里套點豆角種些小白菜啥的,做飯時去地里薅一把也來得及,多方便,為啥要換?我看你是有病了,病得還不輕哩,你要換這塊地,我不同意。”
李明亮:“你不同意就由你啊?這個家是我做主,我說了算。”
媳婦:“你神經了?腦袋被門擠了還是被驢踢了?”
李明亮吼媳婦道:“去去去,沒事一邊待著去,少打岔,頭發長見識短!”
李小義:“叔,你看我嬸生氣了,跟你吵架哩。我嬸不同意,咱就不換了吧。”
李明亮:“別聽她的,換,這事聽我的。”
李小義:“你要不嫌吃虧真想換,我沒啥想不想的,就聽你的。”
李明亮:“你要沒意見,咱去找一下東坡,他是村民組長,他如果要開會研究,他就研究,他要說不用研究了,組里給咱出示個手續,把分地的地畝冊子改一下就成。”
又說:“我前坪那塊地比你楸樹坪那塊地多出幾分,多的擇出來,就你嬸說的,我們種點小菜啊種點蔥啥的吃著方便。”
李小義:“咋弄都中,反正我是遠地換成了近地,我不吃虧。”
村民組長李東坡聽李明亮說要拿前坪那塊地和李小義楸樹坪那塊地交換,就說:“叔,你打錯算盤了吧?明明穿的是綢褲子,咋要換個粗布衫?劃得來劃不來,你可要想好啊。”李明亮說:“我想好了,主要是圖方便,兩塊地調到一塊,方便耕種操弄。”李東坡說:“你要這樣說,也是個理由。”李東坡看李小義跟在李明亮身后,就問李小義:“小義,明亮叔要和你換地,你愿意嗎?”
“只要他不嫌吃虧,我沒意見。”
于是,東坡就出面操持著把換地的事情辦了。
村里人得知李明亮和李小義換地的事情后,都覺得這是周瑜打黃蓋,一家愿打,一家愿挨,很正常的事情。只是一個多月后得知李明亮在李小義換給他的地里賣出了一份墓地,價還賣得很高,村里人就不淡定了,感覺這里邊有故事,于是各種說法就都出來了。
有人說是李明亮提前知道有人要在小義那塊地里買墓地,才設了局連哄帶騙讓小義往里跳。
有人說李明亮真是缺德,坑一個傻娃子,也真忍心,下得去手。
有人說李明亮賣出的這塊墓地賣了不少錢,掙大發了。究竟賣了多少錢,有說十萬,有說八萬,也有說六萬。
有人說,買墓地的人真是有錢,如若確實掏到十萬,那就是叫李明亮給耍了,誰家一塊墓地能賣那么大的價錢?
有人說李明亮精啊,把城里猴給耍了。
有人當面質問李明亮說:“李明亮,你運氣好啊,小義這塊地一換給你,就有人前來買墓地?是不是你提前知道準信,把飯做熟了,擺上桌叫李小義吃的?”
李明亮忙說:“各位,飯可以亂吃,話可不能亂說,事情不是你們說的那樣,我只是下大雨沒戴草帽,趕上了。”
有人問賣了多少錢:“十萬?八萬?六萬?”
李明亮矢口否認說沒有那么多,究竟賣了多少錢,任別人怎么問他就是不說。
村民組長李東坡也不淡定了,把李明亮叫到一邊,說:“明亮叔,你這事辦得巧妙啊,日鬼不讓鬼知道,把我也裝進去了。有人說你辦這件事情的用意我知道,是你給我塞了黑錢把我買通了,我才從程序上給你開了綠燈,你說我冤不冤?”
李明亮說:“東坡組長,你千萬別聽一些人瞎胡咧咧,有些人就是吃人飯不說人話,嘴在人家身上咱擋不住,可你是一組之長,吃魚不能倒腮,要為我主持公道正義。”
李小義找上門時,李明亮正在和豬食。李小義說:“叔,我那地不跟你換了。”
李明亮:“咋不換了?”
李小義:“村里人都說你把我騙了。”
李明亮:“我騙你啥了?地在你手里沒人來買,到我手里有人來買,就是我騙你了?你的地到我手里是過了一個多月才有人來看,你說,要是過個十年二十年有人來買,也是我騙你了?”
李小義:“反正村里人都說是你騙了我,叫我把地要回來,不換了。”
李明亮:“你說不換就不換了?”說著把半瓢水猛地潑在地上:“潑出去的水,能收回來嗎?人前一句話,馬后一鞭子,說話不算話,還是男人嗎?”
李小義怏怏地走了,只一會兒就回來了:“村里人都說你賣墓地賣了好多好多錢,你得把錢分一半給我。”
“我賣了多少錢?你說?別聽他們瞎胡咧,我想要個老天爺,要有人給啊。有些人就是看不得別人好,在背后瞎鼓搗。”
“反正都說你賣了好多錢,得分一半給我。”
“李小義,你別做夢了,咱們換地是經過組干部的,組干部代表村里一級政府,你說話不算數,我要去公安局告你,警察會把你抓走的。”
李小義一聽李明亮說要去公安局告他,警察還要抓他,怕了,可走了一會又回來了:“村里人說了,你說去公安局告我,是嚇我哩,這事太小了,公安局不會管的,警察也不會來的。”
李明亮:“那你想怎樣?”
李小義:“地,我不要了,我只要錢。”
“你要多少?”
“我要好多。”
“好多是多少?總得有個數吧。”
“我要三百。”
“好,我給你三百。”
李明亮從屋里拿出三百塊錢給了李小義,李小義拿著錢高興地走了。只一會兒就回來了:“不中,三百太少了,我要八百。”
“我給你五百,中不中?五百也好多了。”
“也中。”
李明亮拿給李小義五百塊錢,李小義拿著五百塊錢高興地走了,可沒過一會兒就又回來了。
“怎么又來了?”
“村里人說你給我的太少了。”
“你要多少?”
“三萬。”
“三萬?我給你一杠子!”
李明亮說著從門旁抓過一根杠子就扔了過去,杠子在李小義跟前彈起來,差點砸到腿上,嚇得李小義慌忙就跑。
“沒完沒了了?你要再敢來找我要錢,我就用這根杠子把你腿打斷,讓你爬著出去。”李明亮在后邊追著說。
墓場動工時挖出的死雞,著實讓李明亮嚇了一大跳,他當時的第一反應就是,這是村里誰干的?許哲民問他時,他心里七上八下,只是硬撐著,暗暗告誡自己沉住氣,別軟蛋,別說他手里沒證據,就是有證據,也不能輕易認賬。
回到家里的李明亮反復在想,埋雞的事情會不會是李小義干的?他又覺得不像,憑小義那個缺根弦的腦瓜子,即使想搞破壞,也只會是拿上镢頭去挖,絕不會想出這么個含義深遠的套路。如若是他干的,背后一定有人指使。
李明亮去見了小義:“小義,告訴我是誰讓你在人家墓地里埋雞?”
“埋雞?埋啥雞?我不知道啊。”
“你裝,不是你干的又是誰干的?”
“我怎么會去埋雞?我要是有雞,還殺了吃肉呢,怎么會舍得埋?”又說,“日怪,為啥要把雞埋到土里呢?雞還能再長出雞?”
看來確實不是李小義干的。李明亮又把村里人逐個排隊。他覺得最有可能的是李小義的三伯,小義三伯得知李明亮與小義換地后賣出墓地的事情,曾找到李明亮,說李明亮這事辦得不地道,會遭報應的,好在當時旁邊有人相勸,要不真會打起來。再一問,他半個月前就已到廣東打工去了,總不會為到墓場埋只雞專門從廣東趕回來吧?是小義的小舅洪長伍干的吧?李小義的小舅洪長伍是從外村遷過來的,在李明亮和李小義換地這件事上反應也很激烈,曾揚言要幫李小義討回公道。不過這人是嘴上厲害,真要朝前沖,躲得比誰都快。是后村李小義的姨夫石在春干的?李明亮對石在春是有恩的,那次李明亮從鄉里辦事回來路過后村,碰上石在春的小兒子掉進水潭里,是李明亮跳下去把他兒子救上來的。這個不會,那個不像,會是誰呢?李明亮的腦袋都想疼了。
墓造好了,許哲民親眼看著工人用水泥和青磚把墓口封死,然后將李明亮叫到一邊:“我住得離這里遠,鞭長莫及,一切事情都拜托你了。你要上點心,絕對不能再出現埋雞那類事情,如果再出現,傷了墓地脈氣,我就放棄這里另尋地方了,到時候你到手的錢也就得不到了。”
李明亮說:“你放一百條心,這次我就是把床支在這兒天天晚上守著,也要給你守好。”
李明亮把大話說出去了,豈敢怠慢,雖然他沒把被子和床搬到墓場去睡,但隔三岔五都會到墓地去看看。
那天,到墓地的李明亮,被眼前的場景著實嚇了一跳。墓場前出現了片片血跡,還有灰色、黃色的皮毛,李明亮撿起骨頭和皮毛看,斷定是兔子的皮毛和骨頭,像是被什么動物拉到這里撕吃了,應該是狗。李明亮就罵道:“媽的,拉到哪里吃不行,偏偏拉到這里吃?弄出這么個攤場,要是叫墓主看見了,還不把我活啃了?”
李明亮暗暗在墓地旁邊守了幾天,還真讓他等到了,是小義的黃狗,只見它又叼著一只死雞來到墓場前,將死雞按在地上撕吃,又弄出一片瀝瀝拉拉的血跡、皮毛和爛肉。
李明亮一手操起一塊石頭,朝墓場跟前跑去,快接近墓場時猛跑幾步,將石頭向黃狗砸去。嘴里罵道:“讓你再來禍害,砸死你吃狗肉!”黃狗看見有人來,還扔過來一塊石頭,嚇得丟下死雞就跑,李明亮手里的另一塊石頭又扔了出去,正砸在黃狗后腿上,黃狗發出“吱汪吱汪”的尖叫,一跳一跳瘸著腿跑了。
李明亮找到李小義,氣恨恨地說:“這次我終于弄明白是誰干的事情,原來是你的黃狗在搗亂,是你指揮它叼著死雞死兔子到墓場去吃的吧?”
李小義說:“我沒有啊,黃狗去做什么,我怎么會知道?”
李明亮說:“黃狗老跟著你,你能不知道?”
李小義委屈地說:“黃狗有時跟著我,有時也不跟著我,我總不能把它拴在褲腰帶上吧?”
又說:“黃狗它又不是人,怎么會那么聽我的?有一回,它不知從哪叼了副死豬腸子到朱家老墳上吃,把豬腸子弄得到處都是,朱老三追著它打,差點把它打死。有一回它不知從哪兒叼了只死老鼠,鉆進東坡哥的廚房去吃,弄得鍋臺上案板上到處是鼠毛,差點被東坡哥打死。你說這些事情也是我指揮它去的?”
李明亮說:“你說不是你指揮的,我信你一回。我警告你,從現在起,你要把你的黃狗看緊點,要讓我再發現它叼些死雞死兔子到那個地方去吃,我非把它打死吃狗肉不可。”
這時,許哲民的電話打來了,李明亮嚇得半天不敢接,接通電話,許哲民問道:“墓場沒有什么事情吧?”李明亮這才把心放下,嘴上說:“我上著心呢,每天早晚都去巡查,啥事情沒有,一切平安。”
為防止再有什么不測事情出現,李明亮想把墓場用棗刺封起來。山里最不缺的就是棗刺,地邊、堰邊、坡坎上、溝岔里到處都是,棗刺根會傳染,一個地方只要有一叢,很快一道堰、一道地邊、一個坡坎上、一個溝岔里,就到處都是了。李明亮用了半天時間砍棗刺,在墓場上堆起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刺山。看著整個墓場被刺山罩得嚴嚴實實的,人畜無法近前,李明亮松了口氣。
又有十多天沒到墓場去看了。這天晚上,天不是很黑,初五六的天,月亮出來晃蕩一會兒就回去了。李明亮晚上多吃了半碗飯,有點撐,想出去消消食,就身不由己地朝墓場方向走去。
走到距墓場不遠的地方,聽到有“呼啦呼啦”的聲響,仔細聽,像是有人在抱玉米稈。人們收秋時,會把玉米穗掰走,把濕玉米稈靠在地塄邊或攏在樹下,等干了再運回去,干了的玉米稈,一動就“呼啦呼啦”響。李明亮沒有聲張,悄悄靠近,他想看看這個人要干什么。
只見那人一次次地把玉米稈抱到墓場跟前,玉米稈堆得成了小垛,就打著打火機點燃了玉米稈。干燥的玉米稈燃燒起來,燒著了幾天來已被曬干的刺山,熊熊大火沖天而起。
火光照亮了點火的人影,是個熟悉的人影,熟悉的臉盤。
怎么會是他?李明亮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怎么能是他?李明亮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耳邊就響起了他那天說的話:“明亮啊,聽人說你賣出的那塊墓地風水很好,你就不能給我留下?我為的不是我,為的是咱們子孫后代好。”
李明亮沒有說話。
老父親對兒子太了解了,如果他不說話,就是不愿意,再說啥都是沒用的。
責任編輯:楊建
任耀榜,河南盧氏人。作品散見于《天津文學》《安徽文學》《短篇小說》等,出版小說集《溫暖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