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是忽然間來的。
昨天還在倒春寒,凍得嘴唇干裂,鼻尖通紅,今天就只能穿單衫了。也不知啥時,蟬兒悄悄爬上了樹,開始歡快地叫“知了,知了”,它知道夏日來了。青蛙也在夜里“咕呱咕呱”地應和著,它們也知道夏日來了,再按捺不住性子,一股腦出了窩。同樣按捺不住的還有龍潭村的老人,他們邁著顫巍巍的步子走出房門,走進黃昏,貪婪地呼吸著空氣里飄蕩的青草味、泥土味、燃燒著稻稈的炊煙味、牛糞味。像是喝了最好的一味中藥,他們又可以躺在屋坪前的搖椅上,搖著蒲扇,抖擻精神,慢悠悠地給娃兒們講故事了。
他們每一根斑白的胡須里都藏著一個故事。他們講盤古飛仙,說是盤古開天辟地后,頭頂著天,腳蹬著地,可把他累壞了,他想偷偷懶,找座最高的山休息休息。他舉著天,途經龍潭村時,看到一座高山,那山真是高啊,奇峰陡峭,云霧繚繞,他認定是休息的好去處,高興壞了。他慢慢放低雙手,把天掛在了山頂上。終于不用那么累了,他捏了捏酸痛的胳膊,長長地嘆了口氣,可一個不小心,這口氣吹開了彌漫的云霧,他發現里面藏了許多的鬼怪,什么野鬼、山鬼、尿浸鬼、斷頭鬼、吊死鬼,那些飄忽的幽魂全躲在這混沌里呢。他便顧不上累了,又舉著天跑到了湖南,找了好久,終于從湘西選了一對大石頭,圓潤如玉,像兩個巨大的鵝蛋。他打算搬它們過來鎮壓這些鬼怪,把那些幽魂全壓在石頭底下,讓他們永世不得翻身,只有這樣,才能保這一方太平。老人們說,遷移石頭可不是一件簡單的事,必須得在一夜之內完成,否則石頭隨時可能會爆炸,灰飛煙滅,鬼怪們就會趁機跑出來為非作歹了。這天夜里,盤古帶著隨從,牽了貓、狗、牛、羊四畜,他實在太累了,自己就坐了仙轎,趕著石頭從湘西飛往贛州,貓、狗、牛、羊跟著一起飛,飛到了轎子頂山上,離盤古仙就只是差一步了。盤古想,離天亮還尚早呢,不如先睡一覺,頭剛靠在石頭上,他就睡著了??捎忠粋€不小心,他睡過頭了,醒來時,東邊天色已經微微發亮,他趕忙起來,直接把鬼怪們全趕過來,用巨石把它們壓在轎子頂山上了。
阿慶古說,這盤古可真會偷懶啊。
阿慶古喜歡打赤腳,撒開腳丫子,漫山遍野瘋跑。他長得瘦干瘦干的,頭發像頂著個鳥窩,臉色黝黑,眼白就顯得格外白。
老人們還講放牛郎的水?;闪擞褪?,講仙人在舉嶺的大石棋盤上下棋,還講水桶一般大的雞冠蛇,都是一些神仙鬼怪。阿慶古最愛聽的還是竹仙子,當年羅氏先祖從山里遷下來,花了多年光景,才建成如今的老屋。大堂門門匾上“理學傳家”四字,十里八鄉的路過,抬頭一看,就知道這屋堂是姓羅的了。大堂門兩旁還各有一廳堂門,左邊恒豫泰,右邊萃豐升。阿慶古住在恒豫泰,不過,他不喜歡聽這些,他想直接聽故事的后半段,其他娃兒,如阿云古、阿生棍、阿芳婆,他們也是一樣的想法。可老人總不肯繞過這些,不管是太阿公,還是二阿公,他們每次都講得仔仔細細,并要他們記得仔仔細細。他知道等下還得講大廳堂左后的廂房,小廳邊的橫廳,大廳后的后花池,講完這些,還得接著講羅氏如何劃分朝清、朝泮、朝滋、朝澄四房,最后,才能講到他們最愛聽的部分。娃兒們聚攏成一團,豎起耳朵,聽老人講有一房的后生住后花池,也記不清是哪一房了,他非常愛讀書,白天常在屋后的竹林里納涼,夜深時便秉燭夜讀,不知疲倦。后生住的后花池,窗戶正對著竹林,有一晚,突然聽到竹林里有人喊他的名字,聲音清脆、悅耳,猶如黃鸝,那個好聽的聲音一遍遍地喊他。聽到這時,阿慶古總忍不住插嘴問,后生叫什么名字,老人們說叫阿貓阿狗都可以,說不定他也叫阿慶古呢。阿云古他們就一起笑,說阿慶古要被竹仙子勾魂了。多聽幾聲后,后生便掩了書卷,推門而出,看見竹林里站著一個身穿綠衣的女子,模樣俊俏,顧盼生情,后生傾慕女子美貌,邀其進屋……此夜后,后生忽然犯了癲,有人說是發書狂,更多的人說是被竹仙子勾了魂。
阿云古他們就又笑,說阿慶古被竹仙子勾了魂了。
怎么就勾了魂呢?阿慶古嘆了口氣。
他不是很明白。
阿慶古不明白的事情有很多,他也不明白,粉白的墻怎么會是木炭畫出來的。那天,他拌好石灰,用鐵鍬把它們一鏟一鏟裝進桶里,填滿壓實了,提手往繩鉤上一掛,拽著另一端的繩子往下扯,弓彎了的背上,脊柱骨一節一節凸出來,像一串冰糖葫蘆。他整個身子懸在空中,用力地往下壓,桶就晃蕩著往上升了,越升越高,越升越小。一滴水漿從桶底濺落下來,越落越大,“啪”的一聲掉在了他腦殼上。
“叔!你刷的墻灰不溜秋,石灰膏子是不是摻多水了啊?”
“狗崽子,你曉得個球,等叔刷完了,晚上拿木炭這么一畫,明早起來,你看白不白?”
阿銀叔站在腳手架上,一手接過吊上來的石灰漿,另一只手丟下一只剛刷空的桶,阿慶古趕忙躲開。
“哎喲,濺老子滿身,你莫蒙我,木炭都是黑漆漆的?!?/p>
“狗崽子,毛都沒長齊,跟你叔充老子??吹綁吥嵌涯咎繘]有?那是叔準備晚上用的?!?/p>
阿慶古順著手指方向看,墻角果真堆了一堆木炭。
“叔,木炭比你刷的墻還黑,怎么可能把墻畫成白色?你當我傻。”
“那是你不會畫啊,這得晚上畫才成,還一定要繞著墻根畫,圍著新屋打圈圈,畫上個十來圈吧,就成了。本來這活是要你這狗崽子干的,你爹對你不放心,只好我來干了?!?/p>
“日球!這活我還干不了?叔!你別干了,我來弄,我要看墻是怎么畫白的?!?/p>
夜晚時,龍潭村上空飄來幾朵烏云,遮住了星星和月牙兒,遠山上的竹林影影綽綽。沒有風,門前魚塘里也飄著幾朵烏云,一只鯉魚探出水面,嚇得烏云馬上躲了起來。阿慶古挽起衣袖,繞著新屋開始奔跑,木炭在墻上畫著,一圈又一圈。他跑得飛快,黑線也跟著他,一圈又一圈,一圈又一圈,他轉得暈乎乎的。也不知道轉了多久,烏云忽然飄走了,飄來了幾朵七彩祥云,祥云上還飄來了一匹駿馬,拖著一頂金光閃閃的仙轎。轎子上面坐著一個大胡子,他揮舞起長鞭子,“駕”一聲,一眨眼就從龍潭村上空飛走了。明早起來,阿爹看見雪白的墻一準夸我能干。阿爹一準會夸的,阿慶古想。
第二天,阿慶古很早就熱醒了,背上出了一身黏汗,頭頂的鳥窩全濕了,額前的頭絲貼在腦門上,又癢又熱。他簡直要熱死了,他想打開房門,放清晨的涼風進來,可他不愿意起床,連被子他都不想掀開呢。他想聽大人們看見雪白的墻發出驚嘆,然后跑過來催他起床,夸他能干。阿爹一準會驕傲的。
人聲逐漸多起來,工匠們都來上工了。
窗外開始響起笑聲,越來越多的笑聲從門縫里擠進來,肯定是看見墻變得雪白了,怎么還不來叫我起床呢?草席上黏糊糊的,像蝸牛剛爬過的青石板,阿慶古簡直快躺不住了,他想打開房門,讓涼風進來。
終于,阿爹推開了門,跟清晨的涼風一起卷進來,阿慶古掀開被子,準備迎接涼風和父親。
蒲大的巴掌落在了他屁股上。
“王八羔子!看我不打斷你的腿!”
“?。〉?!疼!疼!”阿慶古急忙躲避著,縮在墻角,屁股被打得辣疼,竟然來不及哭。
“我叫你畫,你個傻蛋,誰叫你在墻上畫的?”阿爹掄起巴掌又要往他身上抽。
后來,阿慶古老做夢。他在夢里的黑夜走著,聽見有一個聲音在他身后響起,若有若無,斷斷續續,像有人跟著他,回頭看時卻又不見人。繼續往前走,聲音再次響起來。他嚇得飛快地往前跑,聲音也跟著他跑起來,像黑色線條一樣,跟著他,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新屋建成后,阿爹提老母雞去了村尾,請王瞎子選了個過火的吉日。轉眼到了日子,還得熬時辰,凌晨四點一刻,多一刻少一刻都不成的。一家人熬啊熬,眼睛都熬腫了,終于熬到黎明。阿爹挑著火擔子邁出老屋門檻,擔子的一頭放了只大鍋,鍋里燃著火灰,還撒了糠,煙霧不斷往上升,像龍潭村的老人躲在籮筐里吐了口手卷的濃煙。另一只籮筐放了香爐、點燃的香燭,還有祖宗牌位。阿媽抱著飯甑跟在阿爹身后,甑內放的是紅紙包著的谷、豆、玉米、花生、芝麻,手里還提著鍋鏟。阿爹喊一聲,請太公太婆到新屋來去住啰,鑼鼓響起來了;阿爹又喊一聲,請太公太婆到新屋來去住啰,鞭炮也響起來了。阿慶古走在隊伍的最后面,拖著掃帚,興致闌珊地跟著。邁出廳門時,他回頭看了看,恒豫泰里面空了,只留下一堵堵墻,在黑夜里靜靜站著。
“阿慶古,住了新屋,今晚開始你就跟你二姐睡?!卑屨f。
阿慶古不想跟二姐睡,他想自己一個人睡一屋。二姐也不情愿跟他睡,滿臉嫌棄著,她捏捻衣角,用力揉著,碎格子襯衫已經顯得非常短了,這還是大姐前年穿過的,改成了泡泡袖傳給她。二姐說,大姐怎么就可以一個人睡?大姐坐在八仙桌前,端起茶杯,努嘴吹開浮在水面上的春茶碎葉,淺淺啜了一口,不說話。阿媽說,樓下屋有兩張床,那就女娃兒睡樓下吧。大姐急忙放下茶杯說,我才不跟老二睡,她老愛翻我抽屜。阿慶古也跟著說,我不睡樓上,我夜尿多,不好上茅房。你是害怕,膽小鬼,二姐說。
就這樣,阿慶古還是跟二姐睡了一屋。阿云古他們知道了一準會笑話他。那天,在老屋后面的竹林里,阿云古就笑話了還跟爹媽睡一張床的阿生棍。
“阿生棍,你挨著你媽睡還是你爹睡?。俊卑⒃乒艈査?/p>
“我自個兒睡一頭,你才挨著你爹媽睡呢!”
“呀!娃兒長大了啊,那么厲害了!都敢自己睡一頭了!半夜有沒聽到過老鼠叫啊?窸窸窣窣,脫衣服一樣的聲音。”
“哪個屋里沒老鼠叫哦。”
大伙一陣哄笑,阿慶古當然知道他們在笑什么,搬新屋前,他也一直跟爹媽睡,沒少見過這種事情。記得第一次看見的那個夜晚,他剛做了一個夢,夢里他到了一片神秘的竹林,不是屋后的這片,夢里的竹林更大、更綠,到處都是晃眼的綠。他們在竹林里捉迷藏,有阿云古在,好像還有阿芳婆。他們不停跑啊,不停跑啊,一直追趕著,玩得氣喘吁吁,最后,都躺在了地上。地面上落滿厚厚的黃竹葉,躺在上面松松軟軟的,舒服極了。阿云古說,我們來比賽尿尿吧,看誰尿得遠。阿芳婆說,不來,不來,你們都是站著尿,我蹲著尿肯定沒你們遠。他跟阿云古就一起笑,說她是怕輸鬼。他們只好兩個人比賽,阿芳婆拿樹枝在地上畫一條線,她說你們站這兒尿,我給你們當裁判。阿云古說,不要你當裁判,我們自己比。阿芳婆說,那下次過家家,我也不要你背。阿云古想了想,說,那你站遠點,我尿得可遠了。阿云古先尿,他雞兒小小的,他捏緊前面的皮,尿堵在管子里,臉憋得通紅,雞兒越來越大,感覺快要撐破時他突然一放,尿水滋出去老遠,泥土上一層細微的泡沫。阿芳婆在最遠的那一滴尿水上又畫了一根線。
阿慶古剛掏出雞兒,突然就醒了,原來是一場夢。
月光透過窗簾,涼涼地照在身上,他感覺到冷,不知怎么躺到了地上,地上墊著涼席。整個房間像鍍上了一層薄薄的銀光,爹媽被銀光包裹著,他們坐在床上,抱在一起,阿媽好像感覺到痛了,嘴里輕輕喊著。阿慶古被尿憋急了,雞兒立了起來,他就喊,媽,我要尿尿。阿媽的身子不動了,房間突然變得很安靜。窗外,蟈蟈“唧唧唧、唧唧唧”的叫聲此起彼伏,阿爹的手劃過阿媽的背脊梁,他躺了下去,床板“咯吱”一聲響。阿媽披起被單裹在身上,頭發散亂著,拎著他準備去茅房,發現已經尿了床,就打他屁股,早不尿晚不尿,三更半夜尿什么尿。
每到傍晚,阿慶古都會去割草喂魚,提上蛇皮袋,腰里別把鐮刀,再挎上裝滿茶水的綠色水壺,便出發了。以往他都跟阿云古他們一起,搬到新屋后,他時不時就被落了單。他們通常去后山的斜坡,那里的草最鮮嫩,魚最愛吃。斜坡下面有一條河,割草累了可以跳進河里游泳,打水仗。他趕到老屋時,阿云古的阿媽——阿云娘正在屋坪上破篾。她是龍潭村最好的篾匠,她編的籮筐、曬墊、背簍、菜籃、涼席都不用拿到圩上賣,還沒做好就早早讓人訂了,有時還得經常趕工。她用膝蓋卡住光滑的竹子,這是春竹,春竹不如冬竹,春竹嫩,容易被蟲子蛀,冬竹才有韌勁。她手腕篾刀一抖,一根篾像面條一樣拉出來,篾刀再一抖,又拉出來一根面條。刀法飛快,出來的篾厚薄、粗細都很均勻。破篾后還得刮篾和拉篾,削刮毛刺,剔除粗細不勻的,刮好之后才能用來編織。
“阿娘,阿云古呢?”
“阿慶啊!幾個兔崽子早走了,說等你半天不來,不等了!”
“雞兒,講好等我又先走,沒信用!阿娘,我走了!”
他莫名地感覺委屈,氣惱地往后山走,夕陽照著他的臉,紅彤彤、熱乎乎的。山頂上,大片大片的火燒云,血一般紅。剛插完秧的稻田里,一群鴨子悠閑地在水里啄著浮漂,長長的脖子下面像掛了個大袋子,在水里晃晃悠悠,白色的羽毛也被夕陽染紅了。他在田坎上走著,影子拉得又扁又長。要是還住老屋就好了,就不會落單了。上了斜坡,上面沒有人,阿慶古看見他們都在河水里,脫光的衣服、鐮刀和裝滿草的蛇皮袋都丟在岸邊。他們在水里嬉戲,打水仗,紅色的身影挪動著,跳躍著。他聽不見任何聲音,流水聲、話語聲、歡笑聲,他都聽不見。一切很近又很遠,他只能遙望著,無法靠近。
那個紅彤彤的黃昏,阿慶古沒有走下斜坡,沒有跟伙伴們一起下河玩樂。他彎下腰,沉默地割魚草,用力揪起一把,一鐮刀下去,再用力揪起一把,一鐮刀下去。直到天色漸晚,通紅的天空變得灰白,阿慶古才直起腰,他看見伙伴們追逐著,安靜離去。他把自己丟進草叢,在草叢里仰躺著,灰白色的天空把他包圍,山風吹來,他聽見流水在河里流淌,聽見鳥兒歸了林,聽見松濤一陣一陣。直到全身發冷,群山開始搖晃,他才從草叢里爬起來,提著滿滿一袋魚草在暮色里歸家。下了坡,穿過田坎,就是老屋了。
“阿慶古,割這么滿哦,魚會吃撐頸?!卑⒃颇锝兴四亍?/p>
“阿慶古,今天不聽竹仙子了么?”太阿公叫他了呢。
“阿慶古,來釘狗豆哇?!卑⒎计沤兴四?。
他低頭走著,走過了恒豫泰,又走過大堂門口,眼看要走出屋坪,他聽見了一聲“膽小鬼”,阿云古說的。他停下來,轉身往回走。你說誰膽小鬼?他推了一把阿云古的肩膀,你說誰膽小鬼?阿云古說,誰跟姐姐睡誰就是膽小鬼。他又推了一把阿云古的肩膀,你說誰膽小鬼?誰不敢玩釘狗豆誰就是膽小鬼。釘狗豆是他們常玩的一種賭博游戲。阿慶古說,我才不怕呢,我要回去吃飯了。阿云古說,膽小鬼。阿慶古咬了咬下嘴唇,跑到水塘邊朝新屋方向望了望,一條白色的濃煙從黑瓦上飄起,彎彎曲曲的,像從天上掉下的快食面。他放下蛇皮袋和鐮刀,說,來就來,一局定勝負。
他們在沿墻根的地板上,用粉彩石畫了一個長方形框框,每人把五顆狗豆放進框框里,貼緊墻根排成一排,每人手里留一顆母豆。剪刀石頭布,兩人都出剪刀。剪刀石頭布,阿云古還是出剪刀,阿慶古出石頭。阿慶古贏了,他先來。他站在橫線外,歪著腦袋,瞇了右眼,左手食指跟拇指捏緊母豆,一伸一縮地瞄準,釘出去,狗豆“啪”一聲炸開。兩人一起跑前去,趴在地上數,一,二,三,那邊還有一個,有四顆狗豆炸在框框外,阿慶古撿起來揣進兜里。輪到阿云古了,他提了提褲腿,兩腿分開,一前一后站立著,上身使勁往前探。阿慶古盯著他的腳,說,要踩線了,踩線空一輪。阿云古瞇起左眼,瞄準,釘出去,“嘟”的一聲。兩人又一起跑前去,趴在地上,撅著屁股數,一,二,只有兩個。阿慶古蹦起來,他看見勝利在向他招手了,他深吸一口氣,手按著胸脯往下壓,劃過心口、肚臍眼,舉起來手腕一抖,又是“啪”的一聲。
“這顆不能算,壓線上了?!卑⒃乒耪f。
“為什么不能算?上次你說壓線就算的?!卑c古說。
“上次是上次。”阿云古撿起狗豆。他伸手去搶,阿云古扭身跑開了。他跑著追上去,兩人圍著屋坪跑了兩圈,又跑進還沒犁地的旱田里,阿芳婆她們在玩紙飛機。紙飛機在空中飛著,像一只只燕子在滑翔,倏忽飄起,倏忽墜落??罩酗w的還有蝙蝠,吱吱吱,吱吱吱,尖叫著飛過頭頂,它們飛得可真低啊,好像跳一腳就能抓到了。阿云古一把搶過阿芳婆手里的紙飛機,嘴對著機頭呵一口氣,手往后拉,助跑,扔標槍一樣扔出去。紙飛機的翅膀劃過天空,穿過了電線,緩緩向前飄落,阿云古前面跑著追紙飛機,阿慶古、阿芳婆在后面追他。阿慶古伸手一抓,沒抓到,阿云古靈活地躲開了。你太笨啦,你抓不到我。給我狗豆,你耍賴。來追我啊,笨蛋。你是癩皮狗。你是笨蛋,傻蛋,墻上畫炭的傻蛋。阿慶古撈起一塊泥巴,甩了出去。笨蛋,你丟不中我,阿云古蹦跳著,一扭一扭,又停下來沖阿慶古拍了拍屁股。阿慶古哇哇怪叫著追上去,他咬緊牙,提著褲頭使勁沖。越來越近了,前面是田坎,阿云古往前一跳,阿慶古伸手一抓,空了。
血流出來的時候,所有人都嚇壞了。
阿云古爬起來,額頭劇痛,有東西順著臉頰流下來,他伸手去摸,滑溜溜的。看見手上殷紅的血,他“哇”的一聲哭起來,哭得很大聲。嘹亮的哭聲讓人都圍了過來,他們看見血從阿云古額頭上不斷冒出,都慌了,有人說脫衣服,用衣服堵,有人說用泥巴,泥巴止血快。阿芳婆跑回老屋去喊阿云娘了。阿慶古脫了上衣,對折再對折,綁在阿云古頭上。阿云古靠田坎上坐著,還在大聲哭。阿云娘跑過來時,他哭得更大聲了。
“怎么回事?”阿云娘解開衣服看了看傷口,血止住了。
“阿慶古推我?!卑⒃乒懦橐f。
“我沒有?!卑c古說,“他自己摔的?!?/p>
阿云娘拉起阿云古,用力打他屁股,我讓你玩,我讓你跑。他推我,他推我我才摔跤的,阿云古說。我沒有,阿慶古爭辯著。阿云娘趕鴨子一樣,把所有人都趕走了。她對阿慶古說,賊古頭,等下去你家,看你還野,讓你阿爹打斷你腿。
天完全黑了,龍潭村的黑夜格外的靜謐、祥和。
是誰家炒菜那么香?魚香子炒青茄呢。阿慶古最愛吃阿爹做的魚香子炒青茄了,青茄切得又齊又薄,魚香子放得多多的,可香了。這又是誰家?煮酒釀蛋呢。嗯,肯定是阿生棍家,他大嫂剛坐月子。旱田上的人早走光了,阿慶古撿起黏了血的衣服,披在肩膀上,他沒有走回老屋,沒有去拿裝滿了魚草的蛇皮袋和鐮刀。
他站了起來。光著身子,他走進黑夜里。
走到屋后的竹林,赤腳踏在松軟的竹葉上時,他聽不見自己的腳步聲,只有風吹動竹葉的聲音,沙沙沙,沙沙沙。他感覺自己輕飄飄的,像要跟著竹葉一起飄起來了。他停下來,想聽聽有沒有竹仙子喊他的名字,他想聽那黃鸝一樣清脆的聲音,但是沒有人喊他的名字,只有沙沙沙。他又緊走了幾步,想聽見自己的腳步聲,可聽見的還是只有沙沙沙,沙沙沙。
他穿過田坎,水田的腥味里混雜著鴨屎味,青蛙在水田里聒噪著,咕呱咕呱的叫聲塞滿了他的耳朵,他跺一跺腳,聲音停了,他終于聽見了自己的腳步聲。雞冠蛇是不是最愛吃青蛙?蛇都愛吃青蛙的,雞冠蛇肯定更愛吃了,吃不飽就會吃雞,吃狗。餓極了可能還會吃小孩的吧?
他跑了起來,感覺胸腔像掉進去了一只小老鼠,它在里面蹦啊跳啊,跳到喉管里,又掉下去,跳不出來,它就一直蹦。他跑到河邊,河水嘩嘩流著,一陣風吹來,吹得他汗毛一根一根支棱起來。水鬼會不會爬上來呢,或者是尿浸鬼?有一次村里發大水,淹了好多人家,水鬼就爬上來過,拖走了不少牲口。
他沿著石板路一直跑。一直跑,可以跑到哪里呢?能不能跑到轎子頂山上,跑上五指峰?他還從沒見過那鵝蛋一樣的巨石,要是突然爆炸了怎么辦?那些野鬼、山鬼、尿浸鬼、斷頭鬼、吊死鬼,會不會全部跑出來?他聽見夢里那個聲音又在他身后響起了,若有若無,斷斷續續。他飛快地往前跑。腳跟都跑痛了,那聲音還在跟著他。
新屋看不見了,老屋也看不見了。
他又跑過了一片魚塘,魚在撲通撲通地跳水。他聽見有人叫他,阿慶古,阿慶古,快回家了。他停下來仔細聽,又沒有,只有魚跳水的聲音,青蛙的聲音,蟈蟈的聲音,貓頭鷹的聲音,越來越多的聲音。
他猛地跺一跺腳,又什么都聽不見了。他跑起來,飛快地奔跑。在夏日里,他第一次獨自逃亡。他又聽到那個聲音,阿慶古,阿慶古,快回家了?;仡^看時,還是沒有人,前面只有茫茫黑夜。
他跑過了破舊的石拱橋,以前,他最遠也就到過這了。
阿爹肯定找不到我了。
他忍不住哭了,嘹亮的哭聲回蕩在龍潭村上空,沖破了黑夜,沖破了厚厚的烏云。月牙兒露出來了,天上飄來了七彩祥云,祥云上一匹駿馬拖著金光閃閃的仙轎,阿慶古看見上面坐著的大胡子沖他一揮手,朝著龍潭村的方向,“駕”了一聲。阿慶古轉過身,跟著仙轎,朝著老屋的方向,朝著新屋的方向,一起跑。
夜空下,一個少年光著身子,拼命地往前跑,往前跑。
責任編輯:吳怡樺
漁風,本名羅至龍,江西上猶人。作品散見于《星火》《五臺山》《南葉》等。